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晓利,岳春梅
(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基础部,重庆 401331)
构建人性的神话
—— 试论他者视角下二战题材电影《南京!南京!》和《硫磺岛家书》
徐晓利,岳春梅
(中国人民解放军后勤工程学院基础部,重庆 401331)
《南京!南京!》和《硫磺岛家书》均采用了“他者”视角编织出人性神话。《南京!南京!》中的“他者”视角是国际化浪潮中电影的价值观与世界接轨的大胆尝试,而《硫磺岛家书》则是直接源自美国主流意识形态所倡导的人性观。这种普适性的人性视角忽略了具体历史文化环境中特殊的人性,规避了对沉重的历史真相的阐释,存在对日本文化的误读。
他者;二战;电影;《南京!南京!》;《硫磺岛家书》
站在国际化潮头的中国新一代电影导演,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尝试突破旧有的民族意识和叙事框架,用一种新的历史意识和价值维度来重新思考中国历史,在文化意识上走出国门,与国际接轨。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反映“二战”题材的影片中,导演陆川和他的《南京!南京!》(2009年)无疑是走得最远的。他在影片中突破民族主义立场,出人意料地采用了一个日本士兵的视角来观照中国现代史上最最血腥黑暗的一幕。纵观世界电影史,在“二战”题材电影中使用“他者”视角并非陆川首创。早在 2006年,美国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就连续推出《父辈的旗帜》和《硫磺岛家书》两部好莱坞电影,分别从美军和日军两个不同角度描绘“二战”美日太平洋战争中最惨烈的战役——硫磺岛之战。
两位不同国籍、不同文化背景的导演不约而同地选取了“他者”视角来反映战争,抛开战争的胜负结果和道德性质,探讨战争与人性的关系。陆川强调拍这部电影是要探寻“大屠杀背后的人类普适价值”[1],而美国导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片中也打破了敌我界限,将目光投向了参战的普通日本士兵。看似相同的叙事角度源自不同的创作动机和文化背景,通过各自的艺术表现,产生截然不同的接受效果。本文试图通过对两部电影的比较,讨论其艺术得失,探寻在国际化语境中“他者”视角背后隐藏的深层文化动因。
在战争电影这一艺术形式中,惯常采用的叙事视角是从己方立场来反映整个历史事件,或高扬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的旗帜,突出战争的道德属性,或揭示战争对人性的戕害,淡化战争的是非判断、胜负结果。而通过他者视角透视的战争跟以往又有何不同呢?“叙事视点不是作为一种传送情节给读者的附属物后加上去的,相反,在绝大多数现代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2]“他者”视角的采用,站在敌方立场上书写战争,正是抛开道德价值评判、打破敌我界限、刻画普遍人性、反思战争本质的一种尝试。
在美国战争电影史上,关注人性、反思战争一直是其最重要的表现内容。这一表现主题是建立在西方社会以个人主义为中心的人性观基础上,即从人的本质或个体的角度来研究人性,并强调人性中带有人类普遍性的方面,如人的各种欲望、情感需求等等。在对人的看法上,淡化道德色彩,重视个人的体验和感受,重视个人价值与理想的实现。因此在战争电影这个最能表现个体生命处境的艺术形式里,高扬人性的美国战争电影正是抓住了该题材最能引起所有人共鸣的主题,即展现人性在战争这一非常态境遇中的异化,个体生命的凋零,进而对造成所有悲剧的源头——战争的深刻反思。从被誉为第一部反战影片的《西线无战事》(1930年),到20世纪六七十年代《现代启示录》、《全金属外壳》、《野战排》等大批越战片,都通过展现战争对人性的异化,突出“反战”的主题。《拯救大兵瑞恩》(1998年)、《细细的红线》(1998年)等影片以深厚的人文关怀延续了“战争与生命”这一主题。宣扬人性和人道主义的美国战争电影向全世界推销本国重视的个体生命的价值观和人性观。
伊斯特伍德的电影《硫磺岛家书》就其思想实质而言,仍旧延续了美国战争电影中屡见不鲜的“人性主题”,是一部反映美国主流价值观和人性观的典型好莱坞电影。但它在艺术形式上打破常规,首次运用日方视角展现这场美日之间的激战。它非但没有刻意丑化战争的对立方,反而着力刻画日军军人中人性的一面,他们有着普通人的情感和欲望,尽管民族文化不同,却和美军一样承受着战争带来的苦痛和挣扎。影片中“他者”视角的运用使它在“书写人性、反思战争”这一主题上另辟蹊径,成效斐然。
