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意象的繁复呈现及其叙事建构探究

2012-03-29 07:50
关键词:穆斯林的葬礼人民文学出版社葬礼

陈 欣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20世纪初期俄国形式主义批评流派始终持文学独立的观点,认为文学的审美特性存在于艺术形式与形式构造之中,随着结构主义叙事学的发展,后经典叙事学家进一步提出了文化语境与叙事作品的关系,将文本置于社会中去品评,这一发展明确了作品中艺术形式与艺术构造不仅决定本体的审美特性,也影响着文化蕴涵的表达。

结合西方叙事理论,探寻中国小说的叙事特性,一些蕴义丰富的叙事性作品,其叙事策略在中西交融中达到了和谐的统一,形成了独特的行文风格。当代民族小说作家霍达的代表作《穆斯林的葬礼》便是其中的一部。它主要运用具有中国特色的叙事元素——意象,最大化地拓展了意象,成就了作品的独特韵味。

一、意象繁复呈现:色彩、情感、信仰浓重

《穆斯林的葬礼》中,自然物象常常在情节发展中被用来隐喻或象征,成为角色信仰、情感、命运的寄托物,物、人、情关照交融,人物的生命意趣与意象的生命力在此浑然天成。其中,霍达对于“玉”“月”意象的巧用,更是抓住了意象的灵性,着实地展现了霍达作为当代文坛中女性民族作家独有的笔法和风格。

(一)玉殒人殁见奇真清透润洁蕴忠仁

写玉,霍达首先抓住了玉的颜色。说璧儿和玉儿的相貌“一个比一个标致,肌肤白润,像用羊脂玉雕成的”①。形容新月童年的相貌,“那么光滑,像玉,像花瓣”②。可见他们皮肤都好到了极致。而当新月静静地躺在病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衬着一张白玉似的脸”③,这种白色,是惨白的白,暗示着生命的苍凉,为故事的发展奠定了悲情的基调。

从色调看,玉是清透的。作者将这一特点始终与主人公的坦诚、高尚连在一起,与男女间至真至纯的爱情相关。师傅梁亦清,专心雕玉,从不追名逐利,待人真诚,历来与世无争;饱受争议的人物梁君璧,一心信奉真主,恪守着穆斯林的规定,即使她狠心对待新月,也只是不想让“生活杂事”玷污了她心中最圣洁的那方净土,从这方面来说,她的内心也是纯净的。而对于爱情,“如果世间还有真正的爱情,那应该是一尘不染的圣物”④,不应该受到世俗和宗教观念的掺杂和干扰。她将人性和爱情与玉之洁雅更为直接地连在一起,二者相互彰显。

玉易碎的弱点也被霍达用来与人物命运和情绪表达相融合。当玉碗从易卜拉欣手中滑落,故事中所有人的命运都被改变。易卜拉欣放弃了随吐罗耶定走到神圣的麦加,选择将生命投入到玉的长河中。几年后,梁亦清接下了宝船的雕琢任务,但就在宝船即将完成的前夕,宝船摔毁,梁亦清的生命也随之终结,物人合一,震撼人心。几十年后的“文化大革命”中,红卫兵闯入韩子奇的家,“砸开了密室的门,把里面的藏品洗劫一空”⑤,韩子奇一辈子的努力付之一炬。从流浪儿到玉王再到一贫如洗,用“玉陨人亡”来概括两人和他们所钟爱的玉再合适不过。

与以往文学作品中对于“玉”意象诠释不同的是,霍达笔下的玉蕴藏着更深刻的宗教内涵和民族情感。在伊斯兰的教义中,玉也是事业、国家文明的象征,梁亦清选择接受雕琢宝船的任务,也更多的是为了郑和背后所代表的整个穆斯林的荣誉。从梁亦清个人来讲,他能够做到对吐罗耶定像老朋友般热情,对教规教义尊重遵守,对人心如玉一般纯净、真挚的修炼等等,都体现出他作为一名忠诚的伊斯兰教徒极为优秀的道德品质。

可以说,对“玉”的诠释体现了霍达民族创作的个性,或者说,独特的创作视角。因此,写玉,就不仅仅是霍达写命运的一种道具,而是她展示生命的一种独有形式,充满了深厚的文化内涵。

(二)阴晴圆缺月如梦悲欢离合绎人生

故事中,玉文化带领读者走近梁亦清、韩子奇,走入穆斯林的信仰世界;而她们的后代——韩新月则围绕另一个意象“月”展开情节,使月既是她生命的符号,又成为她歆羡的、代表着方向和永恒的物象。

写月亮,作者首先写到了月亮的色调。“未名湖上升起的”“清亮的一轮明月”⑥,正是新月轻松、美好的心境的表达。而当梁亦清的葬礼结束,“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月亮”⑦,“浑圆”的情态,恰是现实生活中,师傅走后,整个家陷入的迷茫状态的写照;新月病重,半壁下弦月的“迷蒙”,一个月相周期的终结,预兆着新月生命的结束。以月映心,月的变化配合着情节的发展。

