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喜剧的美学追求:一夫不笑是吾忧*

2012-01-28 14:37朱恒夫
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 2012年4期
关键词:柳氏小生喜剧

朱恒夫

ZHU Heng-fu

王国维先生对戏曲的研究仅止于元,基本上没有涉及以昆曲为主体的明清传奇,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用西方戏剧理论的眼光来打量明清传奇,觉得它们的价值不如元杂剧,说“明以后,传奇无非喜剧,而元则有悲剧在其中”[1]。重视悲剧而轻视喜剧,在西风劲吹的上个世纪初,不是王国维一个人的观念,几乎是那一个时代受西方文化影响的知识分子的共识。1904年,蒋智由就在《中国之演剧界》一文中称:“吾见日本报中屡屡诋诮中国之演剧界,……又曰:‘中国之演剧也,有喜剧,无悲剧。每有男女相慕悦一出,其博人喝采多在此,是尤可谓卑陋恶俗者也。’”他对中西戏剧史经过一番极为粗疏的比较后,说:“要之,剧界佳作,皆为悲剧,无喜剧者。夫剧界多悲剧,故能为社会造福,社会所以有庆剧也;剧界多喜剧,故能为社会种孽,社会所以有惨剧也;其效之差殊如是矣。”[2]基本上是在美国接受了高等教育的胡适对中国的传统喜剧更是嗤之以鼻,他在《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一文中指出:“团圆快乐的文字,读完了,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能引人到彻底的觉悟,决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故这种‘团圆’的小说戏剧,根本说来,只是脑筋简单、思力薄弱的文学,不耐人寻思,不能引人反省。”[3]鲁迅和胡适虽然在社会观方面有着很大的不同,但作为思想家、革命文学家的他极不满意能冲淡人们精神痛苦、麻痹人们斗争意志的喜剧,他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谈及《西厢记》对《莺莺传》的改编时说:“这因为中国人底心理,是很喜欢团圆的,所以必至于如此。……所以凡是历史上不团圆的,在小说里往往给他团圆;没有报应的,给他报应,互相骗骗。——这实在是关于国民性底问题。”[4]这一代人持这样的观点,是在国家萎弱,饱受外族欺侮,有识之士渴望民族振兴,而又认为西化是中国唯一出路的背景下产生的。平心而论,从社会学、政治学的角度来评价,不无道理,但是,若从美学的、艺术的和民族心理的角度来衡量,则是偏颇的。在中国已经走向富强、文化正在复兴、民族自信心不断增强的今天,我们再看包括昆曲在内的传统喜剧,就会认识到,它们的价值不低于《窦娥冤》《赵氏孤儿》等悲剧,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倒更符合我们民族的审美心理,给予我们的快乐更多。

据笔者所知,在欧美国家,很少有人对我国传统的戏曲——即使是完全意义上的喜剧——做否定性的批评的,倒是有很多赞扬之声。苏珊·朗格的观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她说:“在亚洲的伟大文化中,喜剧贯穿于各种情调中,从最轻快的情调到极为凝重的情调;同时也贯穿于各种形式中:独幕讽刺剧、滑稽剧、各种风格的喜剧等等……”[5]中国的戏曲自然是亚洲文化最为突出的艺术形式。

我们的先人虽然不知道喜剧、悲剧的概念,但是他们从来没有贬低让人快乐、让人大笑的戏,相反,觉得在戏中作滑稽科诨的表演与言语,最后以大团圆的形式绾结,才是题中应有之义,若整部戏都能让人开心,真正地做到“寓教于乐”,岂不是上乘之作?假如戏中没有一点让人发笑的内容,那还能赢得观众的喜爱吗?这个戏还能演得下去吗?它还算作戏曲的剧目吗?所以,古代研究戏曲的理论家,都会在他们的论述中,不厌其烦地论述滑稽科诨的意义与方法。明代的王骥德在《曲律》第三卷第二十七章中专论“俳谐”,云:

