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为人
无产阶级的革命文学,从诞生之日起就承担着塑造英雄人物的使命。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中指出,无产阶级文学要“歌颂倔强的、叱咤风云的和革命的无产者”,主张革命文学作品要描写新人形象,要有“火一般的热情”。
毛泽东早在发表于1942年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一文中就指出:“‘大后方的读者,不需要从革命根据地的作家听那些早已听厌了的老故事,他们希望革命根据地的作家告诉他们新的人物,新的世界。”
1947年7月25日至8月10日,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召开文艺座谈会。《人民日报》对这次座谈会作了如是报道:“大会首先讨论了赵树理的创作??最后获得一致意见,认为赵树理的创作精神及其成果,实应成为边区文艺工作者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的具体方向。”掌管中国文艺的周扬说:“赵树理同志的作品是文学创作上的一个重要收获,是毛泽东文艺思想在创作实践上的一个胜利。”座谈会闭幕的那天,《人民日报》刊登了晋冀鲁豫边区文联副理事长陈荒煤根据座谈会上发言整理的《向赵树理方向迈进》一文。文章认为:赵树理所说:“老百姓喜欢,政治上起作用!”这两句话“是对毛主席文艺方针最本质的认识,也是我们实践毛主席文艺方针最朴素的想法,最具体的作法。”
赵树理之所以被作为“方向性人物”肯定,是因为他早在《小二黑结婚》中,就已为根据地的文学?廊塑造出小二黑和小芹这两个“新人”的形象。几千年来,封建家长制模式就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但在赵树理塑造的小二黑和小芹身上,这些变了:他们不再把父辈认为“神圣不可侵犯”,在他们身上表现出了反抗和叛逆的精神。
小二黑和小芹服从的是新政权、新政策、新思想。小二黑是村里的青抗先队长,“曾得到特等射手的奖励”。民主政府制定了婚姻自由的新法令,他们向往之,实施之。对代表着旧势力的金旺兄弟,进行了不屈不挠的斗争。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悲观绝望,而是充满信心。在小二黑和小芹身上,表现出许多新的因素。赵树理从生活出发,自觉挖掘和塑造生活中涌现的新事物和新人物。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方向性人物”,却在共和国成立后的创作实践中,不断地“迷失方向”。
【被责问:“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
赵树理遭批判的一条重要?因,就是被认为是“写中间人物”的祖师爷。赵树理的《锻炼锻炼》,便是写中间人物的“黑样板”。当年,《文艺报》还专门发过编?部文章:《“写中间人物”是资产阶级的文学主张》。
赵树理的《锻炼锻炼》发表于1958年8月号的《火花》上。《人民文学》9月号转载。这篇小说是以1957年秋末的农村整风运动为背景,描写了农业社存在的各种问题。尤其是小说中塑造的“小腿疼”、“吃不饱”等人物,成为当年人们津津乐道的典型形象。文章篇幅不长,但意味深长。乍看上去,赵树理似乎是在批评农民的自私、落后,批评中农干部没有?则性的“和事佬”作风。但事隔多年当我们重读这篇小说时,却感受到更深一层的内?:生产关系脱离生产力的不切实际的变革,极大地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以至于“小腿疼”、“吃不饱”这样本来十分能干的社员要用各种办法消极怠工。斯大林模式集体农庄政策的失败,就是因为严重挫伤了农民的积极性。当然,不应该人为地拔高赵树理,认为赵树理当年已有了这样的认识水平。但作品在客观上却给了读者以新认识的可能。这正是赵树理忠实于生活真实所产生的“现实主义力量”。
在赵树理的家乡,流传着“文革”中《锻炼锻炼》挨批判时的情形:
红卫兵厉声质问:“赵树理,我们社会主义的新农村,难道是你《锻炼锻炼》里描绘的那样吗?这难道还不是对我们广大贫下中农的诬蔑?”
赵树理答:“我没有诬蔑,我写的都是农村生活的真实!”
红卫兵又质问:“难道我们的农村有‘吃不饱、‘小腿疼这样的人物吗?”
赵树理?然反问:“难道你不认为生活是这样的吗?”
红卫兵激?了,狂叫:“你胡说!你造谣!你放毒!”
