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小说的唯美品格

2012-03-20 14:54张学昕
文化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五龙苏童意象

张学昕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苏童是一位始终保持着强烈的唯美写作倾向和立场,以独树一帜的美学原则、不断为文学、为我们提供个体的经验和独特美学情境的作家。多年以来,他在“纯文学”的范畴内寻找着关于历史、现实和未来新的可能性表达,尤其是在文学看似愈来愈“边缘化”的今天,他的唯美写作无疑对强大的低俗文化呈现出独立性、抗议性和特立独行的美学性,求证着文学应有的尊严。

我认为,苏童写作的唯美品格主要在于他的写作和文本中呈现出的南方气质、“南方想象”和与之相映的美学风范。王德威在描述苏童的创作时,特别地强调了苏童写作的南方“民族志学”问题:“检视苏童这些年来的作品,南方作为一种想象的疆界日益丰饶。南方是他纸上故乡所在,也是种种人事流徙的归宿。走笔向南,苏童罗列了村墟城镇,豪门世家;末代仕子与混世佳人你来我往,亡命之徒与亡国之君络绎于途。南方纤美耗弱却又如此引人入胜,而南方的南方,是欲望的幽谷,是死亡的深渊。在这样的版图上,苏童架构了或虚构了一种民族志学”。苏童的大量小说文本,在一定意义上,已经构成记录南方文化的细节和数据,成为用文学的方式记录南方、记录人类的心灵史。他在作品的选材上,喜欢在旧式的生活题材中发掘、体验、想象,无论是着意于伤感、颓废、消极的生命形态,还是臆想存在的疼痛,都会很强烈地表现出丰富的沉淀和文化分量,从中可以清晰地看出作家理解世界方式的特别。他的代表性作品,几乎都是以渐渐“消逝的历史”和衰朽、腐败的家族、家庭为故事,而“江南”普泛的消极、虚无、逃避、放弃姿态,成为人物的价值取向和人生态度。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他仿佛一次次地“回家”,回到“过去”,回到记忆,回到生活本身,也回到想象的天空。有时又如同一次次远足旅行,在写作中被人物或故事牵引着做陌生而神秘的游历,进行着一次次精神的还乡。这使苏童的“南方想象”带上了浓郁的古典性和抒情性。

中篇小说《一九三四年的逃亡》和《妻妾成群》堪称苏童小说的经典,前者是“先锋小说”的代表作,后者是曾给他带来巨大声誉和影响的成名作。从叙事的角度看,这无疑也是体现苏童小说叙述风格的两部标志性作品。《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看上去是讲述一个关于“逃亡”的故事,确切地说是通过乡村、城市的历史变迁以及家族的破败、人的堕落表达人性苦难、罪恶、生存的艰辛、死亡的宿命。故事浓缩于一九三四年这个“时间的容器”之中,家族主要成员陈宝年、蒋氏和狗崽活动于一个没有任何意识笼罩、驱使并有所命名的城乡背景之下,蒋氏一生的乡间劳作、生殖力的旺盛与她的善良、愚朴、仇恨,陈宝年逃离灾难乡村后在城市的发迹与堕落,狗崽的寻父,地主陈文治的古怪、丑恶与神秘都被死亡、宿命的叙述暗线牵引着,起承转合。叙述中对堕落、欲望的描写简洁而沉浸,优雅的叙述从容不迫,使那个时代的堕落景象充盈着末世的氤氲。传奇、戏剧性、较为完整的故事行云流水般地把握、传达了人物的生存情状,体现出小说叙述的“古典性”倾向。但我觉得,这篇小说的独特与出色更在于它的“抒情性”和“浪漫性”,其实,这一点与叙事的“古典性”风格是同源的、一脉相承的两种文本气象。苏童在这篇小说中选择了开放性的叙事结构,传统小说叙事的第一人称集中表现出了叙述的能动性、想象性和猜想、推断人物、情节发生的优势,叙述视点的“全知全能”,又使“我”的回忆、追述被强调到极端的程度,人物的活动和故事情节依照叙述的能动性来展开,在叙述的层层推进中,“我”站在时间的另一端对家族旧事的逼视,不断地发掘出生存的种种情境和不可思议的多样性。令人惊异的是,这篇小说并不想彰显传统小说的寓言性力量或任何道德使命,而是有意利用叙述对故事结构中“时空统一性”的破解,切割事件、人物行为的可能性、直接因果关系,谋求对存在自身逻辑和规律的传达。这样,故事的发生和结局就成为没有任何特定历史动机和文化规约的历史、存在图景,存在情境的呈现在叙事中也没有任何理性依据,情境本身就构成故事的诗意内涵和美学风格,而且,作家的自我和自我的幻象,很明显是在其中相互影响的。在这里,我们还是感觉和认识到苏童对古典叙事在一定程度上的摆脱和精心改造,凭借叙述视点和叙述人的“移位”和“腾挪”,尽力寻找所固有的诗意。传统现实主义叙事以“客观”为特点,而客观则是一个有着种种定义的概念,从某种角度讲,所谓客观是一切主观或武断的对立面,作家似乎就不该给“个人”立场或“叙事姿态”介入故事的机会,但从另一角度看,客观又意味着作家无须抵制自己的个性和话语,而要表达体验和想象到的存在的“真实”形态。苏童显然在这篇小说的叙述中先验地超越了历史的表象特征,在主体与存在的交汇点上,进行“超距叙述”,涌动出强烈的主观抒情气息,同时,也在对历史的深刻质疑中打开当代叙事的另一种想象和思维的空间维度。

