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出版人的文化自觉——以张元济等编辑出版家为例

2012-01-28 15:27文/范
中国出版 2012年5期
关键词:先觉张元济文化

文/范 军

(作者系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有限责任公司董事长、社长)

出版,无论是从事业的角度还是从产业的范畴来说,都是属于文化的一个重要部分。党的十七届六中全会提出,要培养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努力建设社会主义文化强国,这标志着我们党对文化建设的认识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里的“文化自觉”,也应该充分体现在我们今天的编辑出版活动之中。而近现代先进的、优秀的出版家如张元济等人的出版理念和实践活动,为我们深入认识文化自觉、努力培养文化自觉提供了宝贵的可资借鉴的历史资源。

从语义上讲,文化自觉就是对文化的自我觉醒与觉悟。费孝通则从学理上给出了解释:文化自觉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对自己的文化有“自知之明”,即明白它的来历、形成过程、特色和发展趋势,从而增强自身文化转型的能力,并获得在新的时代条件下进行文化选择的能力和地位。此外,还应该具有世界眼光,能够理解别的民族的文化,增强与不同文化之间的接触、对话、相处的能力。联系到出版活动,这种文化自觉首先应该搞清楚是谁的自觉,又如何自觉。这些都是很值得深入思考、积极探讨并付诸实践的。

一、出版家应该是思想文化的先觉者

冯骥才说:“文化自觉首先是知识分子的自觉,即知识分子应当任何时候都站守文化的前沿,保持先觉,主动承担”。[1]他还曾说,当社会迷惘的时候,知识分子应当先清醒;当社会过于功利的时候,知识分子应给生活一些梦想。知识分子天经地义地对社会文明和精神予以关切、敏感,并负有责任。没有责任感就会浑然不知,有责任感必然深有觉察,这便说到了知识分子的本质之一——先觉性。先觉才会自觉,或者说自觉本身就是一种先觉。

中国现代出版史上就不乏这样的先觉者,张元济(1867—1959)便是那个时代具有“文化自觉”的出版人的优秀代表。戊戌变法时期,张元济积极投身维新运动;而百日维新的夭折,使他深切认识到,“任何政治改革强加于冷漠、毫无生气和愚昧无知的大众,必然毫无结果”。[2]这不禁让我们想起鲁迅先生当年的弃医从文。张元济把救治的良方,寄托在自下而上逐步改良教育、培养人才、传播新知、转变风气。惟其如此,才有可能给变法提供稳固的基础,最终取得社会的进步。“这样的躬身反省,培植了他后来选择与教育紧密相关的出版作为他终生事业的思想基础。”[3]1902年,张元济正式加盟商务印书馆,与夏瑞芳相约:“以扶助教育为己任”。他办学、办报,最后投身出版,自谓“昌明教育平生愿,故向书林努力来”。有了这样的文化自觉,才有了商务印书馆高水平的各类教科书,才有了对珍稀古籍的抢救与整理,才有了西学的选择和引进,也才有了各种开风气的现代期刊。中华书局的创始人、杰出的出版家陆费逵能够在激烈的竞争中开创出一片新天地,为祖国的文化出版事业做出重大的贡献,也是与他献身书业的职业理想紧密相连的。他曾说:“我们希望国家社会进步,不能不希望教育进步;我们希望教育进步,不能不希望书业进步;我们书业虽然是较小的行业,但是与国家社会的关系却比任何行业为大。”这正是陆费逵服务社会40年,其中服务出版业达38年之久的根本缘由,也是中华书局在商业时代始终坚持多出书、出好书的根本缘由。其实,无论张元济还是陆费逵,作为那个时代的精英都是有机会进入或再入政坛,做大官的;也有机会进入实业界的其他领域,发大财的。但他们咬定青山绝不放松,献身书业无怨无悔。

今天的人们时常说起现代史上“文化人”办出版的佳话。开明书店是章锡琛、夏丏尊、叶圣陶一班文化人办的,文化生活出版社是巴金、吴朗西一拨文化人办的。他们的业绩和出版理念至今泽被后人。什么是“文化人”?我理解就是有文化自觉的人。这种人,不一定有很高的文凭,很大的名头,但一定有文化的理想和追求。我们当今需要的正是文化人办出版,而不仅仅是企业家办出版,更不是商人办出版,官僚办出版。