赵树理平静地说:“大家别急,如果有人不信,我还可以领你们去农村看看,队长的老婆就是‘小腿疼!”
对作品责问一句“生活难道是这样的吗”,是那个时代的?典“台词”。“生活的真实”就在这暗藏“刀光剑影”的责问声中,被改写得面目全非。
中宣部部长陆定一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口号:“把尊重事实与革命立场结合起来”。虽然从字面上看,陆定一似乎也强调文艺作品必须尊重事实,完全真实,然而这个“事实”必须置于“革命立场”的统帅之下。“文革”中对《锻炼锻炼》批判时,赵树理还做出这样一个回答——
红卫兵厉声责问赵树理:“你瞎了眼了!你在我们的社会主义新农村,难道看到的就都是‘小腿疼、‘吃不饱这样的落后人物?你就看不到我们时代的英雄形象?”
赵树理不无讽刺地笑着回答:“有啊,你们革命小将,就是我们时代的英雄呀。”
【为什么老写不好“支部书记”形象】
赵树理从反映土改的小说《邪不压正》开始,在几十年的写作?历中,一直呕心沥血地试图塑造“党的形象”。不算《互作鉴定》中写到队长时才顺便提起的支部书记和《表明态度》中没名没姓的支部书记,赵树理还塑造过七个“党的形象”:《邪不压正》中的元孩;《三里湾》中的王金生;《求雨》中的于长水;《开渠》中的潘永年;《锻炼锻炼》中的王镇海;《老定额》中的李占奎,以及《十里店》中的王瑞。结果,“党的形象”却都归于失败。人物苍白僵化,像一个模子里铸出来的,好像同一个人出现在不同的场合。播撒的种子是“竹林七贤”,收获的果实却成了“七个小矮人”。
为什么在如此长的时间里,一代名家赵树理,却没能塑造出一个党的英雄形象来呢?
赵树理说过这样的话:“凡是读过我的作品的朋友们,是会感觉到我所写的新人物没有我所写的旧人物生动、具体,其?因就在于对?来的苦海熟悉而对?常起着变化的甜海还没有来得及像那样熟悉,所以写起来就不能头头是道,还有待于自己的努力。”
赵树理受批判被逐出京后,与家乡晋城县委书记常三毛有这样一段对话:
常三毛对赵树理的创作很关心,问:“老赵,下来这一段想好写什么作品了吗?”
赵树理答:“唉,现在作品难写呢!从北京回山西以前,一些领导人要我多写写英雄人物、正面人物,批评我过去的作品写中间人物多。我也想着这回下来搜集些材料,写写英雄人物。可是一到实际生活中走走,英雄人物太少啦!坐到办公室编吧,我这人从来就不会!结果到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赵树理在同文学青年谈创作时,还有这样一段对话:
赵树理问:“你们说说,社会上是英雄人物多,还是中不溜湫的人物多?”
几个文学青年差不多是异口同声说:“当然是英雄人物多!”
赵树理:“怪不得你们写的东西像一个模子里脱出来的!看来,你们对生活的认识还不是深刻的,只是凭主观想象,按着政治风向创作。这是文学创作的大忌,很难写出好作品来。你们细细想想,在你们身边的人中间,惊天动地的英雄人物有几个?专门做坏事的人物又有几个?”
