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传菠,张 伟
(曲阜师范大学 文学院/外国语学院,山东 曲阜 273165)
任何一个作家笔下的人物都不是作家本人凭空捏造的,而是一定的社会历史环境和独特的文化基因在其文本中的体现。苏童是一位以先锋姿态登上文坛的作家,他的创作意识中自然流淌着丰富的人文关怀,凸显着对文化视野的独特见解。女性作为其审视外部环境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必然会赋予她们身上丰富的人性和文化的内涵。本文将从人性和文化的视角探究苏童女性悲剧命运的成因。
在苏童的作品中,女性形象往往是与悲剧联系在一起的,悲剧命运似乎是每一个女人的最终归宿。华丽的外表、美丽的娇容,却难以掩饰自己内心的荒凉和无助。传统封建礼教的压迫、男权社会的疯狂打压,这些都是造成女性悲剧的主要原因和不可摆脱的幕后推手。然而女性在作品中所表现出内心的丑陋和难以弥补的缺陷却是置她们走向死亡,最后沦为悲剧最本质的深刻原因。苏童通过细腻的笔法和犀利的眼神洞悉着女性的人性残缺,咏叹着女性的生存悲歌。作为一位以先锋文学姿态进入文坛视野的先锐作家,苏童独辟蹊径地开辟出了自己构筑的“红粉”园地,建构了适合自己徜徉的女性世界。正如苏童所说:“我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比如《妻妾成群》中的颂莲,比如《红粉》中的小萼,也许这是因为女性令人关注,也许我觉得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小说的因素……”[1](P2)
在成名作《妻妾成群》中,苏童通过犀利的眼神和极度可怕的白描手法,向我们描绘出了一个让人窒息、恐惧的女性生存世界。遭受冷落的大太太毓如;口蜜腹剑、毒辣刻薄二太太卓云;勇于追求幸福、敢于对抗,却惨遭杀害的四太太梅珊;为了挽救家庭危机,甘愿做大户人家小妾的颂莲。四个姨太太进入陈府的主要目的就是争风邀宠,为了受宠勾心斗角、相互倾轧,甚至不惜放弃做人的尊严,甘愿做一条摇尾乞怜“狗”去迎合陈佐千的垂怜,最后还是难逃陈佐千的冷落和唾弃。
这些让人既爱又恨的女性犹如浮萍,就像残烛飘摇在狂风暴雨之中,时而弱小,时而强大,但她们最终难逃被吞噬被覆灭的命运。试问是谁酿造了女性的悲剧?是谁把她们推向了生命悬崖的尽头?封建社会的伦理钳制,男权社会的思想束缚,传统社会的文化定势都对女性的悲剧负有很大的责任,这些或多或少影响着她们的命运的走向和最终归宿。当然,女性自身的缺陷也同样值得关注,值得深思。通过对苏童作品的细致解读,不难发现女性自身的问题,其实就是人的问题,是人性的问题。我们把纷繁复杂的女性形象放到人性的思维中去考量,探究出了别样的女性的悲剧命运。
在中国两千年的封建专制中,男性主宰着整个社会的运行。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意识形态慢慢形成并逐渐强化,以男性为标准的法律、法规、伦理慢慢确立,并纳入传统的文化范式之中,渐渐沦为统治阶级统治压迫普通大众的工具。大到国家小到家庭,男权观念潜移默化地渗透到每一个人的骨头里。女性就是在这样的社会大背景下成长,强大的社会伦理使她们不敢在以男权为主导的社会中有所作为。依附男性成为她们不得不接受的一种社会现实,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性的“三从四德”就像紧箍咒一样牢牢地套在每个女人的身上,不敢越雷池一步。严酷的自闭思想就是这样禁锢着女性的自省和觉醒的意识。就这样,在女性的潜意识里,她们默认了自己先天所具有的不足和缺陷。久而久之,她们看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也是从男性的位置来审视自己的行为,运用社会中约定俗成的思维定势来判断和改正自己的行为,不自觉地充当了巩固男权社会,扼杀女性自由开放的刽子手,成为自己走向悲剧的酿造者。确切地说,这就是男人和女人共同把女人置于被看境地的悲哀。《妻妾成群》中的四位姨太太,在她们心中始终认为制造她们悲剧的不是自己潜意识埋藏很深的天生的依附感,强烈的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而是其他三位姨太太的争风吃醋,迫使陈佐千喜新厌旧。因此,她们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在迎合陈老爷垂青的同时,也在不断地诋毁残害和自己有着同样命运的姐妹。颂莲为了报复卓云把她的耳朵剪破;梅珊为了解自己对卓云的心头之恨竟雇人打伤她的孩子;卓云更甚,她直接把梅珊送到了地狱的深渊。《红粉》中的秋仪、小萼无论在妓院还是逃出来,她们心里想的总是要找一个男人,老浦也好,冯老五也好,男人就是她们生存的惟一。《妇女生活》的祖孙三代——娴、箫、芝,都有强烈的男性依附意识。悲剧一代代重复上演,一代代重蹈覆辙,明知道有些男人不可靠,但还是义无反顾地向前冲,最后还是惨遭遗弃。在她们眼中,没有男人的世界是荒凉的。表面上是男人葬送了她们,其实细细想来是她们自己一步步为自己挖掘好了自己的坟墓。正是这种天生具备的依附意识使她们堕入地狱深渊。反过来,这些被依附主体——男性,一时的好恶往往使女性面临失去依附的危机。[2]
