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玲
(河南农业大学外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2)
20世纪80年代以来流行的“中国文化失语症”,先是发端于外语教学和跨文化交际,主要指许多从事外语教学的中国学者,在与西方人交往的过程中不能用英语表达中国文化,尤其对中国传统文化心有余而力不足[1]。此后渐渐延伸到文学理论界,进而蔓延到整个学术界并成为从事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尤其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学批评家们批判西方文学思潮的入侵和传统文学思想的流失,并由此带动了整个文化界对中国文化话语权的反思。
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很显然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多年来的成就已让世界刮目相看,尤其是近几年西方国家的信贷危机、金融危机,把中国逼到了拯救世界经济担当者的地位,而在我们文化界,对中国文化的发展前景却处在焦虑状态,诚如曹顺庆先生所言:“我们根本没有一套自己的话语,一套自己特有的表达、沟通、解读的学术规则,我们一旦离开了西方文论话语,就几乎没有办法说话,活生生一个学术‘哑巴’。 ”[2]
为什么在中国贫穷、落后的时候,我们没有感受到文化话语权的失落,反而在我们国力不断强盛、国家实力不断提升的今天,我们却感受到文化的危机感,感受到中国文化话语权的失落,发出“中国文化失语症”的感叹?我们无需跟着一些西方学者论调舞步,中国经济强大、国力强大就一定会“威胁世界”,中国也不一定会出现“民族主义情绪”,中国文化更不会随着国力强大而像西方那样出现“文化霸权”,我们之所以感受到“中国文化失语”,其实是对近代以来尤其是五四以来西学东渐对中国社会、中国文化的历史反思。
在文化交流、文化融合的历史进程中,我们很容易陷入这样一个误区,尤其是在判断先进文化和落后文化时,往往把国运、国势作为很重要的判断标准;国家强大、经济发达、社会文明、科技先进,必然文化就是先进文化;国家落后、经济凋敝、社会残破、思想落后,必然就是落后文化、腐朽文化。这种文化不对等的观念,影响了人们正常的思维判断,把国力和文化优劣简单的对等起来。从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过程,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这种文化认识。
在这里涉及到一个很棘手的问题,在文化交流过程中、在两种文化碰撞和融合的过程中,国家实力和文化优劣有没有关系?在文化互动中,如何对待外来文化和本土文化,是褒此抑彼,还是平等对待,既看到外来文化的先进性,又看到外来文化的落后性;既看到本土文化文化的落后性,也要看到本土文化的先进性。王晓朝在阐述“文化互动转型论”的观点时对不同文化传播的方向有过如下的论述。他认为:跨文化的文化传播具有双向性,而非单向性的输出或输入。各种文化自组织系统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发生扩张和相互接触,会有文化输出与输入的现象发生。同类型文化间的交流与传播可以维系和强化该文化系统,但不会引起它的质变,而不同类型文化间的交流与传播则能做到这一点,因此,异质文化之间的交流与传播是文化发展的动力,一个群体向另一个社会借取文化要素并把它们融合进自己的文化之中的过程就叫做传播。文化互动转型论承认文化传播是文化发展的动力,但它认为文化交流与传播的途径往往是双向的,在许多情况下是一个互动的过程;交流的双方相互影响,在许多场合下很难分出谁是纯粹主动的传播者,谁是完全被动的接受者。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区分在文化融合阶段是相对的,两种文化的关系及其自身价值要在一个互动的过程中方能得到充分的表现,更重要的是,在双向性的交流与传播过程中,双方都在不断地改变着自身。[3]
