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茂
(辽宁大学文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6)
所谓中国文化,专指中华民族在东亚大陆这个地理位置上创造的文化;所谓中国传统文化特指中国文化的历史形态,即中国近代以前的文化面貌,具体而言以1840年鸦片战争作为分水岭。[1]
中国传统文化是华夏先祖传承下来的宝贵遗产,是中华民族历史创造的结晶,它不仅是博物馆里的典藏品,更是具有活络生命的有机体。中国传统文化所蕴涵的文化因子,不仅具有强烈的历史遗传性,更具有鲜活的现实变异性。一方面,传统文化成为当下中国人文化肌体的血液成分;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与现实相碰撞,在新的时代氛围中发生蜕变,不断走向现代化。因此,探讨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可能性,正是关注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转型与新生。
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所持有的一个重大历史追求就是早日实现现代化问题。可以说,这是一个百年夙愿。
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系统以儒家体系为核心,形成了中国独属的人伦性意识形态,比如,在天人关系上的价值诉求,人文取向与人道原则,对群体原则的强化和修己以安人的求索,义以为上的道义原则,内圣、逍遥的人生境界追求等。以上诸元构成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内核与根本,即所谓的“基本精神”。[2]
在更长远的尺度上看,在文化传承的历史过往中,有一些思想看法和既定传统,长时期得到人们的尊崇,甚至衍生为生活中行为处事的指导原则与规训戒律,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起到了推进社会前行的效用,成为历史发展的内部机制和思想源泉,这就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精神。笔者认为,这种精神简要地可以梳理为四种精神:天人合一的精神、以人为本的精神、刚健有为的精神、贵和尚中的精神,由此发挥了民族凝聚、精神激励、价值整合的功用。[3]
19世纪中叶的鸦片战争打断了中国传统文化自然延续的历史脉络,使其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挑战。在19世纪与20世纪交汇的几十年间,由于受到西方文化的外力挑战,以中华文明为核心层的东方文化圈面临着生死存亡的历史抉择。在外力的作用下,原本完整、成型的中国传统文化陷入分崩离析、四分五裂的境地。从此开始,中国的有识之士就开始不断尝试拯救、推动中国传统文化的继续发展。
19世纪末期的中国政治家和文化人,曾经幻想在屏蔽西方文化价值观的前提下,单单靠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工具手段、武器设备和生产方式,进而促进中国文化的造血功能,从而达到使之新生的最终目的。可是,历史证明,这一系列的试验以失败而告终。
20世纪初期,以“五四”为标志的新文化运动,在客观上意味着中国的知识界和文化人开始转换思考方式。
“五四”之后的岁月里,面临着生存危机和发展困境的中华民族不断尝试走出窠臼,找到通向自立和富强的路径。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及其价值系统被打碎,孔孟之道一度被激进的变革者视为中国2000年停滞落后的历史孽渊,以至于在其后的几十年里,人们在文化心理上一直不太愿意对儒家传统有所眷顾或缅怀,甚至在一些特定的历史阶段中,还把孔孟所连带的传统文化看做是中国走向进步的羁绊。
