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意识对叙事伦理的制约
——以满族文学大师老舍的小说创作为例

2012-03-29 12:33曹金合
关键词:满族老舍伦理

曹金合

(1.菏泽学院 中文系,山东 菏泽 274015;2.山东师范大学 文学院,济南 250014)

对一个有深厚的民族感情和强烈的民族意识的作家来说,民族文化的丰赡积淀而成的族群意识自然在有意或无意中左右着他的是与非、美与丑、善与恶等伦理价值观念。因此民族文化记忆的模糊底片和信息的遗传密码就会通过作家的人物的塑造、情节的安排、素材的提炼、结构的设置等方面显示出来。具体到作家老舍,老舍的满族作家身份和满族文化情结形成的浓郁的族群意识,对他小说创作的叙事伦理的选择方式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老舍曾夫子自道:“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儿茶的吆喝的声音,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彩色鲜明的图画浮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1]可以说,正是满族文化的原生态和满汉文化融化形成的次生态的相互胶着构成了京味文化的主干,字正腔圆的京韵、亲近自然的萨满文化、日常生活的艺术化等满族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所包蕴的族群意识的生命质素制约着老舍的叙事伦理。一方面,满族独具风韵的民族文化和地域文化对老舍的小说创作是一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艺术宝藏,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的相激相荡形成的浓郁的文化艺术氛围培养了老舍选材布局的艺术调式,“放胆的描画”只不过是老舍浸润民族文化日久、体验日深才达到的从心所欲不逾矩式的苦心经营的随便境界,因此老舍对在生活的细小处都耗费了大量的精气神的满族生活方式和创造的灿烂的文化艺术是持赞赏的伦理态度的。另一方面,满族作为清朝统治者丧权辱国的不齿行径激起的辛亥革命“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过激反应,族群意识的偏见形成的民族创伤性的记忆和为整个民族赎罪的原罪心态,粗放豪爽的八旗文化在苦闷的生活氛围下接受汉族文化的同化形成的熟烂精致的次生文化放到性价比的天平上来衡量的得与失,所有这些在老舍温和理性的思维烛照下形成的价值立场,又使他在小说创作中采取了批判反思的伦理态度。这种辩证地对待民族文化意识的眼光和视角形成的老舍压抑与张扬、批判与欣赏、否定与赞美等小说的叙事伦理都是满族意识制约的结果。无论是国家伦理、民间伦理还是个体伦理,都可以在满族意识的文化和心理的影响中找到解开问题症结的钥匙。

一、满族意识的压抑性反弹: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叙事伦理

老舍小说中一以贯之的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叙事伦理,实际上是他的屈辱的满族意识在潜意识的幽深暗箱里遭受巨大的压抑形成的不可遏制的张力遵循物极必反的运动规律反弹的必然结果。上层统治者的腐败无能使整个民族遭受卖国的骂名,而下层“旗兵的全部家当,就是打仗用的家伙和浑身的疙瘩肉”的豪言壮语显示出来的世代相传的爱国之情与报国之志,上层与底层截然不同的伦理站位让老舍采取了有意隐瞒族性身份的人民伦理大叙事的抒写立场。当然宏大的叙事伦理在等级序列中的重要性和引人瞩目的焦点位置的获得,是以对鲜活细微的个体叙事的茫然和漠视为代价的。因为“在人民伦理的大叙事中,历史的沉重脚步夹带个人生命,叙事呢喃看起来围绕个人命运,实际让民族、国家、历史目的变得比个人命运更为重要”[2]。但家国同构的民族文化结构形成的文化遗传密码在民族危难的多事之秋激发出来的爱国情怀,舍小家顾大家的义利观念所体现出的识大体顾大局的伦理选择,又确实体现出了忽视个体命运的历史合理性,况且这是洗刷民族屈辱印记的绝好机会。因此,抗战风云骤起的阴雨如晦的年代,老舍才自觉地以满族兵文化的观念和意识抛妻别子,怀着多难兴邦的爱国情怀积极投身于民族抗战的洪流中去。他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男儿是兵,女儿也是兵,都须把最崇高的情绪生活献给这血雨刀山的大时代。夫不属于妻,妻不属于夫,他与她都属于国家。”[3]这是老舍从母亲的生命教育中获得的底层满族人(包括自己的父亲)为国捐躯的爱国情怀的典型表征,也是国家至上的伦理观念的最真切的形象诠释。

