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德海
20世纪70年代,美国反叛浪潮余波未息,微电子技术异军突起,一个新的时代渐渐展现出其迷人的面容。硅谷得风气之先,成为一时无两的人才高地。其时其地,偶然闪现的思想火花,就会不小心点燃整个世界。乔布斯置身的,正是这样一个神奇的时代,这样一片神奇的土地。而且,他是那么年轻。
永远年轻的,其实是乔布斯的眼睛。自少至老,对照乔布斯不同时期的照片,不难发现岁月和疾患的镰刀在脸上刻下的痕迹,一头浓密的长发渐被稀疏的短发代替。唯有那双眼睛,一直锐利,专注。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认为。1985年,就在乔布斯即将被赶出苹果之际,他跟自己千方百计挖来的公司总裁斯卡利闹翻了。斯卡利夫人赶来问责,并要求乔布斯看着自己的眼睛。乔布斯照做了。斯卡利夫人大吃一惊:“当我看大多数人的眼睛时,我能看到他们的灵魂。可我看你的眼睛时,只看到一个无底洞,一个空洞,一个死区。”
如此相反的观感,这双眼睛的秘密是什么?
2005年,乔布斯在斯坦福大学的毕业典礼上讲述了自己的人生故事。临近结束的时候,他回忆了自己年轻时着迷的一本杂志——《全球概览》的停刊号。在这一期的封底上:“有一幅清晨乡间小路的照片,就是那种如果你有冒险精神,会在搭便车旅行时看到的景象。照片下面有一行字:‘Stay Hungry. Stay Foolish.”照片下的两个短句,是这次后来非常著名的演讲的标题。
佛家有一个词,叫“初心”,喜爱禅宗的乔布斯喜欢这个词——“初心正如一个新生儿面对这个世界一样,永远充满好奇、求知欲、赞叹”。失去初心,人就会“被卡在固有的模式中,像唱片中某一段固定的凹槽,永远无法摆脱出来”。乔布斯一直把自己作为初学者,说“我仍然在新兵营训练”,藉此脱离以往的成功模式,“Stay Hungry”,不失初心。
“Stay Foolish”,已有人译为“呆若木鸡”,典出《庄子·达生》,强调专注。对乔布斯来说,专注不只是全身心的投入,更是对重要事物的认知。创业初期,在乔布斯生命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的迈克·马库拉已经指出这一点:“为了做好决定做的事情,我们必须拒绝所有不重要的机会。”或许是这个启示太过重要,或许是本性使然,在此后的日子里,专注都是乔布斯诸多特质中极其重要的一条。2011年8月接替乔布斯担任苹果CEO的蒂姆·库克曾说:“他能够集中精力于几件事情上,拒绝其他许多事情。”后来,乔布斯给出了关于专注的一个简要版本,“决定不做什么跟决定做什么同样重要”,因为选择比努力更重要。
跟乔布斯一样,我们面对的,是一个选项过多的时代。只是,未必会有人能如乔布斯一样,经常用死亡来提醒选择的重要:“记住自己很快就要死了,这句话帮助我当人生面临重大抉择时作出正确决定。几乎每件事——所有外在的期待,所有荣耀,所有对困窘和失败的恐惧——在面临死亡那刻都将烟消云散,只留下真正重要的东西。”乔布斯为自己留下的真正重要的东西,是“追随内心”,“勇敢地去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只有自己的心灵和直觉才知道你自己的真实想法,其他一切都是次要”。
出于对追随内心的强调,乔布斯向来没有做市场调查的习惯。在晚年跟自己的传记作者沃尔特·艾萨克森的一次谈话中,他提到:“我记得亨利·福特曾说过,如果我最初是问消费者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会告诉我,‘更快的马车!人们不知道想要什么,直到你把它摆在他们面前。”
这样狂妄的自信没有沦为笑柄,是因为乔布斯除了追随内心的强烈愿望,还拥有把一个完美的产品摆放在人们面前的能力。这一能力要求拥有者能感受事物将生未生之际的“形先之象,像先之气”,在内心看出一个产品的明确未来。说得简单些,就是要重视先机,像艺术家的重视灵感。早在苹果公司把施乐PARC的领先技术指标变成现实的时候,乔布斯就引用毕加索的话说:“‘好的艺术家只是照抄,而伟大的艺术家窃取灵感。在窃取伟大的灵感这方面,我们一直是厚颜无耻的。”
一个看得见未来的人,必然是苛刻的。举凡乔布斯的完美主义,极简偏好,甚至他让人无法忍受的乖戾脾气,都与他要把那个看到的未来原原本本置入现实有关。他用自己所有的力量,敦促所有人,来完成那个在别人看来是幻觉的未来。这一苛刻甚至会延伸到产品看不见的部分,“优秀的木匠不会用劣质木料去做柜子的背板,即使没人会看到”。
斯卡利夫人当时看到的,或许只是乔布斯眼神中的苛刻,错过了其中更深入的部分。而那双眼睛,却在磨砺中越发年轻、明亮,不断传递着一个追随内心者的人生传奇。
还有一件事。2001年,乔布斯在接受《新闻周刊》采访时说:“我愿意把我所有的科技去换取和苏格拉底相处的一个下午。”与那些伟大的灵魂相处,也正好是苏格拉底本人的愿望。在《苏格拉底的申辩》里,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说:“同这些(生时正直,死而为神的)古人交谈和往来,对他们进行考查,将是无法估量的幸福。”只是,在灵魂的鉴别上,苏格拉底向来严苛,不知道乔布斯能否有机会兑现这个奢侈的交换。?茭 (杜启荣摘自《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