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强 梁真惠
(上海海事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135)
一般而言,“机构翻译”(Institutional Translation)指的是“在或为特定的组织机构(内)翻译的行为”(Mona Baker&Gabriela Saldanha,2009:141)。机构翻译一直是中国翻译实践的传统,如唐宋时期佛经翻译的译场,明末清初官方赞助的西学翻译,以及晚清与现代时期的译书机构和团体。1949年新中国成立以后,国家机构在推动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向世界的过程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作用。①建国后不久,专门负责中国书刊对外宣传的中央人民政府新闻总署国际新闻局(1963年改为“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便将对外翻译中国文学列入对外宣传的重点之一,并得到了当时对外文化联络事务局局长洪琛同志以及文化部副部长周扬同志的大力支持。他们委派刚刚从英国回国的叶君健(1914~1999)同志具体负责,于是《中国文学》杂志于1951年10月创刊,致力于向国外介绍反映中国现实的优秀文学作品,让世界了解新中国的面貌。叶君健同志担任副主编,主持杂志的编译工作,而杨宪益和戴乃迭夫妇则承担了大量的对外翻译的任务。《中国文学》杂志也成为建国后30多年的时间里西方世界了解中国文学的最主要甚至是唯一的窗口。(吴旸,1999:488-492)进入21世纪,面对西方强势文化日益严峻的全球化趋势,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的提出和实施为国家机构翻译实践提供了难得的发展空间,但同时也带来了挑战和难题。尤其是国家机构对外翻译渠道的受阻和译介阵地的丢失②1981年,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外文局)推出“熊猫丛书”(Panda Books),先以英、法,后增加少量德、日语言,意图通过翻译将中国文学和文化(重点是现、当代文学)译介至西方主要国家,抢在80年代中后期中国当代文学掀起“走向世界”热潮的几年前,投入以文学沟通中外的实践,以扩大中国文学在世界的影响。然而,作为典型的国家机构主动对外译介的实践,“熊猫丛书”长期以来并未引起国内研究者的注意。负责“熊猫丛书”出版的中国文学出版社2000年底被撤销,丛书几乎停办;出版了近半个世纪的《中国文学》杂志停刊。对外译介阵地的丢失表明国家机构主动对外翻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挫折。这自然引起报刊媒体的关注,更促使国内研究者对中国文学对外翻译这一现象进行思索和追问。促使人们着眼未来,反思历史。
反思与争论围绕着对外翻译的性质、手段、途径与效果展开。国家机构对外翻译本质上不是简单的文学/文字翻译,而是跨文化的译介和传播,发出方必须考虑译本在异文化语境中的传播和接受情况。此点已成为学界共识(谢天振,2005;2008;2010;胡德香,2006;王宁,2009;高方与许钧,2010),似无必要赘述。至于手段、途径与效果的研究,尚待摆脱空疏的印象之谈,而深入具体的文化脉络中进行细致的考辨。涉及到机构翻译,研究重点自然应该放在“翻译机构的组织、结构、关系、意识形态或历史方面,以及它们对译者、翻译产品和过程的影响”(Mona Baker&Gabriela Saldanha,2009:141)。不过,结合译介学视角,本文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研究国家机构的翻译实践:首先是国家机构对外翻译的过程研究;其次是翻译产品研究;最后是译本在异文化语境中的传播与接受研究。前两者可纳入源语文化系统中的翻译规范研究之下(这是本文研究的对象);而后者可看作是目标语文化系统内的译本传播及接受环节的规范研究,本文不予展开。
选择“熊猫丛书”(Panda Books)作为研究语料有三方面的原因。