人品即文品、风格即人格的文学理论观念,自然意味着老舍会把国家和民族的至上理念推演为小说创作的叙事伦理。爱国情怀和民族人格的重铸在异域“他者”的文化视角和价值理性的烛照下所具有的第三世界寓言的性质,是老舍从闭关锁国的族群意识的惨痛教训中获得的自强而不自傲、自尊而不自卑的健全人格的艺术显现。在老舍的小说中反复出现的“国家”与“民族”等关键词、安排的有关“国家”与“民族”的叙事情节、思考的“国家”与“民族”的命运与出路等问题,都与他在满族意识的痛彻感受中形成的小说的叙事伦理有密切的关系。在早期的长篇小说《二马》中,设置老派市民老马到迥异于传统文化的异邦文明的国度去经营古玩店的情节,目的正体现了将满汉同化后形成的国人文化人格的缺陷与病态放到现代文明的爱克斯光下进行烛照的叙事伦理。“然而中国人,如老马,只知有家,不知有国,没有国家观念的人民和一片野草似的,看着绿汪汪的一片,可是打不出粮食来。”从老马“三不出”的自我约定所体现的懒散中庸的艺术化的生活方式来看,未标明族群身份的老马实际上正是淡漠国家观念而向家族生活方式偏执发展的满族人格的典型代表,进而将老马作为民族共同体的象征表征着老舍痛定思痛后民族性焦虑的叙事伦理。因此,老舍在《二马》的后记中写道:“写这本东西的动机不是由于某人某事值得一写,而是在比较中国人与英国人的不同处,所以一切人差不多都代表着些什么;我不能完全忽略了他们的个性,可是我更注意他们所代表的民族性。”如果说老马性格中的爱面子、讲礼节、无个性、散漫化等特点还不足以显示出老舍根深蒂固的满族意识的话,那么在《老张的哲学》中,通过老张出生、结婚、死亡只洗三次澡的随意叙述中穿插的“他生下来的第三天,由收生婆把那时候无知无识的他,象小老鼠似的在铜盆里洗”的情节,将老张“洗三”的满族身份暴露无遗。因此,信奉“钱本位三位一体”的老张将捐献给国家的五角钱的日子定为“国耻纪念日”的夸张描写,实际上是老舍运用幽默的艺术手法对忘记国家职责的民族败类的莫大讽刺。寓言体小说《猫城记》中的情节“我们不会作工,因为你们把我们的父母都变成了兵,使我们自幼就只会当兵;除了当兵我们没有法子活着!”显然是有所指的。因为只有满族的统治者为了防止本民族与其他民族之间争利的目的,才以旱涝保收的铁杆庄稼的生活方式实现了世代相传的全民皆兵的大一统局面。这样通过小蝎之口说的“偏狭的爱国主义是讨厌的东西……国家观念,不过是扩大的自私,可是它到底是‘扩大’的,猫人只知道自己”,实乃是老舍对满族尚武的文化精神的偏执发展可能导致的爱国的自大,以及缺乏想象的共同体的国家观念形成的凝聚力对一盘散沙的族群生活方式的有力制约的文化现状,以民族寓言的形式表达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伦理观念。当然,老舍的辩证思维和理性地看待民族文化和人格的方式,又使他在自传体小说《正红旗下》中塑造了旗人福海二哥的正面形象,并发自肺腑地赞赏他“既没忘记二百多年来的骑马射箭的锻炼,又吸收了汉族、蒙族和回族的文化。论学习,他文武双全,论文化,他是‘满汉全席’”。这样的情节安排是满族闭关锁国、故步自封的族群意识在老舍的心理中压抑-反弹的张扬性结果,没有挥之不去的满族情结,老舍就不会在匮乏-补偿的心理机制制约下产生那么强烈的赞赏拿来主义的叙事伦理。

