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晓飞
(华侨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福建厦门361021)
20世纪90年代以来,在经济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不管是发达国家和地区,还是发展中国家和地区,新的社会问题不断出现,都面临着构建和维护可持续发展社会的挑战。当那些仅仅针对贫困、失业和发展失衡等单个社会问题制定的政策并未能如预期一样发挥作用的时候,政策制定者和分析家们强烈地感觉到有必要整合一个概念来应对更大范围的挑战,社会融入这一概念便逐渐受到关注。
早期的学者们一时难以给出一个普遍认可的概念,于是利用分类方法对其进行认识和辨析。有学者指出,虽然无法给出一般意义的社会融入概念,但可将其分为四类:文化融入、交流融入、功能性融入和规范性融入。[1]随后有学者认为社会融入(Social Integration)指的是社会群体的凝聚力,包括社会心理 (或情感)融入和结构 (或行为)融入。社会心理融入是个人对社会联系的主观经验,包括对社会互动经历的自身反省和交往深度的感知;结构融入则指个人与他人在各个方面的具体参与情况,可能包括个人在社会参与过程中的关系数目和类型,[2,3]基于这种分类,有研究认为社会融入是个体在社会或群体中的社会参与和互动,及在社会互动中产生的一些共同情感 (如认同感等)。[4,5]
具体到我国农民工的城市融入问题研究,近年来,大量的研究者从不同的视角出发,对当前农民工在城市生活的现状、原因及制约因素等方面进行了多角度的诠释。例如,强调农民从传统向现代、从乡土向城市、从封闭向开放转变的过程和变化以及由此所获得的现代性特征的现代性视角;[6,7]认为农民进城是个继续社会化过程的社会化视角;[8]探寻农村流动人口在城市的社会支持、社会网络等的社会资本视角;[9,10]探讨阻碍农村流动人口融入城市社会的因素的社会距离的视角、社会排斥的视角等等。[11~13]
本文认为,从社会学的视角来看,从文化向度探讨农民工的城市融入过程更有助于我们理解行动者与社会结构的关系。当前中国社会正在经历的城市化过程是同社会流动密切相联系的,这一过程既蕴涵着经济结构的变迁也蕴涵着社会结构的变迁。作为经济和社会结构的主体——人,当农民通过流动对经济和社会结构产生影响的同时,也是其反作用于他们的过程。而在社会学领域内,文化与社会结构的关系是始终受到关注的一个分析视角,文化既是一个相对独立于政治和经济的自律性要素,同时又与社会总体结构及其他各部分之间存在着密切联系。而身体资本作为文化资本的一种形式,在农民工的城市融入与地位获得过程中起着不容忽视的作用。
特纳认为,“人是有身体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人就是身体”。[14]从这样的视角出发,人的身体既是生物性的又是社会性的。社会的身体体现在身体与社会交互建构的关系上,身体是被社会性地建构和生产的。身体的状态,在世界上存在的方式,走、站、坐等举止,呼吸、步态、肤色以及发式等等从根本上说都是社会建构的。身体的社会生产、身体的社会表征和话语、身体的社会史以及身体、文化和社会的复杂互动,构成了身体的社会性。
梅洛·庞蒂通过证实人对世界的感知必须凭借活生生的身体这一事实,以克服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设置的对立。但是福柯对身体社会学做出了直接的贡献。他通过对现代临床医学、监狱和性的研究,说明现代社会对身体的关注实际上是城市化带来的人口压力和工业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结果。在这种组织和要求之中,权力关系总是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想到早期资本主义的血腥历史,就不难理解 “只有在肉体既具有生产能力又被驯服时,它才能变成一种有用的力量”。[15,16]
虽然不同的社会阶级有不同的身体或身体体现,但既然身体所附着的社会性符号或所体现的文化资本,是行动的个体在特定的生活世界里,遭遇特定的社会文化和社会等级,通过社会实践而赋予的,那么,这种文化资本也就既能通过习得从同一社会阶层或群体的亲代传向子代,也能通过习得为其他社会阶层或群体所拥有。
社会学上的身体不是指通常意义的新陈代谢的生物体,社会身体是社会秩序与社会价值的象征身体,并构成内在公共生活的深层交往结构,它是一个行动系统、一种实践模式。身体嵌入在人们日常生活的互动之中,是维持社会认同的基本途径。以服饰、语言、表情等为表征的身体常常是社会身份与地位的重要标志,身体具有重要的象征性意蕴。无论对个体还是群体来说,身体往往是社会变迁的缩影和发生场所。身体不仅仅是个人 “拥有”的物理实体,它还是一个行动系统,一种实践模式,并且在日常生活的互动中,身体的实际嵌入也成了维持连贯的自我认同感的基本途径。[17]同其他形态的社会实践相比,身体作为一种最为简单的社会身份的扮演技术,也成了青年农民工们力图获得城市身份认同的最直接的生活实践。本文将沿着这一思路,分析青年农民工是如何利用身体形式的文化资本谋求城市融入的途径的。