在伊斯兰文化中,月亮是黑暗中的一线光明,象征了希望、幸福和美好。而在作品中,新月就是生活的希望。新月出生的夜晚,“天上一轮明月,像一只羊脂白玉盘,洒下银白色的清辉”⑧,她的到来给这个家带来了完满、幸福和希望。而在18年后,当新月病重,“小岛默默不语,未名湖默默不语。天空一片昏暗,没有星星,没有月亮”⑨。“没有月亮”,没有新月,楚雁潮的人生也就失去了希望。

《古兰经》中,新月还是新生力量的象征,“从新月到月圆,标志着伊斯兰教摧枯拉朽、战胜黑暗、圆满功行、光明世界”⑩。因此可以说,新月也代表一种新生力量的存在。这种“新生”主要体现在了新月遇到爱情时陷入的华夏文明与伊斯兰文化的对立冲突中,这时她便成了一个为了追求爱情自由的反抗者的形象。她有自己的超然世外的对感情的理解和追求,她要去争取自己的权利。但同时她也是脆弱的,反抗只能让她千疮百孔。霍达将深刻的含义藏在了月光之下,带给了读者更大的想象和再创造的空间。

除此以外,月亮的永恒性也在作品中与母女之爱以及生命的生生不息和轮回意识相呼应。梁冰玉在给新月的信中说:“只要天上的明月不落,只要血液还在我血管里涌流,女儿就永远在妈妈心里。”⑪永远有多远,其实没有概念,梁冰玉将自己的爱与月亮的存在相依托,与自己的生命相连结,使这种爱有了感性上的衡量。在新月走后,霍达写到,“西南天际,一弯新月再度升起,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的若有若无 ……”⑫新的生活开始了。这难道不是作者对生命延续观念的一种最委婉的诠释吗?

可见,写月,霍达不仅是传统月亮意象的继承者,也是一个创新者,是一名挑战者,她以自己独特的优势创造和丰富着月的内涵,传统不失新意,与玉相对,成为支撑起全文的另一条重要情节。

繁复的意象搭建出霍达笔下的玉、月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充满了柔和的色彩,丰富的情感和坚定的信仰,既纯净又朦胧,既温暖又带有寒意,既熟悉又充满异域风情,既完整又不时被分割开来,既朴实平常又透出难以自抑的震撼和感动。整部小说的意象选择成为故事的支撑,繁复的出现担当了作品的亮点,隐喻、象征的作用使文本意义的空间得到了无限扩展,那洁白的玉、朦胧的月成为了霍达留给读者的关于作品的最深刻记忆。

二、叙事建构探究:时间、空间担主梁

“时空性是小说叙述的一个十分重要的内容,它既是叙述的潜在结构,又是特殊的意义载体,它既被话语所描述,同时又像话语一样具有现实意义的叙事功能。”⑬这部作品中的时空概念便是由作者通过意象巧妙地搭建起来的,不仅增加了时间的层次感,也凸显了空间的纵深感。

(一)话语时间的拨动

“变化时间先后顺序能带来精彩的效果”⑭,于是在文学作品中便有了“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之分。“故事时间”为故事发生的顺序时间,而“话语时间”则不然,讲故事的人总是会在话语时间层面上对事件发生的顺序做新的安排和调整,使作品呈现独特的审美旨趣。

在中国人的时间观念中,总体总是要先于部分的,这种时间观念深刻地影响着中国叙事文学的时间修辞,包括《穆斯林的葬礼》。序曲中梁冰玉从英国回到家乡,她走到熟悉的“暗红色的大门前”,“大门里贮藏着她所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切……”⑮这是一个以倒叙开篇的故事,也正是这样的安排才使作者有机会在序曲中交代整件故事发生的大环境,引领读者回望过往,具有强烈的历史感。同时,“倒叙之为倒叙,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顺序错综的问题,而是通过时间顺序的错综,表达某种内在的曲折情感,表达某种对世界的感觉形式”⑯。在这样的倒叙安排中,意象“门”成为两个世界的分割,成为梁冰玉过去和未来的分水岭,寓意深刻。

除了倒叙,作者还采用了独特的“今昔对比”的时间叙事模式。这样巧妙的叙事结构不仅使作者更好地掌控了故事的节奏,戏剧冲突由弱变强变密;同时其产生的预设作用又在一定程度上增强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的好奇感,悬念的设置随时会让读者产生设想和破解谜团的愿望。当玉的故事与月的故事逐渐对接,整部作品便会在读者内心留下更多回味的空间。

