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水泥史话（11）——解放前后的西南与江南水泥

周醉天，韩长凯

中国水泥史话（11）
——解放前后的西南与江南水泥

History of Chinese Cement Industry(Ⅺ)

周醉天1，韩长凯2

1 国营企业——四川水泥厂的诞生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告成立，自1840年起中国被侵略、遭蹂躏的那段屈辱历史从此结束。那个贫穷落后的、半殖民地的中国，终于开始谱写她走向繁荣强大的新的历史篇章。弹指六十年，中国崛起。回首过去，1949年，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历史节点啊！

然而，战争虽然结束了，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前面讲过，王涛在华新水泥厂组织护厂队等待解放的时候，工厂正处于停产甚至是破产的状态，没有周转资金来维持生产——工厂的资产由于国民党政府制造的通货膨胀而蒸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刘鸿生、刘公诚的中国水泥厂也是同样的情况，刘鸿生的金条和美金，换成金圆券后就蒸发了，刘公诚则组织护厂队迎来了解放。

1949年6月四川水泥公司停工倒闭，一千余名职工联合起来成立了生存委员会，要求厂方支付拖欠工资。经劳资双方协商，达成了由厂方发放欠薪、借款以维持生活，同时呈请政府收购产品等六项解决方案。同年11月29日重庆解放。1950年1月4日，四川水泥公司召开第四届第十次董事监事联席会议，总经理席新斋通报了公司的负债以及向人民政府请示汇报等情况，会上还研讨了复工的问题。2月1日，公司制造厂复工，4月13日重庆军事管制委员会任命马璋为驻四川水泥公司特派员，负责监督生产及经营活动，清理公司资产及债权债务。马璋是进入四川水泥公司这个私人企业的第一位新政府人员，公司的决策则由董事长邱丙乙、特派员马璋、总经理席新斋共同协商决定。很快，公司成立了新的决策机构，以特派员马璋为主任、总经理席新斋、职工代表黄永德任副主任的工厂管理委员会成立，同时，由工管会负责处理工厂重大事项。1951年4月，国家投资290万元，购买金城银行闲置的一套美国爱丽丝强默公司ϕ2.28m×75m湿法回转窑生产线，建设了工厂的第二条水泥生产线，年产可达5.4万吨水泥。

随着特派员主持公司工作的逐渐深入，加之政府的支持，四川水泥公司很快重新焕发了生机。但是经过两年的清产核资查清，四川水泥公司已是资不抵债，其中欠政府的债务最多，约占资产总值的80%以上。1952年6月公司股东大会决议，请求由人民政府接受公司全部资产并代为偿还债务，经西南化工局报请中央重工业部建筑材料工业管理局批准，政府接受了公司的全部资产和债务后，四川水泥公司从此变身为国营四川水泥厂。

2 经历建国初期的政治运动

解放后，新中国百废待兴，国民党政府则不甘失败，特务、土匪、恶霸、反动会道门合流一处、猖獗一时，他们组织武装暴乱、破坏电厂、企图炸毁桥梁、破坏工业企业、杀害基层干部等。据资料记载，仅在1950年春季至秋季的半年时间里，就有4万余基层干部和积极分子被杀害。朝鲜战争的爆发又让败退台湾的国民党政府蠢蠢欲动，意图反攻大陆。一时间谣言四起，人心惶惶，新中国面临着严峻的考验。镇压反革命运动就是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发生的。

