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玉东
(1. 东北大学 科技与社会研究中心, 辽宁 沈阳 110819; 2. 沈阳工程学院 政治法律系, 辽宁 沈阳 110136)
美国科学、技术与社会(STS)协会前主席S.H.卡特克利夫认为,STS的发展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多学科阶段,第二个阶段是交叉学科阶段,第三个阶段是统一学科阶段。同时他认为STS已经从“多学科”开始,肯定进入了“交叉学科”,并努力达到“统一学科”[1]。本文将采用对STS演化的这一界定,以苏俄STS发展为个案,首先以科学学和技术论为研究对象考察苏俄STS在多学科阶段的发展历程及对中国的启示;其次,在科学技术革命视角下,考察在交叉学科阶段苏俄STS研究的主要内容及科学技术学走向;最后,在对人的哲学研究视阈下,分析全球性生态问题和人道主义,并总结该阶段研究的不足及对我国的启示。
(1) 苏俄科学学的发展历程
苏联对科学学研究的最早文献出现在1926年,首先是被鲍利切夫斯基提出,他在《科学学是一门精密科学》一文中,初步论述了科学学的一些基本观点[2]。之后,苏联哲学家、经济学家、心理学家、自然科学史学家分别从科学的本质、科学管理理论、科技发展规律和预测、科学创造的心理因素等问题进行了广泛的研究。
与此同时,一些把科学作为研究对象的组织相继出现。其一是以多勃罗夫教授为学科带头人的乌克兰科学院控制论研究所。他们把定量分析和辩证法结合起来研究科学学,出版了大量有价值的著作。具有代表性的有《普通科学学导论》、《科学和技术预测》等著作。其二是以米库林斯基为学科带头人的苏联科学院自然科学与技术史研究所,他们对科学史和科学逻辑、科学创造、科学活动组织的历史和理论等问题进行了研究。具有代表性的成果有《科学学基础》、《科学学:问题和研究》。其三是以统计学家纳里莫夫为学科带头人的莫斯科大学数学系。他们以定量分析的方法对苏联科研体制进行了广泛的研究,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有《科学计量学》。
(2) 苏俄科学学研究的局限及对中国的启示
如果说20世纪上半叶科学学的兴起适应了现代自然科学自我认识的需要的话,在现代社会中,科学与技术彼此交叉,已使两者相互融合,技术科学化与科学技术化日益成为一种发展趋势,人们在研究科学的时候,不可能不涉及技术;反之,也不可能不涉及科学[3]。20世纪50年代以来,在世界范围内出现的一些新兴学科,大多具有科学与技术统一的特点,甚至很难对某一学科作出科学与技术的严格区分。然而,苏俄科学学想用科学学这一单一进路整合科学技术学进而进入STS的路径在逻辑上是不现实的,在实践上是不成功的,这值得中国借鉴。
(1) 苏俄技术论的发展历程
一般认为,技术论是将技术整体作为研究对象,研究技术及其发展规律的科学。它不仅要研究技术的本质,技术发展的内部规律性,同时还要研究技术与社会的关系等问题。在多学科阶段,苏联技术论的研究渗透在对技术研究的相关学科中。苏联学者在对技术哲学的研究中对技术的本质进行了研究,在技术史的研究中对技术发明和应用的内部规律进行了研究。
1887年恩格迈尔发表了《现代技术的经济意义》一文。他认为,所有能够提高人类劳动生产率的知识和能力的总和就是技术。1912年他又提出了技术哲学的第一个研究纲领。他认为:“技术哲学是一门研究作为一种文明要素的技术的作用的科学。”1929年恩格迈尔在《我们需要技术哲学吗》一文中进一步发展了技术哲学重要性的思想[4]38。之后苏联学者对技术本质的研究中逐渐形成了技术的“知识体系说”、“活动手段说”、“劳动手段说”和“综合说”四种具有代表性的学说。