二、出版家应该是文化领域的专门家

文化自觉首先是包括出版家在内的文化人充分认识到文化的重要性,积极做社会发展的启蒙者。这里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是知行合一。从出版领域来说,出版家在文化方面如何有所担当,切实行动,无疑是更为迫切和重要的。我们需要的不是空想家、空谈家,而是埋头苦干的实践家、实干家。但如何去干,如何才能干得有成效?笔者以为关键是要做文化领域的行家里手,内行人做内行事,专业人做专业事。编辑出版工作需要广博的知识,过去讲要“杂家”。王云五就是博而杂且在出版中获得巨大成功的代表。但我们觉得,出版家更多的是文有所擅、学有所专、研有所长的某一方面的专门家。当他们的文化自觉变为出版领域的实际行动时,往往是在自己擅长的园地有所开拓和贡献。中国现代出版史上一些杰出的编辑家出版家都是这样。

我们知道,张元济先生为古籍的整理出版献出了他毕生的心血和精力,也是他一生事业中最重要的贡献。[4]张元济是我国现代著名的文献学家,于版本、目录、校勘之学有精深研究。国学大师张舜徽的《中国文献学》,列专章论述的现代文献学家只有两个,张元济就是其中之一(另一个为罗振玉)。文献学家的深厚素养,加上出版家的文化自觉,最终成就了张元济在古籍整理与刊刻上的不世之功。对于整理出版古籍的目的,张元济在《印行四部丛刊启》中表述得很清楚:“自咸同以来,神州几经多故,旧籍日就沦亡,盖求书之难,国学之微,未有甚于此者。”又在《百衲本二十四史序》里说:“长沙叶焕彬(德辉)吏部语余,有清一代,提倡朴学,未能汇集善本,重刻《十三经》、《二十四史》,实为一大憾事!余感其言,慨然有辑印旧本正史之意。”可见,张元济刊行古籍的目的,一是为抢救民族文化遗产,使其免于沦亡;二是为了解决学者求书之难,满足阅读和研究需要;三是为了汇集善本,弥补清代朴学家未能做到的缺陷。此外,他还在《校史随笔自序》中提出了古籍整理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通过校勘、考订文字的讹、衍、阙、脱,来恢复古书的本来面目,使“不可信”变为可信。张元济一生整理刊行了多套大型古籍,无疑是其民族文化自觉意识和文献学家素养完美耦合的结晶。

出版的领域十分广阔,不同的编辑家出版家有不同的专业优势。巴金之于文学出版,钱君匋之于音乐出版,夏丏尊、叶圣陶之于教育出版,陈伯吹、叶至善之于少儿出版,也都体现了文化自觉和专业特长的良性互动。我们今天讲出版人的文化自觉,特别需要强调出版人不仅应该做编辑出版领域的行家里手,更强调其在某一个学术文化领域有深厚的素养和独到的研究。

三、出版家应该是社会文化的引领者

社会是复杂的。处于市场经济条件下的出版物市场需求有健康向上的,也有低俗落后的;读者的阅读爱好有正面积极的,也有负面消极的。出版家必须经常给社会提供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并不一定都是社会所想要的,而往往是社会所需要的,这才叫“引领”。

我们所熟悉的教科书编辑出版,一方面是重要的有利可图的大市场,另一方面它又与社会的文化建构、教育改革和国民培养关系密切。张元济在老商务首先就注意到科举废除后适应新式学堂需要,把编辑中小学教科书看成是当务之急。他和蔡元培等一道,引进现代教育理念,建设现代学科体系,在具体编辑实践中学习借鉴日本的教科书编写经验。从1904年开始,陆续推出完全不同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的各类教学用书。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以后,商务适应形势的变化,推出新的教科书。1919年,我国发生以文学革命为标志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以白话代替文言,已经成为广大群众的要求。商务在1920年编辑出版了白话文的《新体国语教科书》,此后还推出了运用新式注音符号、实行分段的新教材。这些都是教科书的重大改革。黎锦熙在《三十五年来之国语运动》一文中,肯定“出版界是真能得风气之先的”。这个开风气之先的“出版界”,指的就是商务印书馆,还有中华书局。

