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人和伟大的制度*:谈傅高义著《邓小平时代》

2012-04-01 19:23冯克利
当代世界社会主义问题 2012年3期
关键词:傅高义政治

冯克利

哈佛大学出版社2011年10月出了一本写邓小平的书,作者是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荣休的著名东亚研究专家傅高义先生。半年多来,国内有20家左右的出版社有意出版,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抢得先机,今年上半年出版了该书。本书全面记述和研究了邓小平的政治生涯。中国国力的增强和全球影响力不断扩大,与邓小平有着绝大的关系,这使更多人对他有了解的愿望,此书恰逢其时,上市后在欧美一直很走红,曾与《乔布斯传》一起多日名列《纽约时报书评》畅销榜前列。

下面我想就这部作品与作点交流。主要有四点:一是简单说明我翻译傅高义这本书的动机和过程;二是对本书的内容作一扼要介绍;三是结合我从这本书中得到的对邓小平的了解,谈一谈有关他的执政风格的一点感想;最后一个话题是,对于邓小平这样一个重要的历史人物,我认为应当如何评价。

对于邓小平,搞经济的,搞政治的或搞历史的,当然还可以分出党内的党外的、国内的国外的,必然会有很不同的解释与评价。从时间上说,邓小平离我们还是太近了,与他有关的很多事情,他在历史上到底发挥了什么作用,今后还会有怎样的影响,其功过是非也许只能等到时间再久一点,才会变得更加清晰。我们作为同代的人,有着太多的个人得失和恩怨,太多与个人经历相关的情感,谁的评价都不敢说多么公允,更何况任何一个时代或一个人的作为,都是各种复杂因素形成的复合体,想找出某些简单的因素来解释一切,几乎不可能。

先说第一件事。2010年秋天,傅高义先生这本书还没有最后定稿时,我就开始着手翻译他的初稿。当时接手这份差事,有这么几点考虑。一是有香港中文大学的朋友盛情相托,开出的报酬还算诱人。我从未申请过所谓的科研项目经费,干这个活可以挣点钱,总比拿一些假大空的项目去骗取科研经费强。当然,如果只有金钱的考虑,没有一点儿兴致,那也是极无聊的,所以我还有另外几个考虑。

傅高义先生是哈佛大学的名教授,在上世纪80年代曾写过一本誉满全球的《日本第一》,当时正是“日本要买下美国”的时代,日本的经济腾飞一度让美国人惊恐,因此他这本书对美国政界和商界重新认识日本发挥过重要影响。傅教授在事先发来的前言中说,他2000年在韩国济州岛休假时,就动了写邓小平的念头,从动笔到大体完成,总共耗费十年光阴。耄耋老人,不辞辛苦,用自己晚年的宝贵时光研究邓小平,读来为之动容,这也是我愿意翻译它的理由之一。

但是,光有这些理由,也不足以让我接下这个五十多万字的差事。除了以上考虑,我的一个最重要的想法是:我这个年龄的人,青少年时在毛泽东的红旗下成长,中年吃着邓小平时代的饭食。过去自己的兴趣爱好并不在中国当代政治上,但这个时代却给我们这一代人留下了深深的烙印。作为一个过来人,有必要仔细了解我亲身经历过的这个时代和邓小平这个政治家,具体看一看在我们现实的政治生态中,一些重要的理论问题如何发生,表现为什么形式。我深知,一般搞理论研究的人,若常年埋首于所谓的学术著作之中,久而久之会失去现实感,言论流于纸上谈兵。埃德蒙·柏克称这种人不会解决问题,只会“吹毛求疵”。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也曾对不谙世事的文人习气大力嘲讽,按他的说法,如果你从来不参与现实政治,却热衷于讨论政治观念,这对社会可能是一件很危险的事。韦伯更刻薄,把它叫做“贫瘠的(或无生育能力的)亢奋”(sterile Aufgeregtheit)。患上这种病的人,谈起政治来很自信,但往往让政治的实践者莫名其妙,甚至觉得十分可笑。我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一种人。

