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同素逆序词——一种特定的汉语文化现象

2012-05-15 04:13曲彦斌
文化学刊 2012年3期
关键词:词素古汉语词义

曲彦斌

(辽宁社会科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1)

小引:一种特定的汉语文化现象

汉语同素逆序词,或简称汉语同素词,是一种特定的汉语文化现象,是汉语词汇史乃至汉语文化史不应忽略的一个语法修辞问题,一种特别的构词法,而且其影响所至,早已深入到了民间文化的口头文学之中。民间传说,清代康熙年间,皇帝有一次出游,许多文官武将随从。游经一座古墓,皇帝即想考试一下随行翰林学士们的学识,于是,他指着墓前的石人问一位翰林:“这是否即叫石人呢?”那翰林答道:“不叫石人,叫仲翁。”竟将“翁仲”给说颠倒了。皇帝颇不满意,第二天即送给翰林院一首诗说:“翁仲如何作仲翁,想因窗下少夫功;如今不许为林翰,贬到江南作判通。”全诗四行末词均藉“仲翁”之误,倒序而用,辛辣而风趣。

据北魏郦道元《水经注·河水》载:“有物居水中,父老云:‘铜翁仲所没处。’……按秦始皇二十六年,长狄十二年见于临洮,长五丈余,以为善祥。铸金人十二以象之,各重二十四万斤,坐之宫门之门,谓之金狄。……汉自阿房徙之未央宫前,俗谓之翁仲矣。”又明彭大翼《山堂肆考》亦载:“翁仲姓阮,身长一丈二尺。秦始皇并天下,使翁仲将兵守临洮,声振匈奴,秦人以为瑞。翁仲死,遂铸铜像置咸阳司马门外。”二者所记略异,而汉高诱《淮南子·汜论》注文所载又与《水经注》相近:“秦始皇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其高五丈,足亦六尺。放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翁仲君何是也。”无论传说差异如何,可见翁仲是秦始皇时一位英武巨人,后则以其形象作为守护神看待。即如《宋书·五行志》所载:“魏明帝景初元年,发铜铸为巨人二,号曰翁仲,置之司马门外。”谁曾想1800多年之后,“翁仲”竟被清代那位学识浅薄的堂堂翰林学士脱口说是“仲翁”,二字反序,差之远矣。难怪康熙皇帝的讽刺诗中亦诙谐地以此错类推,不过,常识告诉人们,这些专有名词一般是不能逆序而用的。

然而,在汉语词汇中,古今均有那么一些颠来倒去都可成立的双音同素异序词 (即本文所说的“同素词”),这也是语言事实。有的逆序意义相同,有的逆序意义相悖或发生变异,或语体色彩发生微妙改变。由于这种颠来倒去的有趣现象的存在,因此稍不注意,即可能违背相沿已久、约定俗成的言语习惯,影响语言表达,出现笑话乃至舛误,例如“女儿”与“儿女”,前者指女孩子,后者指子女或男女,就所指的人性别而言,一专指女性,一混指男女两性。如果在“我女儿的一双儿女都已参加工作了”这样的语言环境里,两者之间又出现了一辈之差。

又如“收回”与“回收”。前者常见用法有二,一是指将借出、给出、发出或拿出去的东西取回,例:“单是我店里放出去的账,只要有七成收回,也勉强够敷衍了,可是望过去三成也难。”(茅盾《多角关系》)“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杨沫《青春之歌》)而“回收”,则是指将废旧物品或剩余东西收取回来,以便加工再生后利用或直接利用。例:“咱们又不是到人家仓库里去拿,也不是到人家院里去搬,是到‘三不管’的野地里去回收废钢铁。”(李云德《沸腾的群山》)“收回”与“回收”词素显然都是“收”与“回”两个,所构成的两个同素异序词词性也一样,都是动词,但是,经分析,至少存在几种词义、构词关系、语法功能乃至所指内容的差别。首先,即词义显然不同,如前面所释那样。其次,是构词关系不同,“收回”的词素之间是动补关系,而“回收”却是偏正关系。第三,语法功能有所差别,在句子成份中虽然都多用作谓语,但“收回”可带补语,“回收”却不能带补语成份。

凡此可见,汉语同素异序词现象,是丰富汉语语言材料的构词形式之一,对于加强语言表达能力具有一定积极作用,同时也有差别把握不当又会造成某些混乱之弊。如何化弊为利,科学地运用同素异序词,即成为一项很有意义的课题。

汉语同素词既是一种特定的汉语文化现象,就不可避免地在“汉字文化圈”产生影响与交融的“涟漪”。例如,受汉语文化影响较深的日语,亦存在类似现象,例如:“抱擁”(はぅょぅ)与“擁抱”、“段階”(だんかぃ)与“階段”,“紹介”(しょぅかぃ)与“介紹”,“北東”(ほくとぅ)与“東北”、“南東”(なんとぅ)与“東南”、“素朴”(そぼく)与“朴素”等等。 可见,研究汉语同素异序词的构成与运用规律,非但可为更好地规范本民族语言提供必要的知识,而且对于跨语言文化沟通,亦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有学者曾对日语中出现的同素逆序汉字词进行多层次分析研究,从形式、意义和用法等方面与汉语普通话中的对应词进行共时的比较,做过比较详实的考察。其一方面从共时平面加以统计和比较,揭示其各自特点;另一方面从历时的角度对日语中的同素逆序汉字词加以考察,厘清了它们的发展脉络。从跨语言比较语言学研究的角度,揭示了日语中同素逆序形式汉字词的来源、概况及其与汉语的相互对应关系。[1]同时,还对受汉语文化影响较大的现代韩国语中常用的同素逆序汉字词进行了深入分析。从形式、意义和用法等方面与日语及汉语普通话中的对应词加以共时的比较,又对其发展过程进行了历时分析。其研究认为,与日语中同素逆序汉字词不同的是,韩国语中的逆序汉字词两序意思用法相同的居多。有少数跟现代汉语词逆序的韩国语汉字词是后起的,其中有的是韩国人自造的,有的是来自日本的汉字借词,而其他大都是传承借用源自中国中古汉语的词语。[2]其比较系统的研究成果,集中展现在《中古汉语同素逆序词演变研究》这部专注之中,[3]本书可谓近年来汉语同素词研究的一部颇值得关注的重要专著。

