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驰
(成都信息工程学院 外语系,四川 成都 610225)
在英国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中,罗伯特·勃朗宁创作于1842年的戏剧独白诗《我的前公爵夫人》与1938年达芙妮·杜穆里埃出版的小说《蝴蝶梦》虽体裁、风格、创作年代都截然不同,但都以死亡良久的前夫人为谴责、控诉的对象,其异曲同工之妙折射了千百年来女性缄默、缺席乃至被妖魔化的他者地位。
在这两部作品里,两名女主人公,一位是已故的前公爵夫人,一位是已故的前德温特夫人,自始至终都是丧失了话语权的死者,她们的点滴生活全部由他人代为陈述,而叙述者对这两位不在场的夫人都进行了刻意的贬抑和任意的讽损。
首先,两名夫人都备受叙述者的非议,叙述者处处有意无意地妖魔化失语的前夫人,暗示或明示其举止轻浮、道德堕落。《我的前公爵夫人》是以斐拉拉公爵的口吻展开戏剧独白的。在这首总共56行的诗歌里,前公爵夫人始终无名无姓,而画家Fra Pandolf(潘道夫)却在第3行、6行和16行三次被提及,而公爵还声称“我有意提起潘道夫”①本文所引用的《我的前公爵夫人》的中文译文全部出自海天出版社1999年版的《勃朗宁诗选》中收录的飞白先生的译作。。公爵有意提起潘道夫除了附庸风雅,证明自己了解艺术、对画家之名熟谙于心之外,还为了说明夫人将“真挚的眼神的深邃和热情”加诸画家,而画家也博得了她的“欢心”,以此牵强附会地暗示夫人的轻狂。在诗中,叙述者公爵一再指责夫人常常面带慷慨的笑容,责怪她容易感动,容易因不足挂齿的烦琐小事而愉悦。在公爵眼里,前夫人不过是其私有财产,她的笑容应该为他个人而绽放。她既应该隶属于公爵,取悦公爵,也应该维护公爵的权威,保持贵族的矜持,冷若冰霜地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既然前夫人容易取悦,容易感动,甚至连“过分殷勤的傻子在园中攀折给她的一枝樱桃”,也都会使她“赞羡不绝”,那么她势必与普通平民如画家潘道夫狼狈为奸、恣意勾搭,有辱公爵“九百年的门第”和声誉。按此逻辑,夫人自然就被定性有“轻浮举止”,以公爵之尊,自然不能允许自己的藏品与人共享,而公爵的怒不可遏似乎也就顺理成章了。
在《蝴蝶梦》中,非常幸运地拥有自己名号的前德温特夫人吕蓓卡也是在故事初始就已亡故。吕蓓卡的年轻貌美是有口皆碑的,以至于“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爱她爱得发狂”②本文所引用的《蝴蝶梦》的中文译文均出自译林出版社2004年10月由林智玲、程德所译版本。凡出自该书的引文只注明出处页码,不再一一说明。(p.268)。正如小说中范·霍珀夫人在小说伊始与迈克西姆·德温特先生聊天时所说:“一个女人长得好,别人就爱说些闲话”(p.18),吕蓓卡的美貌大概也是她悲剧命运的祸端,她的美无辜造成了丈夫终身的猜忌,而她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被捕风捉影的丈夫怀疑为举止放荡。在迈克西姆外出时,尽管他“压根儿不知道这儿会发生什么样的丑事”,也可以决然断定“她可以诱惑弗兰克和贾尔斯,甚至可以把庄园里的任何一个工匠搞上手,还可以到克里斯城随便拖一个情夫来,不管什么样的男人都行……”(p.303)这样的怀疑与公爵对前公爵夫人的猜疑极其相似。所谓吕蓓卡与其表哥费弗尔有不轨行为,迈克西姆其实从未抓到过现行,而作为死者的吕蓓卡与前公爵夫人一样无法到场对质。迈克西姆就凭贾尔斯乐滋滋的表情与吕蓓卡的神情,就判断两人有染,未免太过武断。而说吕蓓卡勾引管家弗兰克,更是道听途说、无中生有了,小说从头至尾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不良行为。