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日文版序言＊

高 放

《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日文版序言＊

高 放

日本;社会主义;中国;科学社会主义;世界社会主义

一、感谢日本人帮助中国人首先接受社会主义

中日两国是一衣带水的邻邦，双方文化交流源远流长。从隋朝、唐朝起，包括汉字在内的中国文化传输到日本，对日本社会的发展变化起了积极推进作用。18世纪末，日本比中国先接受西洋思想文化的影响。1868年明治维新前后，先进的日本人开始用汉字的组合词或古汉语已有的词汇来翻译反映现代西欧思想文化的新名词。例如，本书书名所用的“科学”、“社会主义”、“理论”、“实践”这四个名词，首先都是日本人精心翻译的，到20世纪初才被中国人移植到中文书刊中来。中国人自己起先把流行于欧洲的社会主义一词，意译为“大同之议”、“贫富均财之说”、“安民之学”、“人群主义”等等。1900年留日中国学生成立译书汇编社，1901年1日《译书汇编》第一卷第二册开始选载由该社社员翻译的日本有贺长雄著《近世政治史》一书，其中初次大量采纳“社会主义”一词。1902年9月15日，梁启超在《新民论丛》上发表的文章中，作为中国人第一次径直使用日本人翻译的“社会主义”一词。

最早在中国出版的较为系统而详细评介世界各派社会主义的论著是日本学者福井准造著《近世社会主义》。原书是明治三十二年(1899年)出版的，1902年即由曾经在日本工作、学习过两年的赵必振①赵必振:1873—1956年，湖南武陵(今常德)人，是中国早期社会主义论著译介者，长期从事教育工作，解放后应聘为湖南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委员、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翻译为中文，并于1903年在改良派创办的广智书局(地点在上海)出版线装本。该书分上、下两册，译文是文言文，没有现代标点符号。这部书当时在中国颇有影响，后来又重印。1956年5月30日我在北京王府井大街东安市场公私合营旧书店浏览时惊喜地发现并买到本书上海时代书店1927年3月出版的白报纸洋装版本。我曾经到中国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与该馆收藏的1903年线装本对照比较，译文内容完全相同，每行文字右边只有句号标点，同时删去了线装本页额的内容提要。新版把原来的上、下册合装为一册32开竖排本，共391页，约18万字。半个多世纪以来，虽然历经沧桑巨变，但作为一个执著追求真理、坚守教研岗位的学者，我依旧保存了包括该书在内的大量有关社会主义学的论著。

打开近八十年前出版的这本日本学者论著，可以看到，全书共分四编:第一编，第一期之社会主义，即英法两国之社会主义;第二编，第二期之社会主义，即德国之社会主义;第三编，近世之社会主义，包括无政府主义及其党羽，社会民主主义，国家社会主义，比西马克(即俾士麦)之社会政策，基督教社会主义;第四编，欧美诸国社会党之现状，包括英、法、德、美以及中欧、东欧诸国社会党之现状。该书第二编第一、二章专门评介“加陆马克斯(即卡尔·马克思)及其主义”和1864—1872年第一国际的活动，共计32页。著者赞扬“马克斯者。一代之伟人。长于文笔。其议论之精致。为天下所识认”(第108页);“创立新社会主义。以唱道于天下。舍加陆马克斯其人者。其谁与归”(第125页)。书中对马克思一生的革命活动和主要著作都有简要说明，指出1847年正义者同盟改名为共产主义者同盟，“新表其宣言书。以开陈同盟之意见”，“此宣言书(即《共产党宣言》——引者注)之执笔者。即加陆马克斯。以其共产的意见。发为公论。以布于天下。而为一大雄篇”(第127页)。书中肯定《资本论》“为社会主义定立确固不拔之学说”，“为新社会主义者。发明无二之真理。为研服膺之经典”(第109页)。总之，本书中译本二十多年间在中国的传播对帮助中国人了解并接受西方的社会主义，起了较大的积极作用。特别是使中国人第一次从各派社会主义中比较充分地认同了马克思主义。

