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弘
(大连理工大学人文社科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0)
被称为“海峡两岸第一人”的陈映真是台湾备受争议的作家之一,他在将近五十年笔耕不辍的创作生涯中,发表了大量优秀的文学作品。发表于1964年的《将军族》是陈映真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以这篇小说命名的作品集1999年入选30部 “台湾文学经典”,并在大陆被评为 “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
短篇小说《将军族》不仅确立了陈映真在台湾文坛的地位,而且也鲜明体现了他早期文学创作的主要特征,并以母题的形式潜在的规约着他以后的文学创作。综观这篇小说,其中最引人瞩目的是作者所采用的“两极化”叙事方式。在这篇小说中,充满了互相对立的因素:过去与现在、年轻与衰老、悲与喜、崇高与渺小、堕落与升华、肮脏与纯净等等,这些对立的因素共同存在于文本中,相互之间形成一种强烈的艺术张力,使一篇仅有几千字的小说显得丰盈厚重。
“张力”这一概念是美国新批评理论家艾伦·退特从物理学领域借用而来的文论术语,其范畴大致可做这样的界定:“在整个文学活动过程中,凡当至少两种似乎不相容的文学元素构成新的统一体时,各方并不消除对立关系,且在对立状态中互相抗衡、冲击、比较、衬映,使读者的思维不断在各极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观念的影响下产生的立体感受。”[1]张力的存在使文本圆涨,不仅产生了意义的多元性,而且意义的绽放也造就了文本弯弓待发的紧张感。就《将军族》而言,其在情节发展、意蕴表达、风格情境等方面都鲜明的体现出了这些特点。
《将军族》叙述了一个大陆去台湾的退伍老兵与一个台湾本省女孩的爱情悲剧。在这篇小说中,作者并未按照传统的线性叙事模式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是采用了内向式的叙事方法,即以心理探索式的语言铺陈人物的心灵状态,并以人物的心理流程作为情节发展的契机与动力。整篇小说几乎都是由男主人公“三角脸”的心理流动联缀起来的,在他的意识流动中,过去与现在的场景像电影中的镜头剪接交错显现,时空处在不断的跳跃变化中。
小说开头“三角脸”在为“高个子”修好伸缩管后无意间发现了已分别五年之久的 “小瘦丫头”,“伊站在阳光里,将身子的重量放在左腿上,让臀部向左边画着十分优美的曼陀玲琴的弧。”这种站姿使“三角脸”回忆起五年前在康乐队里与 “小瘦丫头”的一次月夜交谈。在这次交谈中,一个是漂泊异乡无家可归,一个是卖身为妓有家难回,“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共同遭际使两个人的心开始走近。之后锣鼓队开始作业的声音使“三角脸”回到了现实,“小瘦丫头”神气地指挥着乐队,但他却发现“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有半拍”——因为“伊是个轻度的音盲”,而这又使他回到了五年前与“小瘦丫头”隔着夹板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一次交谈场景。那一次“小瘦丫头”述说了自己逃出来的真实身份,而他也做出了自己一生中重要的人生选择——“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折,悄悄地离队出走了。”几支曲子吹过去之后,“三角脸”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而这时“小瘦丫头”也发现了他,饱经沧桑的两个人终于再次相见,并且以欢乐昂扬的姿态像将军一样双双自尽。