耻辱的满族历史和败落的满族文化的双重刺激促使老舍对影响国家至上、民族至上的文化观念进行了深深的思索。这种思索的深广性、紧迫性和严肃性造成的老舍的责任意识和伦理站位甚至打破了小说贵在含蓄的审美意识,通过小说中人物之口或者叙述者直接发议论的叙事策略,显然违背了小说将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等理性的价值旨归,如盐入水般融入审美旨趣的形象思维的过程中去的艺术规律。看不到老舍的族群意识的忧愤深广的情感意蕴和价值选择,就无法理解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安排直白议论的情节阐发自己的一孔之见的叙事伦理。可以说,探讨民族文化衰败的原因和令人惋惜的命运的经验教训,始终是左右老舍小说叙事伦理的一根挣不断的红丝线。亡国之痛和民族之忧使老舍清醒地意识到:“民族要是老了,人人生下来便是‘出窝佬’”(《二马》);“一眼看见猫城,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形成一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猫城记》)。因此在抗战爆发后才慷慨陈词:“中国想不亡,就须人人有不做亡国奴的气概和气魄,人人得成为忠勇的英雄。”[4]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忠勇豪爽、乐死轻生、叱咤疆场、锐不可当的尚武民族形成了懦弱保守、中庸懒散的阉割性状态,老舍在《正红旗下》中对满族文化嬗变的内因进行了深刻的反思:“二百年积下的历史尘垢,使一般的旗人既忘了自谴,也忘了自励。我们创造了一种独具一格的生活方式:有钱的真讲究,没钱的穷讲究。生命就沉浮在一汪死水里。”在这里,作者、隐含作者、叙述者、小说人物之间价值观念和文化立场的高度统一,实现了老舍向民众宣喻的启蒙叙事伦理,惨痛的满族历史教训形成的满族意识使他与“自己落难的民族同胞休戚与共了一辈子,同时,也出于一位优秀作家的使命和良知,久久地,久久地,在拷问着这个民族由盛及衰终遭厄运的种种缘由”[5]265。

二、满族意识的平民化审视:“头朝下”的民间叙事伦理

老舍的穷旗人出身的身份和经历形成的底层民间的文化视角,注定了他不会采取疾言厉色的高高在上的态度看待民间的藏污纳垢性。“民族性的精华和封建性的糟粕交杂在一起”[6]形成的藏污纳垢的复杂形态,也是无法用辩证理性的思维方式快刀斩乱麻般地实现条分缕析的叙事效果的。因此,异域文明的他者的价值观念和五四时期形成的本土化的现代文明共同构成的启蒙叙事伦理,在老舍满族意识的平民化视角审视下,就水到渠成地递嬗为“头朝下”的民间叙事伦理。这与老舍浓得化不开的满族意识和心理情结有着密切的关系,满族由人上人的统治者的身份地位一落千丈为备受屈辱和压抑的人下人的地位转换,底层的满族人遭受种族歧视和侮辱的刻骨铭心的感受使老舍的“‘前代感情’与‘人下人’的现实处境相互扭结,必然产生‘头朝下’心理” 。因此,在价值立场、伦理定位、素材选择、焦点设置等方面都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老舍满族意识制约下的民间叙事伦理。

满族在白山黑水的广袤地域形成的淳朴质直、英武豪爽的民族传统文化和在信奉崇尚自然的萨满教的影响下形成的风俗习尚,在蛮性中包蕴的独特的民族价值观念成为底层民间代代相传的生活方式、为人处世、礼仪规矩的行动指南。老舍在选择满族的底层生活作为自己小说创作的永恒的聚焦点的同时,也站在民间的价值立场上尽量地悬置知识分子俯视的启蒙视角,采用满族文化包含的道德价值观念对小说中的人物的言行举止和思想感情进行平民化的阐释和评价,这充分地体现了老舍皴染于底层满族民间的文化意识对小说审美赋型的伦理选择的影响。尽管老舍采取了“隐式满族文学”[8]的书写方式将人物的族性身份尽量地剥离,但通过人物的名字、籍贯、职业、气质等外在的情节线索,仍能充分地反映出老舍不同于传统的中原文明和现代的西方文明的叙事伦理。比如老舍的小说中常常出现的姐弟恋的情节,体现出他更多的是站在民间的价值立场上,依照满族的风俗习惯表明自己的伦理观念的意蕴诉求。对《骆驼祥子》中的祥子与虎妞,《老张的哲学》中的赵姑父与赵姑母、王德与妻子,《四世同堂》中的冠晓荷与大赤包等小说中的人物,妻子一般比丈夫大十岁左右的家庭生活现象,老舍安排情节的叙事伦理绝不是“老驴吃嫩草”的汉文化的评判观念,而是满族全民皆兵的八旗制度为了种族繁衍的需要而延续下来的“娶长妻”的风俗。特别是满族民间比较开放的性观念和性行为与满族意识中少有的儒家文化的贞洁观念密不可分,秀女的选聘让当家姑娘在娘家享有尊贵的地位和交往活动的自由,游牧文化和狩猎文化并没有形成农耕文化中比较严格的“男主外、女主内”的等级划分,因此老舍的小说中的许多有关性关系的情节和细节都典型地体现了满族的伦理观念。对虎妞在婚前勾引祥子之前已不是处女的表露,《阳光》中富人家的女儿在平常的交谈中“也低声报告着在家中各人所看到的事,关于男女的事”,诸如此类的细节老舍都是当做平平常常的事情融入小说的情节结构中去的。既然贞操观念并不受“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理学观念的限制,因此老舍更多的是带着同情和关爱的伦理态度叙写生计问题的逼迫导致大量的满族少女沦为烟花女子的不幸命运。《微神》中的“她”、《骆驼祥子》中的小福子、《赵子曰》中的谭玉娥都是在基本的生活条件难以保障的情况下,最先牺牲掉贞操来换取可怜的生活费用。特别是《月牙儿》中的女儿喊出的“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结婚是“卖给一个男人”和卖淫是“卖给大家”的伦理观念,与隐含作者的价值判断相契合的叙事立场,确实是非常耐人寻味。因为只有采取平民化的“头朝下”的视角,感同身受到身为底层满族社会一员的含泪的辛酸,才能非常自然地接纳民间的价值立场作为自己安排情节、塑造人物、表达情感、揭示世相的叙事伦理。