1951年2月12日，中央人民政府颁布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惩治反革命条例》，规定了处理反革命案件的原则和方法，为镇压反革命运动提供了法律武器和量刑标准。在运动中，人民政府采取群众路线的方法，通过群众检举揭发，依法惩处了一批公开的反革命分子、恶霸、土匪、反动会道门头子。4月29日，上海市召开市区各界人民代表扩大联系会议，由陈毅、潘汉年、盛丕华、金仲华、陈望道、巴金等40人组成主席团，到会群众代表一万余人，公审了9名罪大恶极的反革命分子，各界代表庄宗汉、刘鸿生、陈国彬、荣毅仁、裘慧英、马义芳、王芸生等相继登台发言表示支持政府。1951年4月，重庆警备司令部发布紧急戒严令，对拒不登记自首、继续作恶的国民党军警宪特骨干分子进行逮捕，四川水泥厂逮捕了10余人。紧接着全厂开展了群众性的民主改革运动，主要进行劳动卡片登记，澄清个人政治历史问题，纯洁职工队伍，以提高群众觉悟，促进生产健康发展。

1952年底镇反运动基本结束，国民党在大陆的反革命残留势力基本被肃清，人民政府粉碎了国内外敌人颠覆新政权的阴谋，安定了社会秩序和人民生活，巩固了人民民主专政和新生的人民政权，支援了抗美援朝，确保了土改运动和国民经济恢复工作的顺利进行。

新政权不仅要镇压反政府势力，还要开展艰苦的经济建设，于是又有了“三反”、“五反”运动。“三反”、“五反”运动是1951年底到1952年10月在党政机关工作人员中开展的“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和在私营工商业者中开展的“反行贿、反偷税漏税、反盗骗国家财产、反偷工减料、反盗窃国家经济情报”的斗争的统称。正如当时的天津市市长黄敬所说：“贪污、浪费、官僚主义都是极坏的事情，要不反对掉，我们人民政府就不能好好为人民办事。贪污、浪费、官僚主义就会把国家资产，把老百姓交给国家的财产白白消耗掉，使我们国家什么事情也办不起来。同时，人民政府工作人员有了贪污腐化的行为，就会使他思想上变质，开始腐烂，他就不能好好地做人民的勤务员来为人民服务，他就要脱离人民，甚至变成人民的敌人。所以这些现象不能容许存在，必须反掉。”胡子昂也在重庆《大公报》上发表文章，希望工商界彻底消除资产阶级腐朽思想和行为，响应和实现毛主席增产节约的伟大号召。

1952年天津市召开各界人民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坦白检举大会，会议开了半天，就收到检举坦白案件三万多件。渐渐地，揭发、批判、检讨发展成逼供、供认。当时的资本家们都垂头丧气、威风扫地，有的甚至选择了自杀。胡子昂震惊了，这不是他的初衷，他认为这不是运动本身的错，他苦闷、焦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到处做工作、做解释，力图使那些所谓的“认罪者”减轻思想包袱，尽量心情舒畅。

一天，胡子昂当年的合伙人兼老朋友，原四川水泥公司的主要创始人宁芷邨来到胡子昂的家，绝望地对他说：“子昂，我深感自己长期剥削人民，罪孽深重，怕是过不了这一关了，不如自己了断吧……”。胡子昂拉着宁芷邨的手深情地说：“不，你的罪孽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你要相信共产党实事求是，你要好好地活着，听党话，跟党走，错不了。”

由于胡子昂的耐心工作，宁芷邨活了下来，但是，有一个人就没有宁芷邨这般幸运了，他就是原四川水泥公司的股东、中国船王卢作孚。

3 卢作孚之死

1952年2月8日，卢作孚在重庆家中服安眠药自杀了。为什么？至今依然是一个谜团，我们只知道，在重庆解放前后发生的两件事对卢作孚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那是什么事呢？

第一件事是重庆大火。1949年9月2日，重庆市赣江街17号油蜡铺三屋起火，火势蔓延十分迅速，延烧到了朝天门至小什字——长江与嘉陵江汇合处三角地带的大片房屋，并引燃江面上的囤船和其他船只，浮油在江面上燃烧，延烧到江北部分地区。大火持续了18个小时，余火烧了三昼夜，被毁房屋万余幢，近10万居民无家可归。据当时当地警方事后公布的不完全统计，被焚烧街巷39条、学校7所、机关10个、银行及钱庄33家、大小仓库129个、囤船11只、木船135只以及大量其他物资；受灾9601户，受灾民众42295人，死亡2109人，重伤152人，轻伤3935人。

