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议邓丽君现象

2012-03-20 00:25杨立华
文化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邓丽君大陆音乐

杨立华

(上海市群众艺术馆,上海 200235)

2011年,由中国通俗文艺研究会主办、《神州》杂志社承办,由著名词作家庄奴“‘再造邓丽君’全国海选”全面启动。据报道其支持单位为中国文联、中国音乐家协会,可谓招牌响亮。中国大陆似又有新的一轮 “邓丽君热”兴起。由此也产生一个问题,邓丽君离开我们已经15年了,为什么她的歌能在中国歌坛久兴不衰?为什么她的歌迷新老交接代代相传?本文试作一番探述。

1999年出版的《上海群众文化志》有这样一段文字:“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以流行歌曲为主的港台歌曲,随着对外开放,开始风靡上海,在‘文化大革命’中,人们听腻了高、响、亮、硬这类歌曲,当港台一些带有较浓人情味、描写风花雪月的歌曲蜂拥而来的时候,很觉新鲜。加上盒式录音机的出现和普及,更加速了港台歌曲的流行。港台歌星邓丽君、张明敏、谭咏麟、苏芮、费翔、梅艳芳一时成为人们崇拜的偶像。”[1]这是上海官方的文化史籍有关当时邓丽君热的正式记载。

斗转星移,上海又有人称“小邓丽君”的新秀歌手江琴,继举办 “2008梦缘上海江琴《邓丽君金曲》演唱会”和2009年“新民社区之夜:邓氏金曲江琴演唱会”之后, 于2010年4月又举办了邓丽君经典歌曲江琴全国大型巡回演唱会(上海站)。一个歌手连续3年以演唱邓丽君歌曲作为她的歌坛生涯的职业标志和艺术卖点,这至少从一个方面反映了当今社会对邓丽君喜好程度,由此也引发了今天我们应该怎样看待“邓丽君现象”这个十分有意思的研究课题。

放眼世界,邓丽君及其音乐超越了国度和地域的隔阂,遍及全球有华人的地方。邓丽君的歌迷热30年来 (其中还包括她1995年谢世以后的15年)持续不退,这已是不争的事实。不说别的,就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恐怕很少有人没听过她的歌曲。今天回过头来历史、客观地审视她和她的作品,笔者认为,虽然她来自台湾,但或许正是在中国大陆地区,邓丽君和她音乐的标志性影响和印记才是最深刻的,作为一位优秀的歌唱家,她真正给社会通俗文化和流行音乐发展带来了史无前例的突破性影响和贡献。正如她15周年巡回演唱会的定名“十亿个掌声”;一个歌唱家的演唱能博得“十亿个掌声”,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这也正是今天我们对由“邓丽君音乐传播”而衍生的“邓丽君现象”的社会文化学层面上的研讨价值和意义所在。对邓丽君音乐在中国大陆地区的传播的深层次的探讨分析以往似乎并不太多,其实这对我们眼下正在大力倡导的构筑和谐社会和促进社会主义两个文明建设一个应该是能提供一些现实的借鉴作用和积极意义的。

这里有必要先对“邓丽君现象”产生的根源作一番回顾。

首先可以肯定的是,“邓丽君现象”是伴随着我国大陆的改革开放而产生的,没有我国大陆的改革开放也就不会有邓丽君现象,这是邓丽君现象产生的不可或缺的社会政治前提。20世纪80年代,我国大陆的大众音乐生活的传播方式发生了一个非常重大的技术上和方式上的变革,即盒式录音机的出现。上面“上海群众文化志”中所提到盒式录音机,确实是形成邓丽君现象的重要物质条件。在此以前,由于传播方式的局限,人们第一时间广泛接受音乐作品只有通过广播电台节目或电影作品,这种限制性极强的的传播渠道使得大家只能被动的去接受音乐作品,而不能不在不受时间、地点限制的情形下去欣赏音乐作品。而大批的日本盒式磁带录音机涌进中国市场,使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摆脱这种单一的的传播模式的办法,只要有一架录音机,任何普通老百姓都可以轻而易举拷录复制音乐制品,可以依据自己的个人情况主动地去选择接受音乐作品。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大众音乐生活的格局。这就为邓丽君歌曲的流行提供了广泛的社会物质技术条件。而同时,当时的中国大陆的录音带行业根本是一片空白,音乐从业者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接受现代流行风格,更不用说进行成熟的创作和生产了。邓丽君歌曲应运而来,正好成为填补这个空白的最佳选择。在这两方面情形的促进下,邓丽君歌曲要想不流行也难。