相夫教子是中国传统女性优秀的美德。女人是很难与金钱联系在一起的,把金钱和女人联系在一起的只有男人。然而在苏童的作品中,女人对于金钱的崇拜更甚于男人,强烈的拜金主义让本来就遭人厌恶的女人更加不齿。在《妻妾成群》中陈佐千曾经说过:女人都想跟有钱人,要也要不够。陈佐千一语道出了女性贪婪的本性,与其说女性依附男人,还不如说女人对金钱的依赖。男人的背后是金钱在支撑着他们的腰杆,《红粉》中,致使老浦最后走向不归路的是小萼的贪得无厌,贪婪的追求奢华的生活,不惜让自己的男人走向断头台。
恩格斯认为,女性为谋求生存而获取的婚姻关系,实质上也是卖淫关系。看似极端却道出了女性追求婚姻的实质,无论是《妻妾成群》中的卓云、梅珊,还是颂莲都是冲着陈佐千的金钱去的,她们争宠最终的落脚点还是为了金钱。《红粉》中置老浦于死地的小萼,在她们的眼中金钱是享受生活的前提,而获取金钱的有效途径就是找一个有钱的男人。男人物化为金钱的行径极大地阻碍了女性自身价值观的实现和挖掘,“是以婚姻形式表现出来的钱与性服务的交换”。[3]因此,对于她们而言走向悲剧也是必然。
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弥漫着浓重的男权意识。男人作为这个社会的主导者,享有充分的话语权,他们是社会规则的制造者和受益者。男人把自己的意识形态、喜乐爱好上升为国家意识,成为人人得以遵守的规定和法律,社会逐渐形成了男尊女卑的社会风气。男性是社会的中心,女性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不再是单独的个体而生存,而是作为“物”的一部分而存在,是男人发泄的工具,是家族传宗接代的工具。这样使得女人一出现就要依附于自己的男人,男人是她们的依靠,男人是女人存在的唯一理由。男权文化是造成女性悲剧的外部因素,它通过文化慢慢渗透到了每一个人的骨子里,形成一种软性的潜意识逐渐侵蚀着男性和女性。这种软性潜意识让男人充分享受社会带给他们的权利和自由,让女性束缚自己的思想,约束自己的行为,恪守三从四德的封建道德。女性就是在这样一种社会形态中不断上演着一幕又一幕的悲剧,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强烈的男尊女卑的文化氛围挤压着女性的生存空间,迫使她们不得不向男人妥协让步,女性的悲剧命运就是在女性的不断妥协和让步中慢慢形成。
男性是整个社会的中心,女性的存在是相对于男性来说的,三从四德就是对女人职责的最好界定。这种“向内转”的生活方式慢慢让女性接受现实、承认现实,最终成为束缚自己的卫道士。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格局已完全占据了女性在社会上施展能力的空间,女性也就彻底沦为了“内人”。传统的男权文化让女性不自觉地服从于他们所设计的游戏规则,从男性的角度制定和规范女性的行为,看似追求自由、平等的最低要求,到女人这里就是不守妇道,变成违背伦理、破坏道德的卑劣行径。
苏童的成名作《妻妾成群》完全向我们展现了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形态。整个陈府大院就有一个真正的主人——陈佐千,他是四位姨太太得以维系和生存的支柱。在陈佐千的潜意思里女人就是男人的玩物,就是发泄自己兽欲的对象,他丝毫不把她们当人看,四位太太自己也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个真正的人。她们时时刻刻逢迎陈老爷,甚至不惜做“狗”来满足陈佐千的淫欲,她们深知只有把男人伺候好了,自己才有生存的空间。苏童通过《妻妾成群》的故事,生动地诠释了在男权文化的重压下,形成女性畸形变态的命运悲剧。
从历史的角度,女性长期处于一种被奴役、被压迫的社会最底层,时间的演进和文明的加深并不能改变女性真实的社会地位。“国家界定妇女的权利已几乎被商业文化所取代,大众传媒与广告不断制造各种‘现代’女性形象,其基本要素不外乎消费主义+传统女性美德+性感,女人是获得了打扮化妆自我的自由。同时也比共和国历史上任何时期更有可能成为男人的附属品或玩物。”[4](P86)尽管社会取得了前所未有的进步,但是女性作为附属的地位并没有发生实质性的变化。