文学青年面面相觑,不好回答。
赵树理说:“其实,还是中不溜湫的人物占绝大多数。你们想搞文学创作,想当作家,就得用跟普通人不一样的眼光看待社会,观察生活,认识各种人,这才能获得创作所必需的素材,就是确实碰上了某个英雄人物,也要多做些调查了解,不要人为地拔高他的事迹。如果你有意拔高英雄而故意贬低群众,英雄也就是不实在的啦,读者会认为你是胡编乱造。”
赵树理塑造英雄人物的局限性,已然不仅仅是个人主观方面的不足和缺憾,而有着更为深层的社会学?因和时代性局限。当一种意识形态,把英雄人物的塑造,“拔苗助长”地完全脱离开现实生存的土壤,用“三突出”、“高大全”的创作八股,硬是把一首首《凡人歌》高调唱成《神曲》时,任何“铁笔”、“圣手”也会陷入束手无策的困境之中。
【苦寻“鹤立鸡群”,得到“鸡毛遍地”】
赵树理说:“农村的人物如果落实点,给他加上共产主义思想,总觉不合适。什么‘光荣是党给我的,这种话我是不写的,这明明是假话,就冲?了。苏联写作品总是外来一个人,然后有共产主义思想,好像是外面灌的。我是不想套的。《小二黑结婚》没有提到一个党员,《三里湾》里的支书,也很少写他共产主义的理论,一个队真正有一个人去搞社会主义就很了不起了。所以我的作品有时反映不充分,脚步慢一些,自己没看透,就想慢一点写。”
在一次戏剧创作座谈会的发言中赵树理说:“有人批评《杨门女将》里的人,没有群众观点。好像只有让杨文广戴上红领巾,让穆桂英入了团,让佘太君成为党的老干部才行。”在一次题为《不要有套子》的发言中,赵树理还说:“我感到创作上常有些套子束缚着作家,如有人对我的《传家宝》提意见,说我没给李成娘指出一条出路。也有人批评我在《三里湾》里没写地主的捣乱,好像凡是写农村的作品,都非写地主捣乱不可??我没有胆量在创作中更多加一点理想,我还是相信自己的眼睛。”
后来,赵树理在“文革”的批判会上,说了这样一番话:“我认为初级社、高级社是个小土改,写《三里湾》时还能看到优点,从高级社以后,出了高指标,收了过头粮,这一面收购的多一些,那一面的积极性就少一些,看不到优越性,碰到这些问题,不关心由不得自己呀!从1956年以后,写作品找不到好处,碰到什么写什么??这样就造成了个不好影响。”赵树理还说:“我就写不了领导,我没当过党的领导,连个小组长也没当过,怎么能写出领导。说我不写英雄人物,是我看不到英雄人物。”
苟有富还讲到赵树理这样一个情节:
内心的矛盾使他感到无所适从,他除了参加一些毛著的讲用会,听听青年人介绍如何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外,便找来一本当时最有名望的长篇小说《欧阳海之歌》来读。读后他颇有感触地说:“这些新人新事给我的启发是我已?了解不了新人,再没有从事写作的资格了。”
后来到“文革”中,赵树理在检讨里无奈地说:“我为什么写不出英雄人物、好作品呢?因为自己对劳动人民亲手创建的事业爱之不深,只有局外人的感觉,看不到当事人得到成绩的快慰之感,而只容易看到一点什么问题就瞎议论一番。把这样的材料积累起来,只能写成问题小说,想不出‘中间人物也不行。”
在赵树理塑造的领导干部形象中,唯一能给人留下印象的大概就是《陈秉正》。赵树理说,他在写陈秉正时,掺入了许多他熟悉的父亲的特点:譬如,教人做活,不但要求规格,而且首先要教架势。这是赵树理自小就领教过的。
1966年初,赵树理看了晋城县剧团排演的从河南省焦作市豫剧团拿回来的本子《焦裕禄》之后,认为剧中把焦裕禄神化了,写成了超人。赵树理说:“焦裕禄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嘛,作为一个县委书记,他虽然在群众之上,却始终在群众之中。”于是,他找来最早发表的穆青等人写的报告文学《县委书记的好榜样——焦裕禄》,仔细阅读,并到兰考县深入一段时间,亲自到群众中去了解焦裕禄的事迹,并写出了前三场。这个未完成的《焦裕禄》剧本,成为赵树理的“绝笔于获麟”了。
赵树理的后期创作,无不表现着他寻找理想英雄人物的困惑。“众里寻她千百度”,但“此曲只应天上有”;苦苦搜寻“鹤立鸡群”,但得到的却是“鸡毛遍地”。
【“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
赵树理有一句人生自我总结的话:“生于《万象楼》,死于《十里店》。”