从另一方面说,我们看一些今天被奉为经典的著作,当年作者写它们的时候,都与现实有着很贴近的关系,甚至带有时论的性质。一些政治学名著,像汉密尔顿和麦迪逊等人的《联邦党人文集》、柏克的《论法国革命》和托克维尔的《旧制度与大革命》等等,都是作者针对当时一些很现实的政治问题而发。甚至我觉得,像奥古斯丁的《上帝之城》这样的神学著作,其中很多内容也是对公元4世纪罗马社会的政治和文化生活的尖锐批判;柏拉图讲修辞学的《高尔吉亚篇》中的不少内容,可看作对他身处其中的希腊城邦政治生活中那些巧言令色之徒的针砭,就像今天我们这里一些知识分子做的事情一样。这些著作现在被奉为经典,不但是因为其中包含着深刻的理论问题,也因为它们是作者对身边的事情作出的强有力的回应,与当时的政治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作者们可能并没有把它们作为经典来写,当时的读者大概也没有把它们当作经典看待。所以,在读这类经典时,我常常想,不了解眼前政治的人,政治理论怕是也做不好。政治学经典未必一定是从思考现实政治中产生,但现实政治绝无可能仅用经典著作去设计。政治学确实需要处理一些重大的观念和理论问题,但用一个比喻说,这些观念或价值就像一张张空白支票,你只有根据自己当前的现实需要,在上面填上一定的数额,签上自己的名字,它才能真正生效;你一旦不慎填错了,它也会报废。我们思考政治问题的人,不能丢掉观念,更不能不顾现实,弄明白这两者之间的关系,是很重要的。

我们现所面对的政治现实是什么呢?邓小平已经去世15年了,但在很大程度上说,我们仍然生活在邓小平时代。不但他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基本国策没有多大变化,甚至他的权力的直接影响也仍在继续。上一任和现任的中共领导人,都是当年他和一批老干部选定并着意培养出来的。仅以这种治国路线和人事上的延续而论,如想认识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时代,也不能不去了解邓小平。

有了上述考虑,我才接了这份翻译差事,且也确实如己所愿,从这本书中,我对邓小平和在他领导下发生的大事有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了解。对于这样一个历史人物,不管你如何评介,对于他在现代中国历史上的重要作用,无人可以否认。邓小平深刻改变了中国社会。他给这个国家带来的最显著的变化,就是这三十多年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使中国从一个大多数人不得温饱的社会,迅速变成了一个大多数人衣食无虞的社会。这个变化的意义是无论如何不能低估的。傅高义先生为此对邓小平给予了更高的评价,认为他领导中国走过的改革路程,从世界范围内来看也是20世纪人类社会最了不起的成就;这也是他要写一写邓小平时代的基本动机。

有不少媒体报道说,傅高义写了一本“邓小平传”。这个说法不太准确。这本书的正式名称是《邓小平与中国的转型》(Deng Xiaoping and China’s Transformation)。中文全书洋洋五十余万言。故事从邓小平1904年出生于四川广安说起,但对于从童年到他在文革期间流放江西这六十多年的时间,只用了短短三万多字,仅占整个篇幅的二十分之一。他首先概述了邓小平前期的经历,总结了他在这个时期养成的一些性格特点,如坚毅果敢、讲求实际,出色的判断力和全局视野,战略眼光以及1949年以后积累的治国经验。当然,对邓小平影响很大的另外两件事,一是“文革”这场浩劫,一是流放江西的三年间对中国未来的思考,这对于他1977年重新复出后的政治表现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傅教授通过讲述邓小平再次复出之前六十多年的经历,为我们理解后来邓小平推动改革开放的决心和执政风格做了一个很好的铺垫。从第三章起,全书进入了从邓小平1974年恢复工作到1992年南巡这近二十年的时间,可见这本书把重点放在改革开放时期。严格地讲这不是一本“邓小平传”,香港和台湾的中文版为求题目简练,将它更名为《邓小平时代》,我以为是很恰当的。

写这本书,傅高义在近十年间采访了很多人,也多次来华采访一些重要当事人,其中包括邓小平的一些亲属和同事,这些时间累计起来总共一年多。傅高义的中国话说得很好,每次采访他都亲自提问和记录,留下大量的录音和笔记。也许有人会以为,有这个广泛的采访过程,书中一定透露了不少内幕。但我的感觉是,这类东西不多,也许是因为顾忌到给当事人带来麻烦,或是这些当事人与采访者有一些约定,即使他们在采访中有所透露,也不方便写在书里;也可能是我对这种事情不够敏感。总之,我的感觉是,傅教授在他书中并不想刻意透露多少重大的内幕消息;他不是个喜欢猎奇的政治八卦作家,而是一位严肃的学者。

