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子美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31)
《妻妾成群》中颂莲形象的精神分析
杜子美
(云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昆明 650031)
《妻妾成群》是中国深深庭院里女人斗争的缩略图,在男性强权文化的压制和女性自身反抗意识的缺失下,颂莲从一个清纯的女大学生最后变成了疯癫的可怜女人。运用精神分析学理论对颂莲进行剖析,她潜意识里的性欲望、焦虑以及自我与本我难以调和的冲突注定了她的悲惨结局。
性欲望;焦虑;死感
苏童的中篇小说《妻妾成群》讲述了接受过新式教育的女学生颂莲在家庭衰败之后嫁给了50多岁的陈佐千做四姨太的故事。为了获得在陈府受宠的地位,妻妾之间勾心斗角,颂莲在这场女人之间的战争中由“新欢”到“旧爱”,在自我与本我的矛盾冲突中走向了死亡的另一种方式——精神失常。秋雨、枯井、萧索的庭院……整篇小说笼罩在一种衰败与死亡的气息之中。即使颂莲得到了陈佐千的宠爱,她也深受死亡幻想的折磨。也许是不愿意做“狗”的失势,加上亲眼目睹三姨太梅珊被投湖的场景导致了颂莲的疯癫,但通过分析颂莲潜意识里性欲望、焦虑以及自我与本我的冲突就会发现,封建纲常伦理思想炮制出的规驯的身体无法靠岸,最终只能淹没在死亡幻想的汪洋之中。
按照弗洛伊德的学说,潜意识是处于大脑底层的一个庞大的区域,是决定人的行为和愿望的内在动力。潜意识的观念遭受过压抑而被摈斥于意识领域之外,至于被压抑的欲望,弗洛伊德认为主要是性的欲望。颂莲为了博得陈佐千的宠爱,主动按照男人的兴趣打扮自己,出卖鲜艳青春的肉体。她会在阴雨天想念床第之事;在失去宠爱之后,她依然想通过“性”进行挽回;真正失去挽回的机会之后,她幻想着被子里的飞浦是什么样子……颂莲甘心成为性奴,一方面她可以在陈府行使主人的权力,一方面满足了她的生理需求。颂莲对飞浦的感情很难被解释成爱情,致使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原因恰恰是她得不到满足的欲望和失宠后的尴尬地位。飞浦的存在对于颂莲而言只是一个安慰,一个替代品,而不是爱。
颂莲接受过短暂的新式教育,但庞大的社会机器得以运转的权力机制不是那么容易就瓦解的。权力制造知识,“不是认识主体的活动产生某种有助于权力或反抗权力的知识体系,相反,权力—知识贯穿权力——知识和构成权力——知识的发展变化和矛盾斗争,决定了知识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领域”〔1〕。女性自我意识的塑造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一旦没有适合它的土壤就会很快地夭折。“当唯一的自由是通过掌握一切大权的人的慷慨赠与而获得的奢侈的肉欲时,为实现个人抱负或解放而奋斗的动力也就荡然无存了”〔2〕。颂莲的父亲突然去世断了她求学的路,然而她给未来设计的路就是做一个有钱人的小妾,可见她的女性意识和反抗意识是缺失的,一开始她就没有想要把握自己的命运。走向飞浦不是女性的反抗,而是一种自欺式的逃避。在陈府,陈佐千是权力的象征,第一夜他就给颂莲敲了一个警钟“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3〕51。所以新式教育在陈府没有存在的领域,更难以发挥它的作用。颂莲所谓的自己负责自己就是做一个有钱人家的小妾,失宠之后仍然渴望着怀孕,“母凭子贵”使她不愿意在陈府里做一叶飘零的浮萍。严厉的权力惩罚机制配合着封建纲常塑造了她驯顺的身体,她不可能反抗陈佐千,不可能冲出家庭,她唯一的生存之道就是获宠。
即使是受宠之时,为什么颂莲总是想到紫藤树下的那口井,总是幻想到死亡?为什么她在三姨太梅珊被投井之后疯了呢?被投井是有淫秽之事发生,正是颂莲的潜意识里有着对性欲的渴求,所以她才由别人的死亡想到自己。意识里的道德规约束缚着她进一步的行动,所以对性的渴望在潜意识里受到压抑,同时死亡的惩戒时时昭示着她得到快感所要承担的后果,并且这种后果是她能够料想的。“井”就作为一种惩戒意象惊扰着她的生活,让她潜意识里的性欲望得不到满足,只是这种对于性的渴求被隐逸在女人的斗争之中。