当然,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历史原因。

一是从上个世纪40年代末国民党退守台湾开始,中国大陆与中国台湾地区就被一道政治军事屏障所分隔开来,由此便逐渐形成了同根文化但不同政治制度下的不同文化形态的繁衍状态,“相互敌视”与“互相封闭”成为上个世纪40年代后的大部分时间里两岸交流史上的常态,但当我们站在今天的历史高点审视那个年代时,我们便会一目了然的发现:就是这种分隔与封闭造成的两岸社会经济及文化的泾渭分明,才给了邓丽君歌曲在音乐上“反攻大陆”并得以在大陆繁衍的机会。这个由人为因素所造成的封闭让大陆的人们在触及邓丽君音乐时显得格外的敏感和渴求。

二是在20世纪70年代末,残酷的文化大革命已经进入尾声,十年动乱的惨痛教训使中国大陆人民逐渐认识到这个名为文化大革命的运动的实质并不是人自身的解放,而是人性的极大毁灭。此时,人们极度向往平静的生活,期待人间的温情;常年来听腻了“进行曲”式的革命歌曲、语录歌曲、“大我”格调音乐的民众期待着某种能够贴近人心灵的作品,邓丽君和她的音乐富有人情味及“小我”的格调使他们感到特别亲切,极易接受,并在思想观念上给广大听众包括大陆音乐工作者以震撼性的冲击。“进行曲”式的革命歌曲、语录歌曲与“邓丽君式”的流行歌曲在功能上有很大的区别,前者属于群众性的歌曲,主要以政治为中心、为政治服务,而其次才是娱乐功能,实际上它不太考虑听众的兴趣所想,它是一种政治任务式的灌输;后者却是以个人为中心、为私人服务,娱乐为主,首先要满足听众的娱乐性需求。邓丽君的音乐恰好能满足了大陆人们长期以来不能满足的“无所谓”的精神需求。

至于邓丽君歌曲及其音乐具体究竟是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传播到中国大陆,由于种种原因导致目前没有系统详实地记载,民间说法不一,但是综合各类文献资料、新闻报道以及一些对邓丽君歌迷的采访记录,还是可以了解到一些探寻邓丽君及其音乐的中国大陆传播史的大致情况。

邓丽君这个名字和她的歌曲在中国大陆的广泛流行始于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当时两岸没有三通,更没有广告宣传和某种组织机构推荐的情况下,一种自发性的、民众性的流行音乐趋势通过国门的缝隙进入大陆并开始广泛蔓延。大约在1977年到1978年这段时间,邓丽君的磁带先是在大陆东南沿海一带走私进入,随着录音机的普及,随后又经过互相转录,使得邓丽君音乐传播得越来越广。那个年代的中国人,通过澳洲国际广播电台对中国广播(澳广)也可以接触到邓丽君歌曲,于是1980年这位不请自来的台湾歌手便风靡中国了。有一条国外新闻这样报道:“1981年,中国乒乓球队在赴日参加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途中,因飞机故障于台北某机场紧急着陆。中国乒乓队的一些队员匆匆忙忙地挤进了免税商店,他们所要购买的物品不约而同也都是邓丽君的歌曲磁带。”根据邓丽君1981年 《国父纪念馆演唱会》VCD中的对话,80年代初,台湾经常对福建沿海陆地区域进行物品空投物品,内容也包括邓丽君的唱片。这是人们刚开始接受邓丽君的时期。