本文采用个案研究的方法,资料收集主要来自于参与观察、深入访谈和文献资料。经验材料主要来源于笔者对在厦门市H工厂打工的农民工的参与观察及访谈。
本文考察的H工厂是一家生产纸制品包装的民营企业。自我国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政策30多年来,伴随着我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在全国各地涌现了成千上万个类似于H工厂的民营企业,他们一个显著的共同点就是都属于劳动密集型企业,解决了大量农民工的就业问题。H工厂自1994年成立以来的十多年也是中国经济快速发展的十多年,工厂工人的经历体现了时代的烙印,反映了社会的变迁,在此意义上,本文的调研对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本文所涉及到的访谈对象基本情况如下表1所示,其中个案编码由受访者姓名的第一个拼音字母组成:
表1 访谈对象基本情况
身体形式的文化资本在青年农民工的职业获得中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身体好是挑选工人的首要条件。而那些与城市、城市人直接互动的岗位则需要一个会表现的身体,需要具备城市人认可的身体资本。因而,对于工人来说,积累那些体现为身体、语言等形式的文化资本成为他们谋求职业地位、实现向上流动的重要策略。对比青年农民工与自认为年龄偏大的农民工之间的访谈,我们能更清楚的看到这一点。
笔者采访的CLH和XMH是两个典型的例子。
CLH觉得自己年龄大了 (43岁),能谋到这个职位 (车间里计数的活)很不错了,现在心里想的只有在老家读书的儿子,因而CLH说:
“我平时穿的就是厂服,一分钱也不想花在这个上面。我一天到晚就是车间、宿舍的转,又不见外人,我要穿什么呢,穿厂服就够了,我们上班也是规定要穿厂服的。还是把钱攒下来带回家用吧。”
XMH今年22岁,眉毛明显的拔过,头上戴着流行的韩式发夹。当我夸她时髦、好看的时候她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瞎搞的,跟电视里学的。”我接着问她:“这么年轻漂亮为什么不想办法干些别的、轻松些的工作,厂里的活毕竟太累了。”她讲述了自己坎坷的打工经历:
“小学毕业后我在家干了几年农活,但在家感觉生活太枯燥单调,没什么出路,自己力气又不够干不了多少活,不能帮家里很多忙,就想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第一次出去打工是18岁的时候,我表姐在广东东莞的一家酒楼打工,过年她回来的时候说带我过去家里人就同意了。去城里的时候我表姐就跟我说不要带什么衣服,乡下的衣服都太土了,在广东穿不出去,到了广东那边都要重买。后来到了东莞去见工的时候穿的都是我表姐的衣服。那个酒楼的人见了我就说我个子矮、不太会说话。后来在那干了两个月表姐就说我不适合这个工作,去工厂做工算了。广东的客人茶喝完后会把茶壶盖子翘起来,就表示要加茶,但我总是看不见,客人当面也跟我说我的个子怎么这么矮,还不灵活,那时我自己也不想在那个酒楼干下去了。表姐说我这个身高 (一米五五)再加上普通话讲的也不好,只能去工厂做工,酒楼、接待这些要见人的工作都不会要我。哎,我没读过什么书,要是个子高一些还能去别处干干,现在这样只能在这个厂里呆着。”
由上,我们可以看到XMH是如何努力使自己的 “乡村”身体变为 “城市”身体的。这一转变构成了她对城市生活适应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首先,XMH积累身体资本的第一条途径是向先于自己进城的表姐学习。表姐说:“乡下的衣服都太土了,在广东穿不出去,到了广东那边都要重买”的时候已经在无形中将农村与城市的身体做了划分,农村的身体被认为是 “土”的。去见工的时候XMH为了将农村的身体装扮成城市的身体,穿的是表姐的衣服。但酒楼的人又发现她个子矮,不太会说话。事实上,在今天,几乎所有需要与城市人发生面对面接触的行业都对身高、长相有要求,也就是说,城市需要的是具备城市人审美观的身体资本。
其次,工人由于平时与城里人接触少,对城市及城市人的印象很大程度上来自于电视、书籍等媒体的宣传,例如XMH,平时就很喜欢看韩剧、都市爱情剧,在她单调、乏味的业余生活中,电视、书籍中的情节与描述构筑了她对城市生活的想象,因而,在穿着、打扮上跟着电视学也就不觉奇怪了。