俳谐之曲,东方滑稽之流也,非绝类之姿,绝俊之笔,又运以绝圆之机,不得易作。著不得一个太文字,又著不得一句张打油语。须以俗为雅,而一语之出,辄令人绝倒,乃妙。

他认为没有高超的艺术水平,是达不到“令人绝倒”的效果的。更为重视科诨滑稽的表现手法并在自己的艺术实践中身体力行的,在昆曲史中,当推李渔为第一。他在《闲情偶寄》中提出“科诨非小道”之说:

插科打诨,填词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欢,智愚共赏,则当全在此处留神。文字佳,情节佳而科诨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韵士,亦有瞌睡之时。作传奇者,全要善驱睡魔,睡魔一至,则后乎此者虽有《钧天》之乐, 《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见不闻,如对泥人作揖,土佛谈经矣。予尝以此告优人,谓戏文好处,全在下半本。只消三两个瞌睡,便隔断一部神情,瞌睡醒时,上文下文已不接续,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断章取义,作零出观。若是,则科诨非科诨,乃看戏之人参汤也。养精益神,使人不倦,全在于此,可作小道观乎?

又说:“‘机趣’二字,填词家必不可少。机者,传奇之精神;趣者,传奇之风致。少此二物,则如泥人土马,有生形而无生气。”他甚至认为,戏剧的主要功能就是让人开心,观众之所以花钱看戏,就是想获得精神的快乐。因此,他将“乐”作为自己的戏剧创作的追求,在其《风筝误》的结尾处作了这样明确的宣告:

传奇原为消愁设,费尽杖头歌一阕。

何事将钱买哭声,反令变喜成悲咽?

惟我填词不卖愁,一夫不笑是吾忧。

举世尽成弥勒佛,度人秃笔始堪投。

在现存的昆曲剧目中,具有经典性质的喜剧约有二十几部,它们是高濂的《玉簪记》、徐复祚的《红梨记》、孙钟龄的《东郭记》 《醉乡记》、沈璟的《博笑记》、吴炳的《西园记》《绿牡丹》、阮大铖的《燕子笺》、李渔的《风筝误》《意中缘》《蜃中楼》《巧团圆》、张坚的《梦中缘》、唐英的《面缸笑》 《巧换缘》、沈起凤的《才人福》《文星榜》,等等。另外还有用昆曲演唱的杂剧:徐渭的《四声猿》、徐复祚的《一文钱》、康海的《中山狼》、王衡的《郁轮袍》、《真傀儡》、冯惟敏的《僧尼共犯》、杨潮观的《吟风阁杂剧》,等等。

这些剧目体现了昆曲喜剧的审美特征,也表现了整个戏曲传统剧目甚至包括近现代戏曲各个剧种喜剧的最高的艺术水平。那么,它们有着哪些美学特征呢?

一、通过对反面的人与事的讥讽、嘲弄来肯定正确的人生观与道德观。昆曲的喜剧作家从来没有忘记戏曲教化的责任,绝不写为乐而乐的作品,他们希望观众在笑声中提高明辨是非的能力和道德水平,有助于人心的净化与良知的坚守,有助于社会风俗的敦实醇厚。其做法主要是两种,第一是在整个故事情节的设计上,让奸邪屑小的人物, “算尽机关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自作自受,没有好的下场。最为典型的当数沈璟《博笑记》中的一些剧目。该剧共28出,由10个独立的小戏组成。其中的《乜县佐竟日昏眠》 《邪心妇开门遇虎》 《恶少年误鬻妻室》《诸荡子计赚金钱》就属于这样的内容。如《恶少年误鬻妻室》写一恶少之兄在外经商多年未归,恶少想卖掉嫂子然后独吞家产,“嫂子年纪正后生哩。我们寻个闲人假报哥哥凶信,就把嫂子卖了,得些银子用度”。(第十二出)后因他的小弟弟嫌分的钱少,便向大嫂告发了恶少的阴谋。大嫂痛恨其奸,将自己的服饰与恶少的妻子相换,后者被买妻之人抢了而去,恶少最后落得失妻离家的下场。第二是让奸邪小人自我供述自己的卑劣品质,如《燕子笺》中的鲜于佶出场时有这样的自报家门:

小子鲜于佶的便是。为人滑溜,做事精灵,浑身上十万八千根毛孔,孔孔皆是刁钻;一年中三百六十个日头,日日无非游荡。遇着疑难事,只须眼睛眨一眨,就是鬼谷子也透一片机关;逢着劣板腔,略把嘴唇掀一掀,饶他孔圣人,早摸他三分头脑。青楼撒漫第一,朱窝掷手无双。最喜金山广有,数甚么柴米油盐茶酒醋,般般何止千箱?可恨墨水全无,只是这之乎者也矣焉哉,字字不通一窍。文场入试,便去杀鸡为黍,(半跪作割鸡介)拿两片厚脸皮道:“大教全仗老兄。”交卷出来,惯会以羊易牛,蹬一副大头腔说:“头名断然是我”。真是青庚不去看朱子,那黄甲何曾到白丁?今年大比将近,我前日曾托学里斋夫,去约同窗朋友霍秀夫,一同取应。此人才学过人,况且心事平坦,易于撮弄。科场中文章,未免烦他改撺改撺,代作代作,他一定不奚落我。(第四出)

丑陋的嘴脸,暴露无遗。厚颜无耻的表白,虽然会让观众发出笑声,但同时会产生对道德卑下之人极其厌恶的情绪。这种自我招供式的表白,几乎所有的反面形象在出场报“家门”时都会这样,如《春灯谜》第十五出《织狱》中的县丞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自家乃枝江县署印的二尹便是,出身刀笔,发迹功曹。上学便一字不认,叨参了县里农民。做官与三甲同僚,也是个人之父母。佥押日,这鼓儿时常笑我。他道是不通、不通、又不通。考察时,那札版也来吓人,不住的霹拍、霹拍、霹霹拍。白米十石,无非是赵钱孙李,挑来到秀水上仓。明月一轮,哪管他天地玄黄,仰去照苏州等处。忙时候,上司也要接,下司也要接,两双脚,好似状元归去马如飞。刁百姓,有力也不完,无力也不完,一把签,学拿铁匠做官——只是打。那天理,黑寂寂,拿这钱回去买田、置地,真个儿孙自有儿孙福;这王法森然,捉了几个贼来夹棒桚指,果然是恶人还有恶人磨。……

让地痞流氓、劣绅恶棍、贪官污吏、逆子忤媳、强盗骗子等等坏人这样自我嘲弄,给受到这些人欺凌的普通百姓出一出心中的怨恨,因而能够博得人们欢欣的笑声。同时,也因这种反话正说的道德批判而起到一些教育的作用。

二、人物的愿望与现实有着巨大的落差,将人物置于可笑的境地。仍以《燕子笺》中的鲜于佶为例。胸无点墨的他,阴差阳错,居然在科考中名列榜首,做了状元。但是他贪心不足,金榜题名时,还想“洞房花烛夜”,要骗娶郦尚书之女郦飞云,不想被郦尚书之义女华行云识破。郦尚书为验证新科状元的真伪,决定复试。鲜于佶见郦尚书派人找他,喜不自禁,以为是未来的岳父与他议亲,乐颠颠地赶忙跑了过来。到了郦府后,得到尚书留下的帖子,以为是郦家小姐的生辰八字:

怎么说“亲手开拆”?想必是他令爱庚帖了。我最喜的是这个“亲”字儿!待开来。 (开看,得字,惊介)这却不像庚帖,是些甚么唠唠叨叨,许多话说?我一字不懂得!(问门官介)你念与我听听!(门)你中了高魁,倒认不得字,反来问小人?(副净做认不清)不是这等说,我因连日多用了几杯了,这眼睛朦朦忪忪的,认得字不清楚。烦你念与我听了,就晓得帖中是甚么话头?(门念介)恭请大驾西狩表一道,渔阳平鼓吹词一章,笺释先世《水经注·叙》一首。老爷分付的,这三样文章,是要紧的,烦状元爷大笔,代作代作!(副净慌背语)罢了,罢了!我只说今日接来讲亲事,不料撞着这一件飞天祸事来了。这却怎么处?有了。门官,你多多禀上老爷:说我衙里有些事情回去,晚间如飞做就了,明早送来何如?(门)老爷分付过的,恐怕状元爷衙内事多,请在此处做了回去吧。文房四宝现成安排在此。(移桌拂椅介)请,请!(副净叫疼介)不好不好,我这几时腹中不妥帖,不曾打点得,要去走动走动来方好!(门)不妨事,就是净桶也办得有,现成在里面。(做锁门介)(副净嚷介)门是锁不得的, (门)也是老爷分付过,叫锁上门,不许闲人来此扰乱状元的文思。(副净)怎么只管说老爷分付分付的?你们松动些儿也好!(门)可知道,前日该与我们旧规,你也何不松动些儿么!那样大模大样好不怕杀人,今日也要求咱老子!(作锁介,门下介)合了黄金锁,单磨白雪词。 (副净跌足介)这却怎么处?我从来那里晓得干这桩事的么?苦,苦!(第三十八出《奸遁》)

鲜于佶的愿望是建立在欺骗的基础之上的,只要揭露出他的伪装,他的愿望就必然落空,而且会给他带来十分尴尬并令人可笑的后果。这样的喜剧性场面完全吻合了鲁迅关于喜剧的定义——“喜剧将那些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

三、人物之间的对话充满谐趣。李渔的喜剧在这方面做得最为出色,他的代表作《风筝误》,只要有人物的对白,便妙趣横生。产生谐趣的方法主要有两点:

一是让说话人因自我矛盾而窘迫不已。韩世勋知道詹烈侯的女儿詹爱娟既丑陋又缺少教养,他以为养父给他订亲的对象就是这个粗俗的女人,坚决不同意。于是,在第二十八出《逼婚》中,两人有这样的一段对话:

(生)请问老伯,这“才貌俱全”四个字,还是老伯眼见的?耳闻的?(小生)耳闻的。 (生)自古道:“耳闻是虚,眼见是实。”小侄闻得此女竟是奇丑难堪,一字不识的。貌堪惊,生平不晓题红字,日后还须嫁白丁。 (小生)自古道:“娶妻娶德,娶妾娶色”,娶进门来,若果然容貌不济,你做状元的人,三妻四妾,任凭再娶,谁人敢来阻挡?(生)就依老伯讲罢,色可以不要,德可是要的么?(小生)妇人以德为主,怎么好不要?(生)这等小侄又闻得此女不但恶状可憎,更有丑声难听。他风如郑,墙头有茨多邪行,不堪尊听,不堪尊听!(小生)我且问你,他家就有隐事,你怎么知道?还是眼见的、耳闻的呢?(生)眼…… (急住,思量介)是……是耳闻的。 (小生大笑介)你方才说我“耳闻是虚,眼见是实”;难道我耳闻的就是虚,你耳闻的就是实?做状元的人,耳朵也比别人异样些。(生)小侄是个多疑的人,无论虚实,总来不要此女。

韩世勋认识詹爱娟的方式,是不合礼制的浮浪行为,所以,他不敢承认“眼见”的事实,只能以“耳闻”为托词,如此,便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窘境。

二是依据屑小人物粗俗的品性,让他 (她)在和别人的对话中出乖露丑。如《风筝误》第十三出《惊丑》:

(丑扯小生同坐介)戚郎,戚郎.这两日几乎想杀我也。(搂小生介)(小生)小姐,小生一介书生,得近千金之体,喜出望外。只是我两人原以文字缔交,不从色欲起见.望小姐略从容些,恐伤雅道。 (丑)宁可以后从容些,这一次倒从容不得。 (小生)小姐,小生后来一首拙作,可曾赐和么?(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赐和过了。(小生惊介)这等小姐的佳篇,请念一念. (丑)我的佳篇一时忘了。 (小生又惊介)自己做的诗,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还求记一记。 (丑)一心想着你,把诗都忘了。待我想来。(想介)记着了。(小生)请教. (丑)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予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小生大惊介)这是一首《千家诗》,怎么说是小姐做的。 (丑慌介)这、这、这果然是《千家诗》,我故意念来试你学问的,你毕竟记得,这等是个真才子了。(小生)小姐的真本,毕竟要领教。

丑扮的詹爱娟不但不学无识,称别人的作品为“拙作”,将《千家诗》中的诗歌说成是自己的,还不识羞耻,为满足肉欲,全不顾半点脸面。这一番言语,将自己的心灵之“丑”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出来。

四、用夸张的手法表现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世相。在政治昏暗、世风浑浊、道德滑坡的社会里,人们不再尊崇美德,不再按照伦理原则为人处世,而是为了一己之私利,恣意妄为。更有甚者,做出不义之事,还恬不知耻;看到别人用不法的勾当而获利,竟生出羡慕向往之心。然而,尽管如此,这些人表面上还会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口口声声不离“仁义廉耻”。有些剧作家为了剥掉这些人的伪装,让人们清楚地看到真实的世相,将生活中的丑陋画面放大了给人们看。在这方面,徐渭的《歌代啸》最具代表性。作者在“楔子”【临江仙】词中,明确地交代了写作意图:“……世界原称缺陷,人情自古刁钻。探来俗语演新编。凭他颠倒事,直付等闲看。”他一共写了四个故事,分别为:“没处泄愤的,是冬瓜走去,拿瓠子出气;有心嫁祸的,是丈母牙痛,炙女婿脚跟;眼迷曲直的,是张秃帽子,教李秃去戴;胸横人我的,是州官放火,禁百姓点灯。”我们以第四个故事为例,看他是怎样暴露一些人的丑恶面目的。写州官奶奶为了唤来丈夫,就在后宅放火,许多百姓前来救火。火熄后,州官打算把去年的旧日历“每人赏他一本”。但是,遭到了吝啬的州官奶奶的反对,惧内的州官为了打发走救火的百姓,竟以要对众百姓论罪进行吓唬。其中的李和尚不服,询问何罪?

【折桂令】 (州官唱)……第一罪,是知恩不答。

(李)小僧前来救火,正是报恩。

(州)胡说!莫不是这些人,都是来报恩的?如本州一百年不起火,我的恩就一百年不报罢?(唱)第二罪,是夤夜私行。

(李)小僧同众至此,并非私行。

(州)胡说!不是私行,是哪一衙唤你来的?(唱)第三罪,是聚众喧哗。

(李)众人之来,不约而同,具是一片好意,谁去聚他?

(州)又胡说!哪些儿见他好意?既说来救火,便该用水,如何反点将灯来?莫不是以火救火不成?这不是乘空儿掳劫,就是指望有奔出的妇女,要乘机拐带也。

接着,州官又发了这样一通高论:

大凡“火”之一字,他人无心而焚,谓之“失”,失则未免延烧。本州有意使之,谓之“放”,放则由我起灭。因此, “失”、 “放”二字,相去差了多少?