三、满族意识的创伤性记忆:关注命运的个体叙事伦理

满族底层生活带来的物质性贫困和旗人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给予精神的屈辱性印记,造成老舍终生难以愈合的创伤性记忆。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匮乏加深的心灵的精神瘢痕便遵循情结辩证法的补偿机制,使老舍更加体会到作为单子的个人在探讨国民性和都市文明病的根源时不应被忽视的本体位置,这样,载体与本体的有机融合凸显的是老舍关注人物命运的个体叙事伦理。老舍写的妓女(《月牙儿》)、人力车夫(《骆驼祥子》)、巡警(《我这一辈子》)、艺人(《鼓书艺人》)之所以成为经典的名篇,和老舍在满族最困窘的大杂院生活形成的创伤性的童年记忆有密切的关系。他回忆自己的童年:“在精神状态上,我是个抑郁寡欢的孩子,因为我刚一懂得点事便知道了愁吃愁喝。”[9]“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传统儒家的伦理观念与从本能的生命欲求出发得出的“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殊途同归地诠释了物质的贫穷会对人的心灵性格和精神旨归造成极端偏执发展的理念。因此,展示满族底层民众肉体与心灵的创伤、表现生命的意义和诅咒社会的不公、为满族游手好闲的污名化正名的冲动和底层民众相濡以沫的民间情义,与自己童年时代不堪回首的原生态的贫穷体验形成的个体自由伦理叙事,因创伤的瘢痕和体验的深刻形成了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独特的话语体系和身位逻辑。从一条瘦得“骨头全要支到皮外”的癞皮狗身上“看见自己的影子”的老舍,满族意识的痛苦感受注定了他所选择的自由伦理的个体叙事要突破民族与国家的宏大身影而“只是个体生命的叹息或想像,某一个人活过的生命痕印或经历的人生变故”[2]。在动员规范个人的生命感觉与抚慰伸展个人的生命感觉之间,价值选择的伦理天平只能向后者倾斜。

