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油画创作中色彩的意象性

青岛大学美术学院 才树新

早期的西方绘画色彩语言的表达偏重于物体本身的固有色及物体本身明暗变化等自然范畴。物体质感的表现，偏向于画家视觉的感受。但在印象派之后，西方绘画的色彩语言渐渐向主观化倾斜，越来越重视画家内心情绪的表达。这一点恰好与中国绘画的色彩表现的意象性不谋而合。尤其是在当今的油画创作中，色彩已不再单纯地反映自然，而是艺术家独特的审美和表达内心情感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法。

不同的时代色彩的表达能体现不同的时代精神和画家的独特审美感受。如今，画家越来越明确自己的色彩意象性的主观表达，也就越发地表现自己艺术的独特感觉，发挥自己艺术的独创性，从而形成自己的风格特征。

一、 油画创作中色彩意象性的目的和意义

“意象”是中国绘画美学的特征。在艺术创作中，它指主观情感与客观物象交融而成的心理形象。意象性更强调主体对客观物象的一种主观感受，描绘中强化主观意念，在表达形式上更趋于主观化、情绪化、表现化。一提起中国画的基本要素大家就会想起笔墨、造型、色彩三大部分。笔墨是中国画的一个特殊的要求，笔墨的表现也是中国画的主要特征。然而中国画里并不是笔墨如实反映客观对象，它表达的是画家对物象的主观感受性的自由发挥，写心、写性、写意，是中国国画家的一种个性表现。中国画的造型特征也是这样，不是以客观物体外部特征作为绘画依据，而是强调画“胸中之象”，强调画家对客观物体的一种整体感受。对“意象”的要求，是中国画的灵魂所在，也是中国画和西方绘画一个根本的区别。既然中国画在总体上是强调意象表现的，那么它的颜色表现也要符合中国画的原则，也要符合意象审美的要求，因此应该是一种与意象结构相适应的意象色彩，而不是一种自然色彩。早期的西方油画色彩表达的形成是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真实”的油画色彩产生来自乔托对物体明暗光影法的发觉和表达。在乔托出现之前，与雕刻和建筑的成熟相比，绘画如刚刚出生的孩子般幼稚。因为当时人们无法在平面的二维空间上创造出生动的三维立体图像，直到乔托利用合理的透视以及明暗对比，来表现空间远近和体积关系。这成就了以后不同油画风格的形成及发展，并且成就了每个时期不同风格的画家。

但在印象派之后，西方绘画的色彩表现渐渐地向主观化发展，越来越重视一种主观内心的表达。这一点却恰好与中国绘画的色彩语言的意象性不谋而合。尤其是在当今的油画创作中，色彩已不再是单纯的对现实自然的模仿，而是艺术家独特的审美情趣和内心感受表达的一种重要的表现手段。

如马蒂斯的作品，亦梦亦幻的色彩，纯色之间大胆的对比，失去表面平衡感的构图，给人一种不安的感觉，把我们带入了马蒂斯营造的属于他个人理想化的绘画空间。作品强烈的生命感受力，散发出奇特的想象，让人感到惊奇，使人激动不已，过目不忘。康定斯基的作品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现代艺术。从早期蓝骑士时期的表现性色彩到后来理性的几何抽象画风，人们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伟大的画家一生中对于色彩的探索与研究发展的经历。他中期的色彩是纯粹的色块、有意味的造型、错落的笔触、色与色之间微妙的联系和充满奇特的构成。红、黄、蓝、绿、黑、白等色块，透露着客观形象造型有意味的构成，主观组合色块和大小，互相穿插，相互衬托，让画面的每一部分都充分表现出色彩之间的魅力，流露出色彩语言的美妙，如交响乐般美妙。还有立体派画家毕加索的作品中物象的奇特造型与色块的严谨和深邃性；米罗符号般的造型和带有神话般奇特意味的颜色；巴扎洛夫单色简练的构成作品，充满了怀旧的艺术风格。

在当今即使是写实绘画的作品中，也呈现出各种色彩表达的主观方式，或单色，或整体，或大面积单色，局部有色彩，或整幅高纯的，或在统一色调下及其丰富的色彩变化。这些作品并不是艺术家们故意做出的风格，而是结合他们心中的某种感受所自然形成的一种主观艺术形式。他们的“意”源于内心并借助于物来表达，“象”是意的寄托物，不是一般的再现。从某种意义而言，色彩的意象性表达是现代绘画普遍的表达方式。