如果说美国战争电影突出“反战”主题,那么中国的战争电影则多展现“抗战”主题。从“十七年”经典影片《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和《平原游击队》等,到 20世纪八九十年代《大决战》、《长征》与《大转折》等电影,这些主旋律影片高扬爱国主义旗帜,站在民族主义立场上构建宏大叙事,用敌/我、正/反、侵略者/抵抗者的二元对立结构反映战争,强调战争正义与非正义的道德性质。不可否认的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很多中国导演开始尝试刻画战争中的人性,对战争的本质、战争中的人以及战争中人与人的关系、战争中人的内心世界和心理变化有了更多关注和思考,但民族话语依旧是中国战争电影的主旋律,缺少在普遍意义上对战争的反思和更广泛意义上人性的书写。而《南京!南京!》中日本士兵角川的他者视角的出现,对角川人性良知的刻画,在中国战争电影中是极为罕见的异数。它意味着影片从抗战的民族主义立场到反战的人道主义立场的转变,而这种转变的产生直接源自于国际化潮流的影响和中国新一代导演让自己的作品与世界接轨的企图。“‘角川’视角作为影片的叙事策略,尤其对于要走出国门的电影来说,是唯一可能让世界接受的视角,因为不再是以受害者的角度去讲述这个事件。”[3]
席卷全球的国际化浪潮使中国与世界有了日益密切而广泛的联系。在与国际文化的交流碰撞中,双方并非处在平等的位置上,某些经济文化占据优势的西方国家在文化传播过程中起到主导作用,文化帝国主义正在滋生蔓延。作为文化市场上的“大鳄”——美国好莱坞大片犹如重磅炸弹,轰炸了各国的电影市场,其所宣扬的美国式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得到广泛传播,成为国际化的代名词,并深刻影响着其他国家的文化塑造。
因此,如果说《硫磺岛家书》中高扬的人性、对战争的反思建立在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基础上,而《南京!南京!》中的他者视角则是中国新一代导演在国际化潮流的影响下吸收外来文化、构建新的历史叙事维度的尝试,是中国民族电影与像《硫磺岛家书》这样高举人性旗帜的外来文化嫁接的产物。从某种意义上讲,《南京!南京!》中有良知的日本士兵角川的角色定位,就是《硫磺岛家书》中主要角色的翻版,它在观念意识上与国际接轨的同时,也挑战了中国观众的心理接受能力。
两部影片采用“他者”视角,淡化敌我双方角色差异,在依托某些历史片段的基础上,编织出关于人性的美好神话。
《硫磺岛家书》这部电影的灵感正如片名所指那样,恰好来自于一封封家书。导演伊斯特伍德在挖掘指挥硫磺岛战役的日军将领栗林忠道的资料时,找到了他的一本书信集,其中收录了栗林在任驻美武官期间寄给家人的信件。这些家书不仅文字动人,还配以有趣的图画,这位军官对妻子儿女的深情跃然纸上,令深伊斯特伍德大受触动,于是选择了“家书”作为切入历史事件的角度,使之成为贯穿全片的线索和剧情演绎的关键词。“家书”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意象,象征着血浓于水的亲情伦理,是家庭成员之间情感联系纽带。一封封情谊深长的家书使我们看到这些在前线战火硝烟中为国作战的军人同时也是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的家庭一员,他们心中除了报效国家,也有柔情似水、儿女情长的一面。在电影中,上至将军,下到普通士兵,不论是日军还是美军,都用家书传递着对亲人的思念和嘱托。这份亲情超越了身份等级、文化差异和敌我双方的界限,是人性最自然本真的流露,直指人心。我们不得不说伊斯特伍德采取“家书”作为切入点,为影片书写人性提供了最好的感性材料的支撑。
导演对片中几个主要角色的设定颇有意味。历史上的日军指挥官栗林忠道曾在美国留学和任职,他在片中的行为做派也深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他对士兵平易近人,颇有人情味。他在军中大力推行新政,明令禁止随意体罚下属。片中有意渲染栗林在美国的经历,将他刻画为一个深受西方文化熏陶、与美国人结下深厚友谊的亲西方的日本军官,而他最后在战场上与美军为敌、死守硫磺岛乃至殉国的举动皆是出自效忠天皇、服务国家的军人责任感,就其个人而言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影片勾勒出栗林忠道明知战争结果无望却依然坚守到底的悲剧人生。另一重要角色是1932年洛杉矶奥运会马术金牌得主西竹一中校,在影片中他将自己的坐骑也带到了硫磺岛,让人联想到西方的骑士风度。西竹一也是一位亲美的日本人,接受了一些西方的价值观,他在战争中下令全力救助美国伤兵,然而最后依然选择了和栗林一样自杀殉国的道路。