关于这一场被称为重庆市“空前浩劫”大火的起因，众说纷纭，至今依然是个谜。大火使卢作孚的民生公司损失惨重：公司办事处、物资部、轮船和港口设施等相当于200万银元的资产付之一炬；45名职工殉难，55名家属身亡，善后工作花去2万多银元；民生公司国内银行贷款到期，国外银行贷款还债期限迫近；战争期间，既要防止战争对公司的破坏，还要顾全几千名职工的吃饭问题……如此种种，卢作孚心力交瘁。

图1 大火之前杂乱密集的江边

图2 大火使江边化为灰烬

1949年11月初卢作孚刚来到香港，11月29日重庆就解放了。经过周恩来总理的指示和安排，1950年6月10日，卢作孚秘密离开香港到达北京，15日，他作为特邀代表出席了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的全国政协第一届委员会第二次会议，被补选为全国政协委员。同年10月，卢作孚回到重庆，受到各界人士的隆重欢迎。1951年底，卢作孚携秘书张祥麟进京开会，在北京，周恩来总理希望卢作孚负责交通部工作，不要回重庆，留在北京，并且在北京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但卢作孚感到民生公司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他亲自安排和处理，遂答应先回重庆，处理完从香港撤回广州的轮船后再进京赴任。1952年1月，卢作孚离京返渝。殊不知，此时“三反五反运动”已开始席卷新中国大地。这第二件事，对卢作孚的影响巨大。

解放初期，战争的破坏性才刚刚显露出来：经济不振、业务量不足、民生公司的经营状况日渐惨淡、各种费用的消耗和国内外债务还本付息的压力日渐增加，公司收支失衡，入不敷出，财务陷入困境，员工工资发不出，情绪出现严重波动，公司局面非常不稳定，卢作孚忧虑重重，深感难以支撑。

由于新政权是以公有制为基础的政权，所以建国初期的经济环境使得国家决定暂停对私营企业的贷款，大量私营企业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口。但中央对卢作孚的民生公司却给予了特殊照顾，1952年初，在卢作孚面临巨大压力的时候，中央决定破例给民生公司贷款一千万元（旧制人民币一千亿元），并指示西南军政委员会将此举措转告民生公司。西南军政委员会立即邀请民生公司某负责人谈话，转达了中央这一指示，并嘱咐他待卢作孚从北京回来后马上转告，请卢作孚放心。遗憾的是该负责人却没有将这一情况告诉卢作孚。据卢作孚幼子卢国纶回忆：“在父亲去世的前两天，北京又发电报来确认为民生公司解决经济困难贷款一事，仍然是这个负责人先得到这份电报，但并没有交给父亲，原因甚不可解(父亲去世后，该负责人解释说他忘记告诉父亲，并忘记把电报交给父亲)。事情至此具有了浓厚的悲剧色彩：一方面，在中央的关怀下，民生公司的难关本来可以安然度过；而另一方面，父亲却根本不知道中央有这个决定，仍在为空前严重的财务危机可能引发公司更大的危机而忧心如焚。”

1952年2月5日，民生公司“民铎”号货轮在丰都触礁沉没。当时有传言说这是潜伏特务在搞破坏，公司里人心惶惶，气氛紧张。对于卢作孚来说，这一事故无异于雪上加霜。处理善后工作令卢作孚疲惫不堪，通宵睁着眼睛无法入眠，不时喊着公司几位高级管理人员的名字，情绪极为紧张焦躁。2月8日上午，民生公司召开“五反”动员大会，会议主题是揭发资方腐蚀国家干部，公司高级管理人员坐在台下第一排，卢作孚被特别安排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位置。会上，公股代表张祥麟在会上做检讨，内容是北京出差时，曾和卢作孚一起去吃饭、洗澡、看戏等。张祥麟做完检讨，卢作孚的通讯员关怀便跳上台去揭发张祥麟在北京时接受卢作孚请吃饭、请看戏是受了“糖衣炮弹”的袭击，是受了“资本家”的拉拢腐蚀，他还严厉追问张祥麟还有什么问题没有交代，期间会场多次高呼口号，紧张的气氛使坐在台下前排的卢作孚十分困惑和难堪，心情极为沉重。

