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继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楚国控制鄂东铜矿时间考
孙 继
(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 434023)
鄂东铜矿是指位于长江中游的大冶-九江地区的古铜矿。西周中晚期楚国未涉足鄂东铜矿。按文献记载:早期的楚国几代国王虽然励精图治,但其国力依然弱小,无力染指鄂东铜矿;同时,考古发现表明:西周中晚期鄂东铜矿的主人是古越人。《史记》记载的熊渠所伐之“鄂”应为南阳盆地的“西鄂”。文献和考古资料都表明楚国控制鄂东铜矿的时间应该是春秋中期楚成王熊恽东下淮夷之后。
西周中晚期;春秋中期;楚国;鄂东铜矿
鄂东铜矿是指位于长江中游的大冶–九江地区的古铜矿,包括今湖北大冶铜绿山、阳新港下和江西瑞昌铜岭等地。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考古工作者对该地区的古矿冶遗址进行过多次考查和发掘,取得了可喜的成绩。春秋以降,楚国由一个弱小的子男之国发展成为一个可与齐、晋争霸的大国,这与春秋中期楚国对鄂东铜矿的开发是分不开的。本文主要是对楚国控制鄂东铜矿时间问题进行考证,不揣浅陋,仅供参考。
为证明楚国势力在西周中晚期就已到达鄂东并染指鄂东铜矿,多数学者往往引用《史记·楚世家》中关于熊渠伐鄂的记载:“熊渠甚得江汉间民和,乃兴兵发庸、杨粤,至于鄂……乃立其长子康为句亶王,中子红为鄂王,少子执疵为越章王,皆在江上楚蛮之地。”[1]1692李天元先生据此认为楚国在熊渠时已牢牢控制了大冶、阳新一带,并认为自此以后鄂东富饶的铜矿资源属于楚国所有[2]。何浩先生也曾指出:“熊渠当是由‘甚得江汉间民和’的荆山出发……最后出汉水下游抵近鄂境。”[3]杨宽先生在《西周史》一书中亦有类似的观点:“熊渠分封三子为王,只有鄂王的鄂在今湖北鄂城,是可以确定的。”[4]
然而楚国势力在西周中晚期是否已到达鄂东仍然有待商榷。西周时有两个“鄂”,一个在今南阳盆地,称作“西鄂”;另一个在湖北鄂城,称“东鄂”。李天元等人一见《史记》上的“鄂”便认为指的是湖北鄂城,由此得出西周中晚期楚国就已控制鄂东的结论,恐怕有所不妥。
事实上,熊渠时楚国势力并未到达鄂东,理由如下:
第一,虽然鄂东铜矿对楚国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但楚国心有余而力不足。早期的楚国非常弱小,其君熊绎虽为一国之主却过着艰苦的生活。《左传·昭公十二年》记载:“跋涉山川,以事天子,唯是桃弧棘矢,以供御王事。”[5]1339这是说早期的楚国除了桃弧棘矢这些巫术道具以外,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进贡给周王室。《国语·晋语八》记载:“昔成王盟诸侯于岐阳,楚为荆蛮,置茅蕝,设望表,与鲜卑守燎,故不与盟。”[6]430楚国地位之低、国力之弱,可见一斑。从熊绎立国到熊渠共五代六君,历时仅一个半世纪,当时的楚国仍然还是小国寡民,实力弱小,而鄂却是一度可与周王朝相抗衡的军事强国。《后汉书•东夷传》记载:“厉王无道,淮夷入寇,王命虢仲征之,不克。”[7]鄂侯御方就是这次引导淮夷入侵的盟主。此外,据《昭公二十三年》记载:“若敖、蚡冒,至于武、文,土不过同。”[5]1448杜注:“方百里为一同”[5]1448。当然,我们不能理解为直到楚文王熊赀时楚国的疆域还只有几十里之大,但楚文王熊赀时楚国的疆域仍很小当是事实。倘若熊渠时楚国势力就已到达鄂东,楚文王熊赀时楚国疆土又怎么会“土不过同”?因此,熊渠后虽经几代君王励精图治、筚路蓝缕,但楚国实力仍很弱小,无力涉足鄂东铜矿。
第二,考古资料表明西周晚期鄂东铜矿的主人是古越人。1985年至1986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阳新港下古铜矿遗址中发掘出了7片印纹硬陶片以及2片饰有绳纹和分段绳纹的夹沙陶片,同时在遗址附近也发现有印纹硬陶片[8]。关于印纹硬陶,在1978年庐山召开的“江南地区印纹陶学术讨论会”上学者们已达成共识,认为几何形印纹硬陶是古越族的文化遗物。考古报告也认为“港下古铜矿的采掘者,或许就是古代扬越的一支”[8]。此外,发掘者对阳新港下古铜矿遗址中的护架进行了碳14测定,并将其与大冶铜绿山古铜矿遗址中护架的碳14测定数据进行了比较,认为阳新港下古铜矿开发年代应该是西周晚期或春秋早期[8]。在阳新港下古铜矿遗址中发现了西周晚期甚至春秋早期的古越人遗物,有力地说明了熊渠时楚国势力未到达鄂东,鄂东铜矿仍然属于古越人。
其实,熊渠所伐之“鄂”应该是“西鄂”。鄂为一个古老的部族,远在商朝,鄂就已立国,《史记·殷本纪》称纣以西伯侯、九侯和鄂侯为三公[1]106。金文中,“鄂”作“噩”。金文《噩侯簋》云:“噩侯作王姞媵簋,王姞其万年子子孙孙永宝用。”[9]说明噩曾与西周王朝通过婚。对于鄂的地望,《括地志》云:“邓州向城县南二十里,西鄂故城,是楚西鄂。”[1]1692邓州今为河南邓县,在南阳之南。李玉洁先生由此认为熊渠所伐之鄂应该是汉水流域和漳水流域的庸、西鄂和西越[10]。徐少华先生在对大量鄂国铜器铭文进行分析的基础之上,明确指出:“西周鄂国应即西汉之西鄂县,约今河南南阳市北四十余里、白河西岸一带。位于南阳盆地北部。”[11]石泉先生考察了上古的交通条件以及长江两岸的开发情况后,认为熊渠三子的封地都在长江两岸的说法是“有问题的”,进而指出熊渠中子红所封之鄂“似当如唐人所释,为汉代的南阳郡西鄂县(在今河南南阳市北)”[12]。