首先,语料的代表性。“熊猫丛书”是典型的国家机构对外翻译项目,由中国外文出版发行事业局(外文局)1981年出版发行,主要面向欧美翻译介绍中国文学与文化(重点是现当代文学),也是80年代中国为数不多的由国家外宣机构对外译介的大型图书项目。
其次,语料的丰富性。至2009年底,据统计,“熊猫丛书”共出版英文版图书149种,法文版图书66种,日文版图书两种,德文版图书一种及中、英、法、日四文对照版一种,①原外文局中国文学出版社中文部编审徐慎贵发表于《青山在》2005年第4期上的“中国文学出版社熊猫丛书简况”(19-21页)一文中统计的“熊猫丛书”出版英文版图书130种,法文版图书66种,日文版图书1种,德文版图书1种及中、英、法、日四文对照版1种。这个统计数据没有将重印版的图书计算在内,另外由于“熊猫丛书”目前在国内各大图书馆的馆藏也不全面,因此这个统计数据本身很可能存在遗漏,尤其是关于德文版和日文版图书的统计方面实际出版的数量应该多于统计数据。据笔者现在掌握的数据,日文版图书就有2000年出版的鲁迅的《阿Q正传》以及2003年的日汉对照版《故乡》两本。不过,由于本文只研究“熊猫丛书”英译中国现当代文学,因此这部分数据的不准确并不影响整体的研究结果。本文以下有关“熊猫丛书”每年出版的种数包含了重印版图书,数据来自笔者自己的统计,另外则来自外文局总编室王芳女士提供的由国家图书馆统计的相关数据。共计200余种。其中英文版图书共计149种,其中现、当代小说多达97种,占英文文本总数的近70%,是本文讨论的重点。
最后,语料的可操作性。相对而言,丛书译本较易获取,研究成本可以控制。丛书出版的历史时间跨度不超过30年,参与丛书出版的人员多数健在,为田野考察工作提供了技术上的可能②笔者曾联系了负责“熊猫丛书”的中国文学出版社副总编吴旸女士,中文部编审徐慎贵先生和英文部主任熊振儒先生,通过电话和现场采访对丛书出版的来龙去脉有了更加感性和深入的了解,有力推动了课题的研究。。更重要的是,丛书的接受效果经历起伏变化③整个80年代,“熊猫丛书”的海外销量良好,经济效益也比较可观。鉴于此,外文局于1987年2月6号专门成立了中国文学出版社负责“熊猫丛书”及《中国文学》杂志的出版工作。然而到2000年底,中国文学出版社因面临种种困境被撤销,《中国文学》杂志停刊,“熊猫丛书”也几乎停止出版。此后“熊猫丛书”由外文出版社接手出版。不过之后的出版数据表明,外文出版社并没有继续投入组织翻译新的译本向外译介中国文学,一个最明显的例子是:2009年10月14号在德国法兰克福书展上,中国作为主宾国参加并带来了40种“熊猫丛书”,不过这40种都是以前译本的重印本,并没有新译出现。(可参考相关报道,见 h ttp://archive.wenming.cn/zt/2009-10/15/content_17954302.htm),为相关的研究阐释提供了空间。
“规范”(norms)本是社会学术语。1967年,列维(Jirí Levy)在“作为决策过程的翻译”一文中认为“翻译是一个决策过程(DESCION PROCESS)”(Levy,1967/2000:148),译者的抉择处于“完全可以预测”和“完全无法预测”的两极之间。
之后,以色列学者图里(Gideon Toury)对“翻译规范”研究贡献良多。他在“文学翻译中规范的本质和作用”(1978)一文中认为翻译规范就是指“一定社会文化语境下翻译行为的规律”。后来图里在1995年出版的《描述翻译学及其他》用专章“翻译规范的本质和作用”对翻译规范问题予以深入、系统而详细地研究,对翻译规范的本质、功能、分类都有详述。此外,其他一些学者如赫曼斯(Theo Hermans,1985;1996)与彻斯特曼(Andrew Chesterman,2007)等人对翻译规范都有过系统阐述。赫曼斯(1996:25-51)认为翻译活动需要译者在不同层面上做出决策,在这一过程中,规范时刻发挥着影响作用。他还对翻译活动中规范的复杂性、功能和作用进行了探讨。
翻译规范的分类在不同学者那里有所差异。图里将翻译规范分为始基规范(preliminary norms)、起始规范(initial norms)和操作规范(operational norms)。始基规范主要涉及现存的翻译政策和翻译路径。起始规范决定了译者对待文本的基本态度和采用的翻译方法及策略。如果译者尽量靠近源文,就会生产出充分性(adequacy)的译本;如果译者偏向译文所代表的文化,生产的文本就有较明显的可接受性。操作规范决定了译者具体文本翻译过程中的表现,并最终影响译本在语言上的特点和风格。它可再分为两类次规范:母体规范(matricial norms),它在宏观层面制约着翻译的原则,如具体段落的划分与合并,译本内容和语言的删减或增添等。篇章—语言学规范(textual-linguistic norms),决定了文本的微观层面的选择,如使用哪种语言、句式、语法、措辞来代替原语文本的表达等等。(Toury,1995:56-61)