影片中向观众展示的人性、人情是否就是日本军人的真实写照呢?借用这两个角色,影片聪明讨巧地选择了一种现代美国人最愿意接受的对战争的解释:日军中的精英分子深受西方文化的浸染,认同美国的价值观和人性观,在主观上都不愿与美国为敌,然而出于某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只能与美军兵戎相见,发生了一场误会的战争。影片中除了极端顽固的军国主义分子,一般的普通士兵都充满了人情味,他们面临死亡的时候,依然会呈现出软弱、害怕、贪恋生命的一面。他们并没有多少敢死精神,玉碎也是长官逼的。而现实中硫磺岛日军的亡命徒精神,与影片中表现的大相径庭,历史上日军的顽抗加上美军大量伤亡后的报复心理,使日军俘虏数量很少。战役结束,两万日军中被俘的不过千人,而且绝大部分是在受伤失去知觉的状态下被俘的。
显然,影片中日军充满人道主义、和平主义的角色设定符合美国人的口味和想象,是他们愿意看到和相信的历史。普通士兵清水原为宪兵队成员,因不忍枪杀百姓家犬而被开除并遣送到战场上。这个细节的设置体现了典型的美式价值观,美国人向来把狗视为家庭成员,清水的举动会引起西方人强烈的情感共鸣。由此可见隐藏在角色背后的仍旧是美国的价值观和意识形态,与真实的历史不能画等号。
《南京!南京!》中那个良心未泯的日本兵角川,导演陆川为之提供了历史依据。“根据《魏特琳日记》的记载:‘今天上午,我正想用打字机把信打出来,这时来了四个日本人:一个军官,三个士兵。其中一个士兵会讲英语,他说他在神户的教会学校读过书。我问他是不是基督徒,他回答说不是,但他的妻子是基督徒。他的两个孩子也上教会学校。他为军官做翻译,他第一句话就说,他们对南京所发生的一切非常抱歉,并希望情况很快会好转。’”[4]显然,这个“会讲英语”、“在教会学校读过书”的日本士兵就是影片中角川的原型。根据片中的角色设定,受过教育、有宗教背景使角川区别于其他不太文明的日本兵,这也是促使角川在经历了屠杀之后良心发现的根本原因,其中还穿插了角川对日本慰安妇百合子的情感。由于接受了西方文明的影响和熏陶,对日军烧杀抢掠的行为心生不满而自省、忏悔、赎罪,乃至自杀,这是影片为角川这个角色构建的基本逻辑,观众可以根据上述线索通过因果关系反向推理得出结论。
而实际上,观众很容易理解片中角川作为新兵的生涩、最初杀人时的恐惧和慌乱,但同时也会产生疑问:仅仅凭借着出身教会学堂、受过教育的身份设定,与日本慰安妇暧昧情感的失落,就能成为他心态转变、质疑这场战争的原因吗?从心生怜悯到难过自责,再到灰心绝望,最后饮弹自尽,这之间的距离不啻天堑鸿沟,绝非用简单的推理就可以轻易跨越。关于角川赎罪和自杀的情节设计显得非常牵强,它更像是人为设定、经过理性逻辑推演得出的抽象人性,缺少了丰富厚重的感性细节支撑,不符合情感逻辑。历史上受过教育的日本士兵不在少数,但因此在战争中忏悔自尽的绝无仅有。缺乏说服力和艺术表现力的角川是一个空洞的人性符号,一个扁平的概念化人物,他的产生更多地出自导演的主观臆测和一厢情愿。
为了在电影中承载更多东西,《南京!南京!》采用多重视角,除他者视角外,民族主义话语也占据了很重的分量。影片既用黑白纪实风格的影像反映大屠杀的惨烈,又刻画出中国军人和平民的顽强抗争,还要揭开经常覆盖在日军身上的妖魔化面纱,将其还原为真实正常的人。当然,还有角川这位日本士兵中的异类用他的良知和人性观照了这场惨绝人寰的屠杀。影片多条叙事线索交织,但却很难达到艺术风格的一以贯之和一气呵成的效果,结果是意义模糊含混,不甚明朗。
同样采用他者视角、利用真实的历史虚构出人性神话的两部电影,显然《硫磺岛家书》要比《南京!南京!》在艺术表现上更为成熟出色。从接受的效果来看,《硫磺岛家书》中对人性的宣扬深深植根于西方文化土壤,不仅很快博得一片褒扬,获得了美国主流意识形态的认同,更是一举赢得了美国影评人协会年度最佳电影和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的殊荣。而《南京!南京!》毁誉参半,在国内引起广泛争论,甚至被人称之为“荒腔走板”、“文化献媚”,日本士兵角川的他者视角仅仅是一种概念创新,缺乏文化支撑。相比塑造一个良心发现的日本兵形象,人们更愿意了解那些受过教育、言行一如常人的士兵是如何犯下滔天罪行的,日本军国主义统治下日本青年经历了怎样的人性迷失与挣扎,是什么文化力量把人变成恶魔。