这本书有关邓小平说了哪些最有价值的东西呢?我以为写得最精彩的部分,应当是和邓小平的外事活动有关的内容,尤其是邓小平在上世纪70年代为数不多的几次重要出访——日本、美国和东南亚四国之行。这大概与材料的丰富性有关。傅高义利用西方媒体的大量报道、个人访谈、研究著作和政府档案,生动讲述了邓小平为中国争取一个良好的外部环境作出的种种努力。但是,邓小平首先是一名政治家,他的所有外交活动也都是服务于他的国内目标,相对而言,对这部分内容我们不像对国内政治那样关切,这里姑且略过不提。

在中国的内政方面,材料来源受限,傅高义难以将故事讲得像外事活动那样细致生动,有些评论甚至说他的行文风格有太多中国官方语言的特点。我以为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他的错,而是他没有更多独立的报道和研究资料可用。但他还是尽量运用已公开的官方文献和有限的资料,在着力把握邓小平执政风格的一些重要特点做得非常出色。例如,我认为很可圈点之处,是他对中国共产党高层领导内部的运作方式以及邓小平在其中的处事风格,有一个很切实、很准确的把握。他反复向我们解释了什么是党内高层的“气氛”,邓小平在作出重要决策的关头,必须对这种气氛加以判断,才能决定下一步动作。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就能体会到,政治现实的微妙之处,不是任何理论所能解释的。理论也许能为我们提供某种方向感,但具体到如何向前迈步,什么时候迈步,什么时候需要停下,判断的依据就是这种“气氛”,对此,理论不能为我们提供任何有效的指导。

傅高义先生十分深入地讲述了邓小平在党内政治中逐渐取得领导地位的过程,以及他在这个过程表现出的一些十分可贵的品质,例如他一向不大计较个人恩怨和亲疏,与人交往只以工作为重;在用人上首先考虑的是党和国家的利益。还有邓小平的大局观和战略眼光,他善于抓大放小,大方向确定之后,具体事情他会让手下人放手去做,而不是像周恩来事必躬亲。再就是邓小平的意志力,一旦拿定主意,他会坚持不懈地做下去。傅高义先生多次提到毛泽东对邓小平有两个形容,一是“钢铁公司”,一是“绵里藏针”,这两个观察都是很到位的。邓小平做事一贯坚忍不拔,今天我们把这种品质叫做“执行力”。但他并不处处锋芒外露,用他女儿的话形容,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他做事一向沉着,很讲究韬略和分寸。从傅高义的叙述中,我们可以不时感到邓小平这种既固执又收敛、既执着又圆融的性格。他知道如何在正确的时候,用正确的方式做正确的事情,这大概是一个政治家最可贵的品质了。这也是我们从书本里绝对学不到的本领,它只能与个人的性格和经历联系在一起,是一种高度人格化的经验智慧与境界。

邓小平被誉为伟大的改革家。但我从阅读傅高义的书中得出一个感觉,邓小平的第一考虑并不是改革。他的第一考虑,是在毛泽东留下的烂摊子上,为国家做些实事。也就是说,他不是一个为改革而改革的人;不是改革的愿望为他提供了行动的动力,而是行动的愿望为他提供了改革的动力。在这一点上他与苏联的戈尔巴乔夫形成了鲜明对照。戈氏改革的旗号是“公开性”,基本内容是开放言论自由和苏共党内斗争的透明化,结果使苏共对整个社会失去了控制,且不论人们是否喜欢这种事,它是导致苏联体制垮台的直接原因,这一点是没有人疑问的。用黄仁宇先生的一句话说,这叫“理想高远,技术低劣”。对于邓小平的这种不为改革而改革的作风有一个基本判断,我以为是很有必要的。像很多人一样,傅高义先生在书中经常把邓小平称为实干家(pragmatic),从这一点出发,我们才能理解邓小平时代的许多特点。这种务实精神,这种不为改革而改革的立场,我以为是邓小平在经济上取得成功的关键,但也是现在中国存在的许多制度性问题的原因。

邓小平不为改革而改革,而是要干一番实事,因此他必须利用中国共产党这个高度制度化和组织化的资源。邓小平反复强调,中国共产党是领导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关键,这个东西千万丢不得。傅高义对邓小平的这种想法看得异常清楚,所以他嘲笑当年的很多西方人,他们以为邓小平的改革会把中国带上西方式的道路,其实邓小平对西方式的民主非常排斥。实干家邓小平不需要教条主义的意识形态,但他坚定维护中共的领导地位;他有一个基本判断:不借助于这个组织体制,他什么事也干不成。

