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礼貌行为的文化解读

苍丽影

（大连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02）

中日两国同处东北亚地区，文化交流源远流长。鉴于古代日本曾经受到中国文化熏陶，某些日本学者认为，中国是日本文化的“母国”。客观而言，日本的文化一方面不断吸收外来文化（包括中国文化），同时也深深地打上了自己的烙印。与中国一样，日本也是一个礼仪之邦。对于正在建设文化强国的中国而言，向昔日的“学生”学习，准确把握日本人的谦恭和礼貌背后所映现出来的日本文化和日本人的心理特征对中日两国人民之间的交流十分重要。换言之，理解日本人的礼貌行为必须超越对该行为的表面认识，进而深入剖析其历史和文化根源。拙文拟从言语行为、非言语行为及日本人的赠答行为来解读日本人的礼貌行为，以期对日本人的礼貌行为做一文化上的解读，并就教于方家、学者。

一、日本人在言语行为中所体现的礼貌

（一）敬语的使用

1.何谓敬语

日本人的礼貌，在言语行为中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敬语的使用。那么，什么是敬语呢？“敬意表現とは、コミュニケーションにおいて、相互尊重の精神に基づき、相手や場面に配慮して使い分けている言葉遣いを意味する。それらは話し手が相手の人格や立場を尊重し、敬語や敬語以外のさまざまな表現からその時々にふさわしいものを自己表現として選択するものである (所谓敬意表达就是指人们在交际时，本着相互尊重的精神，充分关照对方，依据不同场合而使用的语言表达形式。它是说话人尊重对方的人格和立场而选择的自我表达形式)。”［1］从中可以看出，日语敬语是以尊重对方为理念的。在日本社会，敬语是协调人际关系的润滑剂，所以樱井又称其为“協調語(协调语)”。［2］

2.敬语的使用对象和场合

人物、时间、地点、情况不同，敬语的使用情况也不同。敬语运用得正确，会表现出对人的尊敬，并由此建立起良好的人际关系；运用不好，会拉远人与人之间的距离甚至会伤害人的感情。那么，对什么样的人在什么样的场合下使用敬语呢？有学者进行了如下概括。

对年长者要使用敬语，如公司的前辈等。

对比自己地位高的人要使用敬语，如领导，恩师等。

对社会名流要使用敬语，如医生、学者、作家等。

对关系不亲密的人要使用敬语，如初次相识的人或偶尔见到的人。

在正式场合的讲话中要使用敬语，如开会、演讲、红白喜事等场合。［3］

由此可见，敬语的使用要根据两种关系，一是上下关系，即职位低的对职位高的人、年小的对年长的人要使用敬语。这是因为在日本社会中存在着强烈的集团意识，为了保证集团的稳固和发展，个人利益要绝对服从集团利益，下级要绝对服从上级。在集团主义的影响下，日本社会被细微的等级关系所划分，即使是具有同等实力的公司职员，也要根据其年龄、入社年份、工龄长短等论资排辈，因此，日本人在言行中首先要考虑一下自己所处的等级位置。在交流中，地位低的人要使用让对方感到愉快的语言表达方式，这就产生了敬语。二是亲疏关系，对关系亲近者不使用敬语，对关系疏远者、外人使用敬语。这是因为在日本社会中存在着强烈的内外意识，所谓“内”是指自己所归属的集团；不属于归属集团的人和事物都是“外”。内外有别意识最典型的表现就是敬语的使用。在决定日本人敬语观的因素中，与前述的上下关系相比，人们更重视对方或话题中出现的人物是否是同一集团的人，是否是自己的伙伴或同事。也就是说，即便是关于自己的上司的话题，但听话人是自己集团外部的人时，对自己的上司的行为和所有物也要用非敬语的或自谦的表达方式；比如，和集团外部的人谈论自己经理的行为时说：a.“江川(所属公司经理的名字)は出席いたします。”反之，如果话题中出现的人物属于对方集团，不论比自己年幼年长都要使用尊敬语。比如，和其他公司的人谈论对方公司总经理的时候会说：b.“山田(对方公司总经理的名字)社長は出席なさいますか。”同是谈论“经理出席某种场合”这一内容，a句用“いたします”这一自谦语表达对对方的敬意，而b句则用“なさいます”这一尊敬语来表达对对方的敬意。