最后,XMH说: “哎,我没读过什么书,要是个子高一些还能去别处干干,现在这样只能在这个厂里呆着。”既体现了她渴望通过身体资本谋求职业流动的无奈,也反映出类似XMH们的工人在力求融入城市社会的过程中所能利用的文化资本其实很少。
对比XMH与CLH之间的访谈我们看到,对于青年农民工来说通过改变身体这样的微观策略,是他们获取更高一级职业地位、融入城市社会的重要途径,也是他们在城市生存的前提条件。反之,如CLH所说,“我一天到晚就是车间、宿舍的转,又不见外人,我要穿什么呢”,“还是把钱攒下来带回家用吧”。
除了努力谋求职业地位之外,对于年轻未婚的工人来说,婚姻选择是他们跨越城市、乡村文化区隔、实现城市融入的另一重要途径。在这一过程中体现为身体形式的文化资本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XYY以羡慕的口吻告诉笔者:
“我的一个好朋友现在在深圳生活很幸福,因为嫁给了深圳的一个当地人。当然,她长得很漂亮,否则那个人不会跟她结婚的。”
TQY也跟我谈到了他的一个 “很成功”的朋友:
“他是个 ‘大帅哥’,嘴巴会说,讨女孩喜欢。找了当地的女朋友,女的家里三个哥哥都在做生意,条件很不错,要是谈成了他就算是在这里扎根了。”
从XYY的描述我们看到,她羡慕的对象是通过婚姻渠道留在城里的人,这在她看来生活就算 “很幸福了”,而获得 “幸福”的资本毫无疑问是因为 “她长得很漂亮,否则那个人不会跟她结婚的”;同样,在TQY眼中 “很成功”的人是 “在这里扎根了”的人,途径是他 “找了当地的女朋友”,而资本是 “‘大帅哥’,嘴巴会说”。
关于婚姻选择问题的社会学研究都把婚姻选择看作是某种形式的交换,由于人们追求更高的教育和地域流动性的比率越来越高,这种交换变得越来越个体化了。正如沃勒和希尔所指出的,“从前是家庭与家庭之间讨价还价,但现在,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去挑三拣四”。[18]在婚姻市场中,无论对于男性还是女性,婚姻选择都是谋求向上流动的重要渠道。对于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都极度缺乏的工人来说,身体形式的文化资本在他们谋求婚姻选择、实现向上流动的过程中显得尤为重要。
由上述分析我们看到,对于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都相对缺乏的农民工来说,体现为身体形式的文化资本在他们的职业获得和婚姻选择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虽然做个城里人对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来说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但尤其对于他们中的年轻一代来说,城市的五光十色、绚烂夺目是他们无法抵挡的,追逐、模仿潮流,起码从外表上看起来像个城市人还是能够做到的。因而,向身边的白领,城市人,先一步进城的老乡、亲戚学习,通过对电视、书籍宣传的人物形象的模仿,是装扮自己、争取身体资本谋求城市融入所能采用的主要策略。
布迪厄认为 “资本是一种镶嵌在客体和主体的结构当中的力量,也是一种强调社会界内在规律的原则,正是这一点使得社会博弈 (大部分社会博弈包括经济博弈)区别于简单的碰运气。转盘赌博给人们带来了短时间内赢取许多金钱的机遇,因此也带来了短时间内改变人们的社会地位的可能性”,但 “资本与此截然不同,它需要时间去积累,需要以客观化的、具体化的形式积累。因此,除非人们引进资本的一切形式,而不只是考虑经济理论所认可的那种形式,否则是不可能对社会界的结构和作用加以解释的”。[19]
在其巨著 《区隔》中,布迪厄详尽分析了文化资本、经济资本与阶层的关系,明确指出社会地位的获得是与对经济资本和文化资本的拥有和分布状况相关的。一个人在社会中的地位高低主要取决于他所拥有的资本的数量和质量,而斗争的实质就是争夺场域中的地位。[19,20]因而,他所说的资本是一种权力形式,一方面,社会是由资本的不同分配构成的,另一方面,个人又要竭力扩大他们的资本。个人能够积累的资本,界定了他们的社会轨迹、他们生活的可能性或机遇。这对于分析青年农民工为融入城市社会所采用的文化策略无疑具有启发意义。在此意义上可以说,青年农民工所采用的身体资本策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现代社会正在进行着的一系列象征斗争,在其中,正是身体或者说通过身体,社会进行着区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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