彻斯特曼将翻译规范分为两类:期望规范(expectation norms)、专业规范(professional norms)。前者由目标语读者对译本的期望所组成(Chesterman,1997:64),如读者心中对翻译的基本看法,什么样的译本可以称作是翻译等等。专业规范则相当于社会学中的过程规范在翻译过程中的体现,起着指导、调控翻译过程的作用(同上,第67页),一般由社会中的专业人士把持。它可以再分为义务规范、交际规范和关系规范。义务规范要求译者“应该抱着对原文作者、翻译委托人、译者自身、潜在的读者群和其他相关的各方忠诚的态度来翻译”(同上,第68页)。交际规范要求译者翻译时“能应场合和所有涉及到的各方的要求使交际达到最优化”(同上,第69页)。而关系规范要求“译者的翻译行为必须确保源语文本和目标语文本建立并保持着一种适宜的相关类似性”(同上)。
上述学者的定义和分类虽有些许不同,但都兼顾了翻译规范的宏观和微观层面。据此,本文将翻译规范分为三类,即动机规范、过程规范及产品规范。动机规范涉及国家机构翻译的根本目的和出发点,它直接影响了过程规范和产品规范。过程规范包括两个方面的内容,即参与翻译行为的个人以及物质性的生产过程。产品规范也包括两个方面,一是选择什么样的文本来翻译;二是怎样翻译。
“熊猫丛书”出版于80年代这个特殊的历史时期。
在经历了70年代末的拨乱反正和思想解放之后,官方主导思想由阶级斗争转移到了经济建设上来。文革时期“左倾激进的、建立现代乌托邦的革命狂热,为‘现实主义’的、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路线所取代”(洪子诚,2006:225)。此时“对实现四个现代化是有利还是有害,应当成为衡量一切工作的最根本的是非标准”①邓小平同志代表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词。1979年10月。。为了配合这个转变,国家主流意识形态需要调动一切力量投入现代化建设中来。在建设四化的宏伟工程中,文艺具有改变和塑造人心的巨大作用,能够引导广大人民积极投身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事业中去,因此国家需要利用文学艺术为现代化服务,并及时地主动调整文艺政策,使长期以来占据统治地位的“文艺从属于政治”、“文艺服从于政治”(毛泽东,1949:18-19)的观念发生了动摇,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政治对文艺的干预。
此时国家机构对外翻译中国文学,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可以说恰逢其时。因为,如果说文学创作满足了“为人民服务”和“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内部需求,引进和学习西方经验可以指导我们的社会主义建设,那么:
中国也需要在文化上“走向世界”——继续从事未完成的“全球性”文化启蒙和在这种语境中对中国独特传统的创造性认同,这要求既师法西方经验更要在西方面前重塑“中国”,以便在“全球性”文化语境中确立中国文化的新形象。于是,物欲满足和文化认同,成了重新开放以来中国的“全球性”境遇的两个相互交融的主导方向。(王一川,2002:331)
文化认同服务的根本对象是物质领域的现代化,通过翻译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归根结底“每一项文化交流同样是为了维护交流者自身的利益”,“其自身利益都在于推动本民族的发展”(顾彬,2001:148)。历史的一幕仿佛重演。在民族、国家面临又一次生死转折的关头,翻译与文学、与民族与国家再次走到一起,息息相关不可分离。翻译的透明性表征功能被重新唤起,并由此被赋予了表现和重塑民族与国家身份的功能。这表明,整个20世纪中国的文学译介,不论引进还是送出,从一开始“就是现实需要的产物,与国情密不可分,其趋势也受此语境的制约而变迁”(王建开,2008:284)。