于是痛责百姓提灯救火,随出禁令从此以后百姓再也不能点灯,并要百姓把灯油钱攒下来,到年终孝顺他。不用任何的提示,所有的观众都会看清楚这个州官所代表的昏庸贪婪的官员是一个什么样的嘴脸。作为道德榜样的官员如此,其社会生活自然是曲直不分、真假混同的。

五、以闹剧的形式表现反面人物的可笑下场。如唐英根据花部《打面缸》改编的昆曲《面缸笑》就表现了这一特色。剧写妓女周腊梅厌倦卖笑生涯,到县衙跪求官判从良。县太爷垂涎美色,图谋不轨,当堂断与身边的差役张才为妻,却令张才火速前往山东投递文书,以便鹊巢鸠占。孰料张才不愿错过良辰,潜回家中,与腊梅欢度良宵。衙中不怀好意的还有皂吏、马夫、厨子、轿夫,他们都想乘张才不在家时占点便宜。谁知他们来到腊梅家不久,好色的王书吏也来到了腊梅家。王书吏支走了皂、马、厨、轿四人后,正在调戏腊梅,不料典史四老爷亦到,王书吏只好躲进了灶膛。典史正在听腊梅唱歌,县官老爷来了,吓得典史躲进了面缸。县官老爷要腊梅为他唱歌,腊梅借机唱了一支讽刺他的曲子:“老爷堂上的威风大,回宅担惊怕。犹如淮鼓儿,又像秋千架,每日里受推敲吊着打。”(【清江引】)就在这时,张才敲门,心虚的县官老爷躲到了床底下。腊梅以温酒为名,从灶膛里烧出了书吏,书吏供出了典史,张才棒打面缸,打出了典史;典史又交出县官。于是,一群丑类,出尽了洋相。书吏、典史为了不被告发,情愿拿出钱来;县官老爷没带银子在身,腊梅喝令:“自癫狂莫怪人奚落,速留下尖尖纱帽,还脱却麟楦青袍!”剧中,还让这些心术不正之人自我嘲讽:

(典史)张才,堂翁把你差,山东去公干,你夤夜跑回来。灶膛里烧出个胡书吏。 (小生)他是王书吏,怎么又姓起胡来了?(副)原是姓王,如今被你烧糊 (胡)了,只得要改姓了。面缸里打出个财神来!(小生)你是四老爷,怎么说是财神?(副)你看我浑身雪白,好像是个大元宝,可不是个财神?清官难断家务事,请出床公床母来。(小生)哪里又跑出“床公床母”来了?(副)腊梅算了床母,那床底下还有块人儿,岂不是床公?

虽然是情节荒诞、语言滑稽、表演夸张、场面热闹的闹剧,但是,它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官吏道德败坏、为所欲为、欺凌弱小的本性。为什么该剧在昆剧与地方戏中常演不衰,因为它表现了普通百姓对于欺凌百姓、为非作歹的官吏的愤恨。

上面所用的材料都是一度创作的剧本,尽管剧本中突递滑稽的内容常常让我们忍俊不禁,但是,比起剧场的效果的,也就是博人开怀的程度,还不及三分之一。在剧场中能够让观众笑得前仰后合、乐不可支效果的,主要源自于昆曲演员出色的表演。我们试以《狮吼记·跪池》为例来看表演在喜剧中的作用。

《跪池》写喜好冶游的书生陈季常应苏东坡的邀约,出城春游。游前,其夫人柳氏再三告诫,不准携妓,季常亦对杖发誓:若不守诺言,情愿被杖。然而,浪荡成性的季常仍然狎妓买春。跟随季常的仆人 (苍头)经不住柳氏逼问,如实交代了实情。凶悍泼辣的柳氏拿到证据后,逼迫丈夫承认,并罚他在池畔下跪。剧情在场上是这样演绎的:

陈季常听到柳氏厉声叫唤,感觉到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但也不知道是如何暴露出来的。于是带着侥幸的心理,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轻佻地对柳氏深深一揖:“娘子拜揖,有何见教?”这更激起柳氏的气愤:“见教见教,可知你灾星拱照?”听到这样的声音后,季常转身对着观众双手一摊:“什么说话?!”他的意思是,诸位观众,你们看看,我家的娘子就是这样对待她的丈夫的。但是他不敢向柳氏表述这样的意见,所以,只能作“旁白”。柳氏先不直接揭露他的狎妓行为,而是以自刎上吊来威胁他,让他在精神上先萎靡下来。然后才审问昨天的风流案。季常不但满口否认,还做出受到极大冤枉的神态,直到柳氏欲拉出苍头来作证,才不得不低下头来:“娘子不要叫他出来,待卑人末,勉强认了吧。”说这话时,面露窘态,左顾右盼,右袖下垂微荡,身略蹲动。用有些撒娇的方式,试图阻止柳氏将此事张扬出去。柳氏见他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越发动怒,厉声问“有妓无妓?”吓得季常赶忙儿承认“有,有,有妓”。说到“妓”字,想到昨日的发誓,膝头一软,不由自主地对外跪了下来。柳氏自然不会因他主动下跪就饶恕了他,而是继续逼问:“你昨日自对藜杖,招些什么来?”季常怕打,故意说忘了:“这个,卑人倒忘了。”柳氏执意要打,季常拉着杖头以不让她扬杖。但是这样你拉我扯地硬顶着,只能使对方的情绪越来越恶化,而免不了责罚。季常灵机一动,想出了这样一个理由:“娘子,打是小事,只是娘子新养成的指甲,恐怕受伤,卑人的罪就益发重了。”说到这里,还蹙起了眉头,仿佛已经体验到了对方伤指的痛苦。就在你拉我扯藜杖的时候,柳氏的指甲真的被弄伤,“哎呀哎呀”地叫唤了起来,季常赶紧起来,一手托起柳氏的左手,一手当做扇子为她驱热,又用嘴对着柳氏的伤指“吁吁”地吹着。刘氏见季常如此殷勤,虽然杏眼微瞪,并轻轻地呵斥了一下,总算高抬贵手,免去了杖责之刑:“权且记着,再犯并责。”季常感激不尽地说: “多谢娘子!”随即来了一个肥揖。

待到柳氏指甲的疼痛消除,惩罚丈夫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她看到横在地上的藜杖,一声断喝:“拾起来!”季常条件反射似地道: “是,是,是。”柳氏又喝道:“取来!”随即从季常手中抢走藜杖。此时的季常以为还要被打,惊恐异常,自然地朝后退缩。刘氏拿了杖,一边命令着“随我来!”一边抬脚跨出了门。季常跟着走,但不知道柳氏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小心地询问:“哪里去?”柳氏朝下场角一指:“打便饶了,罚你跪在池边!”季常原以为会有更重的惩罚,听到这样的结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居然得意起来:“哈哈!跪是卑人的本等吓。”说时,还配之以擦鼻、右手拎左袖、双手摇摆的表示高兴的动作。但当他看到院门敞开,怕丫鬟奴仆瞧见不雅,便向柳氏提出了一个要求:“娘子,只求娘子将大门闭上 (指外,双手虚掩),恐有人看见(掠眉),不好意思。”季常以为妻子也会顾一顾他的脸面,谁知柳氏见丈夫得寸进尺,脸色骤变,将杖狠狠地向地上一戳,又举起在季常面前虚挥了一下, “打了再跪?!”季常连忙改口道:“是是是,就跪。”以极快的速度趋向下场角的池畔,跪了下来。“是”字以拖腔的声调来念,表现出无奈和痛苦,而“跪”字恰好与“跪”的动作同步。柳氏见此,讽刺他的不自量力:“倒也说得自在。”季常一个锥拳,对自己头上一击,说唱道:“哧!心中恨!……”(【宜春令】)柳氏听到一“恨”字,凶煞似的走到季常旁边,拧着他的右耳:“啊呀咦!敢是恨我么?”季常哭丧着脸,立即辩解道:“怎敢恨娘子?”说时头微右侧,双手虚掩右耳,因柳氏拽着他的耳朵,他的身子自然地向上耸。柳氏紧追着问:“恨哪个?”季常答道:“只恨我自己不成材”、 “不学好”、“不长进”。他每说一句,柳氏便拧一拧他的耳朵,似乎在配合他惩罚自己。直至季常说到“连累娘子受气”,才打动柳氏,使她住了手。然而她仍恨恨地说:“人家说恩爱夫妻,偏是这等无理!”同时将手帕扔给已经被羞辱得流出了眼泪的丈夫。季常听到“恩爱夫妻”四字,不敢苟同,负气地唱道:“这般恩爱难消受!”用帕快速地抹泪,然后掷给她。柳氏接得手帕,说:“不识抬举!(起立)待我进去,吃口陈皮砂仁汤,消消气,放你起来。”说着,拖着藜杖,欲向外走。季常听到“放你起来”,一声“嘿嘿”,立马起立向刘氏作揖:“多谢娘子!”柳氏站住问:“怎么起来了?!”季常一脸认真地说:“娘子说进去吃些陈皮砂仁汤,消消气,放我起来的吓。”柳氏诘问:“是哪个说的?!”季常嬉皮笑脸地说:“是娘子说的吓。”柳氏以杖重重地击地,又以杖掠季常的背部,声音尖利:“打了再跪!”季常见势头不对,赶紧双手拎褶,快步移至下场角,口里应着:“是是是,就跪,就跪。”柳氏怒气未消,似乎心里被气痛了,抹着胸口,说:“动也不许动!”于是,季常拎起水袖,两臂做环形,两肩摆动,至末一字,肩定身直,面作严肃状。柳氏见此,仍不解气,丢下一句话:“吓夏,气死我也。”说完才拖着藜杖离开。

