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骚意境影响杜诗论

2012-03-20 02:54李金坤
武陵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精神家园屈原杜甫

李金坤

(江苏大学 文法学院,江苏 镇江 212003)

“子美集开诗世界”(王禹偁《日长简仲咸》),杜甫诗歌学养渊茂、思想深厚、气象阔大、意境高远,不惟在唐代诗坛上,而且在整个中国诗坛上都是首屈一指、独领风骚的。“诗圣”杜甫是公认的“集大成”者。因此,“杜诗学”自然便成为一门显学。仅学界有关杜甫对前代文学全面接受的研究成果而言,就卓为可观。诸如对屈骚之接受,杜甫受屈原忠君爱国之精神、忧国忧民之情怀、热爱自然之仁德、比兴寄托之手法等影响方面,学者们几乎多有涉及。然而,就屈骚意境对杜甫诗歌创作影响方面观之,迄今尚未见有专门研究。其实,这正是杜甫诗歌意境之美的重要渊源之一。故加深此一方面之研究,甚有必要。笔者不揣谫陋,愿以此引玉之砖奉教于同仁方家。

作为中国文学浪漫主义源头的屈骚,其诗歌意境的营造主要借助于自然形态、社会形态、历史形态、神话形态这四大精神家园之媒介,在诗人溯古探今、上天入地的苦苦追寻中,强烈抒发怀才不遇、忧国忧民、固持操守、忠君爱国的深厚感情,从而形成具有崇高、悲壮、凄怆意蕴的屈骚意境审美特征。兹就《离骚》意境的构成情形简论之。

先看《离骚》自然形态精神家园的描述,其云:“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朝搴陛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步余马于兰皋兮,驰椒丘且焉止息。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诗人披花戴草,制作荷衣,旨在培养德操,增长才干,以利更好地为振兴楚国奉献才华。为了培植更多的杰出的人才,诗人还不无雄心勃勃地开展了一项“滋兰树蕙”的育才工程,即:“余既滋兰之九畹,又树蕙之百亩。畦留夷揭车兮,杂杜衡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俟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诗人所植各种各样的香草,即喻各行各业的人才,喻指甚明。然而,由于社会黑暗势力过于猖狂强大,芳草们都萎绝变质了,因而诗人精心构想的人才培养计划即告落空。诗人披带香草,磨砺美德,结果是怀才不遇,屡遭排挤。转而另辟蹊径培花育才,谁知理想破灭。诗人痛定思痛,不得不将眼光转向社会历史与神话世界,希冀“通古今之变”、“究天人之际”,从而寻找到一条治国安邦的理想之路。诗人的目光便从自然形态精神家园转向了社会形态的精神家园,希望通过对社会的考察,以便协助楚王制定治国安邦之良方。谁知却是君不君、臣不臣、民不民,社会上下昏乱一片,黑暗一团。楚王是狐疑多端,不信忠臣。“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修之数化”。臣子们却结党营私,排斥异已:“众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而民众则是非不兮,善恶莫辨:“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世幽昧以眩曜兮,孰云察余之善恶?民好恶其不同兮,惟其党人其独异。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览察草木其犹未得兮,岂珵美之能当?苏类壤以充帷兮,谓申椒其不芳!”在这样一个君昏、臣奸、民庸的暗无天日的现实社会里,诗人痛苦万分,“揽茹蕙以掩涕兮,沾余襟之浪浪”。尽管如此,诗人的人生态度依然是积极向上的:“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面对如此糟糕而令人窒息的黑暗世界,诗人没有丝毫退缩,而是又从社会形态的精神家园哀怨转身,将目光投向了历史形态的精神家园。诗人在其中认真地考察着、比较着、分析着:“昔三后之纯粹兮,固众芳之所在。杂申椒与菌桂兮,岂惟纫夫蕙茝?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猖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惟夫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孤。因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夏桀之常违兮,乃遂焉而逢殃。后辛之菹醢兮,殷宗用之不长。汤禹俨而祗敬兮,周论道而莫差。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皇天无私阿兮,览民德焉错辅。夫维圣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诗人置身于历史形态精神家园中,以敏锐的历史眼光,高度分辨是非的判断力,深刻对比了历史上贤君与昏王们不同的政治品德与结果,旨在希冀楚王能够“抚壮弃秽”从善摈恶,以历史贤君为楷模,“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进而使岌岌可危的楚国步入良性循环发展的轨道。然而由于楚王的极度昏聩,诗人在历史形态的精神家园里依然以失败而告终。至此,诗人在自然形态、社会形态、历史形态的精神家园里都一一遭遇了不幸,他身心疲备,面容枯槁,行吟泽畔,悲伤欲绝。然而,凭着诗人一贯固持的操守与执著的信念,他始终不放弃对振兴楚国的任何一丝希望。“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诗人又将目光投向了神话形态的精神家园,希望在神灵的天国里,能够得到神灵的指示与帮助。其云:“驷玉虬以乘翳兮,溘埃风余上征。朝发轫于苍梧兮,夕余至乎县圃。欲少留此灵琐兮,日忽忽其将暮。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饮余马于咸池兮,总余辔乎扶桑。折若木以拂日兮,聊逍遥以相羊。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鸾皇为余先戒兮,雷师告余以未具。吾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师云霓而来御。纷总总其离合兮,斑陆离其上下。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时暖暖其将罢兮,结幽兰而延伫。世溷浊而不分兮,好蔽美而嫉妒。”诗人御龙乘凤,吃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到达天庭,谁知天庭守卫不让入内,并以轻蔑的眼神瞧着他。诗人终于醒悟了:神仙世界也和人间社会一样黑暗可怕,一样“好蔽美而嫉妒”。天界求助无门,诗人又“览相观于四极兮,周流乎天余乃下”。他向下界西方的神话统系昆仑山飞进,求宓妃,求有娀之佚女,求有虞之二姚,然而却一一落空了。至此,诗人由自然形态到社会形态,由历史形态到神话形态,上下求索,古今探究,他的理想与抱负,始终未得以实现。而其作梗的根源则在于“世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君昏、臣奸、民庸的黑暗政治现实,是诗人政治失败的根本原因,既然楚国已不能容忍诗人,因此他就想去国另图发展。然而,出于对楚国由生以来的赤诚之爱,他最终还是不忍离去,毅然选择“从彭咸之所居”(水死)的人生归宿,由此而闪射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之光芒。