老舍形成的不注重一分为二是非分明的价值判断的理性伦理而更喜欢尊重一种个体生命感觉的感性叙事伦理,才对社会上遭受歧视的被侮辱被损害的满族大众做了感同身受的隐式抒写。生计上的困厄和衰败的无奈处境和精神上备受压抑歧视的心理创伤形成的五味陈杂的满族意识,在底层穷人的卖肉的、拉车的、站街的、卖唱的等下贱营生的精致刻画和悲剧氛围的渲染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可以说,老舍在将自己刻骨铭心的痛苦感受和身边满族同胞的生活困苦审美赋型的过程中,突破了“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的叙事目的,换来的是尊重小说中的人物命运的个体叙事伦理。让人物在特定的生活环境中按照性格自身的发展逻辑走向各自的人生旅途,才使小说中的人物有血有肉栩栩如生。老舍曾在《我这一辈子》中借叙述人之口感慨道:“巡警和洋车夫是大城市里头给苦人们安好的两条火车道。大字不识而什么手艺也没有的,只好去拉车。识几个字而好体面的,有手艺而挣不上饭的,只好去当巡警。”因此,无论是人力车夫赵四(《老张的哲学》)、春二(《赵子曰》)、祥子和老马(《骆驼祥子》)、老冯(《哀启》),还是《老张的哲学》《我这一辈子》《骆驼祥子》《抓药》《蜕》以及《四世同堂》中出现的巡警形象,无不三言两语就刻画出人物活的灵魂。其中蕴含的是老舍创伤性记忆的悲凉诉说,和对满人急公好义的民族秉性却被丑化的不平。如通过赵四这个拉车的穷旗人之口说出了满族在民国之后的真实处境:“有钱便是好汉,没钱便是土匪,由富而贫的便是由好汉而土匪。”由此可见钱本位的伦理价值观念对底层民间朴实美好的义利观的冲击,特别是与乐善好施、特讲情义和面子的满族人的伦理价值相遇后,两种截然不同的异质伦理观念造成的无所适从的伦理纠葛,没有从人上人到人下人的身份地位的突然转变是很难体会得如此深刻的。因此,老舍对操皮肉生意的妓女形象的刻画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无出其右者,这与老舍对满族的底层姐妹们为了生存的需求而大量地沦为妓女的行当的痛苦记忆形成的满族意识密不可分。老舍对她们的金钱观、生活观、价值观、命运观的同位观照和审视就自然把个体叙事凸显到焦点的位置,谭玉娥(《赵子曰》)、《微神》中的“我”、小福子(《骆驼祥子》)、宋凤贞(《新时代的旧悲剧》)、《月牙儿》中的烟花母女等在不公道的金钱和兽性的世界,以任人蹂躏和宰割的羔羊命运换来的微薄的生活收入,不足以维持基本的生存权的凄苦现状是老舍遵循人物的性格逻辑必然发展的个体自由伦理的表征,其中孕育的伦理认知和道德力量无不给人以心灵的震撼。小福子面对“醉貌似的爸爸”和“两个饿得像老鼠似的弟弟”的残酷的生活现实,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得卖自己的肉”来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对这些妓女既要遭受着社会道学家们的唾骂与攻击,又要受到良心的拷问与折磨的双重无奈造成的夹缝中的生存现状,唯有老舍才能秉承“穷人的狡猾也是正义”的伦理观念真正描写出她们无以言表的苦楚和难处。因此老舍“通过文学叙事来呈现生存的伦理状态,同情式地理解个体生活”[10]的叙事伦理成就了老舍人民艺术家的大师级地位。

老舍深厚的满族意识对小说创作叙事伦理的影响,其实是由主客观方面的因素综合博弈的结果。从客观方面来说,辛亥革命提出的“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口号是直接针对满族的官僚统治者的,但革命针对满族各阶层群众的泛化引起了民众不分青红皂白的偏激的反满情绪,导致了满族成为一个卖国的代名词,满族同胞成为备受人们歧视与指责的替罪羊。因此“旗人们不敢在公开场所暴露自己的旗籍,成了普遍现象。原来许多旗人是不习惯在本人名字面前加用姓氏的,在这种情形之下,为了避免受到歧视,也都加上姓氏”[11]。从主观方面看来,生活在满族备受排斥的环境中的老舍,也只能采取隐蔽淡化自己的民族意识的方式维护自己不为人注意的伦理立场。用老舍的话说:“那时,我须把一点点思想,像变戏法的设法隐藏起来,以免被传到衙门,挨四十大板。”[12]因此,在老舍的小说创作特别是前期的小说创作中有意掩饰或者压抑自己的满族文化情结,而采取满汉同化的写作立场是老舍被动地选择从众的生活方式和为人作文尽量压抑和遮蔽自我民族意识的表征,反映到小说的叙事伦理中,只能将小说中的题材、人物、语言、风俗等包含有民族质素的内容想方设法地隐去。但需要指出的是,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前采取隐式满族文学的书写方式和潜隐压抑的叙事伦理,既不在大庭广众之下公开谈论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凸显自己的满族意识,也不在文坛上鲜明地表露自己小说创作中所体现的满族文化的艺术蕴涵,这“其实既不说明他已经自愿放弃了在社会生活中间的自我民族身份认定,也不能证实他甘于绕开满族社会的现实生存题材去做超民族写作”[5]36。

[1]老舍.三年创作自述[J].抗战文艺,1941(1):68.

[2]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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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12.

[7]崔明芬.“穷人”归向与“头朝下”心理——老舍对满汉双重文化的深刻思索[J].辽宁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3):78-81.

[8]舒 乙.再谈老舍先生和满族文学[J].满族研究,1985(1):62-67.

[9]老舍.老舍自述[M].北京:京华出版社,2005:7.

[10]杨红旗.伦理批评的一种可能性[J].当代文坛,2006(5):74-75.

[11]关纪新.老舍评传[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8:45.

[12]舒 济.回忆我的父亲老舍[J].新文学史料,1978(1):145-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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