关怀是原民生公司“虎门”轮的年轻服务员，卢作孚离港返京前调他来担任通讯员，把他从香港带回内地，并让他住在自己的家里，抽出时间亲自教他学文化，对他可谓仁至义尽，关心备至。可是在2月8日大会的前几天，这个年轻人不知何故，忽然搬出了卢家，在开会时又上台去“揭发”，表面上是揭发张祥麟，实际上将矛头直指卢作孚。会后，卢作孚把关怀找到办公室谈话，民生公司副总经理童少生等公司高层人员在场。卢作孚劝导关怀发言要负责任，应该实事求是、有一说一，夸大事实和无中生有的话不要乱说。但关怀有恃无恐，拒不接受卢作孚的劝告，且态度非常不好，此事让卢作孚伤心至极。

当日傍晚，卢作孚回家时只有厨工在家，卢作孚说要睡一下，不要让孩子打扰，便进入卧室没有出来。妻子蒙淑仪回家后，觉得卢作孚过于劳累，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休息，便叮嘱孙女卢晓琪、孙子卢晓雁保持安静，让祖父好好睡觉。过了一段时间，不见卢作孚动静便进房间察看，遂发现卢作孚脸色有变，情况异常。蒙淑仪情急之下慌忙打电话到民生公司求救。公司一位副总经理携医护人员来到家中，经抢救无效，卢作孚就这样离开了人世。

卢国纶回忆说：“父亲一生光明磊落，洁身自好，对旧社会奸商拉拢贿赂官员、贪污舞弊的行为一向深恶痛绝。此刻，他很难理解用私人工资收入招待同事这样的正常交往怎么就成了腐蚀干部？他身边的工作人员怎么会如此对待他？父亲是一个视人格尊严为生命的人，这样无端地被污蔑和侵犯，他绝对不能接受。可以说，2月8日的大会对于父亲是一个极大的刺激，直接成为他当晚自尽的导火索。”

1952年8月，毛泽东接见民建中央副主委李烛尘，在回顾中国民族工业发展历史时说，中国实业界有四个人是不能忘记的，他们是“搞重工业的张之洞、搞化学工业的范旭东，搞交通运输的卢作孚和搞纺织工业的张謇。”由此可见卢作孚对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所做的贡献。可以说，卢作孚的死，是中国民族工业的巨大损失。

4 陈范有和江南水泥厂的重建

在《中国水泥史话》第六集中，我们曾介绍过著名的天津“洋灰陈”的故事，陈一甫、陈范有父子为中国的水泥工业做出过巨大贡献，在中国水泥工业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位置。那么，解放以后，他们在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命运如何呢？