小说就是这样在过去与现在的交错中展示着情节的发展,并在二者的比较映衬中形成一种内在的张力。五年间,“三角脸”与“小瘦丫头”在年龄外形上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五年前的“小瘦丫头”发育得很不好,又瘦又小,“仿佛一具着衣的骷髅”,现在却“丰腴了许多”,“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的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的精神了。”而“三角脸”却“已在苍老着,像旧了的鼓,缀缀补补了的铜号那样,又丑陋、又凄凉”,他们“一个生长,一个枯萎”,“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岁月的流逝带来了生命不可遏制的变化。然而同样在过去与现在的对照中,可以发现“三角脸”与“小瘦丫头”的命运却并未发生根本转变。五年前,“三角脸”流落异乡,孑然一身,在康乐队里只能吹吹喇叭,编扯些马贼、内战、死刑的故事,但女队员们除了听他的故事外,没有人再去理他,他只能在寂寞中思念着家乡;五年后,“三角脸”依然以为丧家吹喇叭度日,体味着“一个卖给人的人的滋味”。而“小瘦丫头”五年前被家人像牲口一样卖给别人,逃出来后来到康乐队,在舞台上充当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乒乓球,盖住伊唯一美丽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被台下人笑谑着;五年后尽管她得到了“三角脸”的帮助,但她依然没有逃离火坑,被卖到青楼,而且还被弄瞎了左眼,苦难的命运不但没有发生改观,反而更加重了。因此,在岁月年龄的“变”与苦难命运的“不变”之间,可以清晰地看到台湾下层社会持续的困苦,小人物朝不保夕艰辛凄楚的生活现状,使整个小说弥漫着浓烈的忧郁感伤与苦闷。在对苦难现实的描写中,陈映真对生活于底层的人民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同时也对现实的丑恶进行了强有力的批判。而这种同情与批判不仅反映出作者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而且也反映出作者的一种人道主义情怀,正如他自己所说:“首先要给予举凡失丧的、被侮辱的、被践踏的、被忽视的人们以温暖的安慰,以奋斗的勇气,以希望的勇气,以再起的信心。”[2]
《将军族》篇幅短小,意蕴却极其丰富,这首先表现在人物内心丰富的表达上。“三角脸”是从大陆逃到台湾的退伍兵,在他身上沾染着国民党军队中普遍流行的恶习,狂嫖滥赌、放浪、爱吹嘘,甚至晚上偷窥“小瘦丫头”睡觉,这种堕落使他虽年近四十却也不觉得老。然而与“小瘦丫头”的两次交谈却使他的灵魂从堕落的深渊中升腾,面对着“那样地站着的、那样轻轻地淌泪的伊”,他“油然一种老迈的心情”,“他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的。从那个霎时起,他的心才改变成为一个有了年纪的人的心了”。正是心灵纯净的“小瘦丫头”的苦难经历使他的灵魂受到涤荡,并最终决定倾其所有来拯救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瘦丫头”,这一举动与其说是在救赎别人,倒不如说是在救赎自己。而“小瘦丫头”为现实所迫,被家人卖到青楼,身心都受到极大的戕害,但她在一定要活着再见“三角脸”一面的决心支撑下,终未沦落下去。小说结尾两个饱受苦难折磨的人终于相见,然而他们自觉自己的身体已被这个社会浆染得肮脏不堪,因此他们只能相约在来世再聚: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不行了。”
“下一辈子吧!”他说,“我这副皮囊比你的还要恶臭不堪的。”
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喧天的乐声。他看了看表,正是丧家出殡的时候。伊说:
“正对,下一辈子吧。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么干净。”
为了获得心灵与爱情的纯净,两个人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然而正是在这种凤凰涅槃式的行为中,灵魂获得了升华,在堕落与升腾构成的张力之间,不仅构成了对精神的圣洁,心灵的高贵的热切歌颂,同时也为这个灰暗的现实世界带来了一抹希望的阳光。
