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
木心
中国现代诗歌,百年间一直在徘徊中。我想,走过了域里域外的诗人木心,是感觉到了诗歌的繁荣。这从他的《诗经演》、《西班牙三棵树》、《我纷纷的情欲》、《巴珑》和《伪所罗门书》等几部诗集可窥。木心的诗,具备了“世界性”与“现代性”的观念。木心的诗,开阔了对人类终极关爱,对生命个性之尊重,对多元价值之宽容。
读木心之诗,意象扑面而来,文字淡然溢出。他不忘从历史传统、民间文学中,吸取源泉活力。木心说:“三百篇中的男和女,我个个都爱,该我回去,他和她向我走来就不可爱了。”
这样的诗人,离我们而去。得知这个消息,我真有点不太相信,“难道人间留不住一个诗人?”难道真如他说的:“别的树上有鸟巢/黄丝带,断线风筝/我/没有”(《旷野一棵树》)。他是孤独者,一个精神世界的漂泊者。
木心,本名孙牧心,号牧心,1927年生于乌镇,早年入由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后转投艺术理念与之更契合的林风眠门下,入杭州国立艺专,继续学习中西绘画理论。“文革”期间被捕入狱,囚禁18个月,作品皆被烧毁。1982年,木心移居纽约。从此,兴趣渐转向写作,以艺术创作理念的笔触,写着散文、诗歌、小说。作品弥漫着西方浪漫主义和中国的古典韵致。
木心的作品,我读后总有无限的意象。其风格十分轻盈、玲珑、随意;笔尖随思维自然流转,感觉总有一幅幅的画面,在你眼前流动,拂之不去;有时仿佛走在巴黎的苍穹下,却怀着一本古老的《诗经》;又仿佛是竹林七贤曾经流连的山水中,有人用小提琴正奏着莫扎特的一曲音乐。欧风美雨,汉唐明月,韶乐楚曲,竟如此水乳一般交融。诚如孙郁所评:“读木心,就是湍流的冲洗,那些僵死的湖泊是不能懂得奔淌者的快慰的。”
木心散文和诗歌,追捧者多,小说反被冷落,但我喜欢他的精致巧意却不乏哲思的短篇小说,惜只有《温莎墓园日记》一册小集,不过十几篇。有些是微型小说,写着月淡如水的故事,没有冲突,没有煽情,充溢着一湾泓水,淡定如神,却写出了一个灵动的世界,读来令人感叹、唏嘘。
我想,也许只有如木心这般经历风雨人生,徜徉于中外艺术之上,却依然保有一颗浪漫、温润的心,才能用透彻而节制的笔调,写出人生的别离与生死!
迄今,广西师大已出版木心著作二十多种,包括《木心画集》。2006年1月,推出《哥伦比亚的倒影》,附一册《关于木心》的白皮书,刊登了对他作品的讨论。这书,现还插架在我电脑旁的书架上。随手抽出此书,有一段陈丹青在发布会上的话:“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这是其对亦师亦友的木心的一片至情。他称木心是,“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还说,“他的文字有一种真正的母语的力量,非常精致,非常典雅,而且非常具有表现力。”回想2006年,《哥伦比亚的倒影》出版之际,读者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但这本看似完全不起眼的小书,掀起了木心热,一时洛阳纸贵。木心的其他著作纷纷问世,如《鱼丽之宴》、《西班牙三棵树》、《琼美卡随想录》、《温莎墓园日记》、《素履之往》、《我纷纷的情欲》、《即兴判断》、《云雀叫了一整天》、《伪所罗门书》、《巴珑》、《诗经演》等,每本都吸引了大批拥趸。
木心由陈丹青从纽约接回乌镇定居,是2006年“9·11”以后的事。我因读了他的书,很想面对面聆听其教。通过桐乡熟人,我去拜访了他,是在木心先生定居乌镇的第二年。