如果说时序的安排决定了小说的情节结构,那么作品中另一种“循环论时间观”则成就了它的悲剧美学。主人公韩子奇的一生:经历了由流浪儿到玉王再到一贫如洗、离开人世的大轮回,最终,他“和原来一样,得到的又都失去了,等于什么也没得到,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大玩笑”⑰。亚里士多德曾说,“悲剧……是有一定长度的”⑱,霍达关于韩子奇的这一段人生旅程的讲述正是一个“完整的时间长度”的叙事,而对于个体生命来说,完整时间的终结就是死亡,最能给人带来真正悲伤的也是个体的衰亡。同时,作者也利用了人对于生命短暂的恐慌与意象“月”象征永恒的特性形成对比,更使个体生存在于月亮所给予的时间长度中显示出了转瞬即逝的哀伤和叹惋,进而使本文更增添了悲剧的色调。

可见,时间元素在叙事中不仅有显性的调整,也有忠实于生命本体的隐性存在,它在情节发展中变得具体可感,也成为叙事艺术中必要的一条纵线。

(二)空间意义的建立

《穆斯林的葬礼》中意象主要是为故事空间服务的,意象群的描写不仅搭建了故事的叙事空间,也建立着一种隐喻性的结构,被赋予某种情感、带有某种预示性,配合着故事的发展。当“夕阳把博雅斋的院墙和门楼镀上一层厚重的金黄色,檐下那暗红色的大门便融在阴影里了。门前的古槐,龙钟的老干和婆娑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古铜色。从枝叶间传出悠长的‘伏天儿——伏天儿——’”炎夏、燥热的傍晚,其实也在写人的一种心情,院子里韩子奇和韩太太的争吵在此时迸发,人心的焦躁、不安和对于未来的迷茫交织在这湿热的盛夏间。

此外,玉、月、门三个意象也构成一个大的叙事空间,这个大空间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说它具体,是因为玉、月、门三个实物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说它是抽象的,它隔开的已不只是梁冰玉的过去和未来,当门里的人坚持着忠诚的信仰,门外的人追求真挚的爱情,门已成为众多二元对立的矛盾体而永远不会融合的一道隐性的屏障。

正如巴赫金所说:“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中。时间的标志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⑲时间和空间二者有机地整合形成了作品的形式结构,成为推动故事的结构力量。

(三)文化意蕴与叙事策略的超越

穆斯林在文学领域已长期缺席,穆斯林风俗的选题无疑给读者带来了新鲜的异域文化体验,这也必然决定了其文化意蕴的突破。

从叙事策略上讲,其变革与创新的意识是与20世纪80年代的大趋势相呼应的。尤其在时间叙事上向传统回归,超越了六七十年代光明战胜黑暗的“进步论时间观”,开始从人的本体生命出发来考究历史的前行。其次,意象成就了小说的诗化。意象的繁复呈现,不仅使文本的语言在潜移默化中得到诗化,同时也体现在了意象含义的诗化、叙事文风的诗化、自然环境的诗境和人格的诗性美等。同时,用意象搭建文本结构,在细节处体现其象征性、隐喻性,在宏观层面体现其核心性,最大化地拓展了意象在叙事文学中的作用。

当代中国的历史是曲折复杂的,这也必然决定着在如此的文化语境中所产生作品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对作品进行更多本体的探究可以使我们在对作品精神灵魂关注的同时,更能在细节上探寻到时代的变迁在作品中留下的细微的印记,也为日后的叙事性作品的生产提供更多的借鉴。

注 释:

①霍达:《穆斯林的葬礼》,1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②霍达:《穆斯林的葬礼》,50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③霍达:《穆斯林的葬礼》,32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④霍达:《穆斯林的葬礼》,36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⑤霍达:《穆斯林的葬礼》,55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⑥霍达:《穆斯林的葬礼》,8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⑦霍达:《穆斯林的葬礼》,9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⑧霍达:《穆斯林的葬礼》,17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⑨霍达:《穆斯林的葬礼》,272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⑩邵非:《女性形象的文化解读——比较〈穆斯林的葬礼〉和〈金锁记〉》,语文学刊 ,2007(12):72。

⑪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51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⑫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57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⑬祖国颂:《叙事的诗学》.227页,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

⑭戴维·洛奇著:《小说的艺术》卢丽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⑮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4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2005。

⑯杨义:《中国叙事学》,15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 ,1997。

⑰ 霍达:《穆斯林的葬礼》,558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⑱ 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六章,见伍蠡甫主编《西方文论选》上卷,57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⑲巴赫金著:《小说理论》白春仁 晓河译,274页,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1998。

[1][英]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卢丽安译 .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88.

[2]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 .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274.

[3]霍达.穆斯林的葬礼[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4-172,272-574.

[4]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158.

[5]祖国颂.叙事的诗学[M].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3:227.

[6]邵非.女性形象的文化解读——比较《穆斯林的葬礼》和《金锁记》[J].语文学刊,2007(1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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