陈范有，陈一甫长子，名汝良，字范有，“洋灰世家”第二代。陈范有1898年在天津出生，1912年入天津南开中学学习，比周恩来高一个年级并且相识，1917年进入天津北洋大学土木工程系，与后来民国四大家族之一的陈立夫同住一个宿舍。1921年陈范有大学毕业后，被父亲派回老家进行公益事业，修建了当时国内跨度最长的公路桥——永济大桥；1925年进入启新洋灰公司任工程师、经营科长，并力主邀请王涛出任总工程师，成为中国水泥行业第一个中国人总工程师。陈范有与王涛一起改革生料配方、加强生产管理、建设一流实验室、采取纸袋包装等，使启新水泥占据了中国和东南亚的大部分市场。1933年陈范有出任启新公司协理，与袁克桓、赵庆杰一起创办了江南水泥厂并出任常务董事。袁克桓、陈范有、赵庆杰、王涛等人创建江南水泥厂，以及他们与日本侵略者周旋，与德国人卡尔昆德、波兰人辛波一起营救战争难民等，创造了中国版的《拉贝日记》、《辛德勒名单》事迹的故事，我们在第六集中已经做了介绍。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以后，陈范有出任江南水泥厂第一常务董事，主持水泥厂战后创建工作。在日本占领南京期间，日本侵略者和汪伪政府已经将江南水泥厂的大量水泥设备拆毁，运到了山东张店（今山东省淄博市张店区），经向国民党政府多次申请，直至1947年2月才得到批复，准予发还，但是需付巨款买回。董事会经研究认为，买回设备需要花钱，运费亦不菲，运回后整修还需要大量资金，遂决定放弃买回原本属于自己的设备，筹措资金重新订购新设备。可是原投资已经花完，工厂还没有投入生产，侵略者就把设备拆走了。为解决资金来源，股东会决定增资扩股，由原投资额八百万元增至64亿元（由此可见当时的社会情况，货币贬值之巨）。该增资额除由天津的原股东认缴以外，还在上海招募了新股。

然而在上海招募新股并非易事，上海的资本家大多从事轻纺和金融行业。为此陈范有做了大量工作，一方面要说服上海资本家向重工业投资，另一方面还要向天津的股东讲明道理和目前的困境。经过反复商谈，终于达成协议，南方股东投资资金占总投资的20%，这样终于筹齐了设备款。1946年12月，江南水泥厂第47次董事会议决定在上海成立江南水泥厂总公司，常务董事陈范有兼任公司总经理。于是陈范有辞去启新洋灰公司协理职务，以全部精力投入到江南水泥厂的重建工作中去，同时，他也把家从天津搬到了上海。

1947年4月，订购的设备开始到货，为了筹集安装调试和生产的资金，5月又召开了一次股东会，决定将资本金从64亿元增加到224亿元。到1948年5月，所有设备全部到齐，预计年底即可安装完毕并投入生产。但此事已是解放在即，国民党政府面临崩溃，通货膨胀，物价飞涨，原预算作废，筹备生产的资金蒸发了。公司不得已又召开了第三次关于增资的股东会，将资本金由224亿元增加到1008亿元。

直到解放战争开始，江南水泥厂最终还是没能投产，其中一个原因是送电的问题。我们知道水泥厂是用电大户，生产水泥离不开电，建设水泥厂，当然要与电厂搞好关系，所以在建厂初期，电厂（位于南京的首都电厂）提出找水泥厂借钱的时候，水泥厂就借给电厂20万元，并且长期不敢索还，甚至连利息也不敢要。抗战胜利后水泥厂重建，设备运抵厂区开始安装时，厂方就着手与电厂联系送电事宜，电厂又要求水泥厂支付贴杆费5万美金，工厂急于开工，迫不得已在资金无比窘迫的情况下，又交了5万美金。不料制造铁塔的公司因为拖欠工人工资停工了，此时已经是1949年初，工厂无奈，又替制造铁塔的公司垫付了工人工资和运费，铁塔制造才得以继续。但此时解放南京的战斗已经开始了，铁路中断，工程也再次中断。

这个时期是陈范有一生当中最困难、最艰苦的时期，面对错综复杂的政治经济局面，他运筹帷幄，总揽全局，无论是招募新股、筹措外汇，还是组织安装、人事安排、工资福利等，他都事必躬亲，协调各方，认真处理各种纷繁复杂的事务。恰恰是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使陈范有得以充分展示他的聪明才智，其过人的组织能力和处理复杂事务的能力，彰显了一个成熟企业家的风采。在他的领导和组织下，尽管解放大军兵临城下，江南水泥厂又位于军事要地，但全厂职工组织有序，坚守岗位，日夜轮守，保护工厂，使那些趁战争之乱行抢的暴徒未敢侵犯，全厂设备资产毫发无损。