一、汉语同素词现象考察

在汉语语汇中,有一种词素相同、而排列顺序却是互相颠倒(或说位置交叉对换)的现象。这种情况大都发生在双音节词汇中。例如:“健康”与“康健”、“煎熬”与“熬煎”、“缓和”与“和缓”、“介绍”与“绍介”、“喜欢”与“欢喜”等。这种在一部分汉语双音词内部结构上的特殊现象,曾先后不同情况地引起了我国古代训诂学家、文献学家,以及一些近、现代语言学研究者的注意。对此现象古代学者多称之“倒言”、“倒字”或“倒文”。 例如:对《诗经·葛覃》“葛之覃兮,施于中谷”句的“中谷”一词,《毛诗故训传》云:“中谷,谷中也”;唐孔颖达《毛诗正义》云:“中谷,谷中。倒其言者,古人之语皆然,诗文多此类也”;清陈奐《毛诗传疏》云:“中谷,谷中,此倒句法,‘中谷有蓷’同,凡诂训中多用此例”;宋王懋《野客丛书》云:“字真颠倒可用者,如罗绮、绮罗之类,方可纵横,……古人颠倒用字,又不特慨慷二字而已,凄惨作惨凄,琴瑟作瑟琴,参商作商参,皆随韵而协之耳。……又如绸缪二字,张敞则曰:‘内饰则结缪绸’”(卷三);宋孙奕《示儿编》云:“六经或倒其文,如易之西南得朋,吉凶者失得之象,类皆有之,唯诗为多。如中谷、中林、中河、中路、中原、中田、家室、裳衣、衡从、稷忝、瑟琴、鼓钟、斯螽、西南、南东、下上、羊牛、乐岂、息偃、甥舅、孙子、女士、京周、家邦、鼐鼎、齐明,不一而尽……”(卷一),“诗中倒用字,独昌黎为多……送惠师云:‘超然谢朋亲’;答张徹云:‘碧海滴珑玲’;苦寒云:‘调和进梅盐’;东者游春云:‘渚牙相纬经’;杂诗云:‘诗书置后前’……皆倒字类”(卷九);清陆敬安《冷庐杂识》云:“汉书又多倒字,如妃后、子父、论议、失得、贵富、旧故、病利、病疾、并兼、悦喜、苦勤、惧震、柔宽、思心、侯伺、激诡、讳忌、稿(稾)草之类是也”(卷四);清王懋红竑《读书记疑》云:“周宗,疑宗周,偶倒文耳。‘周宗既灭’,与‘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同也”(卷二);清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对于“不遐有佐”句的“不遐”一词按云:“‘不遐’即‘遐不’之倒文。凡诗言遐不者,遐胡一声之转,犹云胡不也(卷二十四)”;清俞樾《古书疑义举例》卷一《倒文协韵例》篇云:“古书多韵语,故倒文协韵者甚多。”等等。可见,对于双音词同素异序这种现象,不仅早在唐代就引起了学人的注意,且尚可据此推断,对此现象的研究当于先秦即进行了——因为“古人颠倒用字”并非偶,而是一种有意识的作法。《诗经》等“倒文协韵”的本身即为一种佐证。只不过其研究的详情鲜见于更早的文献明确记载而已。当然,古代学者所谓“倒言”、“倒字”、“倒文”的涵义,不唯词素异序,还包括语句中的词序颠倒互逆现象。因与本题关系不大,当作别论。

至现代,特别是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国内对此时或有专论问世。在有关论著中,或称之“颠倒”、“变序式”、“倒序词”,或称之“并列式同素异序同义词”、“字序对换的双音词”、“字序可以颠倒的词”、“词素相同、次序不同的合成词”、“同素反序词”等。说法不一,是因其具体论述的主题、对象,以及所涉及的内容范畴各有不同的选择和侧重。大体说来,基本上比较一致的认识是:这是一种主要发生在双音节词汇中的,词素结构上的同素异序现象。就此,我们可以概括地将此现象称作:汉语双音词同素异序现象;将具有这种性质的词称作:同素异序双音词,可简称“同素词”。那么,为什么我们在这个概念里不冠以“并列式”、“同义词”,或“合成词”呢?最根本的在于它们只是双音词同素异序现象整体中的一种情况而已。详可参见本文后面的论述。

今人的有关专论、专著中,郑奠先生的《古汉语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一文列举了64例古汉语的同素词;韩陈其《〈史记〉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一文列举了62例(从某种意义上说,后者亦可视为对前者的补证和进一步探讨);关于近代汉语中的同素词,仅张永绵先生的《近代汉语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一文就列举了八十五例;现代汉语部分,佟慧君编著的《常用同素反序词辨析》一书,“辨析”了150例(这也是当代关于这一专题研究的第一部工具书性质的专著)。除上述较集中可见者外,散见于各种论著中关于古今同素词词例的研究尚有不少。可见,同素词在汉语词汇史上,是由单音词向复音词发展过程中的一种不容忽视的特殊现象。开展同素词现象的[4]探讨,对于语法、修辞、训诂、词汇史、汉语史等学科的研究,都有着实际意义和价值,这是因其同诸学科的多种内存联系所决定的。

“汉语自始就不是单音节语;先秦时代已经有了大量的双音词。”[5]“汉语构词法的发展是循着单音词到复音词的道路前进的。历代复音词都有增加。鸦片战争以后,复音词大量增加。现代复音化的趋势并未停止。”[6]双音词的存在是产生同素异序现象的根本前提。尽管古汉语中双音词的数量同近代、特别是现代汉语中的数量比较,要少许多,但双音词的同素异序现象远在《诗经》中就已经存在了,这是今所见之客观存在。也就是说,这种语言现象早在距今约近3000年的西周、春秋时代就已经存在。并且,这种现象也是随着汉语词汇从单音词向复音化发展的趋势,在数量上不断有所增加。据最近见到新出版的一本书中估计,古今同素词大约有500组、1000个左右。[7]笔者对此未有详尽统计,这个估计数字是相当可观的。

这一组组(一对对)同素词的两者,哪个居先、哪个为后呢?今见有关论著或称之“常式”与“变式”,或称之“A 式(AB 式)”与“B 式(BA式)”。事物往往都是相对而言的。在一组同素词中,AB两式之间除我们已经指出的“同素异序”关系而外,就是二者孰先孰后的关系了。这种先后关系即由相对比较而言,而这种相对比较的涵义,一般说应包括两种涵义:一是孜溯词源判定先后——就出现的时间顺序作比较;二,按语法规律、构词习惯或使用频率来判定先后。单纯强调或偏废其中哪一个方面都是片面的、不完整的。

