陈 强
(昌吉学院中文系 新疆 昌吉 831100)
近年来在一些影视作品中,屡次出现西域的方物,如大陆影片《赵氏孤儿》中的神犬——“西域神鬣”,香港影片《狄仁杰之通天帝国》中的神虫——“赤焰金龟”等,在电影编导看来这些神乎其神、非日常科学道理所能解释的东西,理所当然应该来自西域,这其实可以说明当代人对西域的看法。而在这些看法背后不乏时代的误读、误解与曲解,在这种情况下,就要对这些方物进行考辨。西域真的有“西域神鬣”吗?此种称谓是否可信?为什么会有这种称谓?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狗?本文拟就上述问题对“西域神鬣”作一考辨。
“西域神鬣”是对产自西域的一种神奇的狗的称谓,这一称谓来自陈凯歌导演在2010年执导的电影《赵氏孤儿》。影片中的奸臣屠岸贾为了陷害自己的政敌赵盾,特意养了一条凶残的恶狗,并私下里训练这条狗进攻赵盾。屠岸贾称自己的狗为“西域神鬣”,并且说这狗很神奇,能分辨忠臣与奸臣,于是在国君面前放狗追咬赵盾,“西域神鬣”进攻赵盾也成为屠岸贾下令诛杀赵氏家族的开端。
影片中所谓的“西域神鬣”,顾名思义就是来自西域的神犬,使用这一称谓的前提是西域这一专有名词在当时已经出现,并且在日常生活中广为人们所熟知。在汉代的文献典籍里,《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中曾记载司马相如谕告巴蜀民檄曰:“康居西域,重译请朝,稽首来享。”这里首次使用西域这一词语,且在《史记》中仅此一例,西域在这里并不是特定的地理称谓,不是指以后所说的西域地区,《史记》中对以后所谓的西域地区,一般称“西北国”。据考证正史使用西域这一特定的地理称谓,最早是在汉代的《汉书·西域传》中,在汉代以前的典籍中根本找不到西域这一称谓。因此现代一般认为西域是“汉以后对玉门关、阳关以西地区的总称,始见于《汉书·西域传》,有两意:狭义专指葱岭以东而言,广义则凡通过狭义西域所能到达的地区,包括亚洲中西部,印度半岛,欧洲东部和非洲北部都在内。”[1]由此可见,在汉代以前古人尚未形成西域的地理观念。
《赵氏孤儿》的故事发生在2500年前的春秋时期,那时侯华夏人们对西域的认识颇少,西域的地理观念还未形成,既然如此影片中春秋时期的屠岸贾怎么能口口声声说自己的狗是“西域神鬣”呢?这一称谓显然违背逻辑常识。另外影片《赵氏孤儿》的故事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赵世家第十三》,其中没有屠岸贾用恶狗攻击赵盾的描写,更没有“西域神鬣”这一称谓,可见“西域神鬣”这一称谓在当时根本不可能出现,它是后人编造出的名词,是编导们在电影中虚构的称谓。
“西域神鬣”这一称谓在影片中由屠岸贾说出,这显然违背常识,但这并不代表这种神犬就不存在。赵氏孤儿的故事在中国流传广泛,除《史记·赵世家》之外,故事在流传的过程中形成了许多版本,如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明代徐元的《八义记》,还有被法国伏尔泰翻译改编的《中国孤儿》,这些剧本中曾多次提及有关“西戎神獒”、“神獒”、“獒犬”等词语。显然电影《赵氏孤儿》中的“西域神鬣”这一称谓和上述剧本存在联系,由于元代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大报仇》先于其他版本,且对后世影响比较大,故应选取其中的描写做一论述。纪君祥在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的剧本前面的楔子中对“西戎神獒”有如下描述:
后来西戎国进贡一犬,呼曰神獒,灵公赐予某家;自从得了那个神獒,便有了害赵盾之计。将神獒锁在净房中,三五日不与饮食。于后花园中扎下一个草人,紫袍玉带,象简乌靴,与赵盾一般打扮,草人腹中悬一付羊心肺。某牵出神獒来,将赵盾紫袍剖开,着神獒饱餐一顿,依旧锁入净房中。又饿了三五日,复行牵出,那神獒扑着便咬,剖开紫袍,将羊心肺又饱餐一顿。如此实验百日,度其可用,某因人见灵公,只说今时不忠不孝之人。甚有欺君之意。灵公一闻其言,不胜大恼,便向某索问其人,某言西戎国进来的神獒,性最灵异,他便认的。灵公大喜,说:“当初尧舜之时,有獬豸能触邪人,谁想我晋国由此神獒,今在何处?”某牵上那神獒去,其时赵盾紫袍玉带,正立灵公坐榻之变,神獒见了,扑着他便咬。灵公言:“屠岸贾,你放了神獒,兀的不是谗臣也?”某放了神獒,赶着赵盾,绕殿而走。[2]
对比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和电影《赵氏孤儿》,不难看出电影中有关“西域神鬣”的故事情节和元杂剧中对“西戎神獒”的描写如出一辙,由此不难推断,电影中的“西域神鬣”其实直接来自元杂剧中的“西戎神獒”,只不过在电影中编导们给它杜撰了新的名字。