1921年,苏联科学院成立了“科学、哲学和技术史研究委员会”,这为苏联技术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础。1929年,苏联决定在技术科学的教育中增加技术史的内容。此后,技术史成为了工科大学的必修课程。在技术科学的教科书中,技术史的内容开始大量出现。苏联学者分别对机械工程史、采矿冶金史、通讯技术史、运输技术史、航空史、建筑史等问题进行了研究。除了对技术的分类史进行了研究外,苏联学者还对技术通史进行了研究。1962年由兹渥雷金为首的四位技术史学家编著了《技术史》一书,作者认为,技术史是“阐明社会生产体系中技术的发展,技术与劳动形态与方法相关联的,特别是与劳动对象相关联的学问”。这种重视技术发展的社会文化背景的分析曾对苏联学术界产生了持久的影响[5]。
(2) 技术论的局限及对中国的启示
在苏联,由于政治的原因,技术哲学这一技术论的先导学科被视为资产阶级科学而被禁止研究。在20世纪60年代以前,人们通常只是在科学哲学的视阈下研究技术哲学,把技术哲学等同于科学哲学的附属物,而且仅仅从自然科学知识附属物的角度来研究技术[6]。因此,尽管技术论自身有很大价值和意义,但在苏联长期轻视技术的学科传统影响下,它很难得到发展。这个时期,苏联技术论发展的停滞表现在:对技术的研究还没有上升到哲学应有的高度,研究视阈只停留在技术科学的层面(即对科学的应用方面);尽管形成了“技术的劳动手段说”、“技术的活动手段说”、“技术的工具说”、“技术的知识体系说”和“技术的综合说”,但是这一时期由于缺乏对技术认识论、技术方法论和技术价值论问题的全面探讨,因此,该阶段苏联技术论的研究还没有形成全面的技术哲学的概念体系。在这一时期苏联对技术哲学的研究无论是在建制化还是研究内容上都不能被称为真正意义上的技术哲学。因此,在当今科技是第一生产力的时代,技术的主导地位已很明确,技术在当今时代已居于核心地位的时代背景下,苏联试图只通过科学论来整合科学技术学从而进入STS的尝试是不成功的。这对中国是一个重要的启示。
“科学技术革命”的研究是苏联对科学技术研究的核心内容。在对科技革命研究的视阈下,出现了科学技术一体化的研究。
科学技术革命的思想最初起源于马克思关于现代科学技术改变了社会生产过程的观点,而作为一个概念最初是由英国学者J.D.贝尔纳于20世纪50年代提出。60年代后,苏联学者在阐述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时开始广泛使用了这个概念[7]。
苏联学者认为,科学技术革命是科学革命和技术革命一体化的结果,两者是科学技术革命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如果说“过去科学和技术中的变革有时只是发生在同一时间。如今它们则汇合成为一个统一的科学技术革命过程”[8]。可见,苏联学术界已经开始认为,科学和技术已经摆脱了过去各自独立发展的历史,技术的发展已经越来越离不开现代科学的成就,同时技术也为科学的发展提供各种保障。科学和技术关系的变化说明现代科学技术革命的本质特征就在于科学与技术的不可分割性。
由此可以看出,苏俄学者在科技革命的视阈下开始了科学技术一体化的研究,并且有了科学技术学的转向。
Ф.Й.凯列认为,在20世纪60年代,对科学的分析只停留在科学的本体论研究范畴。在七八十年代,关注的中心转移到科学与文化的关系以及它在文化中的地位问题上[9]。在八九十年代,科学界和各专业的学者,将注意力越来越多的集中在科技发展的人道主义倾向以及对科技发展的价值取向等问题的研究上[10]。
鲍鸥也认为,当前俄罗斯科学学的大致走向和特点如下:第一,当前出现了有关科学与文化、科学与教育、科研机构中的女性和科学传播问题的研究。第二,在新时期科学学理论研究中出现了对人—自然—技术的关系问题的反思。可见,目前俄罗斯科学学研究正在与国际科学技术学接轨,在科学发展战略、科技政策、人类新文明模式和全球命运思考等许多方面处于蓬勃发展中[11]。
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苏联学者关注的重心开始从技术本体论逐渐转向技术认识论、技术方法论和技术价值论问题。关于技术认识论问题的研究包括:技术科学的认识论问题和技术自身发展的问题。技术方法论问题的研究包括:技术的方法论问题和技术科学的方法论问题。但后来随着全球性问题的出现,使得技术价值论问题成为苏联技术哲学的研究重心,其研究的问题包括:探讨技术相对于自然、人和社会所具有的价值以及技术活动和技术科学所应遵循的价值论原则。其内容涉及技术美学、技术伦理学等问题[12]。