当赵树理寻找“时代英雄”踏破铁鞋无觅处时,意外地发现了《十里店》这一素材。赵树理“惊喜”地说:“自以为重新体会到政治脉搏,接触到了重大题材。”还说:“我终于找到了一些感觉。”
四十年后,在我对其子赵二湖的访谈中,他披露了赵树理当年的一个说法:“《十里店》其实就是一出反腐戏。所以当‘文革刚开始的时候,我父亲还高兴地说:‘我越看越觉得《十里店》没错,因为它既重点整了党内走资派,又横扫了一切牛鬼蛇神。”
然而,就是这么一出《十里店》,成为赵树理再没拔出腿来的沼泽地。
关于《十里店》的命运,栗守田作了回忆:
6月中旬拟出题纲,15日赵老师就写出了第一场初稿,7月初写出了前四场。7月13日他写完前五场便对我说:“守田,咱们的戏该结束了,五场反映的落后面太大,没有人敢负责让这戏演出。”
后来地委书记赵军亲自到剧团观看彩排以后,才说可以演出。到8月8日,晋东南专区上党梆子剧团在长治古会公演了《十里店》,演出后受到了群众的热烈欢?。1964年9月,晋东南上党梆子剧团带着《十里店》参加全省现代戏会演,只在内部演了一场,即被禁停演了。
戏被禁演后,赵树理对剧本做了多次修改。1964年秋冬之际,对《十里店》作了较大改动,将初稿中的第一、第二场去掉,另写了三场,全剧分为六场。1965年7月中旬,赵树理到长治专区梆子剧团主持重新排练《十里店》,数天后,跟剧团一起回到太?。
赵树理后来在“文革”的检讨书《回忆历史,认识自己》中,对《十里店》的命运有这样的记载:
去年夏天,李雪峰同志到太?开会,不知?向他提起此事,他说可以到太?去作一次内部演出看看??在太?住了将近一个月才演出,演出之后,各方面又都提了好多意见(李雪峰同志的意见没有和我单独谈过,他说他向省委都说过了,让省委结合各方面的意见,一并告诉我)。我去找王大任同志,王大任同志把好多意见单子订成一本给了我,并谈了一下总的精神,说要改就需大改,改的时候可以把这个本子上的那些意见都考虑一下,能接受的就接受(因为有互相矛盾的,所以没法都考虑进去)。
直到“文革”中的1967年,赵树理还没死心,一直想把《十里店》修改好并重新搬上舞台。当赵树理与进驻山西省文联的“红卫兵”谈到《十里店》时,赵突然变得异常激动起来,他捋起袖子,指着上面鼓胀的血管说:“我六十多岁了,又是高血压,血管硬化,说不定哪一天就完了。但我相信,我还会有提笔的机会,能把《十里店》修改好。”
一出《十里店》,让赵树理付出了罕见的心血和精力,他前后六易其稿,并且自己设计唱腔,自己导演,自己蹲在剧团边排边改,直到“文革”爆发,仍在不停地修改。以致“文革”中,被批判为“为了培植出这株反党大毒草”,赵树理卖力地整个贯彻了刘少奇的“三自一包”。
在《一生真伪复?知——赵树理在“文革”岁月中》一文中,苟有富对赵树理的《十里店》作了这样的评价:
他被剧中因揭露了一些农村干部以权谋私,不法分子贪污盗窃,支部书记软弱无力而受到山民百姓的欢?而迷住了,但却认识不到自己也受到了一种不符合事实的阶级斗争学说的影响,致使《十里店》也落入了“地富不甘灭亡,梦想变天,腐蚀?拢党内干部同污合流,破坏集体?济,遂使农村贫富悬殊,两极分化,政权变色,红旗落地”这一概念的窠臼。
【“夸父追日”的悲剧】
《山海?•大荒北?》记载了“夸父追日”的典故:
炎帝的后裔夸父,“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渴极,饮于黄河,河水不足,北奔大泽,大泽未至而渴死道旁。”
夸父为什么要追日?那是他的一个目标!也许他知道自己注定是追不上日的,但他还是要追,只问耕耘,不求收获。他以自己的渴死路旁,坐实了一种追求的局限。不知他为不为自己的人生后悔?他一生都在奔跑,向着一个遥远的光明的目标奔跑。他没有丝毫懈怠,他半刻都不曾停下来,他只是向前跑着,他并不知道地球是圆的,周而复始,是不是又跑回了?地。他只是不停地跑着,直到最后倒下去,再爬不起来。也许,这就是命运的荒诞无稽。
追求的是光明,得到的是“灼瞎了眼睛”;追求的是火热,结局却是“饥渴而死”。
赵树理的人生悲剧,演绎了一个“夸父追日”的成语新编。
(作者系文史学者)
原载于《同舟共进》2012年第6期,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