（二）寒暄和问候

日本人言语中的另外一个礼貌表现是一天中不断地寒暄，但这种寒暄和问候常常是用与各种场合相对应的固定的寒暄用语来进行的。最常用的寒暄用语是关于天气方面的。比如“今日はいいお天気ですね(今天天气真好啊！)”、“すごい雨ですね (这雨可真大啊！ )”、“寒いですね(真冷啊！ )”等。 日本人的寒暄有两大特点。第一，寒暄用语中过多的使用终助词“ね”。终助词的主要特点是向对方进行确认，哪怕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或者是发话者已认定的事情，也还是要通过向对方进行确认来和对方产生共鸣，从而进一步推进双方之间的交流。第二，问候用语不会触及对方真正想做的事，也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是为了尊重对方的隐私，不过分地刺探对方的心理。因为如果对方不愿透露某种信息，穷追猛打的话反而令其为难。

（三）委婉的表达

暧昧是日本民族的特点之一，这里的“暧昧”，是指“含糊、模糊、不明确”的意思。日本人的暧昧心理，在语言上的表达最为明显。首先日本人一般不轻易表露内心中的真实想法，善于“顺情说好话”。比如对头发乱蓬蓬的人说：“散髪したね。お似合いですね(今天是披着头发的啊，挺适合你的)。”但对于讲究礼仪的日本人来说，其内心深处往往认为披散着头发是失礼的。其次日本人并不喜欢直接涉及到对方的能力及愿望等的表达方式。不喜欢露骨的彻底的表达方式。他们更喜欢委婉的表达方式，认为委婉不仅仅是一种礼貌，而且是一种美。阵内将日本人的礼貌定义为“対人配慮のあり方とその表現”。［4］具体地说是指充分考虑到对方的心情和感受的基础上采取的语言和行为，或者说使对方心情愉快的语言和行为，所以凡是给对方带来不愉快感觉的言行应尽量避免。比如跟对方通电话时，对方听不清楚时是不会说“聞こえない(你说的话我听不清楚)”的，而会说“耳が遠いんですが(我耳朵有点儿背)”或者说“お電話が遠いようですが (电话好像离得有点远)”。这样就将听不清对方讲话的过错放在了自己身上或电话方面，既会让对方改变自己的说话声音又不会让其产生不愉快感。在听别人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后，既不说“Yes”也不说“No”，而运用更多的模棱两可的词汇。如“是吗，我明白了”、“改天再谈”、“让我考虑一下”等，这些回答只是表示“我知道了你的想法、我明白了你的意思”，并没有明确表达自己是赞成还是反对，有人称之为“间人主义”。［5］

日本人之所以会使用如此委婉的表达方式，至少有以下几点原因。第一，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日本人自古就遵守“和为贵”的精神，认为委婉地表述自己的意见是“理性的体现，是有修养有素质的表现”。［6］“以和为贵”、“谦恭礼仪”是维持日本人人际关系的最高原则，所以即便有不同意见，日本人也不会直接表明，避免伤害他人，维持良好的人际关系。第二，受日本集团主义的影响，无法做到实话实说。日本人和欧美人最明显的差异，就是日本人重视集团。工薪族社会的着装和讲究集体和谐、学生穿统一的制服，葬礼上清一色的黑色西服和领带，无不是重视集团的表现。日本人心中的“集团”并非指所有的国民，而是指和自己切身利益相关的人群。可以说是“狭隘的集团主义”。就整个日本社会而言，主张有集团才有个人，个人的所有言行要为集团的利益考虑。在集团内部，最重要的就是成员之间的和谐和配合，这也是日本人重视上述的“和为贵”思想的原因，而为了保证这种和谐，日本社会集团内部不提倡竞争，主张协调配合，不突出个人能力，强调团队的力量，对下严格管理，对上绝对服从，消除相互嫉妒心理，鼓励合群者，孤立离群者，［7］在日语中有“建前(タテマエ)”和“本音(ホンネ)”两个词。“建前(タテマエ)”是指原则，是集团用语，是招牌是幌子；而“本音(ホンネ)”是本意，是真心。在日本，不提倡实话实说，自己的“本音(ホンネ)”要隐藏在冠冕堂皇的“建前(タテマエ)”之中。实话实说必然会招致很多麻烦，在集团主义的日本社会，这种人会受到孤立、歧视和谴责。所谓“出る杭は打たれる(枪打出头鸟)”。所以采用委婉的表达方式可以加强内部团结，避免相互间的对立，可以使自己融入团队之中，以求万事顺畅。以上的原因决定了日本人进行语言交流的原则，即“以心伝心(心领神会)”、“一を聞いて十を知る (闻一知十)”。