由于出版的范围很广,编辑家出版家便可以在“引领”的具体领域各展长才。邹韬奋办《生活》周刊和生活书店,侧重于从政治文化上激荡时代潮流;茅盾接手主编《小说月报》,是以流行一时的鸳鸯蝴蝶派作品为革命对象,擎起了新文学理论与创作的大旗;作为编辑家的鲁迅在翻译出版俄苏文学、弱小民族文学作品方面不遗余力,开创先河。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我们今天的出版人如何引领社会文化呢?笔者认为必须要在传播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方面有所作为。要始终把握住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高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旗帜,把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体系贯穿到编辑出版工作的各个方面、各个环节。特别是要积极出版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最新理论成果和具有时代精神与特点的精品力作,推出更多能够纳入中华民族永久记忆和世界永久记忆的伟大作品。

四、出版家应该是异域文化的“盗火人”

文化自觉涉及正确处理好民族优秀文化与外来文化的关系。从出版业来说,出版人要以积极的态度对待外来文化,广泛参与世界文化的对话和交流,大胆吸收一切有利于我国文化建设的有益经验和优秀成果,在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道路上实现中华文化的繁荣兴盛。广泛汲纳、融会一切外来优秀文化成果,是推动中华文化繁荣兴盛的必然要求。

费孝通在谈到“文化自觉”时提出,对民族文化的自信与自觉,不带任何“文化回归”的意思,不是要“复旧”,同时也不主张“全盘西化”或“全盘他化”。自知之明是为了加强对文化转型的自主能力,取得决定适应新环境、新时代文化选择的自主地位。文化自觉是一个艰巨的过程,只有在认识自己的文化、理解所接触到的多种异域文化的基础上,才有条件在这个正在形成中的多元文化的世界里确立自己的位置,然后经过自主的适应,和其他文化一起,“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中国现代出版家中,不乏有世界眼光的“盗火者”——把文明之火引进古老的中国,促进社会的转型与进步。

还是以张元济为例。早在晚清王朝总理衙门任职时,张元济就认识到了解西方、西学的重要,自学英语,阅读西书。戊戌变法失败后遭到贬黜,他南下上海供职于南洋公学译书院,主持翻译出版工作。入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以后,张元济把引进西学、沟通中西文化作为重要的职责之一。王绍曾说:“商务在沟通中西文化方面所作的贡献是尽人皆知的。这和张先生一贯重视汉译科技和社会科学名著是分不开的。”[5]而商务一些重要译著的出版,大都出于张元济的精心挑选。商务出版的译著不仅数量多,而且内容好,品质高,影响大。邹振环所著《影响中国近代社会的一百种译作》(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6)中,有42本是由商务初版或最先译成单行本的。著名的“严译八种名著”、“林译小说”、“汉译世界学术名著”等,无不昭示着以张元济为代表的商务人的世界眼光和文化自觉。

可见,作为现代出版人,我们必须是睁眼看世界的人。文化的封闭必然导致文化的落后。而我们现今光是“看”是远远不够的,还必须努力去“做”,师法张元济等老一辈出版家,把中西文化的沟通体现在具体的编辑出版实践中,在文化的引进来和走出去上都狠下工夫。

作为知识分子,我们新时代的出版人有理由、有责任担当思想文化的先觉者,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担当文化领域的专门家,不断学习,充实自我,真正按照文化规律去发展文化、建设文化;担当社会文化的引领者,在先进文化创造与传播方面贡献力量;同时担当异域文化的“盗火者”,开阔眼界,海纳百川,吸收一切人类文明的优秀成果为我所用。我们也知道,文化自觉除了包括出版工作者在内的文化人的自觉,还包括甚至更重要的是党和政府领导层的文化自觉。现在,从上层看这个问题已经得到了高度重视。但关键的问题是要避免“好经被念歪”,不让文化自觉变成所谓“政绩工程”,变成对文化GDP(国内生产总值)的狂热追求,变成大嗡大哄的文化“表演”。作为文化人,作为出版工作者,我们也有责任有义务为党和政府建言献策,反对功利主义、形式主义,切切实实地推动我国社会主义文化的健康、持续发展。

[1]冯骥才等.学者四人谈:什么是“文化自觉” 怎样做到“文化自觉”[N].北京日报,2011-11-14

[2]转引自汪凌.张元济:书卷中岁月悠长[M].郑州:大象出版社,2002

[3]吴永贵.民国出版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1

[4][5]王绍曾.近代出版家张元济(增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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