熊渠所伐之“鄂”为“西鄂”的另一项有力证据是《鄂君启节》。陈伟先生对《鄂君启节》铭文中的“由”进行了考证,认为铭文中的“由”是指南阳盆地的白河,鄂君启是从其封地南阳盆地的“鄂”出发顺白河而下入汉水的[13]。鄂君启位于今南阳盆地“西鄂”一带的封地“很可能是在西周中晚期熊渠所封中子红之‘鄂’的基础上改封而来的”[14]。
楚国虽对鄂东铜矿早已垂涎已久,但碍于自身实力和外部环境的影响一直无法插手鄂东铜矿,直到楚成王熊恽领兵东扩。
深谋远虑的楚成王熊恽深知东扩不可能一蹴而就,因此他做了充分的准备。首先,采取睦邻友好、尊周亲诸侯的外交政策。《史记·楚世家》记载[1]1697:楚成王“布德施惠,结旧好于诸侯。使人献天子,天子赐胙,曰:‘镇尔南方夷越之乱,无侵中国。於是楚地千里’”。同时,他选贤任能、广开言路,任用贤臣斗谷於菟。斗谷於菟即子文,子文之贤历来被史学家称道。《国语·楚语下》载子文之为令尹,“无一日之积,恤民之故也”[6]521-522。《庄公三十年》记:“斗谷於菟自毁其家,以纾楚国之难。”[5]247最后,楚成王熊恽整兵经武,锐意进取。从公元前 659年到公元前657年,楚国连续猛烈进攻郑国,郑文公姬捷招架不住,欲与楚国讲和订盟,只因大夫孔叔的进谏而放弃。
当一切都准备好后,楚成王熊恽领兵东伐了。楚成王二十一年(公元前651年)灭弦,弦位于淮河上游,姬姓小国。楚成王二十四年(公元前 648年),又灭弦的邻国黄。楚成王二十六年(公元前646年)灭英,英,偃姓,其地在今安徽金寨与霍县之间,距鄂东铜矿仅一步之遥。楚成王二十七年(公元前645年)冬楚师进攻徐国。齐桓公急忙召集盟军决定救徐,盟军围攻楚之盟国、淮北小国厉,企图围厉救徐。不料楚国不为所动,依然长驱直入,败徐于娄林(今安徽泗县东北)。自此,齐桓公虽曾伐厉伐英,试图挽回淮泗地区的败局,但已无济于事,楚国一直牢牢地控制着淮河流域。
楚成王熊恽东扩无疑是成功的,在短短的十几年里,楚国从淮河上游进取到淮河下游,速度之快出人意料。然而楚成王熊恽东扩的战略意图着实令人费解。淮河流域土地贫瘠、地广人稀,并无利可图;另外江淮地区一直是当时霸主齐国的势力范围,《僖公五年》载:“江、黄、道、柏,方睦于齐,皆弦姻也。”[5]306-307而在齐国的背后是中原诸侯国,为控制淮泗地区,楚成王熊恽不惜与齐国和中原诸国为敌。由此看来,楚成王熊恽东扩似乎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然而隐藏在这种不可思议的做法背后的真正动机是楚国要力求垄断鄂东铜矿资源。张正明先生指出:“当时位于今鄂东南和今赣西北的铜矿所出产的红铜,往往经由淮夷这个漏厄转卖到北方去了,对楚国患莫大焉”,“楚人东下淮夷就是争利于市”[15]。
自楚成王熊恽东下淮夷之后,鄂东铜矿便成为楚国的囊中之物。文献上记载了东伐胜利之后第三年即楚成王三十年(公元前 642年),郑文公姬捷朝见楚成王熊恽。楚成王熊恽送给郑文公姬捷一些红铜,并约定不能用这些红铜作兵器。郑文公姬捷信守承诺,回国后用这些红铜铸了三口钟。后德俊先生根据曾侯乙墓中楚惠王镈钟的重量推算出三口钟重达四百多公斤[16]。在那个铜资源缺少的时代,四百多公斤的红铜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财富,如果楚国没有掌握鄂东的铜矿资源,楚成王熊恽是不会一次就赠给郑国这么多铜的。
众所周知,楚国使用金属货币历史悠久,其中第一种大量发行的货币就是铜贝币。《史记•循吏列传·孙叔敖传》记载:“庄王以为币轻,更小以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1]3100这是说楚庄王熊侣进行了货币改革,将小币换成大币,这里的“币”便是铜贝币。楚庄王熊侣进行货币改革的首要条件就是拥有大量的铜矿资源。楚国的铜贝币发行量是很大的,否则就不会在两千多年后的楚王城的废墟中发现它的踪迹。1986年考古工作者在湖北云梦县楚王城发掘了一批楚国的铜贝币,共50枚[17]。楚国的铜矿不仅仅能够满足军事、祭祀和生活用具生产的需要,而且还能供楚国铸造大量的铜贝币,这足以说明楚国至春秋中期就已控制了鄂东铜矿。
同时考古发掘资料亦表明楚国迟至春秋中期已控制鄂东铜矿。1993年到1995年,在麻城市李家湾,考古工作者发掘出了12座春秋墓葬。这12座墓葬应该是春秋中期的楚墓,理由有三:第一,就青铜器的组合而言,有鼎、敦、壶组合,有鼎、簠、缶组合,也有鼎、敦、缶组合。第二,就青铜器的纹饰而言,绝大多数的青铜器都饰蟠虺纹。如这 12座墓葬中共发掘了五件鼎,其中四件鼎都饰有蟠虺纹。第三,就青铜器的铸造工艺而言,“铜器多采用两范或多范铸造。器表皆可见铸缝。个别器物的附件采用失蜡法铸造。”[18]以上特征都是典型的楚墓风格,正如考古工作者所言:“这些特征与淅川下寺及鄂西所发掘的春秋楚墓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18]另外,M70出土的I式铜鼎盖内自上而下刻有“楚旅之石沱”的铭文,在其鼎腔内壁自上而下亦刻有“楚旅之”的铭文。关于李家湾墓葬的年代,丁兰教授对铜器的器型和组合进行分析,认为“四组墓葬的年代依次为春秋中期晚段、春秋晚期早段、春秋晚期晚段以及春秋末年到战国初年四期”[19]。无独有偶,考古工作者又在黄冈市黄州区发掘了 60多座东周楚墓,上至春秋中期,下至战国晚期,铜器的器型是连续发展的,基本没有缺环[20]。在鄂东地区发现多座春秋中期的楚墓,说明至春秋中晚期鄂东地区已成为楚国的统治范围。