二、日本人在非言语行为中所体现的礼貌

非言语行为是指在交流过程中表现出来的仪表、身体动作、表情等非言语信号。非言语交际的表现形式很大程度上是受文化影响的，反之也可以透过这些非言语信号感受到某一社会的文化特征。

（一）鞠躬与点头

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问候方式，如握手、贴脸、亲吻、互碰鼻梁、互碰额头等，而日本人与人接触时最普遍的动作是鞠躬。日本人在初次相识时、表示感谢时、表示祝贺时、接受礼物时、分别时、道歉时，甚至是在与别人通电话时哪怕是看不到对方也都要鞠躬。根据场合的不同，身体的弯曲度从15度到45度不等。在互相打招呼时鞠躬15度，称为“会釈(颔首或点头致意)”；在表达“承蒙您关照了”，“让您久等了”等情感时鞠躬30度，称为“敬礼 (敬礼)”；在表达道歉或感谢时要鞠躬45度，称为“最敬礼(最恭敬的敬礼)”。而在现实生活中常常看到有人鞠躬90度，这是在出现了重大事故时需要向有关人士谢罪和赔礼道歉时或对别人提出最诚挚的恳求时所要求的鞠躬角度。

鞠躬最重要的一点是 “頭を下げる (低头)”。视线需要随着头部的动作转移，保持和头部同一角度。这一习惯从弥生时代就有了，当时是通过低头来表达不反抗的心理，即避开对方的视线，将人体中最重要的头部低下去，传达给对方一种信息：“我对你没有敌意。”也可以说是一种恭顺的表现。当今的鞠躬则传递着敬意，弯腰时间越长，弯腰角度越大表示对对方的敬意越高。鞠躬还体现着等级地位，地位低下者首先先鞠躬，地位高的人一般后鞠躬。日本人认为鞠躬是人与人交流的出发点。

另外，日本人在与人交谈过程中会有频繁的附和与点头的习惯，其中包括 “是的”、“是那样的”、“原来如此”的语言表达。在日语中叫做“相槌を打つ(随声附和)”，但需要注意的是这些点头和随声附和并不代表赞同对方的意见，而只是表示自己在倾听对方说话而已。目的是“使对方心情放松地进行谈话，从而创造出能够顺利交流的氛围”。［8］此时即便自己的意见与对方不一致也不会当即反驳对方，是为了不伤对方的面子和自尊，从而保持和谐的气氛。

（二）服饰文化

从文化的角度看，服装有四种社会功能，第一、服饰会表现不同的审美意识；第二、象征着社会身份和地位；第三、代表所属的组织集团；第四、礼貌的标志。服装表现不同审美意识的社会功能适用于任何一个社会，不是日本社会所独有的。随着社会的发展，服装象征着社会身份和地位的社会功能也变得越来越不明显，因此这两点在此避开不谈。日本的服饰充分发挥着 “代表所属的组织集团”和“礼貌的标志”的社会功能。比如，日本从幼儿园至高中毕业都要穿统一的制服。日本的七五三、女儿节、成人式、大学的毕业典礼等都要穿和服。商业服装方面，深蓝色的西装长期以来成为日本工薪阶层的标准着装。内配白色衬衫，搭深色领带，但不能是黑色的。不管夏天天气有多炎热，男士是不能解开领扣或把衣襟放到裤腰外面，而且衬衫不能贴身穿，一定要内穿背心等打底衣服，并且穿衬衣是不可以卷袖子的，日本的男士们工作时是“从不解开领带的，尤其是在正式场合，即使是酷暑，他们也依然身着笔挺的服装，正襟危坐”。［9］一旦超越了这些常规，便会遭人非议。