万长松、陈凡也认为,多元化将是俄罗斯技术哲学的发展趋势,而技术本体论、技术价值论和工程伦理学将是它的研究重点[13]。万长松进一步指出,与苏联时期人们普遍认同的技术中性论不同的是,俄罗斯学者则对近些年来在西方兴起的技术建构论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表明俄罗斯技术社会学(价值论)方向上出现了趋同演化的特点[4]212。
通过以上的论述,说明苏俄该阶段对科学和技术的研究中,出现了科学技术一体化的研究,苏俄STS的学科演化正在从科学论和技术论走向科学技术学。
该阶段苏俄关于科技革命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科学技术革命的主要特点及实质上,虽然出现了科学技术一体化的研究,但对科技转化论的研究严重不足。苏联学者普遍认为科学技术革命是引起工业革命的酵母。在一定条件下,前者将转化为后者,并且这种转化不受国家制度等因素的制约。只要机制成熟,科技革命便可以成为工业革命的产婆[14]。一般认为,科技转化过程就是产业化的过程,近现代产业革命表明,只有通过产业化,科学技术才能从一般生产力转化为现实生产力。而且科技成果转化是一个系统工程,是一个包括技术转化能力、产业基础、产业政策等多因素在内的复杂多变的过程。科学与技术以及产业变革之间,并不是一种简单的、直接作用的线性关系,不像苏联学者认为的那样简单,在一定条件下,科技革命将转化为产业革命。苏联在该阶段关于科技转化论方面研究的不足,在实践上导致了科技成果转化率非常低下。正如库斯林指出的,苏联社会的停滞状况,从70年代开始尤为严重。1960—1970年用于生产的投资总额增加了1倍,但是将科技思想转化为科技的成果却日益缓慢。80年代初,平均每八项核准的企业兴建改造方案中,只有一项采用了现代科技的成果。科技发明与现实应用之间的鸿沟日益扩大[15]。苏联的基础自然科学水平并不薄弱,但在理论研究上只坚持传统的科学和技术二元论,缺乏对科学、技术、产业之间存在的“内在转化逻辑”的研究,使苏联科学技术在促进社会经济的发展方面步履维艰。这一点无论对中国的理论界还是政策实践者都具有重要的借鉴作用。
统一学科阶段苏俄STS在“科学技术革命”和“人的哲学”视阈下对“科技与社会之间的关系”、“全球性生态问题的人学思考”和“人道主义”进行了研究。
苏俄学者在对科技革命的研究中,不仅出现了上文所述的“科技一体化”的研究,而且开始了科学技术与社会之间关系的研究。
米库林斯基认为,科学技术革命不是由某些个别的科学或技术发明引起的瞬间的变革。它具有两大前提:科学技术前提和社会前提。这两者都是逐渐成熟起来的。科学技术革命是由20世纪前半期所取得的卓越的科学技术成就直接引起的。然而这些卓越的成就本身,还不能形成科学技术革命。只有当社会的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水平时,它们才能转变为科学技术革命[16]。为此,H.H.德尔雅赫洛夫指出:为了能够更好地把握科学技术革命,“科学技术革命是被当作劳动、技术、科学和生产领域的交叉点提出来的。科学技术革命将上述领域联系起来并保障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17]。
苏俄学者不仅对科技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进行了研究,而且尝试着在人的哲学视阈下用“科学、技术与社会三者的互动”寻求整体解决生态问题的思路和方法。
20世纪70年代以后,全球性的生态危机日趋严重,罗马俱乐部的系列报告在苏联哲学界激起了强烈反响。他们在对人的综合研究的视阈下,确立了在科学领域里对人进行综合研究的新方向,显示出强烈的理性色彩和学科综合化的思考。