但是正如傅高义先生说,邓小平坚信“共产党必须从根本上转变它的目标和工作方式”。这意味着邓小平虽然不想改革中共的基本体制,但他的目标却与建立这种体制的毛泽东大不相同。在毛泽东时代,政治和经济两者之间充满了意识形态的对抗,非白即黑,甚至你死我活。但是到了邓小平时代,政治高压不能说没有,但数量和残酷程度上已完全不能跟毛泽东时代相比。毛泽东说过一句有名的话:政治路线确定之后,干部就是决定的因素。邓小平放弃了毛的治国路线,但他并没有背离毛泽东的这种组织思想,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邓小平与毛泽东时代的继承关系。为了实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治国路线,他不是给这个体制动大手术,而是让它换脑筋。所以,邓小平在政治上带来的各种变化中,我以为最重要的就是通过改变任免干部和考核干部业绩的标准,使整个中共干部队伍的观念和行为方式面目一新。他不断强调不能再闭关自守,坚持扩大对外开放,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让干部有更多机会了解外部世界,开阔他们的视野。他讲干部问题、讲组织工作或接班人的言论很多,大多是要求党的各级领导要改变思想观念。邓小平在1986年和1987年几次谈到政治体制改革的问题,都是仅仅谈到政治体制要与经济改革相配合,要发扬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提倡党内民主,克服官僚主义,至于如何实施政治改革,他并无明确说法。

经过人事上和政策上的不断努力,自邓小平执政以来,我们的官员逐渐从一个严重受到意识形态禁锢的队伍,变成了一支更加开明务实、以经济发展为首要目标的组织。对整个领导阶层在组织上的这种有效控制和推动其观念的变化,使治理的目标和方式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不断为经济发展提供着强大的动力。张五常先生在前两年曾说,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中国现在实行的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制度。我们国内经济学界的一些有联邦主义倾向的经济学家,也认为地方政府之间的竞争是中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动力之一。对他们的这种判断不管有何争议,它是建立在一个事实之上:今天的中共的各级领导干部都知道,无论自己的工作在其他方面有何表现,无论你贪腐弄权也好,廉洁为官也罢,你打理的那一亩三分地经济上不去,仕途肯定也没有多大戏。

邓小平知道维护中共这种组织体系的重要性,而这个体制能够有效运行,关键又在于它的领导人是否有权威。有这样一种考虑,使他的领导风格呈现出另外一个鲜明特点,即他几乎从来不在基本政策上亲自率先搞改革。曾有人对我说,邓小平并不像通常的宣传所讲的那样,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他应该被称为改革的“总批准师”。我觉得这个话有些道理。其实,邓小平“南巡谈话”中的一段话,清楚地表达了这个意思。他说“农村搞家庭联产承包,这个发明权是农民的。农村改革中的好多东西,都是基层创造出来的,我们把它拿来加工提高作为全国的指导”。确实,回顾改革开放前十年的一些大事,如始于1978年的“真理标准大讨论”,后来的农村包产到户、乡镇企业,再后来价格双轨制的启动和“有计划的商品经济”这一重大经济政策的提出,这些事情在中国摆脱意识形态和计划经济的束缚,向市场经济的转型中,都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我们会惊奇地发现,它们几乎都不是邓小平本人提出和发动的;甚至建立经济特区这一突破计划经济最重要的创举,按傅高义的分析,也是最先由华国锋和谷牧等人在系统调研国外各种经济开发区的基础上提出的,邓小平给它起了一个“特区”的名字,因为他记得自己领导过的晋冀鲁豫就叫“特区”。邓小平不但不是所有这些事情的首倡者,有些事情(如真理标准讨论和乡镇企业)他最初甚至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发生;在有些情况下,如果成效尚不明朗(如包产到户和个体经济),或是政策的落实出现了一些问题(如经济特区早期出现的严重腐败和走私问题),邓小平也迟迟不表态。也许可以举出邓小平曾主动做过的两件大事,一是他果断地恢复了被毛泽东废弃十多年的高考,二是他将解放军裁39减了200兵员。但我们也须注意,这两件事虽然很了不起,却不像经济改革那样,涉及体制上的根本变动。这些事情,傅高义先生在书中都有很详细的记述。

