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存在之家”:“语言论转向”的方法论缘由和本体论意蕴*

2012-02-18 04:38李新博
外语学刊 2012年6期
关键词:索绪尔本体论海德格尔

李新博

(广东商学院,广州510320)

1 引言

人类因惊奇于宇宙的神秘而开始追问世界的本质,因疑惑于人生的短暂而开始追问生命的意义。对宇宙自然之真实存在和终极奥秘的探究,对包括人自身在内的所有存在物来源和归宿的牵挂,对人与世界关系内蕴的追问并以此发现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构成了人类精神的“终极关怀”。西方哲学在对客观世界和人类自我进行追根究底的探问过程中,先后将存在、思想、语言这3个根本性问题予以主题化,由此形成了古代本体论、近代认识论和现代语言论3种基本的哲学思维范式。探查这些范式演变的内在动因和深层旨趣,可以帮助我们在哲学高度上把握发生于20世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整个领域的“语言论转向”(the linguistic turn)的方法论缘由和本体论意蕴。

2 西方哲学思维范式的演变

2.1 古代本体论思维范式

为了在茫茫宇宙中获得生存的安全感,古人渴望把握“存在”,希冀在人的内在心灵与世界外的实在之间建立起某种终极而稳固的联系,通过找到一个超感性绝对和超历史永恒的“终极存在”来给人的生命意义提供最终保证。于是,以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希腊哲学家把存在问题提升至主题地位,并在寻求世界万物之“本体”及其“根据”的过程中,构拟出西方古代哲学的本体论思维范式,其运思进路是:(1)在可见经验世界,即现象界的背后悬设一个可知超验世界,即本体界,以此作为思维的本体对象的“真正世界”或“终极存在”;(2)通过对这个“终极存在”的本原或本质(逻各斯)进行本体式追问和实体性探究,演绎“是者之为是者”、“存在之为存在”的普遍原理,在“真正世界”中寻求对存在问题的终极诠释和终极见证,从而澄明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或终极价值。

西方古代本体论思维范式在执着于物之是其所是的知性追问和本原探究中,必然将“物理”问题推向“物理学之后”的最高智慧的终极探究,以期建构一个具有绝对真理意义的形而上学体系(metaphysics:the things after the Physics),这就确立起了一种知识形态的哲学探究构架和理性主义的思想文化传统,在古代自然经济条件下对人类的理性累进、知识增长、科学发源、文明发展和社会进步具有不可或缺的推动作用和历史意义。但是,正如黑格尔所言,“这伟大之思者,必行伟大之迷途”。这种思维范式的终极诉求是在一个实体性的形上本体,即所谓“真正世界”中追寻“最高”的价值主宰、“最终”的真理权威和“最真”的存在根据,这就必然带来两个根本性的理论困难:(1)处于彼岸的本体世界有何存在的理据,(2)处于此岸世界的人如何通达处于彼岸本体世界的绝对实在?为了走出困境,必须首先弄清思维主体的认识特性和主客体的认识关系,并从中找到认识的根基。于是,西方哲学在17世纪开始了“认识论转向”(the epistemological turn)。

2.2 近代认识论思维范式

西方近代认识论的基本观点是:一切“存在”都是进入人的意识并为人所认识到的存在,因此离开认识论的本体论是独断的、无效的(贺来2005:2),思考存在问题的基础和前提必须是确证思维与存在的同一性。其实,哲学就是思想,而且是关于思想的思想(彭富春2005:12)。西方近代认识论思维范式将思存关系作为探究存在问题的逻辑基点,确立了“思想”的主题地位,其根本旨趣是:以认识者为主体和核心,在主客二分框架中探究思想客观性和知识确定性的最终根据,为关于人与世界的知识提供基础和保证。