《离骚》借助于自然形态、社会形态、历史形态与神活形态四大精神家园的叙写,将诗人讽君斥奸的愤慨情绪、怀才不遇的悲切心情以及忧国忧民的深厚感情曲折含蕴、沉郁顿挫、一唱三叹地倾泻出来,营构了崇高、悲壮、凄怆的屈骚意境。这种意境在与《离骚》同属于现实与虚幻并举描写的《九章》、《远游》等诗篇也得到了相似的体现。而《九歌》中浓厚的巫神文化色彩以及《湘君》、《湘夫人》、《山鬼》、《国殇》等作品所构成的凄清幽冷、悲壮哀伤的屈骚意境特征,还有宋玉《九辩》借秋景抒悲情的“寒蝉凄切”式的哀怨冷寂的悲秋意境等等,都共同构成了具有独特审美价值与意义的屈骚意境。如此屈骚意境,给后来的杜甫以深刻的影响。

张戒《岁寒堂诗话》指出:“子美诗奄有古今,学者能识《国风》《骚》人之旨,然后知子美用意处。”[1]因此,就屈骚意境这个角度来考察杜甫的有关作品,我们不难发现二者之间鲜明的承传关系。兹举《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渼陂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三诗简论之。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以下简称《咏怀五百字》),这是唐玄宗天宝十四载(755年)十一月正当安禄山作乱前夕,杜甫由长安往奉先县探望妻子时所作,是一篇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史诗杰作。在论述其文学渊源关系时,人们多指出其受《诗经》现实主义创作精神的影响,这固然不错,但就其内在意境与神韵气脉考察之,它又颇与崇高、悲壮、凄怆之屈骚意境声气相应,息息相关。此诗题为“咏怀”,它不全是停留在一已之立场上的感情抒发,而诗人所“咏”则是建立在国计民生的大背景之上的忧国忧民之“怀”。全诗可分三段,第一段从开头至“放歌破愁绝”,表明自己一以贯之的忧国忧民胸襟,所咏乃往昔之怀抱。开头“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短短四句十六字,便将自己的身份,许身社稷的宏愿,以先贤稷与契为楷模的志向一并说尽,这是诗人一生忧国忧民、百折不挠的精神源泉。此与屈原于《离骚》开头“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乘骐骥以驰聘兮,来吾道夫先路”的郑重交代自己与屈原对楚国生死相依的立场、竭诚报效楚国的态度极其相似。这是古今伟大爱国者的共同心理思想特征。第二段从“岁暮百草零”至“惆怅难再述”,叙述自京赴奉先县途中所见、所闻、所想之情景,感慨万分,所咏乃当前之感怀。第三段从“北辕就泾渭”至末尾,诉说至家后的悲惨情景,所咏乃将来之忧怀。“穷年忧黎元”,是《咏怀五百字》的中心思想,它像一根红线贯穿全篇。由于“穷年忧黎元”,把老百姓的苦难置于首位,因此,诗人便能从“朱门酒肉臭”的现象,自然联系到“路有冻死骨”的惨状,更能在“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的家庭不幸的情况下,依然“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这“穷年忧黎元”的伟大胸襟,层层抒发,回环往复,对诗篇结构而言,真乃“一篇之中,三致意焉”。而这种“沉郁顿挫”、“三致意”的意境表达方式,其渊源则出于《离骚》也。