傅高义在谈到这些事情时说,邓小平作为最高领导人,认为自己最重要的任务并不是提出新思想,而是维护党的领导地位,把握政治大方向。我以为他这个观察很到位。邓小平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摸着石头过河”,人们都认为这是邓小平改革事业的一个鲜明特点。从以上介绍的情况看,很多人似乎没怎么注意或没有给予足够重视的一点是,邓小平主张摸着石头过河,但他本人一般情况下是不下水的,当他认为需要下水摸石头的时候,也常常鼓励别人先下去,他自己先在岸上看着。他在“南巡谈话”中说,“证券、股市,这些东西究竟好不好,有没有危险,是不是资本主义独有的东西,社会主义能不能用?允许看,但要坚决地试。看对了,搞一两年对了,放开;错了,纠正,关了就是了。关,也可以快关,也可以慢关,也可以留一点尾巴。怕什么,坚持这种态度就不要紧,就不会犯大错误”。

刚才的话绝无贬义,恰恰相反,这反映着邓小平最高明的一面。不少自由派人士说,从包产到户和个体户,再到乡镇企业和城市市场化改革的逐渐铺开,这些在改革开放早期对中国经济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的变化,都不是邓小平的功劳,他不过是个被动的接受者而已。这样说是不客观的。傅高义在书中一再强调,在邓小平改革之前,世界上所有的共产党国家在经济改革上都没有取得真正的成功,因此邓小平缺少成功的经验可以借鉴,他在改革的政策上不亲自出击,这非但不是他的弱点,反而证明了他的智慧。如果说“无为而治”不是指无所作为,而是不过于积极主动地去设计社会,只以顺势而为的方式进行治理,从这个意义上,邓小平是一个“无为而治”的典范。

为了理解邓小平这种执政风格的价值,我们必须明白这种制度的一个特点,它承受不了最高领导人犯下大错误的代价,而这种制度对权力的约束力不足,又易于让当权者犯下大错误。在这种体制下,一号人物出了大错,会让整个国家和社会伤筋动骨。掌握最高权力的毛泽东总是积极有为,铸成“大跃进”和“文革”这样的大错,而自己又不甘心从此失势,便只好置党内游戏规则于不顾,到体制外去寻找巩固自己权力的力量,于是便动员年幼无知的红卫兵替他打击自己的政治对手,结果把整个国家搞得一团糟。

傅高义特别强调的另一件事是,邓小平领导了现代世界意义最为深远的变革,可是他却从未正式担任过中国最高领导人,这在人类历史上是很奇特的。按傅高义的分析,主要是因为邓小平在三中全会时还没有配备好自己的班底,他不想为权力而破坏党内团结,损害国家建设大局。我认为,这些说法都有一定道理,却不足以深入解释邓小平在领导改革中的那种内敛风格。即使80年代处于党内党外声誉最高点时,他也仍然强调对一些缺乏经验的重大改革措施一定要保持谨慎。他一方面深知毛泽东的蛮干给国家造成的危害,另一方面也很清楚,在这种体制中,必须使人对最高领导人保持一定的敬畏,用傅高义话说,要让人们“对胆敢蔑视权威可能给个人和家庭带来的后果要有所惧怕”。在中共领导层,为了保证纪律,仍然依靠个人权威,因此维护这种权威就成了至关重要的事。

对于邓小平这种一直不要正式名分的做法,不妨作另一种理解。他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威,保证自己不犯大错,必须与一些容易惹上麻烦的事情、容易引起争议甚至党内分裂的事情保持距离。这既可以使他引领发展的大方向,使国家不至偏离改革开放的路线,又可以使自己避开亲自参与政策的制定和落实所包含的风险,从而维持自己的权威地位。