电影中“西域神鬣”的原型是“西戎神獒”,那“西戎神獒”又从何而来?不管是在电影还是元杂剧中,“西戎神獒”最令人感到神奇的地方就是能辨忠奸,这可能吗?要弄清楚这个问题,就要首先弄明白“獒”的含义。獒,《说文解字》释义曰:“犬如人心可使者,从犬敖声。”可见古人对獒的理解是:它是犬的一种,并且通晓人心,知道人心所向。所以后世作品中才会出现能辨忠奸的狗,并把其称之为獒。不仅如此,在古代很早就有西边出神獒的说法,根据《尚书·周书·旅獒》篇记载:“西旅厎贡厥獒,太保乃作《旅獒》,用训于王。”此文内容是以西方旅国进献旅獒为起兴,劝勉君王不要玩物丧志。《尚书》成书较早,但此篇《尚书·周书·旅獒》却被南宋以来很多学者考证为魏晋时期的伪作,不属先秦时期的作品。西旅国具体位置现在已不可考,大概方位在西部地区,另外结合魏晋时期的正史,如《晋书·西戎传》、《梁书·西北诸戎传》以及《魏略·西戎传》等书中多次使用西戎这一称谓,不难看出至迟到魏晋时期,人们已经有西部出“西戎神獒”的观念和看法。
西部出神獒,特别是獒身上具有神性,这其实和先秦时期人们对西部的想象是分不开的。在先秦时期西部往往被想象为神仙“乐园”,(详见本人拙作《山海经中的乐园探析》昌吉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正是对理想乐园的向往,古人们才不远万里、不辞辛苦的向西寻找,所以才会出现先秦文献典籍中所描写的后羿射日、老子出关、穆天子西游及屈原神游西天这一系列西游故事。与此同时,那些来自西部神仙乐园的方物,往往带有异乎寻常的神性。正如汉代来自西域的良马被称为“天马”一样,“西戎神獒”是人们对西部方物的神化想象,特别是“神”字其实是西部神话乐园形象的遗留。
电影《赵氏孤儿》中的“西域神鬣”,准确的说也就是上面论及的“西戎神獒”在影片中看起来是条黑色的狼犬,并且非常凶狠,这是不是真正的“西戎神獒”?真正的“西戎神獒”除了能辨忠奸以外,还有怎样的体形?《尔雅·释畜》曰:“狗四尺为獒。”另外据《公羊传·宣公六年》记载:“灵公有周狗,谓之獒,呼獒而属之,獒亦躇阶而从之。祁祢明逆而踆之,绝其颔。赵盾顾曰:‘君之獒,不若臣之獒也’”。可见,古人一般把四尺及以上的大狗称谓獒,而且獒的种类亦不止一种,上文灵公的“周狗”可以称得上是獒中之一——“周獒”。
结合上文古人对獒的认识,“西戎神獒”应该是一种来自西戎的大狗,身高四尺,这样高的狗不论在古代还是当今都算的上是大狗了。当时西戎诸国出产这样的大狗吗?据汉代正史《汉书·西域传》记载:“(罽宾)出封牛、水牛、象、大狗、沐猴、孔爵、珠玑、珊瑚、虏魄、璧流离。它畜与诸国同。”罽宾是汉代西域古国,此国出产“大狗”,其中所谓的“大狗”,后来颜注引郭益恭《广志》曰:“罽宾大狗大如驴,赤色,数里摇鞉以呼之”,由此可见,汉代罽宾出产的大狗完全可以称得上“罽宾獒”。魏晋以后,中原王朝在西域的影响渐衰,对西域的了解有限,所以两汉很多有关西域的正史——西域传,被笼统的冠之以西戎传加以撰述,而且撰述内容多借鉴之前两汉时期的西域传,西域的方物也多被冠之以贡品进献中原。由此可见,汉代正史中被记载的西域“罽宾獒”到了魏晋时期被演绎为来自西戎的贡品——西戎神獒,这完全在情理之中。
“西戎神獒”身形很高大,它究竟是今天的哪一种狗?这就需要弄清楚正史中所记载的“罽宾獒”是什么样的狗,要弄清楚“罽宾獒”是什么样的狗,就需要弄清楚罽宾的位置。关于罽宾的具体位置,历来说法不一,岑仲勉先生在《汉书西域传地理校释》(中华书局,1979年版)中对罽宾的具体位置进行了考证,他结合中外史家对罽宾的考究,整理出了六个可能的地点,并进行辨别。现在一般认为,“罽宾又名迦施弥罗,位于喜马拉雅山西麓,包括克什米尔及印度河和契纳布河间的山岳地带”。[3]以上地点虽为罽宾的大概位置,但也不难看出它包含了今天青藏高原在内的广大地区,而青藏高原盛产名犬藏獒,由此可见“西戎神獒”可能来源于汉代的“罽宾獒”,而“罽宾獒”可能就是今天的藏獒的祖先,影片中的“西域神鬣”看上去是一条黑色的大狼犬,体型和藏獒差异很大,这显然是禁不起推敲的。
综上所述,电影《赵氏孤儿》中所谓“西域神鬣”的称谓其实是现代人的杜撰,但作为一条神犬,它直接来源于元代杂剧中的“西戎神獒”,而西域出神犬——“西戎神獒”的观念和古人对西域的神话乐园想象是分不开的,现实中的“西戎神獒”很可能就是今天产自青藏高原的藏獒。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谎言只有重复千遍,才有可能变成真理,可是在图像时代,图像只要呈现一次,就有可能成为真理。自古以来,西域文化在汉文化的发展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西域的形象也在汉民族的文学中长久不衰,而这其中不乏时代的误读、误解与曲解,消除历史上因自我确认权威性与合法性需要而建构出来的对立面,这是实现现实文化平等交流的关键一步。
[1]辞海编辑委员会.辞海[M].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2212.
[2][元]纪君祥.赵氏孤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11.
[3]黄坤.西游与东渡[M].北京:中华书局,201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