就时间顺序而言,有的是先有A后有B。例如“气力”一词,较早可见于《战国策·西周策》:“夫射柳叶者,百发百中,而不已善息,少焉,气力倦,弓拨矢钩,一发不中,前功尽矣”;《列子·汤问》:“取道致远,而气力有余”;《韩非子·五蠹》:“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等。而同其相对应的“力气”一词,则是近代后起的方言口语词汇。如清胡文英《吴下方言考》中云:“南方言力气犹北言气力也。”再如“笆篱”一词,较早见于唐刘禹锡《逢韩七中丞》诗:“溪中士女出笆篱,溪上鸳鸯避画旗”(《刘梦得集》卷六);白居易《买花》诗:“上张幄幕庇,旁织笆篱护。”与之相对应的“篱笆”则初见于宋刘克庄《岁晚书事》诗:“荒苔野蔓上篱笆”句,以及元代赵奕《游黄龙洞》诗:“山翁荷锄锸,村妇倚篱笆”和缪鉴《咏鹤》诗:“青山修竹矮篱笆,仿佛(髣髴)林泉隐者家”等。

按语法规律、构词习惯或使用频率判定AB之间的对应关系,情况是比较复杂的。例如“名声”与“声名”,两者较早同见于《庄子》,一在《天道》篇,一在《天远》篇;“增加”与“加增”,两者较早同见于《汉书》,一在《刑法志》,一在《于定国传》中;“勉强”与“强勉”,前者见于《汉书·刘向传》,后者见于《汉书·董仲舒传》;“灌溉”与“溉灌”,前者见于《后汉书·马援传》,后者见于《后汉书·安帝纪》。在《史记》中,这种情形也是很普遍的。[8]这是AB较早同见于一位作者笔下的同一著作不同篇章的情况。还有AB均较早见于同一篇诗文的情况。例如:“衣裳”与“裳衣”,同见于《诗经·齐风·东方未明》;“家室”与“室家”,同见于《诗经·周南·桃天》;“灵魂”与“魂灵”,同见于《楚辞·远游》注,“文辞”与“辞文”,同见于《史记·十二诸侯年表》,等等。这些情形若按出现的时间先后区别的话,不外乎或AB都初见于该著,或其中一个略早、略晚一点,然而相差的时间距离也是很有限的。在此情况下仍以时间来作区别先后的标准,是很难说清楚的,意义也是不大的。在此情况下还是以当时的语法规律、构词习惯或使用频率作标准来加以区别为妥。于此,古代学者则称其一为“恒言”、“常语”,称另者为“倒言”、“倒文”或“倒字”。

同素词中有些是属并列结构类型的,尤其古汉语中,这种情况最多,而并列结构类型同素词中,词性、词义相同或相近者亦居多数。在此情况下怎样按语法规律、构词习惯区别AB的对应关系呢?陈爱文、于平的《并列式双音词的字序》提出,决定并列式双音词两个词根(词素)先后次序的主要有四种因素:一是意义的,二是声调的,三是强制性的,四是约定俗成的。这几个方面的考查,对于分析AB两式出现于同一时代,而又是并列结构的同素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词的使用频率的比较,简单的办法是凭直观感觉结合习惯说法作出判别;若严格一些则需通过对典型作品作抽样或全面分析。《诗经》中的“家室”与“室家”,有一定文化素养者凭常识和直观就可指出:前者出现于古汉语,近代仍用,现代很少见;后者只见于古汉语中,但亦不多,近代和现代均不用。再如《诗经》中的“衣裳”与“裳衣”,“衣裳”一词从古汉语至现代汉语均常见,而“裳衣”却于古汉语中也是不多见的。在现代汉语中,“样式”与“式样”、“力气”与“气力”的AB两式不仅词性、词义、语法功能相同,而且都常用,使用频率都很高(虽然细加比较,前者使用频率可能略高于后者),一般说,两者都可视为“常式”,像这种情形的,除非特别需要则无须细加分别。这里需注意的一点是——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例如上面说过的“篱笆”与“笆篱”,如果无条件地作直观判别,很可能简单地将前者断为先有,后者晚,恰恰搞颠倒了。既需防止片面武断,也要注意不可将不同情况下的不同判别方法混淆一起。

二、汉语同素词的比较分析

当一个双音词的词素结构序列发生变化而构成新词后,这一组同素词的AB两式在词性、词义、语法、修辞、音韵等诸方面有些什么异同?换言之,从A式到B式有哪些异同?下面,就结合具体实例从不同角度作一番比较分析和探讨。

(一)语法范畴

1.词性方面

AB两式词性相同的。例如:“家室”与“室家”、“衣裳”与“裳衣”、“士兵”与“兵士”、“盗匪”与“匪盗”,AB 均为名词;“鉴赏”与“赏鉴”、“阻拦”与“拦阻”、“切割”与“割切”,AB均为动词;“笨拙”与“拙笨”、“直率”与“率直”、“健康”与“康健”,AB 均为形容词,等等。

AB两式词性不同的。例如:“绿豆”是名词,“豆绿”是形容词;“当家”是动词,“家当”是名词;“邻近”是动词,“近邻”是名词;“千万”是副词、数词,“万千”是形容词;“互相”是副词,“相互”是形容词;“年青”是形容词,“青年”是名词,等等。

2.词素的结构关系方面

AB两式词素结构关系相同的。例如:“斗争”与“争斗”、“负担”与“担负”、“整齐”与“齐整”、“介绍”与“绍介”、“动摇”与“摇动”,均为并列结构。

AB两式词素结构关系不同的。例如:“葬送”是偏正结构,而“送葬”是动宾结构;“假装”是偏正结构,而“装假”是动宾结构;“车马”是联合结构,而“马车”是偏正结构;“收回”是动补结构,而“回收”是偏正结构。

此外,还有个词素结构比较紧密与比较松散的区别。例如:在现代汉语中,“姓名”要比“名姓”结合得紧密一些;同“前台”、“后台”相对应异序形式的“台前”、“台后”,就因其结合过于松散,只是词组,并非同素词。

3.语法功能方面

AB两式词性相同,语法功能亦相同。例如:“痛苦”与“苦痛”、“逃窜”与“窜逃”、“演讲”与“讲演”、“察觉”与“觉察”、“代替”与“替代”等。这种类型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AB两式的词义也相同。