而《妻妾成群》在“古典性”和“抒情性”以及叙事的自主性方面体现出更加耐人寻味的奇特的文本张力。可以说,《妻妾成群》那种“抒情性叙事”美学气质完全是建立在叙事的古典性、故事的虚构情境上的,叙事的仿真,叙事对生活可能性的推测,或对存在本然状态的想象性复制,使小说在叙述形态上产生了拟旧风格,这无疑是又一种“超距叙事”。小说保持了故事的“原型”或起源性,即一夫多妻制家庭的“类型故事结构模式,但苏童却通过古典小说的白描手法、复调小说的文本修辞策略,营构逼真的存在情境,使看似宽柔、恬淡的文字中隐含着强大的叙事的结构性力量。

颂莲和陈佐千的故事作为“已死”的陈年旧事显然有别于苏童大量 “回忆中的往事”,而完全是一次无中生有的想象,一次没有任何历史、现实动机的故事营造。当然,一个没有现实意图的叙事就可能会呈现符号、图像式的多义性,故事形态就会生发出种种艺术感受和效果,引领我们进入关于存在的难以逻辑化的隐秘结构。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关系,性、死亡、颓败、家族都是故事中最活跃的因子,我们会在叙事的“传说”中,体悟到人性和宿命的历史。可以这样讲,苏童着力地叙述的这个家族颓败的故事,还是重在对情境的诗性体验和对神秘存在的激情表达,让读者的历史、文化、心理等个人经验失去以往的惯性,在读解文本中失去常规的对应理解的作用,这时,阅读中的感性的、情感的甚至欲望的快乐就会油然而生,所以说,这种没有道德、意识形态承载和负荷的叙事一定是源于那种“令人激动的想象”,也就是对存在的“想象性重构”。

如果说,古典性和抒情性建构了苏童“南方想象”的诗意模式,那么,“江南格调”则熏染出“南方想象”的最基本的底蕴和色调。在苏童小说中大量带有南方地域色彩的意象,呈现出了浓郁的诗性气质。意象与南方的自然、生态、人的存在方式、存在体验之间构成了各种神秘的文化联系,甚至可以说,南方就是一个庞大的文化象征或隐喻,就是一个无限丰富的意象,它是苏童摹写、想象生活的另一种方式,或者说是另一种寓言诗性结构,并由此形成了“江南格调”的基本旋律。

苏童小说的南方,当然是他虚构的南方,他以自然的南方作为叙述的地缘背景和人文的描摹对象,而在不同的小说中,南方又呈现出各式各样的形态和丰富的表情与面目。“香椿树街”、“城北地带”系列小说中,街与河这两个意象几乎贯穿、绵延在所有的叙述之中。这条街是泥泞不堪,“狭窄、肮脏、有着坑坑洼洼的麻石路面”;河是永远“泛着锈红色,水面浮着垃圾和油渍”,“河上飘来的是污水和化肥船上的腥臭味”,“间或还飘流而下男人或女人肿胀的尸体”,两者已成为人物活动的背景框,其中的人事物流几乎没有任何鲜亮、温和的诗意,而其中充满破烂、罪恶、肮脏和丑陋甚至残暴的故事,正是这个独异的生存环境的产物,凸显出人性的粗俗和灵魂的弯曲。在《南方的堕落》中,乡村姑娘红菱坠河而死,“尸体从河里浮起来,河水缓慢地浮起她浮肿沉重的身体,从上游向下游流去”;在《城北地带》中,少女美琪在遭少年红旗强暴后无法忍受世俗的屈辱,落水自溺而死;《舒家兄弟》中,舒农试图纵火烧死兄长舒工,爬上屋顶凌空飞下,而在河里的水面上同时飘浮一具被烧焦的猫的尸首残骸,在暮色中沉浮,时隐时现……街与河在这里既构成人们生存的环境和背景,也成为南方生活的见证。街,凝固着人们种种复杂的生命记忆;河,流逝的浊流中飘浮的是无法洗涤的人间沧桑,它们贯注着作家对世态人生这出活剧的惊悸、恐惧和颤栗,也深深地表现出对其封闭、乏味、淫乱、无序生活的存在性焦虑。