1949年4月29日，南京解放。面对解放时共产党承诺的政策，资本家们心有所安，陈范有们心情振奋，信心十足。

为了却多年的心愿，使江南水泥厂尽快投产，生产水泥支援国家建设，陈范有致函老校友周恩来总理，请求解决供电问题。同时他与赵庆杰一同找到南京市军管会洽谈送电事宜。由于周恩来总理的亲自过问，南京市人民政府高度重视，召集电厂和水泥厂开会解决问题，1949年6月7日双方签署协议，送电预算还需4700石大米（国民党政府的钱已经毛得不能用了，改以大米计算了），双方各负担一半。1950年2月开始放线，架设了一条66000V的输电线，9月17日，江南水泥厂开始单窑生产。15年的筹备，15年的千辛万苦，终于凝结成了深灰色的水泥，对此，陈范有热泪盈眶。

在当时，水泥可是主要物资。1950年10月，华东军政委员会工业部就对江南水泥厂的水泥进行统购包销，并且由国家预付货款，订购1000吨油井水泥。11月，江南水泥厂生产出第一批油井水泥，发往甘肃玉门油田。此举不仅填补了中国高标号水泥的空白，而且对于抗美援朝和打破西方国家对中国的经济封锁，都具有重大意义。

5 陈范有之死

新中国，老企业。老企业在新中国新环境中点燃了热情，焕发了青春。在陈范有的带领下，开工以后当年就生产水泥一万五千余吨。1951年，江南水泥厂积极响应国家关于抗美援朝的号召，参加捐献武器的运动，共捐款9500余万元（旧币）和一门大炮。这一年，江南水泥厂水泥年产量已经达到15万吨。

在工厂管理方面，陈范有和厂长兼总工程师的赵庆杰共同建立了各种规章制度和操作规程：建立了岗位值班制度，要求值班人员必须是大学毕业的工程技术人员；建立健全财务工作制度，核算车间成本，采用快速法提取设备折旧，以利于扩大再生产；确立少而精、高素质、任人唯贤、公开招聘的用人原则；严格检验制度，不合格产品一律不准出厂，即使出厂，也一定要追回。

作为总经理，陈范有高风亮节，以身作则，严于律已。水泥厂高管工资一千至一千五百元，而陈范有给自己定的工资只有五百元，职工发百分之百的工资，而陈范有因为水泥厂尚未投产，只领取百分之八十。陈范有生活简朴，不抽烟，不喝酒，不染恶习，他有七个子女，但是对子女要求严格，教育他们勤俭持家，并且不准子女过问企业事务，更不能介入和继承父业，他要求子女们上大学，自立自强，争取做国家的栋梁。

正当陈范有和子女们享受着新中国和平的环境，单纯而热情地生活、学习、工作的时候，三反五反运动开始了。运动之初，陈范有响应政府号召，态度是积极的，但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在江南水泥厂重建过程中，由于在国民党政府统治下，通货膨胀，物价飞涨，重建资金数度蒸发，为了能够尽快投产不得不三次扩股增资。当天津股东无力增资的情况下，董事会决定招募南方股份，正是经过陈范有的努力，才有了上海股份的加入，重建工作得以继续。但由于地缘文化的差异，南北方股东时有矛盾，也正是在陈范有公正无私的努力之下，才使这种矛盾没有影响到工作。由于陈范有是公司的总经理，需要查看公司账目，而南方股东派来的财务部副经理却恶意刁难和陷害，不仅不给陈范有提供有关数据，反而恶人先告状，诬陷陈范有贪污。在战争的枪炮声中保护工厂、收容难民，陈范有没有恐惧，但是在群众运动中，面对无端的审查、质问和批判，他一个廉洁无私之人被人检举贪污而又拿不出账目，陈范有颜面大失、百口莫辩。重压之下，陈范有走投无路，1952年3月31日，在上海法华路寓所，他把自己关在卧室将安眠药送入口中。就这样，一代水泥工业大家，江南水泥厂的创建人兼掌舵人陈范有含冤与世长辞。