AB两式词性相同,语法功能不同的。例如:“感情”与“情感”,均为名词。《现代汉语词典》中两式的释文分别是这样的:[感情]①对外界刺激的比较强烈的心理反应:动~|~流露。②对人或事情关切、喜爱的心情:他对农村产生了深厚的~。(页352)[情感]对外界刺激肯定或否定的心理反应,如喜欢、愤怒、悲伤、恐惧、爱慕、厌恶等。 (页925)“感情”既可以单独的,也可以构成词组充当句子中的定语或状语成分。例如:“他的声音很有感情色彩”,“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这是作定语的。另如:“你千万不能感情用事”,“他感情冲动地嚷了起来”,这是作状语的。“情感”则很少这样用,通常多作主语、宾语,并带修饰成分。例如:“一种火辣辣的情感冲塞喉头,几乎使他一时不慎流下泪来。”(魏巍《东方》)“初恋的强烈情感,扰乱了她平静的心扉。”(杨沫《东方欲晓》)类似情况的如“要紧”与“紧要”、“开展”与“展开”、“收回”与“回收”、“中途”与“途中”、“为难”与“难为”、“对答”与“答对”等,AB两式的词义,或同、或异,或部分异同。

AB两式词性不同,其语法功能多不同。例如“同等”与“等同”。“同等”是形容词,多作定语、状语。例如:“他把希望同等的放在北方的天险与南方的新军上。”(老舍《四世同堂》)“虽然都具有同等学历,专业也一样,但各人的实际业务水平却不尽一样。”同此相对应的同素词“等同”,是动词。虽然也有类似“不能把他俩等同论处”这样作状语的用法,但较多的是作谓语成分。例:“你这样将两者等同起来是不合适的。”“这两种情况不可等同”等。类似情形的同素词不少,再如“歌颂”(动词)与“颂歌”(名词)、“黄土”(名词)与“土黄”(形容词)、“青年”(名词)与“年青”(形容词)、“黄昏”(名词)与“昏黄”(形容词)等。

同素词AB两式在同其他语词的搭配运用中,多有区别。例如“会议”与“议会”,两者词性相同(均为名词),词义不同。“会议”可同“主持”、“召开”、“举行”、“召集”、“出席”、“开始”、“结束”、“减少”等词搭配使用;“议会”可同“组成”、“解散”、“尊重”、“蔑视”等词搭配使用。虽然同两式搭配使用的多为动词,但通常情况下是不能交叉搭配使用的。通常可说“如今议员开会”,却不说“召集议会”;反之,通常说“组成议会”、“选出议会”,不说“组成会议”、“选出会议”。 再看“火红”与“红火”这一组同素词,两式词性相同(均为形容词),词义有相近处,但不是同义词。“火红”可用来形容 “青春”、“晚霞”、“旭日”、“旗帜”、“岁月”、“年代”等,“红火”可用来形容“日子”、“运动”、“事业”、“斗争”、“工作”等。 两者因其所联系事物对象的不一样,直接导致词语搭配上的不同。

(二)语义范畴

1.AB两式是同义的。《吕氏春秋》、《庄子》中的“斗争”与“争斗”,《楚辞》中的“离别”与“别离”、“退却”与“却退”、“茂盛”与“盛茂”,《晋书》中的“经典”与“典经”,《魏志》中的“喜欢”与“欢喜”,《汉书》中的“深刻”与“刻深”、“观览”与“览观”等;近代汉语里《醒世恒言》中的“感伤”与“伤感”,《西游记》中的“痛苦”与“苦痛”,《敦煌变文集》中的“中心”与“心中”等;现代汉语中的“兵士”与“士兵”、“命运”与“运命”、“空虚”与“虚空”、“演讲”与“讲演”、“妒忌”与“忌妒”、“阻拦”与“拦阻”等。这些同素词以并列结构者居多。

2.AB两式词义不同的。例如古汉语中的“王霸”与“霸王”即是。“王霸”一词较早见于《三国志·魏·陈矫传》:“(陈)登曰:‘……雄姿桀出,有王霸之略,吾敬刘玄德(备)。’”亦见于《世说新语·品藻》:“顾劭尝与庞士元(统)宿,语问曰:‘闻子名知人,吾与足下孰愈?’曰:‘陶冶世俗,与时浮沉,吾不如子。论王霸馀策,览倚仗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长。’”这里,“王霸”当指帝王和霸王的基业,亦即王业与霸业。“霸王”一词较早见于《礼记·经解》:“义与信,和与仁,霸王之器也”,指的是帝王、霸主。此后这个词则主要指霸主而言。如《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另,项羽自号“西楚霸王”乃古今尽知之例。再如“车马”与“马车”的结构十分紧密,但古书上却常见“车”、“马”并举之例。如《诗经·唐风·山有枢》:“子有车马,弗驰弗驱”;《论语·公冶长》:“愿车马衣轻裘(或作“车马衣裘”,无“轻”字),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等。据知,春秋时代很少有人以马为坐骑,直至战国时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骑马之风方才渐兴。在此之前车马相连,因马多用以拉车。古人所谓乘马亦即乘车,所谓御车亦即御马(当然,从古人所说的“服牛乘马”可知,除马车外尚有牛车等)。因而“车马”一词在古汉语中即指马拉的车和拉车的马、或拉车的马、或御马拉车,如“子有车马”,或者是指乘坐马车,如“愿车马衣轻裘”。“马车”,以马挽拉的车辆,作为交通工具古已有之。当时与“大车”(驾牛的车,车厢较大)比较而又称 “小车”(《论语·为政》注引包咸:“小车,驷马车”)。 古汉语同素词象这种情况的为数不多。至近代,随着词义的分化,这种情况稍多一些。试举几例如下:

例一、“当行”与“行当”

公孙回家向鲁小姐说:“马二先生明日来拜。他是个举业当行,要备个饭留他。”(《儒林外史》第十三回)

“若说二郎神所为,难道神道做这等亏心行当不成?”(《醒世恒言》卷十三)

案:前者指“内行”,后者指“职业、工作或事情”。

例二、“当家”与“家当”

你当家不恁的说,我来哄你不成?(《金瓶梅》第三十七回)

有一伙有家当囤米的财主,贫那贵价,从家里廒中发出米去。(《二刻拍案惊奇》第一回)

案:前者指“主人”,后者指“财产”。

例三、“弟子”与“子弟”

庵内尼姑姓王,名守长,他原是个收心的弟子。(《古今小说》第四回)

有一个多情的女儿,没兴遇着个子弟,不能成就,干折了性命。(《警世通言》第三十卷)

案:前者指“妓女”,后者指“嫖客”。

例四、“官客”与“客官”

官客在新盖卷棚内坐的吃茶,然后到齐了,大厅上坐。(《金瓶梅》第二十回)

太公问道:“客官失晓,好起了。”(《水浒》第二回)