本书译者赵必振在1902年8月还翻译出版了日本著名社会主义思想家和活动家幸德秋水1901年出版的新著《20世纪之怪物帝国主义》，书中鲜明提出“以科学的社会主义，而亡其野蛮的军国主义”。幸德秋水于1903年7月出版的名著《社会主义神髓》，当年9月就由“中国达识译社”译为中文出版。1907年2月东京社会主义研究社又出版中国人蜀魂译述的该书新译本。后来又由高劳译出，刊登于《东方杂志》第9卷3号(1912年9月出版)。1923年商务印书馆为纪念东方杂志20周年出版东方文库时，还把该书列为东方文库第26种，发行64开小型本。日文社会主义论著在上个世纪初译为中文出版者，还有岛田三郎著《社会主义概评》、久松义典著《近世社会主义评论》、大原祥一著《社会问题》等等。总之，饮水思源，衷心感谢日本学者于上个世纪初帮助中国人民首先了解并且接受社会主义。

二、中国五个社会主义政党的消长和通往社会主义的曲折弯路

近现代世界社会主义思潮传进中国，主要通过三个渠道，即东方的日本，西方的美、英、法、德四国，以及北方的俄国。尤其是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之后，更促使中国人民脚踏实地“以俄为师”走社会主义之路。近现代政治是政党政治，要实现社会主义必须要有社会主义政党的领导。于是，在多种社会主义思潮的推动下在中国先后形成了五个社会主义政党，即1912年的中国社会党，1921年的中国共产党，1924年的中国社会民主党，1934年的中国国家社会党和1935年的中国共产主义同盟(托洛茨基派政党组织)。在当时中国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形态的特殊环境中，缺少民主政党、民主政治的正常活动空间。因此，绝大部分社会主义政党都只是昙花一现，迅即衰落甚至败亡，或者遭到严厉打压。

上述五个社会主义政党中，中国社会党的嬗变最具有戏剧性。该党1912年成立时致力于宣传社会主义思想，还准备在长江口的崇明岛从事社会主义实践试验，1913年即被袁世凯政府下令解散。党魁江亢虎几经活动，于1924年组织中国社会党，翌年更名为中国新社会民主党，转而支持新军阀。到1927年北伐战争凯歌行进之时，新社会民主党被迫解散。江亢虎随后又打起中国社会党旗号，投靠大汉奸汪精卫政府，鼓吹以“固有的东方文化”实现“革新的社会主义”，出任汪伪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抗战胜利后他被拘押，1954年病死上海监狱。

1924年成立的中国社会民主党，仿效西欧社会民主党，主张先进行民族民主革命，实行普选、土地国有、八小时工作制、发展合作社组织，然后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到1943年，由于国民党的高压和党内思想分歧，该党自行解散。

1934年组建的中国国家社会党，主张中国要抛弃马克思主义和共产主义，“另走一条新路”通往社会主义，支持国民党政府的反共立场。到1946年，该党与20年代末筹建的民主宪政党合并，组成中国民主社会党，由张君劢任主席、伍宪子任副主席，张东荪、罗隆基等人也是重要领导骨干。该党主张实行民主主义的政治和社会主义的经济，既反对国民党的专制独裁，也反对共产党的武装斗争，倡导通过法律手段转移私有财产，逐步达到社会主义。1947年该党分裂，张君劢一派投靠国民党，1949年冬跟随国民党迁到台湾;伍宪子等人仍坚持中间路线，8月在上海另成立中国民主社会党革新派，伍宪子当选主席。这一派曾参加1949年新政协筹备工作，在第一届政协会上宣布解散。

1935年组成的托派组织中国共产主义同盟认为:中国社会已经是资本主义性质的社会，只存在封建残余，中国政权是资产阶级政权，因此无产阶级要领导农民推翻资产阶级，夺取政权，建立无产阶级专政，未完成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任务可在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中附带完成;中国目前应进行社会主义革命，建立社会主义社会，将来实现共产主义，中国共产党的新民主主义路线是改良主义。日本帝国主义侵华后，中国托派组织曾经向中共提出“合作抗日”、“共同反蒋”的主张，中共也于1936年4月发表宣言，呼吁各党派共同创立“抗日人民阵线”。然而，随后托派被人诬陷为“汉奸”，合作未成。1942年该党分裂为以彭述之为首的多数派与以郑超麟、王凡西为首的少数派。1948年9月多数派在上海另建中国革命共产党，少数派1949年4月也在沪成立中国国际主义工人党。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这两个托派小组织继续反对中国共产党的主张。除彭述之等人于1948年底转移到香港外，所有留在大陆的托派成员约五百多人在1952年12月20日斯大林73岁寿辰刚过一天被逮捕。被捕者分别在1956年和1972年有两批获得释放，直到1979年幸存者11人才获得完全释放，取得公民权。