从文化互动理论这一视角来审视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中西文化在近代中国的交流和碰撞是沿着单一的运行轨迹在发展,不论是清末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还是改革开放至今,中国主流思想文化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这种变化的主要表现形式在于晚清以来的西学对中国的全面浸染以及文化教育层面的“全盘西化”。鸦片战争的失败,也仅仅让国人认识到西方利器的厉害,“洋务运动”也是这种思想的延续,购买洋枪洋炮以及兴办近代工业,只是想让中国“富国兵强”,但是甲午战争的惨败,刺激了一批意识到非效法欧美、日本来变革中国现状的新学之士,他们把寻求救国的目光推向异域,“中国的学者方才渐渐知道西洋除了枪炮兵船之外,还有精到的哲学思想可以供我们的采用”[4]。“洋学堂”的建立和教育制度的“向西方看齐”,虽说培养了大批推进20世纪中国思想文化建设的精英人才,但这些文化精英一方面差不多只看到西方文化的先进性,而看不到其先进性中的落后,另一方面大多数的文化精英只看到中国思想文化的落后,而没有看到落后中的先进。在那个时代大多数的受到西方文化熏染的知识分子几乎唱一个腔调,即西方先进中国落后,20世纪的中国思想文化几乎笼罩在西方中心论的阴影中不能自拔。
从清末民初到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西学东渐开始形成汹涌澎湃的浪潮,席卷中国整个思想文化界,不论是激进派、保守派还是调和派,其所选择的文化路径不同,对西方思想文化的截取重点不同,但是在判定西方文化先进、中国文化落后方面,理念是大致相同的,对待西方文化不是全盘肯定就是全盘照搬,对于中国思想文化几乎一致的全盘否定和完全批判,胡适的“全盘西化”和吴虞的“只手打倒孔家店”就是那个时代的典型代表。胡适在《中国今日之文化冲突》一文中说:“中国人对于这个问题(中国本位文化、全盘西化),曾有3派的主张:一是抵抗西洋文化,二是选择折衷,三是充分西化。我说,抵抗西化在今日已成为过去,没人主张了。但所谓选择折衷的议论,看去非常有理,其实骨子里只是一种变相的保守论,所以我主张全盘的西化,一心一的走上世界化的路。”[5]岂止是胡适主张全盘西化,翻阅《新青年》杂志,代表自由主义知识分子阵营的文化精英如陈独秀、李大钊、吴虞、陈序经、鲁迅等,对于西方文化都是高度的倾心,即便不能算是“全盘西化”,也能够说是“充分西化”。与此同时,思想激进的文化精英们对中国传统文化发起了集中而猛烈地挑战和反叛,虽然不能称之为“全盘反传统”,也可以算是“整体反传统”。激进派的知识分子群体对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文化没有采取同情的心态去理解其中的精髓,更没有兴趣发现其中包含的人类思想永恒性的价值,在他们的视野中,传统文化一无是处,与现代性格格不入,中国所有的苦难和灾难,儒家是根源。在“全盘西化”的同时,对传统文化给予了无情的鞭笞。像吴虞连续发表了《读荀子书后》《礼论》《儒家主张阶段制度之害》《吃人与礼教》,对儒家思想做了激烈的批判。鲁迅更是以简洁明快、辛辣尖锐的笔锋,对儒家进行了一针见血的揭露,把封建礼教简单概括为“吃人”的礼教。更有甚者,像钱玄同一度成为极端的反传统文化的代表,在他的眼里,当下中国应该彻底告别传统,废除孔学,甚至要废除汉字。这一反一正的价值取向,表明五四时期的文化精英们对中西文化的认识。
“全盘西化”和“彻底反传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文化精英们对中西文化的一种基本判断,西方文化是先进文化、新文化,而中国传统文化是落后文化、旧文化。在激进派的眼里,“新”代表着进步、适宜、正当和价值,“旧”意味着落后、过时、非正当和无价值。“新文化”具体而言就是西方文化,它是合理的、优越的和好的,“旧文化”就是中国的传统文化,因其“古”、“旧”,所以是不合理的、劣等的和坏的。这种片面的评判标准,其结果只能是一个是完美独好,一个是一无是处。追求国家富强的强烈愿望,使那一代的知识分子高扬西学并不断引进,而对中国传统思想文化进行了自戮式的贬抑,诚如有的学者所指出的:“西方的文明随着殖民进程而来的全球化被中国的知识分子视为走向未来的唯一选择。因此,西方乃是无可争议的‘主体’,它的文化的巨大的物质与精神力量被视为最为进步的,他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被认为得到了最为充分的发挥。‘现代性’无疑是一个西方化的过程。这里有一个明显的文化等级制,西方被视为世界的中心,而中国自居于‘他者’的位置,处于边缘。 ”[6]