邓小平深知中国的出路只能在于打破一些旧框框,所以愿意让手下人在政策上大胆进行尝试。只要他看准的事情,不管采取什么方式,他都会意志坚定地做下去。这方面一个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例子,也是傅高义在书中反复提及的事,就是邓小平在上世纪70年代末提出的国民经济翻两番的目标。邓小平当年访问日本时听到,日本首相池田勇人曾在60年代制定出在10年内让国民“收入倍增”的计划,刺激了日本经济在70年代的高速增长。邓小平访日时这个目标已经成为现实,这让他对日本的经济振兴计划印象深刻。他在征求了中国和世界银行专家的意见后,确信中国在20年内,即从1980年到2000年,经济翻两番是一个现实可行的目标。于是,他开始坚持不懈地鼓吹“到本世纪末国民生产总值翻两番”的口号。此后十几年里,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他从未放弃这个想法,这也是他在1992年看到经济有可能大滑坡,通过南巡再次发动新一轮改革浪潮的原动力之一。他很清楚,在彻底抛弃毛泽东那套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意识形态之后,只能用“发展就是硬道理”这样的口号来维护政治统治的正当性。

正是由于邓小平的这种坚持,今天我们回头来看,他所发动的改革开放虽然经历了一些波折,至少从经济发展的角度看,总体上是非常成功的,如果用翻两番这个目标来衡量,甚至大大超额完成了任务。他在这个变化过程中的功绩,有各种各样的评价和赞扬。前面说过,我以为,邓小平在政治上的最大功绩就是在引领改革开放不断取得进展的过程中,诱导中共干部改变了对世界的看法。他保留了毛泽东留下的党组织系统,但他也最大限度地利用了这个系统提供的制度平台,十分出色地完成了“发展就是硬道理”这一观念革新的自选动作。

这种观念的变化到底有多大,不妨举一个前不久发生的例子。常有人说中国不接受普世价值,我以为这话只是部分正确,如果“自由贸易”也算是一条普世原则,那么它确实被中国接受了。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针对美国国会通过的对中国货物的反补贴法案,商务部长陈德铭批评美国破坏自由贸易规则。这样的话我们今天听来很正常,但如果放到三十年前,一个共产党官员教训美国人不遵守自由贸易规则,那会成为天下最骇人的奇闻。邓小平没有大力推动中共的干部队伍接受现代社会的法治、公民权利和自由观念,但他确实使他们完全认同了市场、效率和致富的观念。毫不夸张地说,至少在这一点上,今天的中国官员与三十年前的干部在经济观念上的差别,要远远大于今天的奥巴马和三十年前的里根总统。

基于这个背景,也许可以重新理解人们时常提到的邓小平的一句话:“要警惕右,但主要是防止左。”邓小平这里说的“左”和“右”主要指行政意义上的政策取向,并没有制度层面的意义。对于邓小平来说,只要坚持中共领导地位这个前提,“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或“自由贸易”这种经济上偏右的政策,都是可接受的。我曾把这种政策上的“右”称为“行政自由主义”;有人称之为“权贵资本主义”、“官僚资本主义”等;香港前总督彭定康在为傅高义这本书所写的书评中,甚至把它称为“列宁主义的市场主义”。称呼不同,但意思差不多。

傅高义认为,近代以来,从洋务派到清末变法派,从孙中山到蒋介石,再到领导中共夺取政权的毛泽东,中国的所有政治领袖都有一个强国梦,只有在邓小平领导下,这个百年大梦才真正变成现实。一个共产党政权成功地引领一场规模浩大的“经济奇迹”,这也是近年来不断有人谈到“中国模式”或“北京共识”的原因。由于邓小平的改革开放,中国成为全球第二大经济体,不但深刻改变了中国,也改变了世界格局。傅高义甚至认为,中国成为“世界唯一大国”的前景也依稀可见。他在后来为香港中文版写的前言中说,面对这个超级强国的崛起,西方人必须加深对中国的理解,不然对双方都不利。深入地认识缔造了这一奇迹的伟人邓小平,是取得这种理解的关键。傅高义先生没有表示他认同“中国模式”或“北京共识”之类的说法,他仅仅希望他的读者能够通过对邓小平的了解,去认识中国在经济上取得成功的内在机制。从这个角度看,傅高义给予邓小平的评价是极高的。

但是我觉得,现在就给邓小平的历史地位下定论,似乎还为时尚早。这不仅是因为我前面所说,邓小平在时间上离我们太近,对他还不易得出一个客观公允的判断,而且即使以他所取得的经济成就而论,其中并非只有正面的东西,而是也包含着各种问题。现在常有人说中国面临着陷入“拉美陷阱”的危险,反映的就是这些问题引起的担忧。傅高义在全书的最后一章,简单罗列了邓小平留给中国政府的种种问题。也许是为了突出邓小平的成就,他对此轻描淡写,迹近敷衍。我相信,很多读者像我一样,对于他这样一位历史学家能够对此作出更加深入细致的分析是有所期盼的,但我觉得这却是全书写得最草率的部分。傅高义似乎没有认识到,邓小平取得的经济成就对中国未来的发展将会继续发生何种影响,与他的成功相伴随的各种问题将会造成什么后果,在某种意义上,这对于今天的中国人来说,也许比邓小平取得的成就更重要。