在中国独特的条件下，只有中国共产党经过艰苦卓绝的斗争，既得到苏联共产党的多方面帮助，又善于独立自主地开创通往社会主义的新路。依靠党的领导、武装斗争和统一战线这三大法宝，从1921年建党起，奋斗了28年，团结越来越多的人民群众，终于在1949年取得了人民民主革命的全面胜利，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后，中国急于过渡到社会主义，走了很长很大的曲折的弯路。从1978年底端正指导思想和基本路线之后，才在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之路上逐步取得举世瞩目的成就，使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新变化。

三、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的三次大分裂和三次大发展

日本学者福井准造在19世纪末所著的《近世社会主义》一书中，主要是概述世界社会主义和社会党在19世纪的发展。当历史的车轮驶过20世纪时，我们发现世界社会主义事业在这一百年中经历了改天换地的巨变。总的来说，20世纪世界社会主义经历了三次大分裂和三次大发展。第一次大分裂和大发展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绝大多数国家社会党奉行改良路线的居主导地位的右派转向支持本国资产阶级政府，这标志着成立于1889年的第二国际的破产，而坚持革命路线的各国左派纷纷分立出来另建共产党。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胜利并建立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后，曾经一度出现过世界革命风暴，共产党在许多国家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1919年后世界上形成共产国际(即第三国际)与社会主义工人国际(第二国际的后裔)两大家的对立。从20年代末到30年代末，从许多共产党内部又分立出托洛茨基派，另建新共产党，并于1938年建立第四国际，这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的第二次大分裂。于是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又增加了第三国际与第四国际的对立。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和战后，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国家从苏联一国扩展到欧亚十几国，又一次形成世界革命风暴，这是世界社会主义的第二次大发展。到60年代中期，中苏两大共产党发生关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总路线的大论战，造成各国共产党的又一次大分裂。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苏联东欧社会主义各国发生剧变，苏联模式社会主义在实践中遭致惨败。这促使各国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政党认真总结历史经验，切实汲取历史教训，重新探索各国通往社会主义之路。当今世界社会主义正在开始又一次的新发展。

当今人们对社会主义的理解是多样化、多元化、多极化。本书集中反映了当今中国一些学者对一百多年来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与实践发展变化的看法。承熟悉中文和中国情况的日本朋友土肥民雄和林浩一两位先生，在中国书店的同类书中挑选了他们最为满意的本书，译为日文出版。这使我想起，本书于21世纪初由中文译为日文出版，就如同福井准造的《近世社会主义》于20世纪初由日文译为中文出版一样。这可以视为中国学者在相隔一个世纪之后对日本人民的回报，也是中日文化双向交流的一件益事。但愿本书有助于日本人民了解世界社会主义，进而去探求日本特色的通往社会主义之路。果真如此，那真是海外有知己，天涯若比邻!

四、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探求社会主义之路的三条历史经验

19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是由欧美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群众和社会主义政党开创的。20世纪社会主义却首先由共产党领导在东欧东亚不发达国家取得胜利，但是由于普遍推广单一的有严重弊病的苏联模式，因此遭到严重挫折。21世纪的社会主义运动将在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并驾齐驱，兼程并进，各自探索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然而已经不可能再掀起世界革命风暴，不可能再出现统一的指挥中心，不可能再推行某一国的单一模式。

发达国家探求社会主义之路的有利条件是拥有发达的生产力和科学技术，拥有发达的文化教育和受到良好教育的劳动群众，拥有自由、民主和法治的传统;不利条件是整个社会具有强大的私人资本的经济势力，具有丰富的资产阶级统治经验和政治资源，具有悠久的资本主义文化传统和习惯势力。

在当今全球化、现代化新浪潮激荡的态势下，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探求本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之路，依我们体会，有以下三条最主要的历史经验可供参考。