对于迈克西姆,读者不妨看看吕蓓卡尸体被发现后外界的反应,“报道把迈克西姆写得心术不正,简直是耽于淫乐的搞女人的老手:带着‘年轻的新娘’回了曼陀丽,举行舞会……”(p.331)不管报界评论是否过火,迈克西姆在妻子死去不到一年便与认识数日的年轻女子结为夫妻却是事实。当然,这一事实本来无可厚非,但如换作一女子在丈夫去世后一年便再嫁,多半就会被指为见异思迁、水性杨花、不守妇道了。至于小说的叙述者,新德温特夫人,一位被男权思维驯化了的“家中天使”,为了帮助杀害吕蓓卡的丈夫逍遥法外,她不惜撒谎、竭力掩盖真相,她以灰姑娘身份采取的叙述角度本身就是不可靠的。为了博取丈夫的欢心和宠爱,她完全可能像个“娇生惯养、百事不管的孩子”(p.211),一切顺从丈夫的意愿和安排;为了博取读者的同情和支持,她完全可能按照丈夫的授意,颠倒黑白、为虎作伥,妖魔化丧失了话语权的吕蓓卡,助杀人犯丈夫逃脱法律的制裁和道德的谴责。
其次,两名前夫人都在风华正茂、美丽绝伦之时,遭到心狠手辣的丈夫的残忍杀害。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年轻的前公爵夫人显然是得到了周围众人的赞美,引发了公爵的妒忌与强烈不满。公爵一句“谁愿意屈尊去谴责这种轻浮举止?”,既显示了公爵不可比拟的尊贵、不容冒犯的尊严,也表明了夫人根本无权也无力辩解的失语状态。实际上,公爵那句令人瞠目结舌的“即使她肯听你这样训诫而毫不争论,毫不为自己辩解,——我也觉得这会有失身份”,更加说明了哪怕是在应该互相尊重、坦诚相待的夫妻关系中,哪怕处于弱势的妻子愿意任由丈夫管制和呵斥,这位高高在上的公爵丈夫也不愿“降低”身份与夫人搭话,其强烈而冥顽不化的男权意识昭然若揭。由于夫人“总是在微笑”,“我下了令:于是一切微笑都从此制止”。就这样,这位年纪轻轻,也许都还不谙世事的前公爵夫人就被丈夫无情杀害了,至死她都可能不明白自己的死因,因为公爵丈夫根本就无意“屈尊”去“教导”她早就该学会的视自己为丈夫财产的“妇德”和男人至上、丈夫至尊的男权教条。
在《蝴蝶梦》中,尽管欣赏前德温特夫人的人比比皆是,但在丈夫看来,“我与这女人的婚姻是一出滑稽戏,打一开始就是。这女人心肠狠毒,活该下地狱,是个十足的坏女人。”(p.297)除了迈克西姆声称吕蓓卡得知自己患了绝症还诱骗他杀害她的一面之词之外,不论叙述者怎样贬损,整部小说实际上根本无一确凿证据证明吕蓓卡的狠毒。相反,迈克西姆对吕蓓卡痛下杀手、沉尸海底,又清理现场、销毁证据,而后在神圣的法庭百般狡辩,最后成功逍遥法外却是不争的事实。其杀妻沉船的狠毒、冒认无名女尸的奸诈、伪造自杀场景的缜密,使得他本人的人品和叙事的可靠性已经大打折扣。而他声称和吕蓓卡的婚姻打一开始就是滑稽戏,“我们从来不曾彼此相爱”,“吕蓓卡根本不懂得爱”(p.297),却让读者疑窦丛生。一个有钱有势到可以让自家庄园驰名全国,让社会名流趋之若鹜、顶礼膜拜的人,一个能言善辩、巧舌如簧到可以让法官无视其杀妻事实的人,为何会迎娶一位不懂爱的、不爱他的女人,还要忍气吞声听任这一女人无理的摆布和蒙受她“红杏出墙”的侮辱?按迈克西姆的话来说,是他与吕蓓卡达成了交易,一份看似公平互利的协议维持了他们多年的婚姻,吕蓓卡替他治家,而他给她放荡生活的自由。正如小说叙述者劝慰迈克西姆时所说:“吕蓓卡死了,死人不会说话,死人无法提供证词”(p.309),随着吕蓓卡的香消玉殒,夫妻俩的生活只得由享有话语霸权的迈克西姆来呈现,其主观臆断的陈述已无可信度而言。