弗罗洛夫认为,研究生态问题的本质至少应当考虑到生态问题具有的三个因素: 第一,与危及自然资源枯竭有关的技术经济方面; 第二,在有关人类社会同自然界的生态平衡方面; 第三,社会政治方面的因素[18]。 这是一种以科学、技术与社会三者互动来整体解决生态问题的思路, 而不是像以前的“人与自然”和“人与社会”这种单向度的解决思路, 在当时得到了苏联学者的普遍认可。 他们认为,要解决生态问题就需要研究人同自然和社会各方面相互作用的各学科广泛合作。 苏俄学者提出的科技与人、社会、自然的系统理论和综合方法, 为解决全球性生态问题指出了一条路径。
当代对STS的研究存在着科学主义与人本主义的对立,前者重视自然科学,后者重视人的价值。然而随着科技发展对人类作用的凸显,人们逐渐走入极端的唯科学主义,使人的价值丧失殆尽。特别是因物质生产的迅猛发展而造成的资源、环境等严重威胁人类生存问题的出现,必然促使人们对工具理性以及人与物的关系进行再认识、再思考,提出“以人为本”的问题。以上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苏俄STS对人和人道主义问题的研究。
弗罗洛夫认为,人道主义不仅不是一种单一的伦理或是单一的意识形态规范,而是一种伦理与意识形态规范的综合体,这个综合体支配着意识形态的发展。在人道主义的视阈下,苏联学者从人生活的环境背景到个人的内心道德修养,从对压抑人性的唯科学主义的批判到科技观的人本主义价值等问题进行了综合的研究。最终提出了科学人道化的思想,其内涵是:“科学是为人服务的”,“人是一切科学的尺度”。科学总是趋近于人的本质的需要,而人的需要最终会以社会目标和结果的形式表现出来[19]。可见,该阶段苏俄学者对科学、技术的研究产生重大变化,开始从人的价值选择和价值取向考察科学技术。
然而,这种对人道主义的研究最终转化成对“抽象人道主义”即人道主义政治(新思维)的研究。安启念认为:“弗罗洛夫正是用‘抽象人道主义’的解释影响了戈尔巴乔夫。他说:粗俗的、斯大林式的、教条的马克思主义早已被苏联的许多哲学家所否定,包括我,宣传的是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解释。在西方,被称作‘马克思的第二次诞生’。”这种无视客观条件的抽象人道主义,表现得淋漓尽致。其实,马克思主义之所以具有真理性,在于马克思主义把自己的人道主义理想的实现建立在历史发展客观规律的基础之上,因而它是科学,而不是空想。弗罗洛夫等苏联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以及戈尔巴乔夫的错误,在于他们无视客观条件的制约,使社会主义由科学变为空想。这样的思想不仅不符合马克思主义,而且无视苏联的社会实际,用它指导改革,必然会出乱子。其结果就是连续数年全部媒体(包括学术会议)充斥着对苏联历史阴暗面的宣传报道。这成为导致苏联解体的原因之一。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苏联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彻底否定[20]。
首先,哲学是指导人类发展的方法论基础,在对STS进行建构时离不开哲学理论的指导。因此,科技与哲学应该保持紧密的关系,苏联科技与哲学的关系虽然紧密,却是畸形的,这与马克思主义在苏联的意识形态化有关。作为苏联的官方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了意识形态的主导,它直接凌驾于科技之上。实践证明这是错误的。
其次,哲学保持生命力的关键在于对现实生活中的问题进行实践、批判,对社会的需求作出合理的回应。苏联哲学不能正视现实生活提出的问题,积极开展理论创新,导致苏联的哲学脱离生活实际,失去自己的社会基础,最后只有在死气沉沉中走向教条,直至被抛弃。这是苏联哲学发展中的一个极为沉痛的教训。一切STS学者不能不以此为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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