这两部影片都从预定的人道主义和人性立场出发,不约而同地规避了对沉重的历史真相的阐释,表面上采用了日本人视角,实质却是导演从自我的立场出发,不同程度地背离了历史真实和文化真实,存在对日本文化的误读。这种普适性的人性视角偏离和忽略了具体历史文化环境中特殊的人性,模糊了战争的立场和性质,在为我们提供阐释历史的一种可能的同时,也遮蔽了我们更加逼近历史真相的可能。《南京!南京!》中的“他者”视角是中国电影在国际化浪潮中与世界接轨的大胆尝试。这次尚显稚嫩的尝试提醒我们在借鉴外来价值观时应该更加慎重,不能生拉硬扯、生搬硬套,完全脱离民族文化的土壤。以牺牲历史深度和背离历史逻辑为代价的人道主义是廉价的。南京大屠杀是中华民族最沉痛黑暗的记忆,不能够也不应该用浮泛的人性消解对历史的沉重思考。
[1] 高桥, 陆川. 《南京!南京!》: 黑白世界的人性挣扎[J]. 大众电影, 2009, (9): 16-22.
[2] 华莱士•马丁. 当代叙事学[M]. 伍晓明, 译. 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 2005: 128.
[3] 张霁月. “《南京!南京!》的创作与接受”研讨会综述[J]. 上海大学学报: 社会科学版, 2009, (5) : 40-47.
[4] 李宏宇, 陆川. 我发现以前我不了解“人民”这个词[N]. 南方周末, 2009-04-29(D22).
Constructing Myths of Human Nature—— Study from Perspective of Others on Films that are Relating to the World War II: The City of Life and Death and Letters from Iwo Jima
XU Xiaoli, YUE Chunmei
(Department of Fundamental Courses, Logistical Engineering University of the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Chongqing, China 401331)
Both The City of Life and Death and Letters from Iwo Jima had constructed myths of human natur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others. While the perspective of others in The City of Life and Death is a bold attempt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value concept of Chinese films and that of the World in the tide of internationalization, the perspective of others is directly originated from the outlook of human nature of the American mainstream ideology in Letters from Iwo Jima. The universal outlook of human nature neglected particular human nature in specific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 evaded interpretation to the heavy real history and caused misreading in the Japanese culture.
Other; World War II; Film; The City of Life and Death; Letters from Iwo Jima
J904
A
1674-3555(2012)02-0071-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2.012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编辑:刘慧青)
2011-02-21
徐晓利(1982- ),女,重庆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