也是在同样的历史线索中,以历史运动的轨迹来看,自“五四”以来,中国现代化事业大体经历了两次历史跃进式的尝试。第一次,以孙中山的早期社会理想为代表,试图参照西方的模式改造中国社会,孙中山从起源于法国革命前期的启蒙思想和社会契约论的资产阶级民主思想那里寻找启发,以民治、民有、民享为政治主张,构建三民主义,但他的一系列努力最终没有获得成功。第二次是孙中山后期提出的新三民主义,以及毛泽东在革命实践中提出的新民主主义,最终在中国历史发展的革命洪流中,缔造了一个新中国。新中国成立后,党和人民选择了苏联式的发展道路,即社会主义工业化(现代化)的道路,但问题随之暴露,弊端不断显现,从而迫使中国人探索突破这一模式而取得新的发展路径,这也引发了大跃进及其一系列政治经济变动,并最终在复杂的历史因缘的风云际会中酿成了文革的浩劫。艰难走出浩劫阴影的中华民族放眼世界,开始猛醒,有感于中国落后于世界文明大发展的中国人开始奋起直追,自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三中全会开始,再次提出实现现代化的历史重大课题。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情境下,有志于中国进步的人们开始回过头来对民族的传统文化进行反省和再认识,抽离出几个至关重要的命题: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传统文化的地位和价值在哪里?西方的近代、现代、现代后(postmodem)对当代中国的意义何在?如何为现代化做诠释?这三个问题,从根本上说关乎中国传统文化的生存机会、历史地位和未来命运。
在一些西方学者看来,中国传统文化在近代的转型主要是由于西方文化的冲击而造成的,并由此得出了西方文化是中国文化的救星和归宿的结论。这个逻辑假说,虽然在说明了西方文明在促进中国传统社会走向近代社会过程中的历史作用,但其言说的片面性也是显而易见的。一方面,中国近代文化变革的根本原因乃是近代社会发展的需要;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的内部也存在着丰富的与西方近代文化相沟通衔接的活力因素,正是这些活力因素促动了中国的近代化进程,并转型成为中国近代新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笔者认为,这些活力因素至少包括如下要点。
(一)经世理念。经世理念是孔子在创立儒家学派时的一个基本主张,也是儒家文化的精髓之一,后被世人广泛彰显,并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座右铭。经世理念一直贯穿于中国传统文化演进的历史,并且历久弥新,不断散发着文化张力与文化活力,在文化发展史和民族进步史中成为推动历史演进的无形的手。以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末期即清朝后期为例,当我们罗列出著名学者包世臣、龚自珍、魏源,封疆大吏贺长龄、陶澍、林则徐、曾国藩、李鸿章等人时,当我们例举出他们致力于研究的农政、刑名、河工、漕运、盐法、战守、货币等实学时,就不难发现经世理念的文化因子在这些领域的潜移默化,也不难找到中国实学与西方实学连通的文化逻辑。
(二)变易理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丰富的变易理念。儒家经典之一的《易经》,就是一门专门讲究变易的哲学著作。它以阴阳交错、矛盾运动的哲理性言说,阐明了事物发展变化的道理,对后世影响很大。甚至当近代中国人在鼓吹改革、变法的时候,还常常要引用古代的变易思想作为根据。例如,早期的改良主义者王韬托孔圣人之口演绎改良的道理;康有为更是把穷变通久的观点发挥到了极致;维新派们还把传统变易思想与西方进化论相结合,建立起有中国特色的进化学说;而康有为的那部著名的空想社会主义著作《大同书》更生动体现了中西变易进化思想的奇妙结合。
(三)民本理念。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丰富的民本理念的养分。单从儒家的思想来看,孟子的民贵君轻的说法一直为后世的文化人所继承和发扬;即便是到了明清时代的进步思想家王夫之、黄宗羲、顾炎武那里,古代的民本理念也获得了新的时代发展,甚至还具有了某些近代启蒙思想的色彩。传统文化中的民本理念被中国近代的资产阶级政治家、思想家们所继承,并且在新的历史情况下发展、传扬,康有为等人的相关理论著作充分证明了这一点。资产阶级革命派也尽量利用了中国古代的民本思想理念,为排满革命服务。而在这其中,孙中山先生对民本理念的继承和发挥众所周知;还有就是作为资产阶级革命派一翼的国粹派的表现也很突出,经过国粹派的阐发,中国古代文化中的民主性精华在20世纪初得到了发扬。
实际上,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活力因素远非上述几点,还有极为深邃和庞大的内容难以一一言及。正是由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存在着如此丰富的活力因素,使得中国传统文化完全有能力在新的历史转折中继往开来。