二、油画创作中色彩意象性的主要研究内容

在色彩意向性表达中，抽象语言和具象语言应完美地统—在一起，要根据画面原则去思考。只有很好地使用笔法、色彩和造境等艺术语言，才能更深刻地进入艺术新天地，提高创造画面的抽象形态和构成的能力。

（1）色彩的笔法

在油画的意象性表达中，笔法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油画颜料首先是以用笔开始表现画家情感的，笔触的情趣、走向与肌理表现的形态也是欣赏与表现的重要内容。所以，它能够给观画者以视觉上的感触并影响着画面的总体感觉。不同的油画用笔的交织是一个画家最主观的对客观物象表达的方式。不同的画家利用不同的用笔方法也初步形成了自己的油画风格。例如苏丁的油画用笔像风吹一样左右摇摆，上下滚动。毕加索的用笔非常理智，富有情趣，一丝不苟。中国画是通过勾、皴、擦、点、染等用笔方法结合干、湿、浓、淡等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形成自己的绘画语言的。

油画的意象性不等同于中国画的用笔，但是油画的意象性不知不觉地与中国画所体现的特点不谋而合。实际上，油画的意象性是在一定程度上吸收了中国绘画中的笔墨特点及技法语言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比如画家苏天赐的油画作品，就是用书写性的中国画笔法来表现物象的。他用自制的长锋毛笔勾形体，所勾画的线条俊秀，富有弹性，韧性感好。其风景画中树枝的线条就是像中国画画法一样表现出来的，并且十分简练，如同书法线条般激情书写，流畅、苍劲，给人以果断、下笔肯定的感觉，讲究大笔势、大写意泼墨的挥洒。吴冠中的油画作品也是如此。他作品的最大特色，就是以线的结构作为构成画面的主体。在他的作品中，有时可以看到同一题材、同一构图而以水墨和油彩两种形式完成的两幅作品，这样做就是要从两种绘画特点中，寻找绘画语言之间的沟通和移植。他的油画作品汲取了中国画的表现方法，体现出中国画的传统和情趣。

利用油画与水墨交织进行创作与发展的画家还有很多，比如赵无极、朱德群等。这种现象足以说明中国绘画中的笔墨思想及若干技法对于建构油画意象性语言具有的重要意义。正是如此，油画的意象性笔迹形态获得了类似中国画一样随意与变化莫测的视觉特点和美感，其形式感和随意性被凸显出来。笔法不再是画面对象的附庸，而具有独立的艺术价值。

（2）色彩的表现

中国传统的绘画中，谢赫的“随类赋彩”概括了传统中国画用色的基本原则。“随类赋彩”是指画家表现自然色彩的时候只表现同类现实色彩的共性特征，而对物象的个体差别现象给予忽略。“类”的本义是相似，如中国绘画色彩中的“青绿”并不是具体的山青水绿，而是 “类同”了一切具有丰富形态的山水之色。所以中国画的色彩是画家对物象特征的整体把握，因此它超越了自然的表面现象，归结了画家心里的色彩，具有了最大限度的表现特征，能让画家自由发挥，将自身的体会和情感融入到画面中，体现出很强的“随意赋彩”的性质，具有足以使绘画主体贯通、写感的“意象”特征。

传统中国画的设色以客观世界的“四时晴晦”色彩变迁为原则，即“春景则阳处淡赭，阴处草绿。夏景则纯绿、纯墨皆宜，或绿中入墨，亦见翠润。秋景赭中入墨设山面，绿中入赭设山背。冬景则以赭墨托阴阳，留出白光，以焦墨逼白为雪。此四季寻常设墨之法也”（清代.郑绩）。这里，中国古代画家对客观现实的颜色有了比较深刻的感触，它是画家对客观自然色彩理解后一种画家本人独特个性化、主观化、艺术化的概括。这样，中国画的色彩开始向意象化方向发生了极大转变，其中的色彩主观成分加大。

油画意象性的颜色运用，与中国画的颜色运用十分相似，它打破具体时间、空间色彩的限制，使色彩的运用随主观、画面、情感、色彩结构、美感的需要，随作者对客观事物不同情感的需要而更改、变化。它是画家自己个性气质的表达，是对自然整体物象的抒发与色彩印象。