陈映真有着浓浓的中国情结,他在“统独论战”中始终捍卫着祖国的统一,正如台湾著名学者叶石涛所说:“他(指陈映真)的所有小说的主题大多离不开 ‘对于寄寓于台湾的大陆人的沧桑的传奇,以及在台湾的流寓底和本地的中国人的关系所显示的兴趣与关怀’。”[3]陈映真自己也曾在2001年新华网的人物专访中说:“一个分离和对峙的民族是一个残缺和悲伤的民族。作为一个作家,我对此十分敏感,一直从文学审美的角度反映这种分离造成的痛苦。”“我希望我们的民族能够重新团结。”作为陈映真重要的文学作品,《将军族》也鲜明地体现了作者的这种热望。小说中的主人公“三角脸”与“小瘦丫头”,一个是大陆来到台湾的退伍老兵,一个是台湾本省的下层居民,他们之间由于共同的苦难命运产生的相濡以沫的恋情隐喻的正是大陆人民与台湾人民能够相亲相爱,早日实现团圆的梦想。小说由于契合了海峡两岸人民渴望统一的心态,因此打动了无数炎黄子孙的心,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这种艺术效果的获得与共存于文本中的两种叙事密切相关,一种是男女主人公苦涩爱情的个体叙事,另一种是渴望祖国统一的宏大叙事,二者之间同样构成了一种张力,这种张力使二者和谐的统一在文本中,不仅具有宏大的现实指向,同时也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审美感染力。
由于《将军族》的“两极化”叙事方式,使得它的整体风格也不全是单一的色调,而是斑驳陆离,丰富驳杂。小说叙述的是一个哀伤惨淡的爱情悲剧,但作品中却又时时洋溢着喜乐的气氛。小说是如此开头的:“在十二月里,这真是个好天气。特别在出殡的日子,太阳那么绚灿地普照着,使丧家的人们也蒙上了一层隐秘的喜气了。”这种喜气连感伤的《荒城之月》也“有一种浪漫的悦乐之感”。而在小说结尾当“三角脸”与“小瘦丫头”决定要自尽时,这种欢乐被涂抹得更为显眼:
他们于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只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
太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一个悲惨的故事却被包裹在欢乐的氛围里,这种悲喜倒置造成了强烈的审美效果,悲与喜之间形成了一种内在的张力,不仅不会因为快乐的气氛冲淡悲剧的效果,反而会更增添悲剧的浓度,正所谓以乐景写哀,反倍增其哀。尤其是小说结尾两人殉情的场面,充满了喜庆,而这种喜庆更令人感到心酸和哀惋。“恋”生“畏”死本是一切生物的本能,但是他们整个死亡的过程不仅十分平和,甚至有几分绚丽,这里的死亡不像是终结一切的幽灵,而更像是能抚慰苦难心灵的天使,这种反常与颠倒实际上大有深意。当苦难日益将人逼向极处,死亡便不再是“虚无”的了,而是有了解脱甚至是带来心灵安慰的意义,如果这种意义愈是被凸显出来,则愈能显示出存在的无意义,死亡的过程越是轻松愉快,就越能体现出现实生存的沉重悲苦。“三角脸”和“小瘦丫头”在现实世界中饱受磨难,因此他们将希望寄托于来世,死亡便成了解脱苦难的一种方式,甚至成为一种幸福。正是这种悲与喜的对照映衬,使小说中充斥着浓烈的悲凉与凄苦,产生了强烈的艺术审美效果。
当然除了悲喜风格情调的对照外,《将军族》中还存在着一种卑微与崇高的对照。小说主人公“三角脸”与“小瘦丫头”都如草芥般生活于社会的底层,是属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群,然而他们的生活虽艰辛凄楚,但却不委琐苟且,他们以顽强的生命力与苦难抗争,最后甚至用死来捍卫心灵情感的纯洁以及做人的尊严,小说的题目《将军族》以及两人殉情前吹奏的《王者进行曲》都具有这样的象征意味,他们活得虽然卑微,但他们在精神上是高贵圣洁的,他们的死“看来安详、滑稽”,但“都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就像两位大将军。而小说也正是在这种卑微与崇高的两极对照中形成一种张力,既表现了对下层社会弱势群体的深切同情,也热切地呼唤与期望着人的价值与尊严的实现。
[1]孙书文.文学张力:非常情境的营建[J].内蒙古大学学报,2002,(2):61-67.
[2]陈映真.陈映真文集·文论卷[M].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98.415.
[3]叶石涛.走向台湾文学[M].台北:台北自立晚报社出版社,1990.1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