邓丽君的传播还由于她当时在传播初期所受到的政治压力而得到反向的推动。1979年北京西山会议,焦点就是“邓丽君歌曲是靡靡之音、黄色音乐”的讨论与批判。会上也连带批判了音乐家张丕基、王酩所创作的音乐,以及李谷一及其歌曲《乡恋》。这时的舆论,尤其是几位老音乐家们认为邓丽君的一些歌曲内容比较灰暗、颓废,特别是她翻唱的《何日君再来》。有人对这首歌曲的主题指向是什么提出了质疑,但就在邓丽君及其歌曲遭到广泛批判和讨伐的时候,广大民众却私下争相翻转传唱着邓丽君的歌曲,走私夹带邓丽君唱片的现象不断出现加紧出现,这也是一种中国特色的反弹;官方越是禁老百姓越是要听。此时中国市面上又出现了四喇叭立体声录音机,人们可以更方便的录听邓丽君的歌曲。著名乐评人金兆均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曾回忆说:“当时在北京北海公园和北海后门山上经常办舞会、听音乐,听的主要就是邓丽君”。除此之外,在音乐界,中国大陆一批流行音乐的先锋们正在以极大的兴趣和热情学习并潜心研究着邓丽君的流行音乐,比如配器、演唱风格等,部分出版发行单位和个人以“扒邓丽君带子”的方式逐渐掌握流行音乐的创作、表演规律。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范围的扩大和深入,邓丽君在中国大陆越来越走红,特别是1983年至1984年她在香港、台湾等地举行15周年大型演唱会之后,追捧她的大陆歌迷不断增加。1984年初台湾演唱会台湾向大陆做了短波转播,当时《纽约时报》、BBC广播电台的记者对她做了大幅度的专访和报道,《纽约时报》以近1/4版面介绍邓丽君在中国大陆的影响;合众国际社则报道,邓丽君在西藏也受欢迎,一些藏民以3美金的代价购买邓丽君的翻转磁带。而此时的大陆音乐界也已经由“学习邓丽君”和“扒带邓丽君”逐步走向摹仿邓丽君的时代。此时中国歌曲除了比较本色的民间唱法外,还有一种介于美声和民间唱法之间的“民族唱法”,而邓丽君教会了人们还可以用嗓音的另一个部位唱歌,即所谓“气声唱法”,后来被归纳为“通俗唱法”。金兆均认为,“第一批流行歌手百分之百摹仿邓丽君”,比如广州的刘欣如、北京的田震、赵莉,程琳等。不论她们在演唱上是否像邓丽君,在作品相对匮乏的阶段,只能去翻唱临摹邓丽君的歌曲。歌手赵莉以靠“临摹”邓丽君为主要职业。当时备受争议的李谷一也曾一度被指责在模仿邓丽君的“气声唱法”。此时,中国大陆出现了一批“小邓丽君”。

随着两岸政治环境及交往的相对宽松,邓丽君及其音乐逐渐被中国大陆舆论接受并认可,有关方面甚至有意促成邓丽君“登陆”演出。1985年2月1日,《中国青年报》刊登了题为《邓丽君说:真高兴,能有电话从北京来》的新闻报道。这篇报道是当时《中国青年报》文化艺术专栏记者关键撰写的新闻采访报道,是中国大陆新闻界对邓丽君的第一次正式的新闻采访报道。人们从对邓丽君弟弟邓长禧的电话采访了解到,80年代中后期,邓丽君常住香港,与大陆在港人员有密切联系和交往。1987年,当时新华社驻香港分社的乔淮东的太太彭燕与邓丽君交往甚密。当时,音乐人王彦军(黑子)曾两次前往香港与邓丽君协商来大陆开“个唱”的事宜。1988年,中国大陆有关机构发出邀请邓丽君赴大陆进行音乐活动的信函,但是由于邓丽君本人特殊的政治地位和环境,再加上台湾当局从中作梗,邓丽君未能如愿。全部真相到底如何似乎至今未被公开,但此后,有关邓丽君的书籍、唱片、磁带,纷纷在中国大陆随处可见,中国唱片总公司在此时还整套引进出版了邓丽君歌曲磁带系列。

1989年中国大陆政治风波之后,邓丽君已经处于事业的退休状态,并于1990年定居法国巴黎。不再参与演艺活动的邓丽君此时在中国大陆的传播热度虽然逐渐消退,但是她的音乐作品仍然家喻户晓,成为20世纪90年代初期内地卡拉OK兴起时的常规作品。此时,邓丽君及其音乐作品在大陆几乎没有限制(除个别政治性较强的歌曲之外),中国大陆众多唱片公司也都不断地引进并出版她的各张专辑,邓丽君及歌曲并称为经典老歌保持着固定的听众群,其1984年《十亿个掌声》演唱会VCD、LD光盘一直成为大陆人们家庭卡拉OK的必备品。邓丽君热度在逐渐消退,但其作品却没有褪色。1995年5月9日,中央电视台第四套节目(国际频道)在黄金时间段的常规新闻节目里报道了 “台湾著名歌星邓丽君昨日在泰国清迈病逝”这一消息,并播放了多段邓丽君生前演唱活动的电视画面。这是中国大陆最高级别的新闻媒介第一次对邓丽君相关消息的报道。此后,关于邓丽君的演艺画面和音乐作品常常出现在大陆广播和电视媒介。