案:前者指“男人”(与“堂客”相对,方言),后者是对出门人的尊称。

在现代汉语中,同素词的AB异义情况更多,如“纱窗”与“窗纱”、“身上”与“上身”、“水流”与“流水”、“眼红”与“红眼”、“眼白”与“白眼”、“学科”与“科学”、“蜜蜂”与“蜂蜜”、“炉火”与“火炉”、“菜油”与“油菜”、“报警”与“警报”、“产生”与“生产”等。这些同素词AB两式词义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3.通过对某些同素词运用历时的方法比较,考查其AB两式词义,我们可以发现这样的情形:有的在古汉语中系同义词或近义词,由近代始词义发生演化,至近代又进一步演化为它义。例如在古汉语中“子弟”与“弟子”,两式是近义词,泛称后辈或年幼者(当然,另也分别有专称子侄和学生的意义)。至近代,前者一作“嫖客”,后者一作妓女的别称。在现代汉语中,一指年轻的晚辈,一指学生。这时,它在近代汉语中的“嫖客”、“妓女”意义已经消失了。再如“子孙”与“孙子”(书证参见郑奠先生文),在先秦时代是同义词,但现代汉语中两者的词义则迥然各异了。有的无论在古代、近代,还是现代汉语中,均系同义词,如前面提过的“痛苦”与“苦痛”、“整齐”与“齐整”等。有的恰恰相反,如“车马”与“马车”、“答应”与“应答”、“石火”与“火石”等,在古汉语和近、现代汉语中均不是同义词。有的在古汉语中词义稍有差别,于近代这种差别进一步明显,至现代,词义则彻底分化,如“问讯”与“讯问”、“故事”与“事故”。也有的是近代汉语中出现的同素词,如“开展”与“展开”等,一出现即是一对异义词,至今依然如此。

4.同素词AB两式由于各自充当中心成分的词素不同,词义也不相同。发生这种情况的一般都是非并列结构的。换言之,非并列结构的同素词,无论是A式“变序”为B式,还是B式“变序”为A式,由于充当其中心成分词素的转换,词义也发生变化。例如AB两式均为偏正结构的“黄金”与“金黄”、“邻近”与“近邻”,前者充当中心成分的词素是“金”和“近”,后者充当中心成分的词素是 “黄”和“邻”。另一词素同充当中心成分的词素构成修饰与被修饰关系,类似情况者不少,例如:“国王”与“王国”、“人证”与“证人”、“害虫”与“虫害”、“火炉”与“炉火”、“绿豆”与“豆绿”、“黄土”与“土黄”、“蓝天”与“天蓝”、“蜜蜂”与“蜂蜜”等。这种情况有个特点:AB两式多为偏正结构的非同义词,而且多见于现代汉语,近代汉语中不多见,古汉语中更少见。

5.并列结构的同素词,如果A式的两个词素是互为反义的,那么B式的两个词素也是互为反义的,反之亦然。例如:“东西”与“西东”、“黑白”与“白黑”、“生死”与“死生”、“母子”与“子母”、“进出”与“出进”等。

6.吕叔湘先生《中国方法要略》第一章中提出:“两个意义很具体的词,合成联合式复词以后,往往含有比较抽象的意义。”①商务印书馆1982年8月新1版。吕先生这里所说的“两个意义很具体的词”,我们的理解,当指现代语法中所谓的“实词”。汉语同素词的构成,以实词性词素居多。由此,在多种多样具体语言环境中,大多数同素词都有着词义虚实差异的问题。这是并列式同素词在运用中不可忽略的词义方面的差别。“一般说,常式的词义比较抽象,变式的词义比较具体。如‘狭窄’与‘窄狭’是同义词,在形容街道、走廊、桥梁、道路等时,两个词都可以用,但形容抽象的事物,如人的心胸、气量等时,就只能用常式‘狭窄’,而不能用变式‘窄狭’。‘健康’与‘康健’均可用来形容人的身体,如形容语等时,就只能用‘健康’而不能用‘康健’。‘洗刷’与‘刷洗’是同义词,宾语如果是具体事物时,两个词都可以用,宾语如果是抽象事物如耻辱、罪名等时,就只能用‘洗刷’而不能用‘刷洗’。‘剪裁’与‘裁剪’,均可用于具体东西如衣料等,而讲文章体裁的处理,只能用‘剪裁’而不能用‘裁剪’。”究其原因则在于,“变式和常式不同,它们的结构比较松散,比较接近于词组,而不是‘成熟’的复合词,因此,就不具备这类复合词的抽象意义”。[9]

7.方言意义的异同。一般有四种情况。第一种,AB两式其中一式为方言,而又是同义词或近义词的。例如:“早晨”与“晨早”(广州方言)、“拥挤”与“挤拥”(广州方言)、“监牢”与“牢监”(吴方言)、“客人”与“人客”(粤、闽、客家方言)、“拖鞋” 与 “鞋拖”(闽方言)、“热闹”与“闹热”(闽、吴、客家方言)等。

第二种,AB两式其中一式为方言,而词义不同的。例如:“事物”与“物事”的“物事”,在苏州方言中与之相对应的普通话词汇是“东西”,指物;再如:“菜盆”与“盆菜”、“白眼”与“眼白”,关于它们后者的意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分别是:“〈方〉盘儿菜”和“〈方〉白眼珠儿”,等等。

第三种,AB两式均为方言,并且词义不同的。例如:“头直”与“直头”。在近代和现代汉语北方话里,“头直”均为“头顶”的意思;而“直头”是吴方言词,意思是“简直”。(参看《小说词语汇释》)

第四种,AB两式均为方言,而词义相同的。例如:北京、沈阳方言中的“羹匙儿”,广州称作“匙羹”;昆明、合肥、扬州等地方言中的“作料”,在温州方言中称“料作”;北京、济南、西安、成都等地方言中的“秋千”,在温州、广州、阳江、厦门等地称“千秋”;再如,某些地区方言中所说的“公鸡”、“母鸡”和“喷嚏”,在另外一些方言中则称之为“鸡公”、“鸡母”和“嚏喷”。[10]

各地方言的差异是千万同义词现象的主要因素之一,但像上述后两种情况,尤其是末一种情况的AB均为方言而又同义的同素词,为数不多。

(三)修辞范畴

语法、修辞两者密切相关,虽各有界分,但常有交叉。除在其他部分已涉及或将涉及的修辞范畴的内容外,这里只专门谈三种情况。

1.AB两式的语体色彩不同。例如:“代替”与“替代”、“健康”与“康健”、“玩赏”与“赏玩”、“鉴赏”与“赏鉴”、“敏锐”与“锐敏”等,它们的后者具有明显的文言色彩,前者则是现代白话语汇。这里举出的例子虽然AB都是同义词,但由于语体色彩的区别,具体运用时则需作适当的选择。