再者,两位前夫人的死未给丈夫带来一丝愧疚;相反,两名杀人犯都未受到任何惩处,却能风光无限、名正言顺地续娶年轻驯顺的新夫人。在《我的前公爵夫人》中,独白者是斐拉拉公爵,听话者便是某伯爵派来商谈婚事的使者,其戏剧情境是公爵正带领使者在其府邸观赏他收藏的艺术品,他们停在前公爵夫人的画像前,由公爵向使者讲述该画的原委,并大言不惭地夸耀自己杀妻的淫威。整场陈述不带一丝忏悔,反而充斥着公爵的傲慢、冷血、残酷和虚伪。以公爵的权威,杀人不用偿命,杀人是炫耀强权的资本,既惩戒了死者,又警示了生者。在诗歌末尾,公爵看似无意地提到其“珍贵的收藏”——“这海神尼普顿在驯服海马”,实为点睛之笔。古罗马诗人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Aeneid)中曾着力描述过作为大海统治者的海神在平息女神在海上发起的暴风雨时的威严与强大。对威武狂傲的海神来讲,驯服一区区海马就如公爵让前夫人永远停止微笑一般容易。公爵“随口”向使者提及的这尊青铜雕像,其实是寓意深刻的能指,其所指即为公爵无比的权威,警示着未来的公爵夫人必须驯顺,否则新夫人未来的命运将和前公爵夫人一样,面临的将是丈夫恣意的轻慢、亵渎、诽谤,直至被剥夺生命。
虽然生活在20世纪的迈克西姆不能像公爵那样一手遮天,但他照样可以草菅人命,践踏法律,藐视法律的权威与公正。对于杀妻之事,他从未有过一丁点的胆怯和懊悔。他所想的只是怎样逃过法律的制裁。而他在吕蓓卡尸骨未寒时所娶回的“年轻得足以做他女儿”(p.267)的娇妻,真正是男权社会推崇的偶像,无与伦比的家中天使。她每天过着“百无聊赖”的生活,“俨然是个守着家庭过安分日子的主妇”(p.187),而一到关键时候,她也能振作起来,做丈夫坚强的后盾。在迈克西姆坦白了杀害吕蓓卡的事实之后,她非但没有谴责、控告杀人犯,反而因为迈克西姆不爱吕蓓卡而心中窃喜,她下定决心“要为迈克西姆奋斗,为他去说谎,提出伪证,赌咒发誓;为他去骂亵渎的脏话,为他去祈祷。”(p.312)。她给迈克西姆打气,“他们抓不住你的把柄,那天夜里没有人看见你……他们什么证据也没有。”(p.311)这位温顺、腼腆的新夫人只顾憧憬着和权贵丈夫的体面安逸的生活,殊不知自己完全只是一个男人在潦倒失意时候的棋子,一个生活完全仰仗丈夫、没有任何地位的他者,一个男人世界里的花瓶和附庸。
最后,两位前夫人都可以还原为美丽善良、平易近人、渴慕自由与平等的女权主义先驱。前公爵夫人的美貌自是有目共睹的,她脸上泛着红晕,挂着迷人的微笑,经画家潘道夫一日的忙碌,她的肖像就成了附庸风雅的公爵收藏的艺术品和炫耀的资本。前公爵夫人不仅美丽,而且并不以其美貌和地位凌驾于人,地位卑微的画师传神地画出了她真挚的眼神深邃而热情,而正是这种真挚和热情赋予了平民画师创作的灵感,画出了精髓,使夫人的神韵栩栩如生,令观者无不动容。在公爵的眼里,夫人本应是展现他权威和显赫的媒介和工具,但她不仅没有凸显出“九百年的家世和门第”带给她的高人一等的霸气,却对什么人都报以甜美的微笑,正如诗中第22~23行所描述的那样,“她那颗心要取悦容易得很,也太易感动”。在公爵眼里,夫人的平等待人和宽厚仁爱是对他盛气凌人的权威的挑战,是对他男权家长的蔑视,而夫人追求人格独立的精神换来的是她在男权社会的彻底缺席和失声。
尽管迈克西姆对吕蓓卡极尽贬抑之能事,说她“精得像魔鬼”,可也不得不承认“她很聪明”,“长得那么美,才华出众”(p.297),她把曼陀丽庄园打理得井井有条、令无数人心驰神往。主教夫人夸她“聪明过人”,“充满奕奕活力”,“确实是个出众的美人”(p.132);邻居们盛赞“她非常之得人心,多出众的人物”(p.130);对吕蓓卡无甚好感的比阿特丽斯评价说她“向来很风趣”;对吕蓓卡心存戒心的弗兰克说她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的女人”(p.144);连“人们最难讨好的老奶奶,也从一开始就喜欢她”(p.297),在老奶奶老得有些糊涂的时候,都还在疗养院里念念不忘她的“宝贝吕蓓卡”。(p.199)其实,最了解吕蓓卡的人莫过于打小就服侍她的丹弗斯太太了。丹弗斯太太在小说第十八章对吕蓓卡有过长段的描述和回忆。吕蓓卡长着俊俏脸蛋,脸带微笑,为人和善,从未以小姐之尊对丹弗斯太太颐使气指,而是亲昵地称她“丹尼”,视她为闺中密友和知己。吕蓓卡从小就聪明绝顶,精力充沛,巾帼不让须眉,曾经打败了和她一样桀骜不驯的表哥,还曾制服了让人发怵的烈马。“后来,她长大成人,也始终是这样和生活格斗的”(p.267)。她有着男子一样的胆略和精力,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怕,连她父亲也任她摆布,对她百依百顺。在所有人眼里,吕蓓卡都是美丽而能干的,她的叛逆、刚烈、桀骜不驯令她锋芒四射,凸显为男权社会的另类和异己。