西方近代哲学奠基人笛卡尔的著名命题“我思故我在”,为一切知识的最终基础找到了来自思维主体或认识主体自身的根据:(1)在所有存在者中,能够担负追问存在的意义这一神圣使命的唯有“人”这一具有自我意识、能够自我命名的特异存在者,因此在存在者范围内人是主体,是“万物的尺度”①,关于存在者整体的一切认识其实都是人的自身意识,也就是说,真理的本质和存在的解释都是由人来规定的;(2)人的主体性地位主要体现在人所独有的理性上,“我思”之“我”实质上就是理性,它具有把握存在规律的能动作用,真理性知识源于理性直觉和理性演绎,即:以“我思”为大前提来演绎出整个“存在”(贺来 2005:2)。

“我思故我在”唤醒了人的主体意识,确立了理性的绝对权威。但是,以源于主体的思维理性作为认识世界、展开运思的“阿基米德点”,却又必然带来新的理论困难:从思维主体的自我意识出发,怎能认识“意识之外的存在”并确证“我们关于外部世界知识的客观有效性”(王南湜1999:74)?事实上,人类意识和思想的载体是语言,“语言不但决定我们对世界的认识,而且决定我们对世界的表述”(潘文国 2008:19),因此思想的混乱、哲学的争辩和形而上学的虚构正是源于语言的误用或滥用。于是,西方哲学的主题在20世纪转向更为原初、更为根本的“语言逻各斯”,试图通过理解语言的机制来理解世界的道理,通过叙述确切的语言来叙述存在的真谛。这就是西方现代思想的“语言论转向”。

2.3 现代语言论思维范式

德国哲学家和语言学家洪堡特的《论人类语言结构的差异及其对人类精神发展的影响》“或隐或显地规定了直到今天为止的整个语言科学和语言哲学”(海德格尔1996:209)。在这部经典著作中,洪堡特将语言定性为“一个民族生存所必需的‘呼吸’”和“它的灵魂之所在”,因为只有“通过一种语言,一个人类群体才得以凝聚成民族,一个民族的特性只有在其语言中才完整地铸刻下来”(洪堡特1999:39)。通过揭示语言与一个民族的心智结构、文化特性和意识形态的内在关联,他提出了这样的语言世界观学说:每一种语言都包含着“一种独特的世界观”以及“属于某个人类群体的概念和想象方式的完整体系”(洪堡特1999:72-73)。

现代语言论思维范式旨在通过分析语言的本质和功能来解释存在以及人与世界的关系,其运思进路是:(1)将人的本质界定为一种独特的语言性存在物,人的语言观决定着人的存在观,人的言说方式影响着人与世界的关联(赵奎英2009:69)。(2)语言通过“切分-组合”机制构筑了一个“逻辑空间”,世界便是在这个逻辑空间中呈现并在语词水平上成像的现实,因此语言与世界同构,语言是事物的逻辑形式,思想是现实的逻辑形式(陈嘉映2006:353),我们所理解的世界实质上是语言的世界,语言的边界就是世界的边界,语言的界限就是思想的界限。(3)“语言不仅显示了人自身的存在,而且打开了人通往世界其他存在者存在的通道”(彭富春2005:10-11),因此哲学视域中对语言问题的探究,实质上关涉的是对语言与人及世界之间关系的追问。

颇为有趣的是,西方关于语言的命题其实可以追溯到圣经时代的基督教神本主义语言观。神说、耶和华说、先知说之类的“言说”不仅构成了《圣经》的主要内容及其独特的记述体风格,而且隐喻着西方远古先知们对语言本质的认识与揭示:(1)语言具有生成性和施为力,是世界的本原。《旧约圣经·创世记》中的起源故事②记述了神如何以语言(“神说”)创造和命名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并通过它们从第一日到第六日的依类次第出现和日趋完整,展现语言如何标示“神说”与物质世界的内在逻辑性和外在秩序性之间的关系(林丹娅2006:139)。(2)语言具有神性和控制力,是神的现实化。《圣经》以语言为本的创世神话带来了语言的“附魅”(enchantment),使语言与神、神意、神工共为一体,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威力和魔力(林丹娅2006:139)。《旧约圣经·创世记》中的“巴别塔”故事③记述了神如何通过“变乱”人类的语言来达到防备和约束人类的目的,这无疑喻示着语言对人类的强大控制力,而《新约圣经·约翰福音》中关于“道”(Word)的记述④,以及《新约圣经·希伯来书》中关于“三位一体”的记述⑤,则进一步揭示了道、言、神、人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道”(Word)是神的本质力量,它使圣父-圣子-圣灵在人间达于“三位一体”;“道”(Word)也是作为“神说”的语言,是神给人以训导、命令、启示和真理的唯一媒介;语言是人类和理性的“先在”,人的语言和理性同源,都是人借助“道”(Word)所分享到的神性,是人的能力的最高表现形式。