(一)西方现代性的时代危机。20世纪西方文化研究领域的一个值得注意的动向就是:西方的思想先锋和学者专家普遍对存在于西方文化内部的深层危机,表现出理性的担忧和深刻的自省。[4]《现代性与历史》一文的作者,法国当代社会学家蒂洛夏伯特曾语重心长地指出:西方式的现代化究竟在当代是否尚有前途?[5]蒂洛夏伯特甚至直截了当地作出了否定性的回答。他在论著中不止一次指出,西方文化在350年前所构建的“现代性世界”虽然在历史上显示出“惊人的进步”,但是在当今世界的发展潮流中,其前路却越走越窄。蒂洛夏伯特不无担忧地评论说,这种“现代性世界”也许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整个西方文化似乎都遇到了一次潜在的、全面性的危机,清醒的人士都感受到那种大难降临前的“惶惑”;一些深谋远虑的社会学家普遍认为,现代性恐怕要陷入泥沼,因为现代性已经陷入矛盾交织的绝境之中。一些学者甚至得出了这样的结论,现代西方文化正徘徊在十字路口。一些有识之士开始发出警告,他们呼吁那些仍然希望追随西方文化,复制西方式现代化的发展中国家,不要重蹈西方人的覆辙。路已走到尽头,该是迷途知返的时候了。人们必须找到一条新的、可以超越西方模式的道路,而走向更为美好的生活方式。
(二)东方文化传承与文化现代化的历史可能性。正是基于传统文化现代化问题的重新思考,才产生了诸如海外的新儒学这样的学派。从学派本身的称谓看,“新儒学”的提法引人注目。之所以定名为“新儒学”,就表明这个学派特别重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和价值系统,并致力于采掘中国传统文化中那些具有现代意义的活力因素。
从这个学派的初衷来看,中国应当在文化的传统土壤中汲取精华,辅之以西方文化的优质资源,培育出中国的现代文化果实。中国著名的史学家陈寅恪也具有类似的思想:一方面吸收外来输入学说;另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余时英也认为:在我的理解中,中国文化与现代化生活并不是两个互相排斥的实体,尤其不是互相排斥对立的。现代化即是中国文化在现阶段的具体转变,由于近百年来知识界在思想上的分歧和混乱中,因此中国化的基本价值一直没有机会获得有吸引、有意识的现代清理。情绪纠结掩盖了理性的思考不是主张用西方化来打倒中国传统,便是主张用中国传统来抗拒西方文化。……激进的西化论这在自觉的层面完全否定了中国文化,自然不可能再去认真地考虑它的价值系统的问题;另一方面,极端保守论者则强调中国文化全面地高于西方,因此对双方价值系统都不肯平心静气地辨其异同。至于这两派人在攻击或卫护中国文化时,将价值系统与某些古代的特殊制度与习惯牵混不分,就更是一个不易避免的通病了。
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中国社会主义改革向纵深发展,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复兴正在成为一股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我们或许可以作这样的猜想,在中华民族崛起的下一个世纪的历史中,将出现一种伟大的文化奇观东方现代化文明的异彩纷呈。作一个假设,如果说19世纪,人们看到了人类文明的转折点即工业化、现代化的欧洲模式,那么20世纪以来百年的历史发展是在一步步地打破这样一种文化模式,从而逐步深刻地显现出世界历史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正如列宁在20世纪初叶有感于历史文明的沧桑变革那样,他当年的话语或许会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现代化的一种预言:在东方那些人口众多、社会情况无比复杂的国家里,今后的革命无疑会比俄国的革命带有更多的特色。
[1]张岱年,方克立.中国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8-10.
[2]薛明扬.中国传统文化概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25-100.
[3]冯天瑜.中华文化辞典[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20-110.
[4]爱德华泰勒.原始文化:神话、哲学、宗教、语言、艺术和习俗发展之研究[M].连树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15-105.
[5]何新.何新集反思挑战创造[M].北京:时世出版社,2004.2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