陈范有的自杀给江南水泥厂带来了巨大的震撼，这样一个好人，怎么会自杀呢？监事会立刻展开调查，经调查发现属于诬告陷害，于是监事会决议将财务部副经理解聘。而该副经理居然还以“资方迫害劳方”为由向法院提起诉讼。经过法院开庭审理，职工代表、工会小组组长吴亮出庭作证，证明该副经理系南方股东的资方代理人，法院以不属于劳资纠纷为由，不予受理。

图3 陈克潜向政府捐赠的财产明细

图4 1953年7月，由魏训彤资助的上海西法华寺小学初小毕业典礼，校董、教师和毕业生合影，第二排中，捧花者为校董魏训彤

图5 陈范有和夫人魏训彤

陈范有的七个子女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父亲好好的，怎么会自杀呢？然而组织上正在调查，不许问，于是陈家人谁也不敢问。陈范有去世前，给董事会、工厂和家属留有遗书，当子女们看到遗书时，不觉悲怆顿生。陈范有在遗书中嘱咐家人，除留给夫人魏训彤必要生活费以外，将自己名下和子女名下的全部股票献给人民政府。1953年1月24日，陈范有夫人魏训彤给中央人民政府发出了捐献陈范有遗产的信函，但是没有回应。

从此，陈家人开始了奇怪的捐款无门的征程，哪个单位都不敢或者是不愿意接受这笔遗产。经过多年多方奔走，终于在1958年，陈范有长子陈克潜所在单位——江苏师范学院接受了这笔遗产。计有股票366张，价值100万元人民币，连同陈一甫赠送给陈范有子女的房屋也一并捐献了。这些房屋坐落于天津四维里，一个单元六间房，共计七个单元42间房屋，占地一亩二分。这个时候，陈家人才知道陈范有自杀真相。

陈范有英年早逝，夫人魏训彤悲痛万分，但是她相信政府，并没有追究陈范有的死因，而是忍住悲痛，不仅认真执行陈范有的遗嘱，而且秉承陈范有的遗风，继续为社会付出自己无私的贡献。1956年，魏训彤加入民主建国会；同年三月，在北京参加全国工商业者代表会议，受到毛泽东、周恩来、刘少奇、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并合影留念。魏训彤用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做慈善，开办了托儿所、幼儿园，资助了上海西法华寺小学，并积极认购公债。1962年，应时任天津市副市长的周叔弢的请求，为河北省水灾灾民捐款一万元。文革期间，魏训彤被五次抄家，仅有的积蓄和财产被全部抄走。1975年，魏训彤因患肺癌无力医治病故。

读完陈范有及其夫人的故事，不由得悲从心来。惨痛的教训，巨大的代价，唯愿悲剧不再重演。请看下集《中国水泥史话（12）——启新洋灰公司的新生》。

[1]重庆水泥厂志编纂委员会.四川省重庆水泥厂志.重庆出版社,1994.

[2]赵建国.胡子昂——钢铁巨擘[M].解放军出版社，1995.

[3]刘念智.实业家刘鸿生传略[M].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4]胡凤亭.卢作孚——船王[M].解放军出版社，1995.

[5]冯捷.李烛尘——盐碱大王[M].解放军出版社,1996.

[6]公安部公安史资料征集研究领导小组办公室.建国初期的镇压反革命运动.群众出版社, 1992.

[7]三反五反运动文件续编[G].人民出版社1952.

[8]南方周末[N],2005-4-21.

[9]陈克宽,陈克俭.“洋灰陈”传略[M].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2001.■

TQ172.8

A

1001-6171（2012）05-0020-06

通讯地址：1天津市气象台路33号507室，天津300070；2中材装备集团有限公司，天津300400；

2012-07-02；编辑：沈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