“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的“西化”浪潮从历史的进程看逐步使中国走向现代化,一直到今天,其历史功绩不可磨灭,但我们也应该看到,中国人为此付出的思想文化代价也是巨大的,这个代价就是几代中国人与自己民族传统思想文化的断裂,同时也造成今日中国接受西方话语霸权而“失语”的处境。这种处境带给中国的不仅仅是看得见的成就,更主要的还是看不见的内伤。“所谓看得见的所得,就是经‘拿来主义’而为我们所用的西方话语,或由这种话语所体现的理性的、逻辑的概念思维方式。不错,在这种思维方式下,我们与西方能比较顺畅的交往和引进西方的科学技术和管理方法。应当说,中国的现代化成就与此密切相关。而所谓内伤,则是指在现代化进程中贬抑自己的民族思想文化或与之断裂,由此我们失掉的乃是与西方思想文化会通或融合的根基……从而只能处于在别人的后面跟着跑的境地。 ”[7]
为什么在几千年的文化发展史上中国人从来就没有感觉到话语权的失落,为什么偏偏是中国面临和平崛起、国家经济实力日渐强大的今天,我们反而有些失落,面对近代以来的西学东渐的结果,我们却感受到西方文化的压力和本土文化的失落?
不论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交流和融合,还是中国文化和其他文化的交流和融合,甚或是两种不同质的文化交流和融合,要想既保持本土文化不断裂,又能有效借鉴和吸纳其他文化的精髓,离不开这几个条件:一是“固本”,二是国力、国势的强大,三是保持相互尊重和平等相待的态度,四是文化融合的目的不是一种文化取代另一种文化,而是本土文化吸纳其他文化并在文化上创新。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我们不乏有中国文化融合外来文化的成功范例,比如佛教传入中国并被中国文化成功融合,由此唐宋以后出现儒释道合流的景观。
近代以来之所以中国传统文化在西学的不断摧压下失去自我,以至于出现几代中国人文化断裂,一个根本的原因就是国力孱弱,长期处在被侵略、被奴役、被人鄙视的环境中。一个民族的文化心态与国家的强弱有极大关系,大国心态、强国心态带来的必然是文化优越的心态。
回顾晚晴以前的中国历史,中国文化之所以具有无坚不摧的“化外”能力,佛教成功中国化,儒释道由对抗而走向合流,甚至是明清之际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附儒”和“合儒”,都说明一个问题,即中国在当时处于世界领先地位,封建帝国强大的政治、经济、军事实力使中国从汉唐一直到明清都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之一,由此中国文化也是世界公认的先进文化。有强大的国力、国势做依靠,才带来文化强大的优势。在这种情况下,文化的交流和融合,中国文化强大的凝聚力和向心力吸引着世界的目光,中西文化才能在这种前提下顺利交流和融合。
由强大的国家实力做依靠,任何外来文化要想征服中国文化,尤其是想让中国的知识分子低头皈依都是不现实的,在当时的知识分子眼里,中国文化是最优秀的文化,是支撑国家强盛的根本,让代表先进文化的中国臣服“蛮夷文化”,显然不可能。所以当明末清初的西方传教士幻想着让中国的皇帝归顺为基督教徒由此而实现中国的基督教化[8],遭到康熙皇帝的讽刺和挖苦是可想而知。1715年罗马教皇克莱门特十一世发布教谕,严禁中国教徒“祀祖祭孔”,康熙帝认为西洋人不晓得“中国人之大理”,对于西方人在中国的行教“禁止可也”。[9]明清之际,封建帝国虽然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也失去了汉唐那种海纳百川的博大胸襟,但是不可否认还是处于世界一流的强国地位,强国心态一直影响着中国人的文化心态,中国文化还是世界先进文化,无需向别的文化学习,西方传教士之所以能在中国传布西方文化,对中国人来说也不过是文化猎奇而已。
但是1840年后,这种情况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鸦片战争的失败,以及后来的连续的对外战争的惨败,不仅改变了中国社会的性质,而且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长期的“闭关锁国”和“文化自大”,拉大了中国和世界的距离,尤其是西方工业革命后所取得的成就,使西方成为世界中心,中国反而沦落为落后、被人奴役的地位。极大的国力反差,掀起了中国人学习西方的热情,从魏源的“师夷长技”到“洋务运动”,再到“戊戌变法”,以至于后来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毫无疑问不是西方列强强迫中国学习、臣服西方,而是中国人自觉地思想醒悟。