日本人认为，服装应与所处的场合相符合，即不同场合要穿不同的衣服。结婚典礼、庆祝仪式、孩子的入学典礼、毕业典礼、旅游时都要穿场合所特定要求的服装。为了融入这些场合，日本女性都要准备许多套像样的服装和饰品。即便是没条件的人也会去租一套新衣服穿，而且，她们一般不会穿曾穿过的衣服出现在同一场合，否则会被认为是失礼的，会遭到众人的非难。为了保持整洁的仪表，日本人每天都会更换不同的服装，所以，当日本人发现某人穿着和前一天同样的衣服出现在公司里时，立刻会断定他或她没有回家，因此夜不归宿的人甚至会为自己备上一件新衬衣或一条新领带，随时换上来防止别人的猜疑，由此可知，日本人将着装和礼貌画上了等号。

三、日本人的“赠答”行为中的礼貌

“赠答”行为简单地说就是相互赠送礼品的行为，即我们熟知的“送礼”行为。一年中，日本有好多次全国性互相赠送礼品的活动，如中元节、岁末、入学典礼、毕业典礼、就职典礼时都要赠送礼品。和中国不同的是，日本人平常见面都要随身携带各种小礼物送给对方，而对方似乎也欣然接受。如果每次见面都不带礼物，或者在上述的规定的日子中不赠送礼品的话，则被认为是失礼的。

从日本人赠答行为的目的来看，可以说是 “对帮助过自己的人的感谢，是报恩的义理，是亲朋好友之间善意的交换，是为了保持体面的社交，是希望得到回报的一种投资”。［10］日本人的赠答意识的根本是 “魂を贈り合う(互赠灵魂)”。［11］旨在实现人与人之间心与心的真正交流，所以在日本人看来，赠送礼物给对方的同时便把自己的心赠送给对方，表达对对方的感谢之意，因此是不能拒绝的。如果拒绝了对方的礼物，便等同于拒绝了对方的心意，会伤害对方的感情，但是，接受了礼物的日本人会立刻想着还礼，因为日本人严格遵守“人に恩をかけてもらったら、必ずそれに報いる(受人之恩定当相报)”的信条。如果不立即还礼，便会感到一种无形的精神压力，因此日本人并不愿意接受特别贵重的礼物，因为必须用同等价值的东西去还礼。同样地，在日本人送他人礼物时，会在充分地考虑到对方的经济条件的基础上进行选择的，不考虑礼物的金钱价值，只考虑到心意即可，为的是“相手に迷惑をかけない(不给对方添麻烦)”，但只要还礼了，便会立即从精神束缚中解脱出来，这和中国的送礼行为似乎有所不同。暂不说孰是孰非，只能说两个国家的国情与社会文化不同而已。

总之，日本是一个普遍使用敬语的国家，敬语除了表达对某一个体的尊重之外，还是维持某一集团内部和谐的润滑剂，同时，又可以拉开与集团之外的人的距离。日本人的寒暄和问候不会真正触及对方真正想做的事，不会刺探对方的隐私，也体现了对对方的尊重。日本人委婉的表达方式可以加强内部团结，避免相互间的对立，体现了“和为贵”的精神。日本人的鞠躬传达着敬意的同时，又体现着一定的等级制度，而频繁的点头和附和则是为了不伤对方的面子和自尊。日本人的服饰充分证明了日本人的集团主义和礼仪规范。日本人的“赠答”行为体现了日本人的义理人情，即“受恩必报”的文化特征。质而言之，日本人的言语行为、非言语行为及赠答行为中所体现的礼貌中包含着集团主义、等级制度、以和为贵、受恩必报、礼仪规范等文化主题。因此，理解日本人的礼貌行为必须超越对该行为的表面认识，深入剖析其历史和文化根源才是至关重要的。

[1]「現代社会における」第22期国語審議会.2000.12.12

[2]「話す力が面白いほどつく本」P140櫻井弘著.三笠書房.2005.10

[3]「敬語通」P3 蔡全胜编.大连出版社，2006.6

[4]「日本人のポライトネス」陣内正敬 「日语研究」第七辑 商务印书馆，2010.12

[5]「日本纵横」P57学习研究社?词典编辑部.赵丽君译.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4第四版

[6]「解读日本与日本人」P186刘金钊编著.大连出版社，2009.8

[7]「解读日本与日本人」P138刘金钊编著.大连出版社，2009.8

[8]「よくわからない日本語」P6東郷吉男著.有楽出版社，2005.4

[9]「当代日本社会与文化」P282 武心波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2第五版

[10]「当代日本社会与文化」P284武心波著.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2 第五版

[11]「日本の風俗の謎」P169樋口清之 大和書房201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