（3）色彩的造境

中国传统绘画的意境，无论在思想情感、题材内容还是画面构成上．都追求一种诗意的表现，既“画中有诗”。整体上画面构图追求含蓄，体现在画面上就是运用虚实、藏露与“以白当黑”的手法，在画面的空白处造成山川、云气穿插的空间，达到一种现实之间又超脱世间的境界。比如宋代马远的《寒江独钓图》，画面的江面几乎全为空白，只画一船上垂钓的渔翁，突出地表现出了一种空旷、寒意逼人的气氛，给观者提供了一种含蓄而富有诗意的意境。著名画家齐白石根据清代诗句“蛙声十里出山泉”所作命题画，画面仅以山泉配上几只蝌蚪的形象，题上“蛙声十里出山泉”的诗句，便使观者产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联想，从而使作品获得了超脱自然的仙境一般的感觉。

油画的意象色彩的表达与中国画中的诗化意境极为相似，表现优美和谐的构思立意，创造出自我心目中的世界，打破以往追求自然和真实空间的束缚。根据情感抒发，自由组合世界，使画面产生出某种诗意的超境。此外，在造境的同时，十分重视画面上的用笔、造型、色彩、构成、形势等，使人在视觉上产生强烈的形式美感。吴冠中在谈自己写生油画作品时说：“我很少背着画箱出去看见什么风景就画什么。我是先观察，跑遍各处，各个地方——然后在脑子里综合、组织形象，挖掘意境。”在表现现实自然时他还强调：“分析对象的形式特点，突出其形式中的抽象构成和特点，使观众惊喜美的显露。”

油画色彩的意象作为现代油画的表现形式，其表现方式具有油画艺术的一般特点。但是，由于创作的思维方法和审美要求的不同，油画意象性色彩的表现语言又具有鲜明的个性——它更倾向于写情，并不追求三维空间的现实，而是把握大的主观感觉，“不求形似”，只是“取其意境”，形成了与一般油画色彩艺术既统一又丰富的语言体系。其语言特征，是脱离现实生活中的色彩，表达具有自我个性的对自然的看法及感受，形成自我主观的不同情感，融汇于自己的思想感情，通过不同个性的用笔表达出不同的风格。

三、 如何找到自己油画创作中独特的色彩意象性

学习大师的艺术表达方式，明确独立的艺术个性，强化主观感受的自由表达，理解大师把现实真实的形象进行抽象归纳、进行再创造的实验过程，探索多种造型方法的可能性，并在研究颜色美、构成美规律的同时，提高并发展个性造型主观化、色彩意象化能力。

（1）要有意地“限制”自己，让色彩尽可能单纯化、提炼化

让色彩表现尽可能地单纯化、提炼化，利用简单有限的色彩表现丰富的画面效果。主观的限制和不自由，才有可能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色彩本身表达的自由，从而探寻色彩的合理运用规律，达到色彩的合理使用。“少即是多”，“越是严格限制调色板，作品的色彩就越丰富。要以少敌多，因为扰乱思维的因素越少，就会迫使你去表现本质”。这种色彩的限制与精炼的形成，将会促使色彩审美意识的积累，提高色彩表达更大程度上的主观创造开发。

如生于意大利波洛尼亚的莫兰迪，他融合早期文艺复兴大师的作品，也对此后各种流派的色彩大胆探索。他最初沉迷于印象主义，对塞尚的静物和风景画中的色彩非常感兴趣，也模仿过立体主义。在经过探索、茫然、积累后，莫兰迪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艺术情感世界，开始了属于自己的意象性色彩的探索。莫兰迪一辈子都在画那些抒发自己情感的小画，在他自己的世界中，把所看到的颜色提炼，均匀地调和成冷灰色或淡淡的灰黄色，然后用掉了毛的小号油画笔均匀地涂抹在尺寸极小的画布上，像是随手所画的色彩创作小色稿一样随性。在笔和画布之间，颜色来回地上下左右移动，透出画布的底色和笔带动留下的丝丝痕迹。他不断地修改现实中的结构，单纯化色彩，创造出一种近乎抽象的、取消客观形象的主观世界。通过捕捉那些简单物体色彩的精髓，捕捉那些熟悉的风景，莫兰迪的作品流溢出一种冷静的、令人感到亲近的、真诚的、主观的、意向性的色彩，以此来表达现实中的客观世界。他不满足表现看到的世界，而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感情。