让中国人承认自己不如西方,不仅仅是科技不如人,所有的都不如人,政治不如人、经济不如人、军事不如人、教育不如人,人种也不如人……总之中国文化不如西方文化。在这个时候,中国人的文化心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从“文化自大”一下子滑向“文化自卑”。西方强大,西方文化必然是最先进的文化;中国落后,中国文化必然是最落后的文化。中国要想富国强兵,除了完全学习西方、照搬西方,彻底批判中国传统文化、告别儒家文化,似乎已经没有其他的路子可循。所以从晚清以来一直到今天,国家实力的孱弱,使中国在追随“西方中心论”亦步亦趋的过程中,西方的思想文化完全取代了中国的思想文化,这种取代不是西方强势征服,而是我们心甘情愿的臣服和接受。
皈依和臣服西方文化,只能使我们的学者们眼光紧盯着西方,比如在上个世纪90年代出现了“人人争说萨义德”的现象,就是人们用西方后殖民理论来审视中国文学、中国文化诸问题的文化景观。
进入21世纪后,中国的改革开放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中国的经济实力、国家实力得到了极大的提升,国学研究的兴起、民族主义情绪激荡,本土性、本土立场、民族本位等标志民族文化意识觉醒的学术关键词在学术界的广泛流行,人们开始全方位审视西方文化,梳理并批判西方文化思潮,其目的是寻求一种振兴、复兴中国文化的途径,但最终的结果却让我们失望,中国文化不但没有复兴,而且使我们在文化交流上失去了话语权,随着中国经济变得越强大、国家整体实力变得越雄厚,我们这种焦虑越来越严重。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始终把文化与经济、国力挂上钩,当经济、国力与文化发展不平等的时候,这种焦虑越发严重。在世界上寻求话语权的中国,其实在文化上也需要与之相匹配的话语权,面对着晚清以来千疮百孔的文化传统和西方文化霸权的现实,我们的一些学者也在极力寻求一种与当今中国国家实力相一致的文化话语,如何重建中国文化的话语权?很多学者都在探讨,有人认为:“首先要接上传统文论的血脉,然后结合当代文学实践,融会吸取西方文论以及东方各民族文论之精华,才可能重新铸造出一套有自己血脉气韵,而又富有当代气息的有效的话语系统。 ”[10]也有人认为:“首先必须亲近中国传统思想文化”,“其次必须从教育制度的反思和再革新入手”,“现今为了恢复中国思想文化的主体地位,绝不能走向另一极端,即牺牲现在已经掌握的西方话语”[11]等。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不论是“文化霸权”还是“文化失语”,都与国家实力有着极大的关系,经济和文化的关系就如同一对孪生子,经济强大必然带来文化繁荣、文化进步、文化优越,反之亦然。长期以来学术界流行的“中国文化失语症”,正是中国大国崛起、强国复兴进程中的文化焦虑,这也正是中国文化复兴的必然结果。
[1]从丛.“中国文化失语”:我国英语教学的缺陷[N].光明日报,2000-10-19.
[2][10]曹顺庆.文论失语症与文化病态[J].文艺争鸣,1996,(2).
[3]王晓朝.文化互动转型论新世纪文化研究前瞻[J].浙江社会科学,1999,(3).
[4]胡适.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A].胡适文存二集[C].上海:上海亚东图书馆,1924.
[5]胡适.胡适文存:第四集[M].台湾:台湾远东图书公司,1985.541.
[6]张颐武.从“现代性”到“中华性”新知识型的探索[J].文艺争鸣,1994,(2).
[7][11]王树人.关于“西学东渐”的经验教训[J].文史哲,2007,(4).
[8]徐海松.清初士人与西学[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0.
[9]张西平.中国与欧洲早期宗教和哲学交流史[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