封建等级制度和家国同构思想培养了中国一批批具有主、奴双重性格的人。初进陈府,她的身影在秋日的照射下显得单薄纤细,她用衣袖擦汗的动作给下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致雁儿都瞧不起她。然而得宠之后,她凭借主人的身份可以仔细查看雁儿头上有没有虱子,因为不喜欢雁儿头发的味儿让她天天洗头,随便查抄雁儿的私人财物,逼雁儿吃草纸而得伤寒死去。颂莲凭借新鲜的形象和床上功夫得势,一边做着陈佐千的奴隶,一边行使着“主子”的权力。从对继母所提的要求,以及初次与陈佐千的相会都可以看出颂莲是个理性的人,但同时她又变得敏感而多疑。面对家里的明枪暗箭,她可以侍宠无恐,可以理智地化解危险甚至报复,然而无论是听戏、听箫,或是观雨赏景,她都免不了黯然落泪,伤心悲己。
颂莲在陈府里表现出理性和脆弱的两面,她的生活常常伴随着一种焦虑情结,这种情结集中体现在“井”的意象以及对死亡的幻想情境中。“从井的字形来看,它像古时犯人戴的枷锁。从它的比喻意义来看,法度、条理,更直接说明它是约束人的东西”〔4〕。越是失势,颂莲越是对未来的生存充满担忧。因为颂莲并不是害怕这口枯井,而是她没有实现的本能欲望。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受期待性焦虑的人“总是预知种种可能的灾难,视每一件偶然之事为不祥之兆,总是从某种坏的意义上去看待每一件不确定之事”〔5〕413。期待性焦虑在很大程度上与得不到发泄的力比多密切相关。通过上文的分析可以知道,在她的潜意识里有着对于性的渴求。可是对“井”的恐惧压抑着潜意识里的性需求。“如果与焦虑有关的观念的内容受到了压抑,那么,焦虑就会成为一种通用的货币,可用来交换任何情感冲动”〔5〕419。起初,颂莲对于“井”只是出于好奇,但随着生活的失意,陈府里的险恶阴翳使她的愿望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得到实现,不能实现的愿望被压抑到潜意识里就成为了幻觉。三姨太梅珊不得宠却可以与医生偷情以至活得自在,活得张狂,而她却不敢逾越。此时想到“井”还仿佛只是别人的事情。但是遭遇到雁儿的诅咒,见识了二姨太的阴毒,陈佐千焚毁父亲遗物时的专横自私以及与大太太的当面冲撞等一系列事件之后,“井”使她“在虚无中听见了某种启迪的声音”,她开始出现幻觉,那口井仿佛一只苍白的手攫住了她的命运。在陈佐千寿宴上的一吻,让她颜面尽失,跌入深渊。后来雁儿的死使她不得不点着灯睡觉,幻觉让她越来越恐惧。在这深深庭院之中,强大的男权思想塑造了一个个女性的悲剧形象。此外女人之间的斗争加速了她们的自我填埋,“她们的关系不是建立在她们的特殊性之上,而是直接在一般性中体验:一种敌意因素由此马上渗透进来”〔6〕。
追随颂莲的生活足迹,抓住“井”这一线索,不难得出,颂莲的精神焦虑在逐渐被强化,或者说,现实中的压抑越重,潜意识的反抗越强,反抗进入不到意识,精神就越来越不堪重负,所以颂莲的疯是必然的。因为在本我和超我的矛盾中,本我没有战胜超我而获得快感,超我也没有超越本我让她安于现状。飞浦是她灰暗生活里的一点点安慰,当她终于要冲破防线却发现飞浦并不能满足她的欲望,她自己也即死了一半。梅珊的死让颂莲的人生也跟着落幕。焦虑幻想的强化加深了她的恐惧,而这种恐惧比事实的恐惧更难以消除,因为它们在物质上根本不存在。
弗洛伊德认为本能的目的在于恢复事物较早时期的状态,例如焦虑就是一种防御本能,它潜意识里要保护生物原生态的安全。爱和死是两个最基本的本能,爱的本能源于生物存种的目的,而死本能要将生命的物质复归于无机的状态。“弗氏揭示人的死亡本能,同时也是对人性本质的揭示,说明人有着潜在的危险性,这种危险性如果疏导不当,就会给他人或自己乃至人类文明造成危害”〔7〕。性感和死感都源于生物的本能,但是这二者是不能够共存的,一个在世之人无法感觉到已死的状态,同样随着人的死亡也就消散了对在世的最后留恋。然而在《妻妾成群》这部作品中,苏童给颂莲预设了一个最后的结局,或者说作者在小说中为颂莲塑造了一个一个的影子,它既包括梅珊也包括被投井的上辈姨太太,这些已逝的和在世的幻影让她在感受性欲冲动的同时也领受死感的恐惧。当她目睹梅珊的死亡过程时,就不可能无视自己的命运结局和死后的虚无。颂莲的疯也即是死,是与梅珊同构下的另一种死亡方式,即所谓兔死狐悲。
梅珊是颂莲潜意识里更为直接的“影子”,是她的镜中之像。梅珊在死寂的大庭院里是一个敢爱敢恨的人,她在颂莲的新婚之夜以装病抢走陈佐千,她敢于在不顺心的时候骂遍陈佐千的祖宗八代,甚至扬言如果陈佐千5天不去她那里就找个伴,而事实是她确实有一个“医生”这样的性伴侣。再看颂莲,她对飞浦产生性欲时想到的是梅珊与医生交缠着的腿;梅珊在井边唱《杜十娘》的段子时和颂莲谈到井中的鬼,说“一个是你,一个是我”。颂莲在女性之间的相互倾轧中可以玩尽手段以自保,她逼迫雁儿吃草纸,她剪掉二姨太的半个耳朵,她公开顶撞大太太……但是她却不能像梅珊一样,即使被当场捉奸也怒目圆睁,厉声喝骂。不容忽视的是颂莲的两次“出轨”:对飞浦的勾引和对陈佐千说“不”。