于是,可以将“熊猫丛书”的出版视作“党的整个宣传工作的一部分,是我国整体外交的重要组成部分”(杨正泉,1999:1)。丛书的出版可以满足官方宰制型意识形态话语②学者陈小媚(Chen Xiaomei,1995:3-26)认为,文革结束后,中国形成了两种互相冲突而又互有妥协的意识形态话语,即“官方宰制型意识形态话语与非官方(精英知识分子)意识形态话语”。前者从实用政治角度出发,调用一切物质和话语实践满足不同的政治目的;后者实际上构成了强大的反官方话语,它利用前者提供的话语空间诉求文学的去政治化。,利用文学手段来“扩大我国的国际影响,推动我国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一句话,国家机构对外翻译的动机以源语文化为出发点,采取的是文学外交的思路。不过值得一提的是,国家机构对外翻译的动机规范并非一直保持不变。
过程规范包括两个方面,即文化生产过程以及参与翻译行为的个人。国家机构对外翻译具有严密的组织性。整个翻译过程包括文本的选择和处理,翻译与审核,及排版、印刷与发行三个阶段。
负责“熊猫丛书”出版的中国文学出版社隶属外文局领导和管理,其机构设置包括中文部和外文部。中文编辑部的编审负责选择合适的中文稿件,选定的作品要交给编辑部主任二审,最后才送到总编审核,由他/她最终决定哪些作品适合翻译出版。稿件定好后,送至外文部翻译。
外文部负责组织人员进行翻译。译本翻译完毕后,由外国专家修改,最后外文定稿人审核稿件,碰到译文有问题的地方就直接修改过来。译本核定完成后交给专业人员打字、校对、排版和付印。如果译本是由外国专家或著名翻译家翻译的,一般不用经过定稿就可以直接打出,校对后付印出版。一般译者翻译的作品,都要交中国文学出版社中外专家修改,多数翻译人员都要参加校对。付印时,外文部有专人负责版面编排,美编人员也要参加。在整个20世纪80年代,“熊猫丛书”的封面都配有油画、木刻或国画风景与人物,看起来雅致俊秀。每册图书为36开平装本,便于随身携带,封底配有作者的英文简介,图书价格低廉,定价几美元不等,主办方意图以低价格开拓市场。外文局下设的印刷厂负责“熊猫丛书”的印刷,图书印刷完毕后最终通过中国国际书店(现名“中国国际图书贸易总公司”)向海外销售。中国国际书店在海外设有办事处,它们联系世界各个地区的图书经销商,让他们负责“熊猫丛书”的推广和销售。如在北美地区,“熊猫丛书”就由两家图书经销商代理销售,一家是位于南加州的中国书刊公司(China Books&Periodicals Inc.);另一家是位于波士顿的程隋公司(Cheng&Tsui Company)。两家公司都是北美专门负责销售有关中国的印刷和音像制品的公司。前者成立于20世纪60年代,后者成立于20世纪70年代。除了英美本地的代销商,中国国际书店在英美还设有分支公司负责图书销售,即常青图书(英国)有限公司,常青图书(美国)有限公司。
参与“熊猫丛书”翻译的译者来自本土和域外。中国本土的译者又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来自中国文学出版社自己的翻译班子,如杨宪益先生。不过,由于来自出版社的专职译者人数有限,无法及时完成大量的翻译工作,因此出版社会将稿件交给国内知名的翻译家翻译,其中有的就来自国内各个高校的专家学者,如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刘思聪教授等。除了中国译者之外,其余的来自国外,英语是他们的母语。这部分译者又分为两种情况。一部分来自外文局长期聘请的外国专家,人数有100多人,他/她们长住外文局外国专家楼,服务于不同的机构。在国外译者中,第一个要提到的是杨宪益先生的夫人戴乃迭女士。她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的事业,为世界了解中国架起了一道沟通的桥梁。“熊猫丛书”中所有的古典作品都是她和杨宪益先生合作完成的,此外她还翻译了好几部中国现当代十分重要的作家的作品,如沈从文的《边城及其他》(The Border Town and Other Stories)与《湘西散记》(Recollections in Western Hunan)、古华的《芙蓉镇》(A Small Town Called Hibiscus)和《浮屠岭及其他》(Pagoda Ridge and Other Stories)、王安忆的《流逝》(The Lapse of Time)以及参加翻译的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Beijing Profiles)等。