中国传统文化中弥漫着浓重的“男尊女卑”的社会意识。女性被严厉地束缚在家庭琐事之中,完全丧失了参与外界活动的能力。《妻妾成群》的女人自甘沦为寄生虫,寄生在陈府大院中,每日无所事事。她们自认为女人天生就是一副贱命,她们不从事任何的生产劳动,对社会和人民几乎没有贡献,但她们内心强烈的自卑意识却渗透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社会可以发生巨大的变化,但根植在女性内心深处的自卑感却完全不能被时光抹去,女人和女人之间的故事也会随着历史的演变成为永恒的人性意识形态。历史不断变化,时间时刻推进,浓郁的女性自卑意识却未褪色,她们的悲剧不断重复上演。
在苏童的大部分作品中,很多女性都是出于一种“无父”的生存环境。“无父”的是一种特殊的生存状态,在某种程度上占据了女性的自卑意识。在以男性占据主导的社会生活中,女性本身就是弱势群体的化身,父亲可以作为庇护自己女儿的一把保护伞,为处于弱势的女儿提供物质和精神上双重保护。然而,“无父”的状态让女人失去了最后一道防火墙,完全暴露在烈日和暴雨下,自己柔弱的心灵去承担本来不属于她们的重担。颂莲的父亲因为破产而被迫自杀,致使她不得不辍学,放弃校园里的美好时光,嫁给了比自己大好几倍陈佐千做小妾,肩负起了挽救家庭的重担。秋仪有一个瞎眼的父亲,虽然父亲健在但却不能给秋仪带来温暖,让她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秋仪父亲的存在丝毫没有给秋仪起到保护作用。娴是在十八岁的时候失去了父亲,失去父亲的娴和母亲相依为命,缺少父爱使得娴在性格上出现了很多缺陷。浓郁的孤独感和无助感加剧了她们的自卑意识,在家庭出身上就比别人低,更加加剧了她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渴望和对于现实生活的依赖程度。《妇女生活》中,娴第一眼见到孟老板就能预见到这是她生命中的男人,并毫不保留地把自己的所有一切都献给了他,并承认自己在孟老板面前的卑微地位。芝同样延续着她母亲的悲剧命运,把自己的一生委身于一个认识几天的同学,仅仅是因为母亲的责备和谩骂。其实,在芝的血管里流淌着与母亲有着极其相似的血液,那就是甘愿做一个自卑下贱的女性,甘愿忍受世人的诟病,也不能放弃自己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张晶晶曾说:“文化视野的局限导致了苏童笔下女性的集体无意识。她们相信宿命,不能自觉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也因为女性自身意识、处境的局限和心理定势,一味地认为女性生来就不如男人,完全无法察觉到就已被操纵,这便是女性的集体无意识。”[5]
男权和女卑其实就是事物的两面,强调男权文化的同时也是对女性生存空间的一种打压。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传统中,男性自古就是中国社会的统治者,他们是社会生活的制定者和参与者。女性在这样一种文化体系中完全处于被压迫、被支配的地位,没有自己独立的空间,身心被整个以男性为中心的文化圈束缚着、禁锢着。在整个历史长河中,她们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声音,以悲剧为主色调的女性生命在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身上不断演绎着并且还在不断地重复着。
如何让女性彻底摆脱悲剧的命运,这不仅是苏童所要探索的问题,同时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深刻思索的。
参考文献
[1]苏童.红粉·代跋[A].苏童文集[C].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
[2]孟宪华.从《妻妾成群》看苏童小说中女性的人身依附意识[J].沧桑,2009,(3).
[3]王建珍.男权文化中的女性悲剧[J].妇女研究论丛,2006,(4).
[4]杜芳琴,王向贤(主编).妇女与社会性别研究在中国 (1987一2003)(上)[A].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
[5]张晶晶.论苏童小说女性悲剧命运的依附意识根源[J].盐城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