此时,青蛙叫声大作,闹得季常心里烦恼:“青蛙啊,你往常不叫,偏偏娘子罚我跪在池边时,你只管唧唧呱呱乱叫。”责怪青蛙似乎有意地折磨他,“休得在清池咯咯争喧!”他忽然想到青蛙的叫声还会给他带来麻烦:“蛙哥,你在那里叫不打紧,(右障袖,左手指内),只道我在此告诉别人了 (口虐)。”青蛙们自然不理他的责怪,仍然此起彼伏地叫唤,季常以手击地,央求道:“蛙哥,可怜我陈慥,闭嘴片时 (对池作商量状)(学着青蛙的叫声)吖啅,吖啅,吖啅。”突然,他想到一个方法,取土块扔进池内,连扔三次,青蛙立即止住了叫声。他得意地摇动身体,“哈哈”一笑,“且喜蛙哥不叫了。”然而,因摇动身体而突然感觉到膝盖疼痛,“吖夏,我的膝盖儿,跪得有些痛了 (口虐)。”为了活动活动筋骨,他先起左脚,双手抚左膝,再换右脚,双手抚右膝。声音凄楚地唱道:“望娘行, (回身向上场门拱手)大发慈悲 (面向外跪正),暂时宽宥。”……

一个做丈夫的人在男尊女卑的封建社会里,犯了错误后,竟然像奴婢一样,遭受着妻子如此的责罚,这种错乱的人际关系本身就令人发笑,更何况表演者的动作、语气、神情是那样的滑稽,心里所想的与实际落差又是那么大,于是,整个一出戏,观众都在捧腹之中。

由《跪池》可见,昆曲做喜剧性的表演,不仅仅是丑、副的事,多数行当都可以演。有许多时候,演出的内容大大超出文本。演员的一个眼神、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动作、一个非正常的语调,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

[1]王国维.宋元戏曲史 [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98.

[2]蒋智由.中国之演剧界 [J].新民丛报,1904(17).

[3]胡适.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 [J].新青年,1918,5(4).

[4]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M]//鲁迅.鲁迅全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26.

[5]朗格.情感与形式 [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3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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