隐喻于《圣经》中的这些神本主义“附魅”语言观,体现了西方原始初民对语言问题的高度敏感,由此发轫的对语言奥秘的不断探究,为西方现代思想的“语言论转向”提供了悠远、深厚的文化积淀和“集体潜意识”(林丹娅2006:142)。从这个意义上说,索绪尔和海德格尔的现代语言哲学思想以各自的理据实现了语言的“复魅”(reenchantment),从而使“语言论转向”具有了丰实的语言本体论意蕴。

3 “语言转向”的本体论意蕴

3.1 索绪尔的语言本体论预设

在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现代语言学奠基之作《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从哲学高度揭示了语言的本体特征和本真存在:语言是一种“由具有社会性、心理性的符号实体及其关系构成的具有层级性的大实体”,它“依靠规则实现自己的运作和存在”,是“一个特殊的在者/是者,也就是人们通常说的特殊‘本体’”(李洪儒2010:22-23)。

3.11 索绪尔的语言分析方法论原则

索绪尔发现,人类言语活动是一种由“语言”和“言语”构成的、具有多样异质性的混杂总体,其中“语言”才是具有同质性、普遍性、规律性和规则性的社会部分,因而可以剥离出来作为探究语言本质与功能的确定对象。他又进一步区分出语言的共时态和历时态,也就是“语言的状态和演化的阶段”(索绪尔1999:119),并认为前者才是语言的本真存在样态,只有通过探究语言本身在共时状态下的内部结构、规则系统和运作机制,才能揭示出语言的本质属性。索绪尔析出“语言/言语”、“共时态/历时态”这两组二元对立概念的方法论意义在于:不使言语活动的内在语言机制与外在言语行为彼此干扰,不将语言的共时描写与历时分析混杂并行,从而避免语言研究因对象不清而陷入混乱。

3.12 索绪尔的语言符号系统结构观

索绪尔认为,“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思想也只是一团星云般的“浑然之物”,因此语言是理性的“先在”,这就意味着语词与事物之间或者说名称与实在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天然的联系,“语言符号连结的不是事物和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语言实质上是由音响形象(能指)和概念(所指)这“两面”结合起来“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索绪尔1999:157,101)。但是,能指和所指的简单相加无疑仍是一团“浑然之物”,并不能形成语言的具体形式。那么,语言这个特殊本体究竟是如何存在、如何运作的呢?索绪尔的回答是:

(1)语言本体是一种具有心理现实性和社会现实性的符号存在——首先,能指是最终诉诸听话人心理层面的语音听觉效果,是声音的“心理印迹”,而所指则是主体对客体的认知形态和心理复现,因此“语言符号是一种两面的心理实体”(索绪尔1999:101);其次,作为一种符号现象,“语言在任何时候都不能离开社会事实而存在”,“它的社会性就是它的一个内在特征”(索绪尔 1999:77);第三,由于能指和所指均同时具有心理特性和社会属性,因而两者的连结就使语言得以同人密切联系并行使各种建构功能。

(2)语言本体是一种具有单位性、关系性(结构性)和功能性的系统存在——首先,语言是符号的任意性与约束性的对立统一体:一方面,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完全是任意的,两者之间不存在任何可以论证的自然关联,因此能指与所指结合“产生的是形式而不是物质实体”(索绪尔1999:113);另一方面,能指与所指的连结在语言共同体中一旦确立,便具有了约束性,成为个人必须遵守的该语言共同体的一项社会规约。其次,作为符号任意性与约束性的对立统一体,语言在本质上是一种由形式体系和价值体系结合而成的复合系统,语言各要素或单位在形式体系中获得价值,而形式则在价值体系的规定下获得存在,因此“形式-价值关系”的二重组合构成了语言结构的全部特征(皮鸿鸣1992:104)。