2.AB两式的时代色彩不同。例如:“讲演”与“演讲”、“介绍”与“绍介”、“安慰”与“慰安”、“命运”与“运命”、“忌讳”与“讳忌”、“严峻”与“峻严”、“健壮”与“壮健”、“野蛮”与“蛮野”、“和平”与“平和”等,虽都引自鲁迅笔下,但其后者已在现代汉语中逐渐消失,鲜于见到了。 “五四”时期,像“演讲”、“绍介”,以及“康健”、“苦辛”、“言语”之类的“变序式”语汇曾流行一时(可同先秦时代相比),从而使现代某些白话文中的类似语汇,给人以强烈的“五四”时期的那种时代彩色感。也可以这样说,同义同素词的流行一时,是“五四”时期白话文语言的词汇特色之一。这种情况可以从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许多著名作品中得到证明。

3.感情色彩的异同。一般说来又可大体分作两种类型。第一,AB两式感情色彩相同的。 例如:“和谐”与“谐和”、“爱怜”与“怜爱”、“健壮”与“壮健”、“合适”与“适合”、“整齐”与“齐整”等,AB 均为褒义词;“逃窜”与“窜逃”、“忌妒”与“妒忌”、“笨拙”与“拙笨”、“罗网”与“网罗”等,AB 均为贬义词;“相互”与“互相”、“代替”与“替代”、“河山”与“山河”等,AB 均属中性。这一类型的同素词的AB两式词义多相近或相同。第二,AB两式感情色彩有所差异的。 例如:“担负”与“负担”、“为人”与“人为”、“计算”与“算计”等,AB 两式的感情色彩是不一样的,或褒、或贬、或为中性。这一类型的同素词的AB两式词义多非同义或近义的。

同素词AB两式的感情色彩的异同,都是以其语义色彩为前提的。语义的褒、贬是语汇感情色彩的直接因素。

(四)音韵范畴

1.型同音异的,亦即AB两式各有一形态(字型)相同的词素在读音方面有所不同。例如:“骨头”与“头骨”中的“骨”,一读 gú,一读gǔ;“中看”与“看中”的“中”,一读 zhōng,一读zhòng;“打倒”与“倒打”中的“倒”,一读 dǎo,一读dào等。造成这种型同音异的直接原因,显然是一字两读或多读的多音字。

2.轻读和儿化音。例如:“搭配”与“配搭”、“灵魂”与“魂灵”、“食粮”与“粮食”、“火柴”与“柴火”、“火红”与“红火”、“规定”与“定规”、“计算”与“算计”等。它们后一式写法(B式)末尾词素的字音通常均轻读。再如,“短打”与“打短儿”、“膏药”与“药膏儿”、“丸药”与“药丸儿”、“卷烟”与“烟卷儿”等。它们后一式写法(B式)的末尾词素的字音通常要儿音化,读儿化音。同素词的轻读与儿化音同一般其他语汇的这种类似情况一样,都来源于口语读法。

3.变序叶韵。在同素词AB两式的词性、词义、语法功能等均相同的情况下,为适合韵文对仗、叶韵等格律所需,可选其同“常式”相对应的“变式”入诗文。这种情况在我国古今诗、词、曲、赋等韵文体裁作品中常可见到。对此问题,清末学者愈樾在《古书疑义举例》卷一的第十三篇《倒文协韵》中,从训诂学的角度作了比较明了的阐述。例如,他就《诗经·大雅·既醉》中“其仆维何?厘尔女士。厘尔女士,从以孙子”指出:“女士者,士妇女也。孙子者,子孙也。皆倒文以协韵。犹‘衣裳’恒言,而《诗》则曰‘制彼裳衣’;‘琴瑟’恒言,而《诗》则曰‘如鼓瑟琴’也。”同时又指出:“古书多韵语,故倒文协韵者甚多。《淮南子·原道篇》:‘无所左而无所右,蟠委错紾,与万物终始。’不言‘始终’而言‘终始’,始与石为韵也。《文选·鹏鸟赋》:‘怵迫之徒,或趋西东;大人不曲,意变齐同。’不言‘东西’而言‘西东’,东与同为韵也。后人不达此例而好以意改,往往失其韵矣。”

此外,还有个词汇音节重读问题。例如“妒忌”与“忌妒”这一组同素词。在通常读音中,A式的“妒”和B式的“忌”两个居首词素均为重读音节,而且,AB两式的重读都是在各自前一音节上。有的同素词AB两式只有一式有类似现象的词重音。例如前面关于轻读举例中的“魂灵”、“粮食”、“柴火”、“红火”、“定规”、“算计”的前一词素字音均为重读音节。同素词的重音现象同它的轻读及儿化音尾现象一样,都是源于口语读法的一种语音现象。

上面,概要地列举、分析了汉语同素词现象的基本情况,也探讨了某些一般性规律。对于这种语言现象在汉语史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般规律性特点,可以提出这样几点看法。第一,同素词现象是汉语词汇复音化的一种产物。它随着汉语双音节词汇量的增加而不断增加。从《诗经》至《史记》这一时期,是汉语同素词的第一“高峰”时期。从近代汉语向现代汉语渐序过度的交替时期,“五四”时期,当为汉语同素词的又一“高峰”时期。这两个“高峰”时期同素词的一个共同特点是以并列结构的同义(或近义词)居多,但就汉语同素词现象总的情况而论,古汉语同素词以并列式同义词为主,而现代汉语同素词则不是这样——非并列式和非同义的同素词居多,而且现代汉语同素词自身结构的紧密程度,已大大强于古汉语同素词的自身结构的紧密程度。两个同素词的“高峰”相比较,也是这样,所以形成这样状况和趋势的重要原因,是词汇的结构、词义等方面在漫长时间里不断分化、演进的结果。第二、由于古今汉语在语法、修辞、语义以及语体风格的差异(如现代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通用书面语,口头语汇的大量进入书面语)等多种因素的作用,某些同素词AB两式的对应关系和使用频率都发生了不同情况的变化。如有的原来的“常式”(即俞樾书中所称的“恒言”)与“变式”或互相颠倒、或只用其一、或两式均已消失、或原来的两式均成为“常式”,至于词义,更多有变化,情况比较复杂。对于其中的演变情况,从郑奠、张永绵两先生的专论中可窥之大概轮廓。这里试将他们两位《古汉语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近代汉语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文中的有关论述成表格形式(表一为郑文,表二为张文,表三系将两文合列一表),借以说明。