如果说“忧”是杜甫《咏怀五百字》之“骨”的话,那么“伤”则是屈原《离骚》之“魂”。说来也真耐人寻思,《离骚》不见一“忧”字,骚其他作品中的“忧”字则有16见。不过凡读过《离骚》者,谁都不会否认诗人那忧国忧民情怀充满全篇的事实,诗人虽未用“忧”字,他却选用了另外一个与“忧”近义而更能体现诗人忧伤哀怨情感的“伤”字。“伤”字《离骚》之凡3见。若从《离骚》中拈出一句作为贯穿全篇之核心句的话,那么,“伤灵修之数化”即最为确切。因为,诗人若要实现自己振兴楚国的宏愿,就一定要使楚王能够接受并推行诗人所倡导的“举贤而授能兮,循绳墨而不颇”的“美政”方略,这是最为关键的第一步,其次才是大臣们的同心同德、相互支持。然而,楚王总是反复无常,不但不接受诗人的“美政”方略,反而处处排挤疏放他,所以“灵修之数化”,这是诗人至“伤”之处。如此忧伤之情,弥漫《离骚》全篇。诸如“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谗而齌怒”,“闺中既以邃远兮,哲王又不寤”,直至末尾“乱曰”最终悲叹:“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诗人既不为楚王信任,又为奸臣们诬陷排挤,两种忧患集于一身,而忧患的根因则在于“美政”理想的不能实现。这是诗人一生中最为忧伤哀怨的事,也是最为悲痛欲绝的事。所以,“伤灵修之数化”,委实是诗人激荡《离骚》全篇的情感主旋律。对此,金开诚先生曾作过颇切事理的分析,他说:“《离骚》所述之‘忧’,概括地说就是不能通过政治变革以实现‘美政’之忧,所以作者在篇末结出题旨时明确声称:‘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但具体说来,这种忧患又可以分析为二。屈原要在当时的楚国进行变革,实现‘美政’,事实上只有两种手段:一是通过君主(楚怀王)的支持,由上而下实行变革(这是主要的手段);二是集结志同道合的人互相扶持,共张声势,但在《离骚》创作之时,屈原在这两方面所作的努力均已彻底失败,所以他既深感得不到君主信任之忧,也深感孤立无援之忧。表现这两种忧患的诗的形象,就像交响乐中的两个‘主题旋律’在全篇中反复出现,并在其它内容的陪衬之下多次‘变奏’,谱成全曲。所以,牢牢把握这两个‘主题旋律’,乃是读通《离骚》全文的关键。”[2]围绕这两个“主题旋律”的“复奏”与“变奏”,《离骚》则可分为三个段落:第一段落:从开头至“岂余心之可惩”,写诗人在现实社会中的斗争与失败;第二段落:从“女媭之婵媛兮”至“余焉能忍与此终古”,写诗人在想象世界中的追求与幻灭;第三段落:从“索藑茅与筳篿兮”至末尾,写诗人设想去国而终究不忍离去。诗人“伤灵修之数化”的“主题旋律”在这三段中反复出现,十分强烈地凸现了屈原忧国忧民的伟大精神。屈原在《离骚》中或而自然世界、或而现实社会、或而神话梦幻、或而历史追忆、或而天界飞行的交错时空中,反复抒发求索不止、赤诚为国的政治情怀,其沉郁顿挫、一唱三叹的悲怆慷慨之意境,在杜甫《咏怀五百字》中得以自然生动的再现与升华。《咏怀五百字》三段论式的忧国忧民的主题旋律的表现方式与意境呈现正由《离骚》承传而来。