《我的前公爵夫人》和《蝴蝶梦》中的两位前夫人都是如此的美丽迷人、活泼善良,本应成为饱受丈夫“恩宠”的“尤物”,小鸟依人的“家中天使”,为何却又在风华正茂的青春岁月惨遭丈夫的毒手?
其一,在男权政治体制下,男人不仅要征服、控制女人的身体,更要剥夺女性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的自我意识,进而将其固定在客体的依附位置上。女权主义先驱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曾大胆揶揄了法国启蒙思想家、顽固的男权中心主义者卢梭,“按照卢梭的理解,假如男人在身体成熟以后,心智已经达到了完善的程度,为了使夫妇结为一体,做妻子的就应一切都倚靠丈夫的理智;好像优美的常春藤盘附在支撑它的橡树上,形成一个整体,力和美相得益彰。”[1]前公爵夫人至死没弄明白她为何就该做那攀附丈夫这棵橡树的常春藤,她的身体,她的微笑都该专属于丈夫,附属于、服从于他,做到百依百顺、惟命是从。而公爵恰恰就是因为妻子在别人面前微笑而主观地认为妻子轻浮放荡,所以将她杀害。这位公爵是以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北部一个叫做斐拉拉的城邦国家的第五代公爵阿方索(Alfonso)二世为原型的,他出生于1533年,于1558年娶14岁的露科瑞亚·德·梅第西(Lucrezia de Medici)为妻,四年后公爵夫人神秘死去,1561年阿方索公爵又娶泰洛尔(Tyrol)伯爵斐迪南德(Ferdinand)一世的女儿为妻。在很大程度上,这个公爵是一个典型的男权中心主义者,其根深蒂固的男权意识使他对女性的判断主观大于客观,而他武断的推测居然就被定性成了不容置疑的事实。英国女性经过多年努力在1928年最终真正赢得了选举权,在政治上获得了和男性平等的地位。而出版于1938年的《蝴蝶梦》中的人物早已经进入了法制时代的20世纪,但法律在男权文化下的苍白无力不啻是对法律的绝妙讽刺。一个漏洞百出,任何人都不能自圆其说的谋杀案居然被昏庸无能的男权社会的顶梁柱法官们定性为自杀,一个风情万种、把心爱诗集赠予丈夫的女子居然被丈夫斥为“没有柔情”、“根本不懂得爱”(p.297),一个花掉毕生心血苦心经营爱巢的女人的婚姻被丈夫看成是“拙劣而下贱的滑稽戏”(p.300),而这一切就是因为这个女人,吕蓓卡,企图僭越男权文化为她框定的角色,企图拥有自我意识,渴望掌握自己的命运与实现自我价值,试图与男人竞争进而寻求与男子平等的地位与生活方式。为此,她必然招致以迈克西姆为首的男权社会的仇恨,而以其自身的微薄之力远远抵挡不了占据绝对优势的男权势力,男权社会必对萌芽中的女性意识进行无情的压制和扼杀。迈克西姆的谋杀,马利安上校对自杀判决的认可演绎了男性沙文主义者合力对“违规”女性的放逐与仇杀。也许,吕蓓卡真的如迈克西姆所说而未守“妇道”,逾越了男权文化的道德规范对女人角色的界定,但小说并未交代这事出何因,是迈克西姆先有不轨,而处于无奈与挣扎中的吕蓓卡绝地反击也未为可知。无论如何,两位前夫人是“违规”了,那么等待她们的便是极刑,便是无端的被妖魔化。如同中世纪欧洲宗教裁判所对所谓“女巫”的迫害,“如果被告过着不道德的生活,那么这当然证明她同魔鬼有来往;而如果她虔诚而举止端庄,那么她显然是伪装,……如果她在审问时显得害怕,那么她显然是有罪的:良心使她露出马脚。如果她相信自己无罪,保持镇静,那么她无疑是有罪的,因为法官认为,女巫惯于恬不知耻地撒谎。”[2]两位前夫人就如被妖魔化了的“女巫”,无论如何表现,都只会增加自己有罪的证据,只会强化男权社会男性沙文主义者根深蒂固的厌女症意识。