如何看待邓小平,我这里提供一点自己的视角,未必正确,供参考。邓小平是中国现代历史上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这一点没有疑问。但不加限制地把他称为一个伟人,未免过于笼统。历史上的伟人有很多,但他们伟大的原因却各有不同,如果我们对这些伟人进行分类,邓小平属于哪一类伟人呢?

正如傅高义先生所言,以经济上取得的成就而论,中国近代以来的统治者都不能与邓小平相比。中国历代君主,可分为开国者,守成者或中兴者,当然也有失国者。如果一定要比附中国历史,邓小平或许算是一个中兴者,就像文景皇帝、唐太宗、宋太宗或康熙和乾隆等等,这些人都不是开国之君,但都在前人开创的基业上大有所成。但是这样来评价邓小平,未必是一个很高的褒奖,这不但是因为那些中兴之君面对的问题与邓小平的现代化任务有着完全不同的性质,而且这种比较可能意味着我们仍未摆脱中国历史上治乱兴衰的循环,这是大家都不乐意接受的。

在现代世界,经济现代化搞得比较成功的强权人物,可以举出一大堆。最早的当属德国宰相俾斯麦,他同样是在短短的三十年间,不但统一了德国,而且使其成为经济实力排名第二的世界强国。现代亚洲和拉美也有一些带有威权主义色彩的统治者,如韩国的朴正熙、新加坡的李光耀、台湾蒋氏父子和智利的皮诺切特等人,他们在促进经济发展上都有出色表现。甚至西班牙前独裁者佛朗哥,也创造过西班牙人公认的“经济奇迹”(西班牙语中叫“西班牙奇迹”:el milagro espantil)。印尼前总统苏哈托和菲律宾的马科斯,单以发展经济而论,应该说也都干得不错。邓小平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中国的经济和人口规模要大得多,所以,经济上的成功对世界的影响自然也要大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说,邓小平可以称为他们中间最了不起的一位。但是,关于这些著名的威权主义政治家,尤其需要注意的一点是,他们的经济成就给各自国家造成的影响也大为不同。其中有一些地方,在他们所取得的经济成就的基础上,比较顺利地完成了政治制度的转型,例如西班牙、韩国和中国的台湾地区;还有一些国家,这种政治转型则经历了十分痛苦的社会动乱,例如印度尼西亚和菲律宾。不言而喻,这种转型后果的不同肯定会影响到后人对这些政治人物历史地位的评价。这是我们在评价邓小平的历史作用时应当预先估计到的。

在西方历史上,先贤祠里还有一类伟人,是我们中国不太多见的,即所谓的“立法者”。以古典世界而论,有斯巴达的吕库古,雅典的梭伦或罗马的罗穆路,还有为犹太人立法的先知摩西和后来编订法典的查士丁尼;近代社会则有逼迫英王约翰签下《大宪章》的贵族、“光荣革命”的参与者和美国宪法之父等。他们青史留名,对后世影响深远,并不是因为在经济上取得了多大成就,而是因为他们制定的规则演化为一种制度传统,使权力运作逐渐变得有章可循,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比较稳定的制度框架,为政治的良性演进和社会繁荣奠定了基础。

邓小平是不是这个意义上的“立法者”呢?从一定意义上说,邓小平也可以称为这样一个立法者。不妨拿一件事为例来说明他在这方面的贡献。他没有改变国家的政治体制,但他去世时,国内国外,整个世界风平浪静,对他只有缅怀和纪念,当然也有批评和检讨,但基本上没有任何政治上的担忧。此事不可小看。在所有的共产党国家,最高领导病重或去世,是会让整个世界神经紧绷的,唯独邓小平这样平静地离开了我们。他以此事证明了自己确实以身作则废除了领导职务终身制。他使中国权力层的游戏规则相对而言变得比较稳定,有了更多的可预见性,此后的权力交接虽然依旧内幕重重,但毕竟不再有残酷的争斗。如果舍弃一些外在的标准,只从这个体制本身来考虑,能有这样的表现,已经是十分出色了。