(3)语言各项要素的意义、价值和功能均取决于作为整体的系统中的各种关系。无论是作为形式体系的差别关系还是作为价值体系的对立关系,总之“在语言状态中,一切都是以关系为基础的”,要素的集合形成了各种关系,而“正是这许多通常的关系构成了语言,并指挥它的运行”(索绪尔1999:170,177)。语言系统中两种最根本的关系是组合关系(又称句段关系)和聚合关系(又称联想关系),语言各要素只有在这两类关系的交叉点上才能获得自己确定的形式、意义和价值。具体而言,各组合体内部通过各个单位结成以能指的线条性为基础的组合关系,实现“音位→词素→词→句子→语篇或话语”的语言建构功能,而各组合体之间则通过聚合关系把各个单位纳入不同的集合、类别和系统,为建构更高层级的语言单位提供必要的选择资源,实现语言符号系统潜在的创造力,于是在横组合与纵聚合这两类形式-价值关系的制约和驱动下,语言符号实现了自身的存在与运作以及语言和言语的转换与循环。

3.2 海德格尔的生存论本体论语言观

探究存在真理、追寻生存意义、返归精神家园,是海德格尔生存论哲学的终极目标,而实现这一目标的根本路径则是从语言与存在的关系出发,在重新界定存在的真理和人的本质的基础上确证语言的本质,因为“存在问题将把我们最内在地牵引到语言问题中去”(海德格尔1995:304)。

3.21 海德格尔的存在论设定和生存论规定

海德格尔认为,存在的真理是“大地和天空、诸神和终有一死者”这4方构成相互依存、平等和谐的关系整体,其中“每一方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射着其余三方的现身本质,同时,每一方又都以它自己的方式映射自身,进入它在4方的统一性之内的本己之中”,并在此基础上,通过4方“环舞”、共同进行“居有着的映射游戏”来展开生态审美生存(海德格尔1996:1178-1180)。为了使“居有着的映射游戏”,即“世界”,能够无限持续下去,必须取消终有一死者(人)在世界的4重整体结构中的绝对主导地位,将其存在方式限定为通过“充满劳绩但质朴而诗意的栖居”来看护存在,即“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伴送终有一死者”(海德格尔1996:1201)。这样,海德格尔通过存在论设定和存在论规定就形成一个4要素整体。

3.22 海德格尔的“道说”语言观

通过世界的“4重整体”的存在论设定和人的“诗意栖居”的生存论规定,海德格尔将语言的本质界定为“道说”,其理据是:

(1)“存在”是一种建构性和生成性的存在,海德格尔称为“大道”,即存在自身在在场与退场之间既澄明又遮蔽的双重运作——首先,“澄明”是天、地、神、人作为存在者共同现身并相互照面的一种立体境域式“显示”(任华东2010:208),而在这一过程中,“遮蔽”或退场隐匿也同时发生,以便抵御终有一死者有限的理性解释、保持存在自身的完整性。其次,终有一死的人一直试图通过“种加属差”的概念定义和科学话语来使天地万物“线式”到场(任华东2010:208),以便在一种理性把握中揭示事物的本质,而这种“揭示”只不过是存在形态的诸多可能性之一,纯属人类对存在、对世界一厢情愿的“理性裁决”,因此,唯有“显示”才能澄明“事物自身”,并在同时进行的“遮蔽”中持留存在的“本真状态”。

(2)大道的语言便是至大至深的“道说”,它是大道本身的自然“涌现”,是存在自身言说的“寂静之音”,其本质是“显示、让显现、让看和听”(Heidegger 1993:408-409)——道说“为世界四重整体诸地带开辟道路”,在“澄清着和掩蔽着之际把世界端呈出来”(海德格尔1996:681),让天地万物如其所是地到场现身、相互切近、彼此通达,因此,道说才是“本质的语言”,是语言的根基性所在,而“人言”(人的语言)则不过是第二位的,人归属于大道,人言归属于道说;本真的人言只应是对道说的“应和”,即终有一死者将其对道说的倾听和理解形诸于词并应和于语言之说。

