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价值和方法的进化论

○顾红亮

《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王中江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版

前不久，我在哈佛大学的校内杂志Harvard Gazette上看到一篇报道，内容是哈佛大学的研究人员在图书馆新近发现一封达尔文写给动物学家Richard Owen的信件。此信写于1848年4月，对于研究《物种起源》之前的达尔文思想有重要的价值。这个例子说明学术界对于达尔文进化论研究的兴趣还在不断持续。

近年来，国内学术界对进化论和达尔文思想在中国的研究和翻译也出现了一些成果，就著作而论，出版的著作包括浦嘉珉(James Reeve Pusey)的《中国与达尔文》（钟永强译）、郝翔的《进化论与中国近代社会观念的变革》、沈永宝和蔡兴水编的《进化论的影响力：达尔文在中国》等。在这些研究进化论与中国之关系的著作中，王中江撰写的《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增补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9月版）因其鲜明的特色而引人注目。该书2002年在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首次出版，以《进化主义在中国》为题，被收入汤一介主编的“20世纪西方哲学东渐史”丛书。增补版在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当代中国人文大系”丛书中出版，在若干年内该书的再版本身就说明它有相当高的学术价值和良好的社会反响。

进化主义在西方就是一个复杂性的存在，当它在中国开始其经历之后，它的情形如何呢？在中国近代所有的思潮中，它是影响最广泛的思潮之一。在改革思想家严复、康有为、梁启超那里，在革命派思想家孙中山、章太炎、朱谦之那里，在新文化运动思想家蔡元培、胡适、陈独秀、李大钊那里，在新儒家梁漱溟、熊十力那里，在实在论张东荪、金岳霖、张岱年那里，我们都看到了进化主义如何深深地影响了他们的思想。这部著作的最大特点之一是揭示了中国进化论思潮的复杂性和多面性。在西方，进化论就有不同的形态，如达尔文的进化论、赫胥黎的进化思想、斯宾塞的进化论、杜威的进化思想、柏格森的创造进化论等。当这些进化论进入中国之后，人们对之往往有不同的取舍，作者力求揭示出这些不同面向，同时寻找一以贯之的线索，如认为中国的进化论更关注的是社会进化，而不是自然的进化。

该书引人注目的地方，还在于作者把现代中国的进化论看做是“一个新的全能式世界观”。这一观点可以引发一些很有意思的讨论。例如，这个说法的新颖之处在于把进化论不仅仅理解成世界观，而且理解成全能式世界观。什么是全能式世界观？在什么意义上进化论可以被称为全能式世界观？该书对此并没有做专门的说明，在“结语”部分，作者指出，进化主义“是晚清以后中国知识界和思想文化领域中最强有力的精神符号之一，它是比科学’这一符号兴起得更早并持久不衰的一种‘神话’”。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作为世界观的进化论是现代中国思想谱系的主要组成成分或重要内容，它在一组现代观念群中起着统领的作用。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作为世界观的进化论构成现代中国思想谱系的基本预设，它对于其他的现代观念（如科学、创造、自由等）具有全面的、渗透性的影响。哪种解释更合理呢？该书虽然没有提供直接的答案，但是它对进化论思潮在中国的兴起过程的描述为我们思考这个问题提供了可能的线索。

这些讨论还可以引发另外一个话题。该书指出，进化论首先作为科学知识形态进入中国，19世纪90年代以后，知识形态的进化论逐渐演化为一种“普遍的宇宙观、世界观、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意义上的进化主义”。“从大的方面说，在中国，‘进化主义’当它被作为形式化的科学知识（也有一些人像陈兼善、马君武、朱洗等主要是把它作为实质性的学说）时，它是‘描述性’的；当它被作为宇宙观和价值观的时候，它是‘规范性’的，严复、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胡适等都是这样。”（参见该书“结语”部分）作者的这个看法把作为科学知识和作为价值的进化论突出出来，尤其是把进化论当作世界观突出出来，书中有很多材料支持这个观点。从一个较宽泛的角度看，我们还可以把作为方法的进化论补充到上述看法之中。根据我的考察，现代中国思想家或哲学家从多个不同的角度理解进化论，分别把进化论理解为一种科学（知识）、价值和方法。进化论在方法论层面的运用带来方法论的“新景观”，“发生学方法（the genetic method）”是其中一个主要的“景观”。胡适把“the genetic method”翻译为历史的态度或历史的方法，潘光旦把它翻译为渊源的方法。在现代中国思想史上，胡适和贺麟都从方法论的角度对杜威的进化思想作过一些阐发。以贺麟为例，贺麟认为杜威是发生学方法的倡导者，对作为方法的进化论具有自觉的意识，他不仅阐发进化论在方法论层面上的意义，而且试图建立一套实验逻辑，以运用于人生实践和学术研究，使进化论的影响渗透到实际生活中。按照贺麟所做的概念区分，杜威倡导发生学方法体现的是“方法的进化论（evolutionism as a method）”，而不是“独断的进化论（evolutionism as a dogma）”。从这个线索出发，进一步考察作为方法的进化论这个视角可以充实我们对进化论与中国之关系的理解。

我想说，《进化主义在中国的兴起》一书富有启发性，它不仅为我们全景式展示了进化论思潮在中国的兴起过程及其复杂的面相，而且引发我们对进化论与中国思想关系的新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