但同样真实的是,今天中国社会存在的各种问题,如财富分配不公,两极分化,特权当道,官场腐败,以及公民各项自由权利的保护与社会控制之间持续存在的紧张关系,若是寻找根源,它们在邓小平生前就已经存在了。今天人们希望维护邓小平改革开放的成果,同时消除改革带来的弊端,在这一点上比较容易取得共识。但是如果分析今天存在的各种问题,又会发现它们与邓小平的改革成果有着密切的内在关系,因此一旦具体到如何进行改革,人们的分歧仍然很大。这些问题在邓小平生前就存在,由于经济发展的,使它们看上去还不那么急迫,但是今天在很多人看来,它们已经变得难以容忍了。

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取得的经济成果,至少为后人提供了一个有利的平台,使顺利的制度转型具有潜在的可能。然而转型能否发生,后果如何,仍存在着巨大的不确定性。正是基于这一考虑,我认为现在为邓小平下定论仍然为时尚早。他的后人如何解决他留下的问题,同样关系到对他的历史评价。如果因为体制问题而引起大乱子,邓小平因经济成就而在历史上享有的美名就会打折扣,人们对他的看法也会与今天不同。当年在经济上取得巨大成功的俾斯麦就是一例,他把德国带入超强经济国家的行列,但是由于政治转型没有跟上,德国后来陷入军国主义泥潭,这使今天的人们对他的评价大为降低。相反,如果能够在邓小平的经济成果基础上,比较顺利地完成制度转型,邓小平的历史地位肯定会更上层楼。

本文的题目中有个“伟大的制度”的说法。中国历史上不缺伟人,但真正能够称得上“伟大的制度”建设者的人,即刚才我所说的那种“立法者”,却是极为罕见的。我们有出伟人的传统,却没有建设伟大制度的传统。正如布莱希特所言,一个需要英雄的国家是不幸的。邓小平本人确曾意识到制度建设的重要性,他早在1980年就说过,“制度好可以使坏人无法任意横行,制度不好可以使好人无法充分做好事,甚至走向反面”。这句话一向被人津津乐道,但如何进一步落实这种想法,邓小平没有给出多少具体的说明。就像邓小平有关政治改革的另一些言论一样,他这句话从未真正形成制度上的约束力,不同背景的人,出于不同的动机,完全可以对其含义进行大不相同的解读,有人甚至可以不拿它当回事。

邓小平留下的经济发展成果,能否帮助我们去建立一种不再那么需要伟人的“伟大的制度”?对此我说不清楚。预测历史毕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当今中国,对于下一步的制度演变应该采取什么方向,议论者众,从左到右,光谱复杂。前不久我看到“博源文库”出版了马立诚先生的《当代中国的八种思潮》一书,列举出中国近年来有关政治和社会问题的各种主张和辩论,并且认为现在中国的思想界已经进入了“春秋时代”。这些议论不管有什么分歧,都包含着针对“中国应当向何处去”这个病症开出的药方。药方各不相同,主要不是因为他们对中国有没有体制问题存在分歧,各派都认为这方面存在着一些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他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他们看到的问题不同,或者对同一问题的严重程度给予了不同的权重。他们之间的争论,反映着人们对中国的制度前景仍存有很大疑问,而这无疑也是邓小平留给我们的遗产的一部分。

大概无人敢于为中国政治的未来走向下一个定论。不过,我在前面特别强调邓小平在转变中共领导干部思想观念上的功绩,是因为我相信,我们如何认识这个世界,决定着我们如何用行动去塑造这个世界。在政策和路线调整上是这样,在制度建设上同样如此。如何让未来的政治发展从不确定变得比较确定,让更多的人对自己生活于其中的制度环境及其前景抱有信心,就像邓小平通过不懈的努力让我们对中国经济增长的前景产生了信心一样,这取决于我们对制度所持的想法。现在政府不断强调要维护社会稳定,但是单纯依靠增加“维稳”经费和技术手段,显然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不想给“伟大的制度”这个用语附着上过多的意识形态色彩,例如“自由主义”或“社会主义”之类,这可能会引起很多人的反感。我想说,伟人不管因为取得什么成就而成为伟人,他一定是个一向令人信服的人;同样,伟大的制度也应当是一种能够长久令人信服的制度。这就我所说的“伟大的制度”一词的基本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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