外文局驻京专家沙博理的翻译也是备受称道,他翻译过巴金与茅盾的短篇小说。翻译“熊猫丛书”比较多的国外译者还有以下几位:詹纳(W.J.F Jenner)翻译了《丁玲小说选》,并参与翻译《老舍短篇小说选》、《当代优秀小说选》及《北京人》。弗莱明(Stephen Fleming)翻译了张承志的《黑骏马》(The Black Steed)。宽大卫(David Kwan)翻译刘恒的《伏羲伏羲》(The Obsessed),凌力的《少年天子》(Son of Heaven),孙力、余小惠的《都市风流》(Metropolis),益希丹增的《幸存的人》(The Defiant)以及参与翻译吴组缃的《箓竹山房》(Green Bamboo Hermitage)等。另外一部分国外译者属于临时聘用承担翻译任务。聘用的程序如下:首先,有人向外文局推荐,之后出版社会发给稿件试译,如果试译经过相关专家审核后合格,就聘请进行翻译;如果审核不通过,就不予录用。总的来说,译者应该外文水平高,文字好,有一定的翻译经验,译出来的译本要读起来有文学的味道。对于翻译特别出色的外国译者,外文局会邀请其来到中国从事对外翻译工作,付给稿酬。中译外一般是千字几十(30至40)元人民币(80年代)。在这些译者当中,很多以后成为研究中国文学的著名汉学家,如被誉为“北美中国现代文学翻译第一人”的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他负责翻译了《萧红小说选》(The Selected Stories of Xiao Hong)、端木蕻良的《红夜》(Red Night)及刘恒的《黑的雪》(Black Snow);英国著名汉学家杜博妮(Bonnie S.McDougall)参与翻译过郁达夫的一些短篇小说;科恩(Don J.Cohn)翻译了老舍的《正红旗下》(Beneath the Red Banner),并参与翻译了《老舍短篇小说选》及张辛欣/桑晔的《北京人》。
整体来看,凡是比较重要的作家和作品一般都由国外译者承担翻译任务,或由国内的著名翻译家承担,如杨宪益夫妇等。这说明外文局对丛书翻译质量的重视,同时也暗示了外文局对国内大多数译者能否承担中文外译的任务持谨慎的保留态度。然而这一现象所透露出的更有意义的信息在于,外文局对翻译质量的执着表明它坚持认为翻译质量的好坏会决定译本在域外接受的好坏,认为质量高的翻译能获得更多的海外读者,这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外文局起码并没有充分意识到“熊猫丛书”对外译介的本质,而把复杂的对外译介行为理解成简单的文字翻译的好或坏,译本质量的高或低。
产品规范主要涵盖两个方面,即选择什么样的文本来翻译;怎样翻译。文学外交的思路决定了待译文本的选择,它十分关心所选文本的体裁、类型、内容等是否与其设定的意识形态目标保持一致或有所冲突。另外,它也十分注重宣传效果。“熊猫丛书”选材的标准有两个:一是作品适合对外宣传;二是作品优秀,质量好。所谓的优秀作品,指的是具有一定美学价值的文学作品。不过从“熊猫丛书”翻译作品的实际情况看,它更青睐现实(写实)主义作品,即那些能够充分反映和代表中国现当代历史、社会和文化发展的文学作品。原因在于,现实主义作品紧扣时代主旋律,能表现重大的社会历史事件。读者透过小说中的描述可以更加形象和直观地了解中国人民在同各种苦难做斗争时表现出的进取精神。于是,在对这些译本的编辑过程中,编辑人员利用译本的封面介绍和前言后记等超文本空间(hyper-textural space)向西方读者介绍译本的内容,强调作品所反映的中国历史和现实。《三十年代小说选》(1982)的封面介绍这样写道:“30年代的中国小说在现代中国文学中占据一个十分特殊的位置。它们生动反映了日本入侵并割去了东三省那个民族危机的时刻,生动反映了随着旧有的封建价值体系遭质疑和挑战,社会发生的剧烈变化。”1989年出版的《1949-1989中国优秀小说选》在前言的介绍部分虽然也指出这部文集所选作品“代表了一个文学时期,其特点是大胆探索、风格实验,有些作品产生了社会影响,有些引起了争议,还有的略显传统”。不过编者强调,“整体来看,这些作品十分生动地表明中国小说面对过去40年中国的变迁所经历的发展过程”,“作家们坚持忠实于生活,决定忠实书写国家现实生活中发生的一切,这些一定会吸引那些渴望更深一步了解中国人民的读者”。(Yang Xianyi,1989)这一切表明,国家机构对外翻译将翻译完全实用化,使其成为意识形态服务的工具,认同并坚信翻译的透明性表征功能,认为翻译文本是透明的,西方读者通过它可以毫无阻碍地一窥译本所反映的社会现实。