(3)本质的语言(道说)是对存在的“创建性持存”(海德格尔1996:1095)——道说与存在、词与物、语言与世界“相互归属”(海德格尔2004:236),是一种共生共显的关系,语言是存在本真的澄清之境和敞开之域,它借助词语以命名的方式“给出”或“道说”出存在,因此“存在是在词语中成其本质的。语言是存在的区域——存在的圣殿”,也就是说,“语言是存在之家”,而“我们是通过不断地穿行于这个家中而通达存在者的”(Heidegger 1971:132)。

(4)“语言是存在之家”这一本体论语言观的核心命题诗意地阐述了语言与存在的内在关联,而由道说到人言、由寂静到发言,由不可说到可说的生成转换,实质上是人与语言之间关系的根本性转变,即:是“语言说人”而不是“人说语言”,“语言才是人的主人”(Heidegger 1971:146)——首先,既然作为本质语言的道说是“让存在显示”,那么人在本质上也就归属于语言并依语言而生存;其次,作为本质语言的道说是天命的自行显示,因为“命运提供出语言来命名和创建存在者”(海德格尔1996:371),而作为终有一死者的人只是被选中、被借用给道说,去“把作为语言(道说)的语言(语言本质)带向语言(有声表达的词语)”(Heidegger 1993:418),以此传达“天意”以及万物存在的“音信”与“消息”。

(5)对于具有“先验性”和“天命性”的本质语言或道说,人的本真的应和方式只能是“诗”与“思”,以便为“存在”提供语言表达的区域——首先,“诗”是筹划着的道说,是“对存在和万物之本质的创建性命名”,是“一个历史性民族的原初语言”(海德格尔2000:47),因此“作诗乃是原始的让栖居”(Heidegger 1971:227),一个历史性民族在诸如《诗经》和《荷马史诗》之类的诗篇中拥有自己的“灵魂”和“存在”(叶起昌2007:16);其次,无论是古代本体论还是近代认识论,实质上都属于以对象性、逻辑性和强制性为特征的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主客二元对立思维范式,由此而展开的种种“追问”,只能使“思”远离其本真的源头,从而导致“思”的异化,“而思之沉沦为科学和信仰,乃是存在的恶劣的命运”(海德格尔1996:565)。在海德格尔看来,“一个关于语言的说几乎不可避免地把语言弄成一个对象。于是语言的本质就消失了”(海德格尔2004:121)。因此,语言根本不是一种对象性、知识性和工具性的客体,对它不可“追问”,只能“思”,“思语言就意味着,以某种方式通达语言之说,从而说便发生而为终有一死的人的存在允诺一个居所的东西”(Heidegger 1971:192),而“思与诗的对话旨在把语言之本质召唤出来,以便终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学会在语言中栖居”(海德格尔2004:31);第三,人对“语言之说”(道说)的倾听性的“思”和创造性的“诗”,其实就是人同存在的对话与应和,通过诗性言说、诗性创造和诗意栖居来守护世界之万有相通、万物一体的本原状态和诗意存在,进而返归本真,通达存在的澄明境界。

4 结束语

古代本体论是人类在未经“自识与反思”的情况下直接叩问世界,因而这种终极性梦想只能是流于独断与虚妄的“世界外的遐想”;而人类理解力作为认识工具的主观性、局限性和相对性,又使近代认识论最终无法走出思维主体的内在局限。到了现代,人们猛然醒悟:思想的经历其实是语言的经历,哲学的体验其实是语言的游戏。于是,语言意识的自觉促使语言问题在20世纪被主题化,蕴涵在语言中的语法、语义、语用和逻辑等问题以及主体对客体的描述特性,在语言哲学的观照下受到多层次、多方位的重新审视,并由此形成了以具有科学主义特征的英美分析哲学和以具有人文主义特征的欧陆大陆语言哲学为代表的现代语言论思维范式。哲学思辨是人类的精神生活方式,它的价值不在于对世界和人生的根本道理提供确定的答案,而在于“使我们始终保持对世界和人生的惊疑和追问”(周国平 2003:27)。从本体论到认识论、从认识论到语言论这两次哲学思维范式的重大转向,展示了人类思维所独具的批判性、否定性和超越性旨趣。