三、汉语同素词的成因考察

已故郑奠先生曾提出:“古汉语中的某些双音词为什么会有字序对换的现象,这种现象在语言中起什么作用,这是不是汉语发展中的必然现象:这些理论性的问题是值得深入探讨的。”[11]说到底,这些问题是一个——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语言现象——这是问题的实质所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根本途径,是从考查探讨这种语言现象于汉语史上发生、发展的全过程入手,联系其现状搞清来龙去脉。基于前面所述,究其成因,我们认为主要在于以下几个方面。

表一

表二

表三

(一)构词因素。同素逆序词现象,是汉语言文字特定的一种语言文化现象,一种在汉语词汇史上特定的构词法,是适应汉语词汇为扩大词汇量的要求而从单音词向双音合成词发展而形成的扩展性构词法。这种构词法是产生同素词的最重要的动力,最主要因素之一。在汉语发展史上,从古代汉语向近代汉语、现代汉语发展的历程,也正是同素逆序词构词法适应这种发展的需要而不断发展和成熟的过程。相对于“文言”而言比较接近日常生活语言的“白话”表达方式的发展,促进了词汇量的急剧增加,也同样促进了同素逆序词构词法的发展和成熟。因而,汉语同素逆序词学习的出现,首要是一种适应汉语自身发展要求的特定的构词法。

(二)修辞因素。为着诗文修辞的需要而调整某些双音词的词素序列,由此而构成新词,这个新词同其调整词素序列之前的形式,对称同素词。通过调整词素序列创造新词,其中AB两式是同义词或近义词的,为修辞提供了新的可供选择的语词和便利;AB并非同义或近义词的,则为丰富汉语词汇,提高语言的表现能力创造了有利条件。作为同素词形成的首要因素之一,其中比较明显的即“倒文协韵”。这是为追求音韵美而运用的一种特殊修辞方法。然而这种办法的运用也不仅限于韵文的叶韵合律,也见于其他文体。例如前面《汉书》、《后汉书》、《史记》等古文献中的许多同素词的运用即为例证。在这些文章中,由于运用同素词办法,减少了某些使用频率较高的词汇的重复感,高速并增强了语句中音节抑扬顿错的音乐美感和节奏感。一如宋陈骙《文则》上所云:“倒言而不失其言者,言之妙也;倒文而不失其文者,文之妙也”;宋陈长方《步里客谈》云:“下字有倒用语格力胜者,如‘吉日夸辰良’、‘必我也为汉患者’。”显而易见,运用同素词方法是一种有意识追求语言修辞效果的修辞手段。再如近人杨树达先生《汉文文言修辞学》①中华书局1980年出版。第三章《修辞举例》之四“颠倒”一节中,既有将“飞禽”改作“禽飞”、将“拆竹”作“竹拆”以为“如此语健”之说,亦有将“屦战屡败”易为“屡败屡战”而“意便大异”;或将“深谷高陵”易为“陵深谷高”而认为“忽若苍劲无伦”的论断。这当中,既有同素词问题,亦有倒装句问题。在古汉语中(包括一些古代学者的关于“倒文”之类的论述),两者常常混淆一谈。严格说,古人的“倒字”或“倒言”当用来专指当时的同素词现象;而“倒文”则当指语句中词汇组合顺序(词序)的逆倒为是。就语法而言,同素词现象系构词法问题;而语序的正逆是个句法词序问题。换言之,就修辞而论,同素词属词法修辞;语序的高速乃句法修辞手段。现代语法修辞中所谓的 “倒装”则指后者,而不是同素词现象。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同素词和“倒装”始终是两种并存的修辞方式。古汉语中的同素词因其词素多具独立意义,词素间结构尚不很紧密。这时期的某些同素词,严格说可视为词组。就此而言,同素词的早期形成阶段,可以认为是从句法修辞转为调整词素序列的词法修辞现象。就是说,可以就古汉语的同素词推测其来源系出自以调整词序为手段的句法修辞的影响。

成语作为一种特殊的定型化固定词组或短语,在具体运用中也有类似同素不相识词的现象。例如:“英姿飒爽”与“飒爽英姿”、“泰然处之”与“处之泰然”、“正大光明”与“光明正大”、“洛阳纸贵”与 “纸贵洛阳”、“栉风沐雨”与“沐寸栉风”等。还有的如“天翻地覆”不仅可作“地覆天翻”,还可作“翻天覆地”;“目无全牛”有时写作“目牛全无”等。这都不能视为同素词的。只能看作是成语的活用或 “倒装”用法。

(三)语法习惯的影响因素。上面说了,从古汉语到现代汉语,同素词现象与句式的倒装现象是并存的。在古汉语 (尤其是先秦时代)中,复合词的词素结构不很紧密,多有独立意义(因而也多作并列结构),同现代复词比较,可以严格地视为词组,但就其又比一般词组结合稍紧密一些而言,又可认定为汉语早期的复词。古代汉语同现代汉语语法上的一个明显差异,即古汉语句法上多见倒装语式。例如:“甚矣,汝之不惠”当系“汝之不惠甚矣”的倒装句式(《愚公移山》);“何以战”中的“何以”,当系“以何”的倒装句式(《曹刿论战》);“噫,微斯人,吾谁与归”中的“谁与”,当系“与谁”的倒装句式。古汉语这种于句法上的倒装语式,对于当时结构尚不很紧密的复词词法来讲,最明显的影响,当为同素异序现象。就是说,古汉语的倒装句法对词法的影响,也是早期同素词产生的重要因素和客观条件之一。再如,《汉书·元后传》王凤上疏乞骸骨云:“陛下以皇太后故不忍诛废,臣犹自知当远流放。”这里的“流放”一词在《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是写作“放流”的:“屈平既嫉之,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冀幸君之一悟,俗之一改也。”“流放”与“放流”,用今天语言习惯看,前者的结构似乎比后者紧密,作为古已有之的一种刑罚术语其意义也是固定而明确的,即将罪犯遣往边远地区服劳役,至唐代的《唐律》被正式列为“五刑”之一(仅次于死弄),称作“流刑”。相反,“放流”这一词式则明显地带有“倒装”句法影响的痕迹。“流”与“放”单独的意义相近,都是抛弃、放逐的意思,两者合一起是并列结构。这种意义、结构特点所造成的词素结合序列的不严格固定(不够紧密),正是它容易接受倒装句法影响的重要条件。