2007年春节后的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至乌镇。木心住在镇上一家名为“通安客栈”二楼的一个套间。木心很客气,其投足举止,总透出儒雅且有一股欧化的味道,向你迎面袭来。他告我们,现只是暂时借住旅店,自己的住房,当地政府正在装修布置中。我们问他从美国现代大都市纽约,突回这寂寞的水乡小镇,能住得惯吗?他说:“这里很清静,我在国外已20多年,多么需要这样的地方,来安享晚年!”我从木心的眼神中,体味到了“少小离家老大回”的那种感觉。
一缕阳光从木窗射进他坐的靠椅上。我们的谈话无拘无束,先生谈性很浓。也许那时接触他的人还少,不像日后若去拜访木心就难了,要“从一扇边门进去,穿过走廊,从后门进厅堂”,还有男佣会对你说“不能拍照!”等诸多规矩。那日,我们海阔天空地谈,谈他写的书,谈他的书画、闲章。木心是一位书蠹,对书特别敏感,文友朱绍平跟他聊及自己的一方谁非过客,书是主人”闲章时,木心马上建议他,应刻一枚椭圆形的闲章,内容叫书长寿”!足见他是多么爱书。
我们带了一些木心出版的书,请他题签。他一口答应。当我们谈及他的一本书特别令我们喜欢时,他即刻高兴地附上一句:“等一下我要送你们每人一本!”这使我们感到不好意思。我知道他这样的作者,出版后的存书不会多,况且索要签赠者不少。
时间过得特快,大家还谈兴正浓,不知不觉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于是,我们请他一起共进晚餐。当下楼时,他不忘要我们每人的名字,以便给我们签书留念。
那晚,木心先生吃得不多,一瓶绍兴6年的黄酒,他几乎没喝,大多以茶代酒。餐桌上的木心,着一身笔挺西服,温文尔雅。当我们请教如何保健(那时他已78岁,仍清瘦矍铄)时,他说:“吃饭六分饱。”人们常说是“七分饱”,而木心比常人还少一分,这也许就是他养生的秘诀。席间,我们问及“9·11”发生时,先生身临其境有何感觉。谈及此事,他兴致很高。他说,当时他正在家中看电视,起先还以为是好莱坞的特技表演呢!而且20多天之后,他还要举办个人画展。当时,是否如期举办,他进行了一番思想斗争。最后,木心决定如期进行。
他这最后一次于国外开的画展,计有33幅画展出。结果轰动全美,各大媒体一片叫好。说起这件事,他也特高兴。木心笑盈盈地对我们说,“根据一般心理学,最悲伤的人,一般经过20天,也会初步恢复常态的。”
木心的话,说明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诗人或艺术家,是一个心理学家、一个非常有决断的勇敢的人。可以设想,发生震惊世界的9·11恐怖事件后,身居美国特别是纽约的人,将是怎样的一种心态。正是在这么一种心态与理念的支配下,他毅然做出了如期进行画展的决定。
几个小时的相谈,让我感受到,一个游子从国外回归故乡怀抱的兴奋,感受到了一个诗人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期盼。
短暂的晚饭结束后,我们与他握别。当走上旧式的楼梯,转折进去时,他还不停地向我们挥手。尔后,我们拿到了他上楼后用水笔签赠的一册册书。派人送来时,一个细节让人难忘:一袋书的上面,用一根红绳扎好。这无疑是诗人抑或老派文人的礼节!
诗人走了,“行人匆匆,全不知路上发生的悲欢离合”。我未能赶上他的追悼会,可我常拿出他的书来重读。我想,对这样的诗人、艺术家,一份最好的纪念,是重温他的文字:一个飘泊者的精神世界里,一颗透出书香而执着的灵魂。
木心说:“天堂无趣,有趣的是人间,唯有平常的事物才有深意。”(《除此》)如今,作为诗人的木心,却驾鹤西行,在高高的天国上,重看他那“哥伦比亚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