《妻妾成群》揭露着男性强权思想对女性的压制,同时也解构着传统——陈佐千的性衰竭,飞浦的性无能,陈家生意的不景气等等。那么,颂莲对飞浦的诱惑更多源于自己的性渴望和飞浦对她的好感,飞浦的拒绝只是表象,让颂莲止步的原因在于飞浦的性无能。她感觉到女人像狗像猫像老鼠就是不像人,她拒绝像“狗”一样伺候男人,但是拒绝不了潜意识里的性冲动,在她的意识里自我和本我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个体的死亡不是由另一个世界来负担,而是由自己的身体单独负担,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无视自己死后的虚无,死感成了在世的负担,在世的愿望被现实的实证一笔勾销了。
社会的规训和惩罚是女性活动的监视器,梅珊只能作为颂莲的影子存在于黑暗的角落里。“寻求自己的身体与影子的平衡是个体生命的在世负担”〔8〕。颂莲一直痛苦地深陷在性感与死感交织的幻想之中。当和陈佐千谈到那口井时,颂莲就说看见两个女人浮在井底,“一个像我,另一个还是像我”〔3〕62。死本能说明人有着潜在的危险,而她没有把这种危险性加以适当的疏导,结果断送了自己。
〔1〕〔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3版.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29.
〔2〕〔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M〕.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95.
〔3〕苏童.妻妾成群〔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4〕郭颖杰.《妻妾成群》:欲望和生命的悲情演绎〔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7,22(7):60.
〔5〕〔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M〕.彭舜,译.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6.
〔6〕〔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M〕.郑克鲁,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380.
〔7〕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142.
〔8〕刘小枫.沉重的肉身:现代性伦理的叙事纬语〔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4:116.
(责任编辑 党红梅)
Psychoanalysis of Songlian in Wives and Concubines
DU Zimei
(School of Humanities,Yunan University of Nationalities,Kunming 650031,China)
Wives and Concubines is a miniature of Chinese women's struggles in deep courtyard.Because of the oppression of cultural power and the lack of awareness of women's resistance,Songlian became a poor woman of mad from a pure university student.By use of psychoanalysis,her sexual desire,anxiety and irreconcilable conflict between ego and id in her subconscious doomed her tragic ending.
sexual desire;anxiety;sense of death
I207.425
A
1672-2345(2012)01-0036-03
2011-11-23
杜子美,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家作品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