不过,对现实主义题材的偏重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丛书对其他题材的选择。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丛书并没有充分反映出中国当代文学实际的发展状况。之所以产生这种情况,根本原因在于第一条标准的限制,即所谓对外宣传的“原则不能丢”。所选作品如果不能同时满足这两条标准,第一条标准就会发挥出它的宰制效果。由此可见,作品适合对外宣传,体现出了国家宣传机构所主持的对外译介项目的浓厚政治色彩,毕竟国家机构的对外翻译主要目的不在于文学自身,而是要借文学的传播为当时的政治服务,因此那些被官方意识形态审查为不合格或有违当时主流意识形态的作品就不可能出现在“熊猫丛书”之中。虽然有的作品当时在国内会产生很大的反响,有的还可能获得全国性的重要文学奖项如茅盾文学奖,但如果不适合对外宣传这一条,也不会被选为翻译的对象。如雷抒雁的诗歌《小草在歌唱》虽然获得1979~1980年全国中青年诗人优秀作品奖,但由于诗歌内容不适合对外宣传,有损中国形象,因此即便诗歌本身在当时影响很大,“熊猫丛书”也不会选择进入翻译程序。①有关熊猫丛书出版、翻译、发行的具体内容,请参考徐慎贵/耿强,中国文学对外译介的国家实践(访谈录),《东方翻译》,2010年第2期。同样,80年代初期影响广泛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由于触动了“文革”这一敏感的历史事件,其作品也不在“熊猫丛书”的选择范围之内。这种选材的标准无疑限制了丛书所展现和塑造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形象。
除了选材外,国家机构对外翻译十分强调译本的宣传效果,坚持对外宣传“不能丢掉原则,但要考虑效果”(杨正泉,1999:12)这一基本原则。受此影响,对翻译方法的要求以是否实现良好的宣传效果为出发点,只要能很好地将所选作品的内容顺利地传达给域外读者,采取直译还是意译关系并不大。为了达到译作容易接受的效果,杨宪益先生在主持“熊猫丛书”期间,要求译文尽量做到信、达、雅。译文既要忠实于原文,又要译出原文的神采,同时译文要使国外读者能理解能赏识。杨宪益曾经对青年译者说过:要对国外一些英文名著反复阅读20遍,以提高中译英水平,争取译文达到流畅自然的目的。这说明贴近欧美西方文化的意译应该是译者们的首选翻译方法。
至于怎样翻,问题包括如选择哪类翻译方法、文化和语言方面的内容如何处理、如何翻译只有在中国现当代历史上才能理解的一些独特表达、文本是否删减和增加、段落是否调整等等。中外译者的处理有同有异。国外译者英语是他们的母语,其译文在语言的地道和流畅方面没有问题。他们的译文大都十分忠实于原文,有时为了照顾译文叙述的流畅,会将原文过于频繁的分段整合为一,以增加译文的可接受性。如葛浩文翻译《萧红小说选》,选集中的“王阿嫂的死”、“牛车”等短篇涉及人物之间大量的对话以及过渡性的段落。译者觉得有的段落太过简短,频繁分段打乱了叙述的节奏,于是便根据上下文的连贯将很多段落合并。但在涉及到原文中富含中国文化的表达时,国外译者的译文一般采用直译。如戴乃迭译沈从文的《边城及其他》,在“萧萧”这个短篇中,“唢呐”直接用了拼音斜体suona来表示,“观音”也直接用拼音Guanyin,另外还对原文中的某些地方进行了注释,如《西游记》中的孙悟空、“姐姐”、“周天子”。(Shen Congwen,1981:102-119)葛浩文翻译《萧红小说选》,对于原文出现东北农村的“炕”也直接用拼音斜体kang表达。(Xiao Hong,1983)