《离骚》与《咏怀五百字》,它们都是具有叙事成分的感情强烈的政治抒情诗,都是以第一人称直抒胸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在《咏怀五百字》的字里行间可以明显感受到《离骚》精神之脉搏的跳动。杜甫云:“当今廊庙具,构厦岂云缺?葵藿倾太阳,物性固莫夺。”表达诗人“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高度责任感与忠君爱国矢志不渝的坚定信念。而屈原则云:“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表达诗人急切报效祖国的强烈愿望与坚持真理、九死不悔的顽强意志。二者精神相通,血脉相连。杜甫讽刺结党营私者说:“顾惟蝼蚁辈,但自求其穴。”而屈原则说“众皆竞进以贪婪兮,凭不厌乎求索”,“背绳墨以追曲兮,竞周容以为度”。二者同仇敌忾,揭露深刻。杜甫对老百姓的态度是:“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而屈原则是:“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二者关爱体贴,古今同心。杜甫对统治阶级荒淫奢靡行径的批判是:“瑶池气郁律,羽林相摩戛。君臣留欢娱,乐动殷胶葛。……中堂舞神仙,烟雾蒙玉质。暖客貂鼠裘,悲管逐清瑟。劝客驼蹄羹,霜橙压香橘。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而屈原则是:“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能。”二者对统治者荒淫行径之批判毫不留情,如出一辙。杜甫对待隐逸遁退的态度是:“非无江海志,潇洒送日月。生逢尧舜君,不忍便永诀。”而屈原则是:“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将反。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二者虽有退隐之念,但念及国计民生之大事,便又振作精神,重又探求富民强国之路。杜甫对待世俗偏见、小人攻击的态度是:“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沉饮聊自遣,放歌破愁绝。”而屈原则是:“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二者是非分明,志坚如钢。就意境而论,屈原《离骚》忧伤哀怨之意境特征,主要是通过自然形态、社会形态、历史形态、神话形态四大精神家园来营构和体现的,而杜甫《咏怀五百字》忧戚悲悯之意境特征,则主要是借助于社会形态的精神家园来体现的。而二者之间意境的实质内蕴则又是一脉相承、前后辉映的。总之,《咏怀五百字》之于《离骚》,无论是结构逻辑、主题旋律,还是精神血脉、意境特征诸方面,均有明显的承传印记,真让人不得不惊叹老杜学《离骚》追魂摄魄本领之精妙神奇也。清人杨伦评论《咏怀五百字》渊源时引李子德语云:“太史公谓:‘《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兼之。’公《咏怀》足以相敌。”[3]112也就是说,《咏怀五百字》虽无《离骚》之形,却有《离骚》之魂,它具有与《离骚》精神品质的相侔之处。由此观之,就博大精深、一唱三叹之意境而言,我们不妨称《咏怀五百字》乃“杜甫版之《离骚》”也。

杜甫的七古乐府《渼陂行》,是一首叙述受岑参之邀游览渼陂的纪游诗,但并非一般的纪游诗。劈头一句“好奇”二字,乃全篇之眼。岑参人奇,渼陂景奇,诗人运思落笔亦奇。天地忽阴乍阳,惨然变色,此乃气候之奇;“波涛万顷堆琉璃”,形容水波光彩之奇;“凫鹥散乱”、“丝管啁啾”,此乃所见所闻之奇;半陂浸山,动影袅窕,此乃影中诸山荡漾之奇;尤其是“此时骊龙亦吐珠,冯夷击鼓群龙趋。湘妃汉女出歌舞,金支翠旗光有无。咫尺但愁雷雨至,苍茫不晓神灵意”六句,运用神话传说,将假象实写,设想奇幻,读之令人精神震骇,心灵摇荡。在杜甫此类纪游写景诗中,此诗颇具楚骚浪漫风格之别调。其离奇恍惚、凄怆窈渺之意境,实由《离骚》、《九歌》中来。正如杨伦所评:“只平叙一日游境,而滉漾飘忽,千态并集,极山岫海潮之奇,全得屈《骚》神境。”又引朱长孺语曰:“始而天地变色,风浪堪忧;既而开霁放舟,冲融袅窕;终而神灵冥接,雷雨苍茫。只一游陂时,情境迭变已如此,况自少壮至老,哀乐之感,何可胜穷。此孔子所以叹逝水,庄生所以悲藏舟也。”[3]77《渼陂行》的确融通了屈骚意境,故满篇触目可及屈骚之气象。