（2）鼓励主观的色彩审美情趣，强化个人主观的观察感受

用情感看世界，要求突破固有的色彩模式，进行色彩的变调、置换，寻求多样不同的色彩表达，挖掘个人潜在的色彩创造力。色彩变化可大致分为“有理”变色和“无理”变色两种类型。“有理”变色指在变化处理后所呈现的色彩在现实世界状态下合乎常理，如红苹果变成橘红、浅绿、中黄等，而“无理”变色是指改变物象固有色彩之后，呈现出违背现实色彩，不可能出现在所表现物象之上的色彩，如把西瓜变为纯黑、白色、群青色，把香蕉变成乳白、紫色等。但是这种看似“无理”的变化练习，是带有创造性特征的主观变化，其意义比写实性的重复模仿现实更为重要。当然，色彩的限制精炼和变调置换，其前提是建立在主观感受表现的需要、画面构成审美等基础之上的。一定要将色彩的意象性与单纯的平面色彩构成形式区分。色彩的意向性不是单纯的色彩形式，而是结合主观内心情感以及审美情趣所自然而然形成的一种带有一定情感的色彩重组形式。如果想要形成属于自己的独特色彩的意象性，就必须剖析自己的主观情感，并通过大量的色彩实验来找到属于自己的独特的艺术语言。

如博纳尔，他的色彩深深影响了现代派绘画艺术。博纳尔的色彩是对印象派色彩的一种提炼、强化，由闪烁鲜亮主观意象色彩组合而成，并且不像以前画家对色彩客观的那种再现，是一种典型的中产阶级审美趣味和法国文化崇尚华丽甚至带有某种贵族气息的综合体。他的色彩化解了绘画优美形式与自然客观之间的矛盾冲突，因此产生了感官愉悦的色彩意象性的美。博纳尔似乎在说明一个极其简单的道理：绘画所能解决的终归是绘画本身的事情，是主观自我对客观自然的主观感受与超越。而对于自然本身的色彩应该是一种飞跃的过程和意象的表达。

博纳尔作品中的色彩不是完全写生的。它的画面色彩是归纳和组合自然中的色彩，根据自己画面的需要取舍，因此作品平面化、意象化。这些都在作品《浴女》中明显流露出来，使观赏者进入到博纳尔五彩斑斓的意象色彩世界之中。博纳尔的绘画强化色彩与色彩之间的并列、联系和重组。这件作品中每个色块的纯度和大小几乎相近，在色彩倾向明确的前提下，用点染等方法使它们相互渗透，彼此呼应。浴室的墙壁、浴缸和地面是画面的三大框架，整个画面用中黄、紫红、深红、墨绿、钴蓝等几大色彩并置在一起，面积几乎相等，色彩饱和度接近。它采用“散点式”构图方法, 减弱空间、透视，追求纯粹的感官色彩绘画形式抽象地贯穿在色彩意象之中。

（3）在意象色彩表现过程中，融入各种技法的拓展运用

在意象色彩表现过程中融入各种技法的拓展运用，会极大地加强画面表现力度和丰富表达语言。在运用各种方式进行意象色彩表达过程中，会有许多感觉上的如轻与重、软与硬、粗糙与光滑等心理感受，也会有许多生理、心理上的冷与暖、脆弱与坚固、明确与虚幻、奔放与压抑、酸甜与苦辣等感受，都应合理地利用与转变它们。画家要研究、接触、运用各种表现技法，表现自己的情感特征，强调在意象色彩表现中的可能性，发挥训练中的主动意识和创造性意识，将超越绘画本身的现实客观价值范畴，纳入到合理的色彩主观意象表达情感中，以色彩非常态表现引发意象色彩，创造新的画面。

总之，有意地“限制”自己，合理地“变化”客观，突破常规色彩的限制，加强多种情感表达的可能性，对培养色彩意象性的发挥以及色彩主观的风格发展都有着重要的作用。

油画是色彩的艺术，艺术是人类对客观现实的升华。自从油画产生到如今，出现了无数的画家及其绘画的风格，在表达上可谓百花齐放。绘画死亡了？1981年一个在英国举办的命名为“绘画新精神”的展览似乎开始回答这个问题。受邀的都是立足于绘画色彩意象性的画家：大卫.霍克尼、培根、德库宁等。其间展览的作品色彩使人震撼，色彩的主观意象性的表达使人敬佩，超越了传统绘画色彩的偏见，使色彩的发展走向“现代主义表现”而形成多元化的个性风格。因为有不同的人，因此会出现不同的生活经历，也会有不同的色彩感受，因此会出现不同的色彩表达，即每个人的色彩意象性迥异，就会出现不同的色彩风格。这样，艺术的表达也就会出现油画色彩的多样性，在未来的世界中就会出现不同风格的绘画大师。

[1]殷雄.《现代具象语言》

[2]黄继谦、李笑男译.《莫兰迪》 .吉林美术出版社

[3]李洋.《从画若布弈到构建意象色彩》.中华收藏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