在苏童小说中经常出现的还有 “米”、“水”、“洪水”等意象。 在《米》中,主人公五龙的名字似乎也暗含作家的另一种隐喻,龙在万物生灵中居首,是华夏民族文化的图腾标志,苏童在小说中多次渲染“洪水”意象,是否也喻指、象征五龙这个逃离南方枫杨树家乡的“无水之龙”的无根无源之意,因为龙弃水而去必死无疑。如五龙这样的“恐龙”客死异乡异处成为无根浮萍,无疑具有深层的文化之象。而五龙生殖器的最终溃烂,也喻指阳刚之气的丧失与沉沦,其生命力、意志力与现实对抗终以迷失自己而终结,给人惨烈、孤独之感。五龙只记得“他是在一场洪水中逃离枫杨树家乡的。五龙最后看见了那片浩瀚的苍茫大水,他看见他漂浮在水波之上,渐渐远去,就象一株稻穗,或者就象一朵棉花”,五龙最终的幻觉与梦还是将“水”和“稻穗”、“棉花”连在一起,他带着整列车的大米踏上归根之途,“水”与“米”是五龙的归宿,他虽然在一车“最好的白米”中死去,满口金牙被儿子柴生挖走,没能成为辉煌的殉葬,但我们看到了苏童为这个“龙之子”所布置的轰轰烈烈的死亡场景:“隆隆地向故乡奔驰的列车,车内五龙仰卧于雪白闪亮的米中”,这里的“米”与“水”已不是瞬间的视觉印象,一瞬间的内心感觉,这个并置的意象映现出的不仅是一个生命充满恐惧、哀伤的虚幻感觉,而且使整部小说通体都笼罩着那种哀婉、沉重的氤氲,时有时无,时隐时现,似意似境,构成俗世的粗陋与优美、潮闷与宽大对比强烈的画幅:人与自然、俗世的背谬与荒诞,内心的动荡不安、心灵风暴与生命的无常,意象的直接呈现传达出作家可能在刹那间感悟的生命的全部内涵,意象如语言,打通了感觉与世界的对应,使作品灌注着生命与死亡的气息。

我认为,对于苏童的小说,我们虽然不能用“深邃”、“广阔”、“凝重”这样空洞的词语来概括,倒是可以用“宽柔”、“灵性”、“有慧根”、“绵密通透”这样的话语来进行审美判断,也就是说,他的写作少有拘谨和困惑,更多的是智性的策略和充满灵性的感悟。我们感到,他笔下“江南意象”搭建起的南方格调以及古典性与抒情性的唯美叙事,共同撑起了一片“南方想象”的天空,由此为我们打开他“南方精神”的一条艺术通道。这种相对纯粹的唯美写作,无疑丰盈了我们日渐枯竭的文学想象力。

有人曾责备苏童的小说创作长期沉醉于唯美状态,甚至称其有“中产阶级情结”。须知,苏童毕竟不是那种想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披肝沥胆、血染战袍的壮烈写手或时代的呐喊者,当然,像苏童这样的作家,也不会像卡夫卡那样喜欢在晦暗中掩抑心灵、自我煎熬,做一个苦斗士,苏童有自己的方式领略、体验生活、生命和世界的风景与沉重,他有自己抵达心灵、表现精神的方式。我们说,唯美的,不一定就仅只是颓艳的,也不就是伤感、放纵的,但一定是诗意的。苏童就是更多地从个人记忆、个人生命内在体验方面想象生活、进行心灵创造的小说家。无论是他对历史、记忆的想象和虚拟,还是对当下的写实和审美狂欢,唯美的叙述都会有强烈的穿透力。我们有理由相信,苏童在小说创作上一定会走得更远,因为他早已为自己的写作找到了方向和边界,而且价值丛生,这种价值与功绩在于他的小说既给人们讲述了迷人的故事,又给文学贡献了一种独特的语言,捍卫小说文体在文化上的尊严,并使小说神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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