再看杜甫的七古组诗《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此诗作于乾元二年(759年)十一月。这一年是诗人行路最多的一年,也是一生中最苦的一年,一家人因饥饿病倒床上,只能靠挖土芋勉强充饥,诗中所述可谓到了“惨绝人寰”之境地。组诗描绘一家妻子儿女、兄弟姐妹流离颠沛的生涯,抒发老病穷愁的感喟,大有“长歌当哭”之意味,读之令人心酸,催人泪下。值得注意的是,这组七古诗,仍然寓含着屈骚的意境特征。如第一首描写诗人自己的窘困之境况,极为凄凉:“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粟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手脚冻皴皮肉死。……悲风为我从天来。”这情景与《山鬼》所述阴森凄切之环境颇为相似。第四首“长淮浪高蛟龙怒,……林猿为我啼清昼”之描述,含有《九歌》中《河伯》、《山鬼》之情韵。第五首“四山多风溪水急,寒雨飒飒枯树湿。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我生何为在穷谷?……魂招不来归故乡!”其萧瑟悲戚之意境,显然融通宋玉《招魂》之境。第七首开头“男儿生不成名身已老”一句,浓缩了《离骚》“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之意,感慨时光无多,功业未成。焦灼之情,溢于言表。六年后,杜甫在严武幕府时曾再次悲吟道:“男儿生无所成头皓白,牙齿欲落真可惜。”(《莫相疑行》)可见,到晚年时,诗人这种叹老嗟卑之思想尤为突出。此外,这组七古诗,每首句末格式相同,如第一首:“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第二首:“呜呼二歌兮歌始放,闾里为我色惆怅。”等等。这种带有骚体句式的运用,加之部分含有屈骚意境的诗句,就使得组诗更具有鲜明的屈骚精神。明人高棅编选的《唐诗品汇》卷28于杜甫《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题下引李荐《师友记闻》评语曰:“太白《远别离》、《蜀道难》,与子美《寓居同谷七歌》,《风》《骚》之极致,不在屈原之下。”[4]但就杜甫对屈骚气韵、神情与意境的接受融化观之,李荐所论,堪称至当。

杜甫尝云“摇落深知宋玉悲”(《咏怀古迹五首》之二)。诗人是深深体味到《九辩》“失职而志不平”的“贫士”宋玉在“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的万木萧杀秋景无限的悲秋情怀的。“悲秋”、“摇落”、“萧瑟”等鲜活之词,均是首次出现于《九辩》,真乃具有天才的创造性价值与意义。所谓摇落之悲,亦即因寒秋草木摇落的衰飒之景而引发的人生失意之悲,简言之曰悲秋,它是贯串《九辩》的主旋律,其中蕴含了对时代风云、社会形势、人生境遇的悲情意绪,其核心的情感,则是个人境遇的悲愤哀怨。杜甫的人生失意之悲与宋玉相似,故而体味《九辩》时就更易产生深深的共鸣。杜甫大历元年(766年)秋于夔州所作的七律组诗《秋兴八首》,是将自然之秋的萧杀气象,人生之秋的困顿凄凉与社会之秋的动乱衰败紧相交融的悲秋杰作。全诗首章总写秋景以抒悲怀与以下七章分写秋景以抒悲怀的表现形式,与《九辩》如出一辙,而诗人身在夔州、心忆长安往复交错的结构模式与贯穿全诗的“孤舟一系故园心”、“每依北斗望京华”、“故国平居有所思”、“白头吟望苦低垂”的一唱三叹的抒情方式则又直接受《诗经·国风》、屈原《离骚》、宋玉《九辩》之综合影响,至于诗人至死不渝的爱国主义精神则更是与屈原息息相通。而这一切,与杜甫一贯推崇《风》《骚》之精神并融化于自己的创作实践是分不开的。不过,与唐代部分诗人在承传《风》《骚》方面多重形式或形与神并重之情况不同的是,杜甫主要是体现在对《风》《骚》之神的摄取与化用,譬如盐融水中,浑然交融。胡应麟比较早的注意到这一点,其云:“老杜无四言诗。然《羌村》‘峥嵘赤云西’、《出塞》‘朝进上东门’二篇,实得《风》《骚》遗意。”[5]12“少陵不效四言,不伤《离骚》,不用乐府旧题,是此老胸中壁立处。然《风》、《骚》、乐府遗意,杜往往深得之。”[5]38“《三百篇》后,得其意者,古今杜子美而已。”[5]185胡应麟所论,十分精辟地指出了杜甫“别裁伪体亲风雅”的本质精神。上述《秋兴八首》的悲秋主题及抒情方式等便是直接受宋玉《九辩》与屈原爱国主义精神的影响。譬诸父子之遗传,有些子之于父,虽则音容笑貌有别,但其精神气质则极为相似,此之谓遗貌取神者也。杜甫于《风》《骚》之承传即便如此。唐元紘《杜诗攟》对此有精湛之剖析,其云:“吾谓《秋兴》,取材似《赋》,抽绪似《骚》,至于法脉变化,直造《风》、《雅》,且如《竹竿》发粲于百泉,《陟岵》聆音于无死,《东山》则伊威在目,《斯干》则熊羆入梦,并空中彩绘,水面云霞,荒忽杳冥,无迹可觅,斯乃词中秘藏,象外玄机。”叶嘉莹先生甚赏此说,认为“此论《秋兴》八诗之法脉变化,颇能得其神情之妙。”[6]33美国著名学者宇文所安曾高度称赞说:“《秋兴》则可以作为中国语言运用的最伟大的诗篇。”[7]何以见得?窃以为,除了组诗悲秋主题的沉郁、句法结构的突破传统、意象境界的超越现实等因素外,更重要的因素还在于:诗人善于摄取《风》《骚》之神情气质,并将其自然而然、不动声色地融化到自己的作品中去,“取熔经意,亦自铸伟辞”[8],可以说,《秋兴八首》已经进入了一种更为精醇的艺术境界,从而使屈骚意境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光采。正如叶嘉莹先生所称道的那样:“在这八首诗中,无论以内容而言,以技巧而言,都显示出来,杜甫的七律,已经进入了一种更为精醇的艺术境界。先就内容来看,杜甫在这些诗中所表现的情意,已经不是一种单纯的现实之情意,而是一种经过艺术化了的情意。譬如蜂之采百花,而酿成为蜜,这中间曾经过了多少飞翔采食、含茹醖酿之苦,其原料虽得之于百花,而当其酿成之后,却已经不属于任何一种花朵了。”[6]52叶先生以采花酿蜜来比喻杜甫对《风》《骚》精神的化用及其对“现实之诗意”的融铸,实在是高明之论。