此外,抛开任何社会背景和政治因素,就邓丽君所演唱的歌曲分析,还可以找出另一个重要的传播原因。在欣赏邓丽君音乐作品和演艺风格时,我们不难发现她十分重视它们的民族化和中国化。在她的众多作品里,有来自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东方大都市的流行歌曲 (实即现代意义上的中国最早的流行歌曲),还有来自中国各地的民间小调和民间戏曲及其根据它们的音乐风格特色创作的流行歌曲。特别重要的是邓丽君擅长借用现代的演绎手法进行传统经典的再创造,唤起了人们心里的民族归属感和浓厚的根源性,有效地满足了中国人的审美习惯。从邓丽君的演唱方法和演艺个性来看,她运用了所谓独特的“邓氏”演唱技术,即既“有别于旧上海老歌手的风尘与生涩,又不同于当时台湾其他歌手的洋气与生硬”的演唱手法。她融会贯通地吸取前辈、借鉴同辈经验,恰倒好处地发挥个性特点,把她的这些“民族化、中国化”的作品演绎得深入人心。这种“深入人心”还得益于邓丽君中国传统的外表造型,传统旗袍及奉仙装等装扮和她婉约温柔的笑脸让听她歌唱的观众个个刻骨铭心,倍感亲切,比如《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那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啊,在梦里,在梦里见过你……”令听者其时感觉到似乎正有一支温暖的手在抚慰自己的身心。

近年来,邓丽君及其音乐悄然重复着20世纪80年代在中国内地的热度。随着两岸关系发展的推进,尤其是民间文化交流的进一步开放,纪念邓丽君的活动也逐渐成为热点。台湾邓丽君文教基金会上海办事处在2002年正式成立,随后,在上海和桂林等地建立了邓丽君生平纪念馆并向公众开放;杭州、武汉等地兴起邓丽君音乐主题餐厅。一种较为特殊的社会音乐活动群体歌友会也在中国大陆邓丽君的听众群体中正式出现。“中国邓丽君歌友会”2003年成立,并借助网络与户外聚会活动传播与纪念邓丽君音乐、交流邓丽君藏品。北京在2005年和2006年分别举行了“一代歌后邓丽君经典金曲交响音乐会”和“甜蜜蜜张靓颖演唱邓丽君歌曲音乐会”。这些都成为邓丽君其热度再起的标志性事件,小邓丽君江琴的出现也是其中较突出的例子。人们特别欣赏江琴 “让邓丽君独特的艺术魅力走进更多人的心灵”梦想。

但是要实现这个梦想或许有很长的路要走。邓丽君的歌曲为什么打动了几代人?如果说是她的歌曲的内容大多是传扬中华传统文化的。如《何日君再来》,“停唱阳关叠,重擎白玉杯,殷勤频致语,牢牢抚君怀,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如《一水隔天涯》,“绻恋惊回梦,醒觉梦依稀,独语痴情话,聊以寄相思,只为一水隔天涯,不知相会在何时……劳燕各分飞,只恨一水隔天涯,不知相会在何时。”中国是个诗歌大国,几千年来,无数文人都通过诗词来表达对忠贞爱情的赞美与歌颂。传统文化中人们对美好爱情的渴望、相思、相守,对爱情的执着、坚贞,都通过这些美好动人的诗句而长留人心,也通过人们世代歌吟而成为影响中国人生活的文化基因。即使在世风不古的当下,绝大多数中国人仍然相信美好的爱情可以长相厮守,这就需要歌者首先要从这个中华传统文化的层面上去下功夫。揣摸领会它的意境,才能词表心声、曲发情到。邓丽君用甜美的歌声表达了这种美好的情感,这是符合中国人的传统美德的,缘此,她的歌曲才引起了全世界华人及儒家文化圈的共鸣,这也是她的歌曲历经几代人而经久不衰的文化原因。

时代在进步,艺术在发展,究竟该怎么学邓丽君,值得探讨。毕竟,熟悉邓丽君的一代人正在过去,我们将要面对新的一代。许多艺术大师都对他们的继承者说要神似,学我者生,仿我者死。如何在这基础上真正把握邓丽君歌曲的艺术精髓,根据自身的特长发挥,找到继承过去与贴近时代的结合点,恐怕是学邓丽君者打开市场创造票房,实现其歌星之梦的避之不开的难题。

我们拭目以待,看这次“再造邓丽君”究竟如何再造,再造出来的又是怎样一位“邓丽君”!

[1]上海群众文化志编纂委员会.上海群众文化志[M].上海文化出版社,1999.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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