综上所考,可知西周中期楚国并未控制鄂东铜矿,熊渠所伐之“鄂”应为南阳盆地的“西鄂”。楚国真正控制鄂东铜矿的时间是春秋中期楚成王熊恽东下淮夷之后。控制鄂东铜矿使楚国的国力得到很大程度的加强,自此,楚国迎来了历史上最鼎盛的年代。史载:公元前606年,楚庄王熊侣率军“伐陆浑戎,遂至洛,观兵于周郊。周定王使王孙满劳楚王。楚王问鼎小大轻重,对曰:‘在德不在鼎。’庄王曰:‘子无阻九鼎!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1]1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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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search on Time of Chu State’s Control of Copper Mine in Eastern Hubei
SUN Ji
(School of Literature, Yangtze University, Jingzhou, China 434023)
The copper mine in eastern Hubei refers to the ancient one in the area of Daye and Jiujiang (along the middle reaches of the Yangtze River). In the mid and late Western Zhou Dynasty, Chu State had not controlled this copper mine. According to literature, even generations of kings in early Chu State aroused all their efforts to make the country prosperous, they could not impose their influences on the copper mine for the weak state of the kingdom’s power. On the other hand,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reveal that, in the mid and late of the Westen Zhou Dynasty, the actual controller of the copper mine was ancient Yue people. In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E (鄂)”, which is invaded by Xiongqu (a king of the Chu State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refers to “Xi E (西鄂)” of the Nanyang Basin. Both literature and archaeological discoveries evidenced that the real time of Chu State’ control on the copper mine was in the middle of the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after Xiongyun (King Cheng of Chu) marched eastward to fight against Huaiyi people.
Mid and Late Western Zhou Dynasty; Middle of Spring and Autumn Period; Chu Sate; Copper Mine in Eastern Hubei
(编辑:朱青海)
K22
A
1674-3555(2012)02-0088-05
10.3875/j.issn.1674-3555.2012.02.015 本文的PDF文件可以从xuebao.wzu.edu.cn获得
2010-12-27
孙继(1985- ),男,湖北随州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先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