值得一提的是,作完《秋兴八首》的第二年,也即大历二年(767年),在秋风怒号、猿鸟悲鸣、秋叶萧萧,寒江滚滚的肃杀秋天。诗人又满怀苦恨写下了“杜集七言律诗第一”的《登高》。较之《秋兴八首》,此诗秋气更悲,诗情更郁。尤其是,“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一联将诗人一生之“艰难苦恨”概括殆尽。遭遇之惨,令人不能卒读。它是《秋兴八首》悲秋主题的高度而深沉的浓缩。而“悲秋”一词的凸现,则更是《九辩》屈骚意境的有力体现。杜诗如此悲慨苍凉的意境特征,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矣。其《秋兴八首》与《登高》等杰作,委实是《九辩》接受史上的巅峰之作,“诗圣”之功大矣!

由上述杜甫《咏怀五百字》、《渼陂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秋兴八首》、《登高》等诗的简要阐析可知,在杜诗的意境中,确实或形或神、或明或暗而程度不同地寓含屈骚那种以自然形态、社会形态、历史形态与神话形态四大精神家园来体现意境之美的因素。杜甫善于学习屈骚,这是贯穿其一生的高度自觉的良好习惯。《戏为六绝句》(其五)云:“不薄今人爱古人,清词丽句必为邻。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咏怀古迹五首》(其二)云:“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可见,诗人对屈骚之感情是何等深厚,崇仰之情结是何等浓挚。正是由于屈骚意境的滋润与沾溉,才形成了杜诗所蕴含的崇高悲壮、沉郁顿挫之意境审美特征。这正是杜诗之所以具有非同寻常意境神韵之美的奥秘所在。

[1]张戒.岁寒堂诗话:卷上[M]∥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上.北京:中华书局,1983.

[2]金开诚.屈原辞研究[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124-125.

[3](清)杨伦.杜诗镜铨:卷3[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

[4](明)高棅.唐诗品汇: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300.

[5]胡应麟.诗薮·内编:卷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

[6]叶嘉莹.杜甫《秋兴八首》集说[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7][美]宇文所安.盛唐诗[M].贾晋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242.

[8]周振甫.文心雕龙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6:45.

猜你喜欢
精神家园屈原杜甫
梦见屈原
端午思屈原
屈原及其《离骚》(外三则)
杜甫改诗
和谐文化是澳门诗人的精神家园
杜甫与五柳鱼
强化“四个意识” 构筑各族群众共有精神家园
屈原送米
杜甫的维稳观
经营好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