(四)方言因素

我国自古版图辽阔人口众多,加之诸侯分封、封建割据等政治、历史、地理、经济、交通、民族、文化等多种原因,致使方言情况复杂。同一词汇在不同方言区的同素词异序用法以及意义、读音方面的同、异,都是不足为怪的。一如前面引证过的古汉语中的“气力”与“力气”,近代汉语中的“头直”与“直头”,现代的“秋千”与“千秋”、“羹匙”与“匙羹”等,尤以现代方言要比历代多见。虽然这些方言中的同素词带有较大的偶合性,却不能不肯定方言是形成这类(偶合性较强的)同素词的重要因素。

(五)现代汉语同素词量的增加,除现代汉语复词量大这一基础因素而外,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因素。例如:(1)从古汉语、近代汉语的继承沿续;(2)语体(如文白)的特殊需要;(3)是构造新词的一种手段;(4)现代方言差异中的偶合;(5)口语的大量引入书面语;(6)外语翻译以及外来语构词的偶合;①如“议会”与“会议”、“科学”与“学科”,其前者最初均源自英语,后经日语以汉字加以改造而引入现代汉语。参高名凯、刘正埮《现代汉语外来词研究》,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年出版。(7)某些并非着意以同素异序法造词,虽为其他造词法产生的语汇,但偶合为同素词了;(8)AB两式中,其一原为词组,后演化成复词,如此构成现代汉语同素词;(9)延用古籍的误刊,等等。这些情况多于前面论及或较常见,不详论述了。

总之,人们在语言实践中,运用只调整词素形态序列而不改变词素的办法,来满足修辞、造词等以适应表达思想感情的交际需要,这是一种比较简捷便利的办法。同时,这也正是同素词现象之所以发生、发展的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需指出的是,现代汉语同素词中,“偶合”而成的数量要比古代汉语大得多,这也是现代同素词同古代、近代相比较,表现在构成因素上的一个突出特点。

四、汉语同素词的规范

最后,就同素词的规范问题谈点看法。

关于这个问题,《语文知识》杂志曾于1956年第3、第7期组织过讨论。当时,岑时甫《“和缓”呢还是“缓和”?》一文首先提出了“1)以汉语构词法的规则为标准;2)以普通话为标准;3)以一般使用的频率为标准”的规范“三标准”。其后,毛西旁《关于字序可以颠倒的词》一文提出了四点补充意见;刘凯鸣也就是岑文提出《对并列结构同义词规范化应根据什么标准的意见》。最近,罗竹风先生《试论语文词典编纂工作》文中对选项收同素词词条的原则提出了具体意见。这些有关同素词规范的看法大都是比较切合实际而可行的。于此仅作两点补充。

第一,宋人诗话《诗人玉屑》谈到:“和东坡金山诗云:‘云峰一隔变炎凉,犹喜重来饭积香。’维摩经云:维摩诘往上方,有国号香积,以众香钵盛满香饭,悉饱众会。故今僧舍厨名‘香积’,二字不可颠倒也。”(卷十一,“倒用字”)可见,不是任何复合词都可任意调整词素序列制造同素词的。有些词的词素序列是不能颠倒的,一颠倒则不知其义了,如:利索、利诱、力争、领导、满面、馒头、门牌等;有的复词一经改变词素序列得到的不是同素,只能是与之词素相同的词组或短语,如:“前台”之为“台前”、“货运”之为“货运”、“漆黑”之为“黑漆”、“菜饭”之为“饭菜”等。鉴于现有同素词为数已很可观,而且仍可能出现一些新的这样词汇,为了保证同素词的“质量”,则须提出一个切忌滥造的问题。另外,在不继续使用已经过时的、不合现代汉语规范的同素词的同时,也必须昼减少使用和制造同义同素词(AB两式词义相同的同素词),诸如“室家”、“裳衣”、“苦辛”、“绍介”之类。

第二,在古籍文献的整理、校勘和注疏中,注意订正其中类似同素词现象的刊误。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第八十一“两字平列而误倒例”一节,专门指出了这种情况——“平列之字,本无顺倒,虽有错误,文义无伤;然亦有不可不正者。”如有“不可不正者”,则“宜悉心订正,庶不负古人文理之密察也”。但是,具体情况也应具体分析,切忌一概而论,对个别情况亦可酌情作别论。例如,王引之《经义述闻》书认为:《礼记·月令篇》中既有“虫螟”亦有“螟虫”,则“蝗虫”是后人妄改的。对此,笔者未有考证,但如确像王氏所称是“妾改的”话,理应订正。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蝗虫”的写法已在现代汉语中延用流行,再连同今天的流行用法一并订正,则大可不必了。实际上,这样的情况只能订正古书之误,订正流行中的词误是比较困难的,而且延袭刊误之例流行的情况,古今都有。因而,既需适当订正必须订正的刊误,防止谬种继续流传,亦要结合实际情况,处理好个别现象。

附记 这是一篇二十几年前的旧稿,初稿成文后,还想在此基础上写部专著,然而,时光荏苒,一直未得暇实现这个愿望。可以说,多年来一直在跟踪汉语同素词研究的信息、动态,迄今只见到两部专题研究专著。特别是,浏览了许多汉语词汇史和汉语词汇研究史专著,很遗憾,大多忽略掉了汉语同素逆序词问题。或许认为这不是个很重要的问题,我不这样认为。最近,连续拜读了一些本专题的论文,以及张巍先生发表的专著《中古汉语同素逆序词演变研究》,虽然感到还是应该有一部比较全面、系统的本专题综合性专著,但是本人近期已经很难有时间再给自己安排这样的研究计划了,且将这篇旧稿略为整理刊出,是为求正亦聊供有兴趣的学者参考就是。

[1]张巍.日语中同素逆序形式汉字词研究[J].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3).

]2]张巍.韩国语同素逆序汉字词研究[J].外语与外语教学,2010,(1).

[3]张巍.中古汉语同素逆序词演变研究[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佟慧君.常用同素反序词辨析[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

[5][6]王力.汉语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80.

[7]刘兴策.语文知识千问[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83.

[8]曹先擢.并列式同素异序同义词[J].中国语文,1979,(6).

[9]韩陈其.《史记》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J].中国语文,1983,(3).

[10]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字系语言学教研室.汉语方言词汇[M].文字改革出版社,1964.

[11]郑奠.古汉语中字序对换的双音词[J].中国语文,1964,(6).

猜你喜欢
词素古汉语词义
古汉语疑问句末“为”字补证
西夏语“头项”词义考
基于词素解构的高中英语词汇扩充方法分析
词素配价理论与应用
上古汉语“施”字音义考
词义辨别小妙招——看图辨词
从词素来源看现代汉语词素同一性问题
词素溶合与溶合词素
字意与词义
谈谈古汉语的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