现代语言学之父索绪尔在语言自身的生命中探究语言的在与是,“第一次赋予了语言以本体论地位”(刘艳茹2005:53)。也就是说,语言不是理性的辅助性工具,而是一种不依附于任何客体对象、具有自身组成单位和运作规则的完整统一、音义结合、自足自律的特殊本体。索绪尔方法论视野中的语言和言语实质上是自然语言的两种互为前提的存在方式——前者是语言在空间维度上的共时性存在,后者是语言在时间维度上的历时性存在;而与此对应,“人也可以区分为群体人和个体人,群体人的存在家园是语言,个体人的栖息寓所是言语”(李洪儒2010:22-23)。虽然索绪尔没有明确提出语言本体论,但他的语言符号系统结构观为语言找到了本体的依托,从而引发了语言思想的“哥白尼式革命”和20世纪西方人文社会科学整个领域的“语言论转向”。

海德格尔的“大道道说理”堪称是“西方语言哲学史上的又一次革命”(赵奎英2009:71),他对语言的哲学的思考揭示了语言与存在的源始联系以及人与世界的生态关联,这不仅从根本上扭转了人与自然、人与语言的关系,而且为人类指明了一种与“强大圣美的自然”相“应和”(海德格尔 2000:60)的可持续生存方式,即:通过“诗”观照存在之本源,通过“思”领悟存在之境界,通过“语言”到达存在之家园(李海峰2004:53)。可见,海德格尔的生存论语言哲学思想确定了语言的本体地位与权能,深化了“语言论转向”的本体论意蕴,表达了对技术时代中自然命运和人类命运的终极关怀,其精神旨归在于引导人类通达“在语言之中诗意栖居”的生存境界。

注释

①源自古希腊哲学家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的豪言壮语:“人是万物的尺度,是存在的事物的存在的尺度,也是不存在的事物的不存在的尺度”(《古希腊罗马哲学》,商务印书馆,1961年,第138页)。

②起初,神创造天地。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这是头一日。神说:“诸水之间要有空气……”事就这样成了。神称空气为天……是第二日。神说:“天下的水要聚在一处,使旱地露出来。”事就这样成了。神称旱地为地,称水的聚处为海……神说:“地要发生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事就这样成了……是第三日。神说:“天上要有光体,可以分昼夜,作记号,定节令、日子、年岁……”事就这样成了。于是神造了两个大光,大的管昼,小的管夜。又造众星……是第四日。神说:“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鸟飞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是第五日。神说:“地要生出活物来,各从其类……”事就这样成了……神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像、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使他们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虫”……事就这样成了……是第六日。天地万物都造齐了。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创世记”,《圣经·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英汉对照和合本:第1-2页)

③这些都是挪亚三个儿子的宗族,各随他们的支派立国。洪水以后,他们在地上分为邦国。那时,天下人的口音,言语,都是一样。他们往东边迁移的时候,在示拿地遇见一片平原,就住在那里……他们说,来吧,我们要建造一座城和一座塔,塔顶通天,为要传扬我们的名,免得我们分散在全地上。耶和华降临,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华说,看哪,他们成为一样的人民,都是一样的言语,如今既作起这事来,以后他们所要作的事就没有不成就的了。我们下去,在那里变乱他们的口音,使他们的言语彼此不通。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创世记”,《圣经·旧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英汉对照和合本:第14页)

④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道太初与神同在。万物是藉着他造的;凡被造的,没有一样不是藉着他造的。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

(“约翰福音”,《圣经·新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英汉对照和合本:第149页)

⑤神……藉着他儿子晓谕我们……他是神荣耀所发的光辉,是神本体的真像,常用他权能的命令托住万有……

(“希伯来书”,《圣经·新约全书》,中国基督教协会英汉对照和合本:第3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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