相比而言,中国译者对译文的处理更加忠实原文,有的译者还采取阐释的方法对原文中本土色彩浓厚的语言进行解释,力图将原文所蕴含的丰富意义毫无遗漏地翻译到英文中。马爱英的处理方法颇具典型性。她曾参与翻译了“熊猫丛书”中梁晓声短篇小说集《黑纽扣》(1992)中的“父亲”这一短篇,池莉短篇小说集《不谈爱情》(1994)中的“不谈爱情”,以及刘震云短篇小说集《官场》(1994)中的“一地鸡毛”。在这几篇译文中,译者采取了明确的“跨文化译释”的翻译策略,尽量在译文中传达出原文在语言、文学和文化层面所有蕴藏的深意。为了达此目的,译者要么在译文中对原文包含丰富历史背景和文化意义的表达方式进行解释,要么利用注释对原文进行阐发。如在“父亲”一篇里,译者对“炕”的处理除了音译为kang外,还加了注释。译者之所以音译,目的为了“保留原文独特的本土色彩,而所加简要注释是为了给英语读者提供必要的文化信息,帮助理解”(Ma Aiying,2006:76)。同样,对“三级抹灰工”的翻译也不是直译成a third-grade plasterer这么简单。译者认为这一翻译对英语读者而言只是简单指出“父亲”所从事的职业而已,对故事后来的叙述意义造成阻碍。译者认为这一词语意义深刻,它首先揭示了“父亲”的社会和政治地位,说明他属于“红五类”,是工人阶级的一分子。在社会上是受到尊重的职业。其次,这一工作的性质说明了为什么“父亲”经常奔波在外,即便退休之后也是如此。最后,“父亲”微薄的工资收入与他职业的社会和政治地位之间形成了强烈反差,结果从一个侧面凸显了工人为国家所作的奉献。为了能将这个词所包含的上述意义揭示出来,译者不得已只有使用注释来解决。同样的策略也运用在诸如“三年自然灾害”、“六零年”、“街道主任”、“扫盲班”等上面。与在“父亲”这一短篇中的翻译策略和手法类似,译者在池莉的“不谈爱情”和刘震云的“一地鸡毛”的译文中也大量使用“译释”的方法,向英语读者传达出原文所蕴含的丰富含义。
整体来看,参与“熊猫丛书”翻译的中外译者在翻译方法上的选择倾向于直译为主,语言方面的增删表现并不明显,多数译本比较忠实于原文。对于原文不太容易理解的地方,中外译者们做了很多努力,力图准确展现中国现当代文学的风格和形象。
上述个案研究表明国家机构翻译规范有以下特点:
首先,翻译的动机来自源语文化,其目的是想通过翻译重新塑造崭新的国家形象,为新时期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翻译行为被纳入文学外交的脉络,具有强烈的意识形态性。
其次,翻译过程具有严密的组织性。翻译过程有序而严密。对翻译质量的要求使得国家机构聘请了大量的母语译者,不过却透露出国家机构对文学对外翻译的本质缺乏认识,甚至认为只要有高质量的译本就可以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
最后,译本选择坚持两条标准:一是作品适合对外宣传;二是作品优秀、质量好。如果无法兼顾两者,第一条标准起到最终的筛选作用。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下,这条标准也决定了所选作品多以现实(写实)主义为主,结果从某种程度上限制了对其他题材的选择。而译本语言层面的转换基本倾向于忠实原文的策略,方法上以直译为主,译者在有限的空间内对源文进行了某些微调,如合并段落,使译文的叙述更加流畅。
上述翻译规范的实施并未保证“丛书”最后的成功①进入90年代以后,“熊猫丛书”没能延续80年代发展的良好势头,而是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发行量日渐减少,处于长期亏损的状态。90年代末期,“熊猫丛书”与北京的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联合出版中国文学的双语对照版,明显地以国内英语学习者为读者对象,背离了对外传播中国文学的使命。,其原因在某种程度上与国家机构对外翻译的规范有关。
要注重选材的多样性,使其尽量能够反映出某一阶段中国文学的发展现实。在翻译规范方面,以有利于译本的域外传播为根本标准,从而赋予译者在具体翻译操作层面享有更大的灵活性和自主性。在译者的选择方面,要吸取“熊猫丛书”部分译本成功的经验,聘用海外学者和研究者从事译介活动。当前中国十分重视中国文学和文化“走出去”的问题,积极鼓励采取不同形式,利用不同渠道将中国文学推向世界。只要我们在实践中摸索,不懈地努力,相信中国文学在全球范围传播的那一天不会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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