其二,在男权文化世界里,女人是男人的审美对象,欲望客体,是缺席的、失语的、被叙述和书写的符号。英国历史上以风流强干著称的国王亨利八世先后娶妻六名,其中第二、第四、第五任王后都被他以不贞、不端的罪名或废弃或处死。而第一任皇后虽贵为西班牙公主,有当时强盛的西班牙王国做后盾,也因没能生下儿子而惨遭废弃。这些王后们虽有过普通人无法想象的荣华,一旦不再受宠,纵有天大的冤屈,她们也欲哭无泪、投诉无门,在历史上留不下只言片语为自己辩护,她们的缺席和沉默正是男权社会里女性他者地位的真实写照。关于女性地位,恩格斯有过这样的阐述,“母权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失败。丈夫在家中也掌握了权柄,而妻子则被贬低,被奴役,变成丈夫淫欲的奴隶,生孩子的简单工具了。”[3]如骄奢淫逸的亨利八世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公爵也因前公爵夫人脸上带有尝试话语权的微笑和“偏爱到处观看”的目光而履行了家长的权威,终止了她年轻而可爱的生命。女人是没有话语权,没有观望权的,“违规”女性如前公爵夫人和吕蓓卡的女性意识一旦觉醒,就必然被强大的男权文化扼杀在摇篮。温顺而沉默的女性是能给男性带来审美快感和愉悦享受的。当被物化成画像的前公爵夫人失去了话语权和观望权后,其美丽的肖像又可以成为一件精致的艺术品装点男性的品位和实力。无独有偶,当桀骜不驯的前德温特夫人吕蓓卡浑身冰凉地沉尸海底,她的画像也在伦敦展出,供猎奇而“爱美”的男人们观瞻。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的前德温特夫人却成就了羞涩卑微的新德温特夫人的叙述权。而这位自始至终连名字都未获取的新夫人之所以能享有广大女性所缺失的话语权,全在于她甘心沦为被观看、被凝视的审美对象,并无形中充当了丈夫迈克西姆的傀儡和代言人。新德温特夫人一切以丈夫为核心,心甘情愿地泯灭自我,每天战战兢兢于丈夫的喜怒哀乐,对丈夫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这源于其不自觉地认同了或内化了男性的标准,把男权社会文化下的女性素质强加于自己身上,甘心做一名逢迎父权文化的灰姑娘,自愿放弃独立人格而给自身加上一个无形枷锁,阻碍自我的发展、真情的宣泄和客观公正的判断力。作为叙述者的新德温特夫人本身的无名无姓暗示了其身份的缺失或异化。一旦其使命完成,在父权政治的叙述话语中,她将会一样地被物化、被客体化、被对象化,一样陷入于失声、沉默、边缘化的他者地位,最终在男性的视域下被彻底地空洞化。
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两位前夫人都被视为逾越和颠覆社会传统的红颜祸水,她们既是男人特权受到威胁的危险人物,也是男人优越感遭受挑衅的违规女性。因此,为了保证男权社会的正常运转,为了确保男权秩序不被颠覆,不听话的夫人们必须被妖魔化,然后被名正言顺地铲除,最后被定格为供人观瞻的丧失了主体性的画像。两位前夫人虽然都被谋杀了,但她们以自己的方式追求自我的精神必然转化成动摇甚至颠覆父权制度的潜在威胁力量而生生不息。
[1]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女权辩护[M].王蓁,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27.
[2]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57.
[3]赵林.西方文化概论[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
2008:2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