第一，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政党要有世界眼光，既借鉴世界文明成果与外国经验，又不照搬外国经验，着力从本国实际出发，对本国国情进行切合实际的透视，提出切实可行的基本纲领、基本路线和基本政策。当代资本主义的基本矛盾和各种弊病虽然深重，但是由于有自由与民主，统治者善于不断更新领导班子并且调整政策，还由于资产阶级善于吸取某些含有社会主义因素的对策来缓解社会矛盾，因此资本主义还有相当强的生命力和扩张力。所以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政党不可急于超越资本主义，一举实现社会主义，只能采取渐进的战略与策略，逐步占领并扩大阵地。

第二，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政党要善于密切联系本国人民群众，深入民间劳苦大众作调查研究，全面了解群众的疾苦与要求，积极参与各种群众运动，千方百计为维护和争取最广大人民群众的迫切权益而奋斗。同时向人民群众宣传、灌输社会主义理论、信念和理想，提高人民群众的社会主义认识和觉悟水平。没有广大人民群众的支持与行动，不可能走向社会主义。社会主义政党如果脱离人民群众，将会成为在政治舞台和社会舞台上无足轻重的小派别。

第三，社会主义者和社会主义政党要善于团结一致，形成广泛的统一战线。各国历史上都保留下来多种类型的社会主义政党。如前所述，中国从上个世纪20年代起，曾经先后建立有五个社会主义政党。在当时中国特殊历史条件下，有四个社会主义政党都衰落或覆灭了，唯独中国共产党领导广大人民群众取得了重大成就。为了避免苏联模式一党制的弊病，建国后中国有意保留了八个民主党派，并且使之都逐步改变为社会主义性质或者拥护社会主义的政党，实现并且逐步完善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制。当今资本主义各国各种类型的社会主义政党，定要善于求同存异，加强沟通，化解积怨，联合行动，以壮大声势，增强实力;如果孤军独战，党同伐异，内斗不休，那就会互相削弱，势单力薄，陷入困境。

以上三点也许将成为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通往社会主义的新的三大法宝。

本书不足与差错之处，热忱欢迎日本读者多提批评意见。

肃此为序。

序前说明:由我主编的《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于1990年和1993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第1版和第2版后，被许多高等院校选用为硕士研究生公共政治理论课教材。2002年出版社要求重新修订，再出新版。于是我联合李景治、蒲国良同志共同主编，对原书作了较多修改与补充，于2003年1月出版第3版。承日本朋友土肥民雄先生关注，他在中国多家书店浏览比较中，认为本书适合翻译为日文在日本传播。征得我同意后即与林浩一先生分工把此书译为日文。2005年完稿后，他希望我能够为此书日译本写一篇序言。我于2006年初写就这篇序言。经历六年之久的努力，两位日本友人才得以把他们的译作正式出版，足见当今在日本传播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还是很艰难的事情。原书又经我们修订，已于2005年和2008年出版第4版和第5版，可惜他们未能在日译本中反映更新的内容。

近日我收到日译本。米黄色底色封面，印刷装帧精美。由环球株式会社于2012年2月在大阪市出版，异型16开本，共585页，定价44日元。封面在红色书名《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之上加印《认识中国的经典》，封面书脊和书末版权页，也都以《认识中国的经典》为名，这样会更加吸引日本读者对中国的关注。红色封腰前面印有以下文字:“纪念中日邦交正常化40周年出版。中国理论界最高权威人士论现代社会主义。理解现代中国的必读书。从空想社会主义到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邓小平作了全面概括。”红色封腰底面印有以下文字:“本书是中国教育部评定的高等教育中经典教科书，是文科系统高等院校必修科目的教科书。《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与实践》是总结20世纪社会主义的大作，内容深刻，饶有兴味。本书为现在中国高举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提供了理论依据，研究价值极高。”

土肥民雄，1947年生于大连，其父原是日共党员，1932年被捕，1935年出狱后化名到大连经商，曾经支援中国革命。土肥民雄是1966年北大附中毕业生，后为北大外国专家，现为日本环球株式会社顾问。林浩一，1931年生于北海道，原系日共党员，1955年被派到中国学习中文，曾经是《人民中国》杂志社日本专家，后因反对日共和平过渡路线，被日共开除。1976年回到日本，后从东京亚东书店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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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5574(2012)02－003－06

高放，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 100832)。

(责任编辑:王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