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先明
1966年下半年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破四旧”,是一场发生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灾难性破坏运动,是共和国历史上极其惨痛的一页。近年来学术界对这场运动的研究有了一些进展,但已有的研究侧重于对过程的回忆和描述,①这方面的主要成果有:金春明《“破四旧,立四新”的历史反思》(《中共中央党校学报》1997年第1期),《文革初期山西的“破四旧”运动》(《沧桑》2003年第1期),叶青《“文革”时期福建红卫兵“破四旧”运动述略》(《党史研究与教学》2004年第4期),武立贵《回忆“破四旧”》(《文史月刊》2008年第7期),何立波《破“四旧”风潮的前前后后》(《党史文苑》2006年第3期)。至于红卫兵与基层民众的态度、运动的具体影响等方面至今尚无专文述及。有鉴于此,笔者利用曲阜的相关文献资料,结合对部分亲历者的访谈,对曲阜“破四旧”运动的进程、运动中红卫兵和当地民众的行为心态以及运动造成的影响作一介绍和探讨,以期深化“文化大革命”史特别是“破四旧”运动的研究。
“破四旧”运动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发动过程中酝酿和引发的。
1966年6月1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篇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传达了中共中央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纲领性文件—— 《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通知》(“五一六通知”)的精神。社论号称“破四旧”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移风易俗的伟大事业”。8月8日,中共中央八届十一中全会通过的另一个纲领性文件《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的第一条,进一步肯定了“破四旧”的政治意义:“资产阶级虽然已经被推翻,但是,他们企图用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来腐蚀群众,征服人心,力求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无产阶级恰恰相反,必须迎头痛击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切挑战,用无产阶级自己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风俗、新习惯,来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8月18日,在天安门广场召开的“庆祝文化大革命大会”上,毛泽东第一次接见了红卫兵的代表,林彪则为“破四旧”作了煽动性的号召。此后狂热而无知的红卫兵们以打烂一切“四旧”物品为宗旨,把北京城内外一切外来的和象征古代文化的物品砸了个遍。8月22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国报道北京红卫兵的“伟大功勋”。次日,全国各大报均以头版头条报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浪潮席卷首都街道》,《人民日报》还发表社论称“好得很!”①《人民日报》1966年8月23日。于是,在极左思潮的影响和舆论媒体的宣传鼓动下,由北京的中学红卫兵首创的“破四旧”运动迅速席卷全国。
8月23日,曲阜师范学院、曲阜师范学校、曲阜一中等院校的红卫兵听到北京横扫“四旧”的消息后,立即走上街头,张贴标语,要求更换旧街名、旧地名,立即开展“破旧立新”运动②《中共曲阜县委常委会议记录》,曲阜档案馆藏,档案号1-3-394-4。。为避免局势失控和“变被动为主动”③笔者于曲阜民族公园对孔庆庄 (时任曲阜县“文革”办公室主任)的访谈笔录 (2009年4月5日)。,曲阜县委、县人委闻讯后立即召开城关公社贫下中农会议,同意了红卫兵的要求,并作出了开展“破旧立新”运动的决议。决议要求:更改旧街名;搬掉节孝坊;拆除神庙、神楼;拆除南门外孔祥熙的大道亭;扫清神汉、巫婆、仙客;改革婚丧嫁娶的旧习俗;取消一切庙会、香火会;把孔府改为阶级教育展览馆等等④《李秀在曲阜师院革命师生大会上的讲话》,曲阜档案馆藏,档案号1-3-204-9。。县委的表态“支持”,使“破四旧”运动像飓风一样迅速在曲阜刮了起来。
像全国其他地区一样,曲阜的“破四旧”运动最初也是从给街道、学校等设施机构改名开始的。在曲阜县委作出开展“破旧立新”运动的决议后,大批红卫兵即敲锣打鼓,走上街头,到处张贴大字报、标语,集会演讲,热情地向群众提出更改旧街道、旧学校名称的革命倡议。在红卫兵的宣传鼓动下,仅几天时间,那些被认为带有“封资修”色彩的旧街名、校名就纷纷被改成具有革命色彩的新名称。如:“阙里街”改名为“反封街”;“更道新街”改名为“解放街”; “城隍庙街”改名为“红星街”;“三皇庙街”改名为“红卫兵街”;“官园街”改名为“工农兵街”;“西关大街”改名为“反帝大街”等等⑤《中共曲阜地方史》第2卷,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第351页;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笔录 (2009年8月10日)。。
除了改名之外,红卫兵冲向社会,干预群众的风俗、习惯,如:不准群众烧纸烧香、上坟祭祖、相互拜年和走亲访友,不准按传统仪式操办红白喜事,不准宗教人员信教,等等。甚至群众的衣着、发型也要按照红卫兵的要求“破旧立新”。更为荒唐的是,红卫兵“说一切花草都会使人变修,更会分散群众精力,妨碍学习毛主席著作,放上毛主席语录就可使人时时想着毛泽东思想,改造自己的灵魂”。于是,在红卫兵的干预下,“有些机关、学校,把多年来种的花草全部刨掉,光光的只放上几个语录牌。甚至把幼儿园里的一些洋 (布)娃娃都放进了火炉里,免得娃娃们从小便崇洋媚外。至于一些中国 (布)娃娃,也一律去掉花裙子、花衣服,裹上绿布,权当绿军装,学红卫兵。那么多布娃娃,一时没有足够的绿布做革命服装,情愿光着屁股,也不穿那种表现资产阶级思想的花衣裳”。①骆承列:《劫余痛定录》(未刊),第8页。
随着“破四旧”的发展,红卫兵的“革命”热情不断高涨,曲阜当地民众家里的图书、字画等所谓的“四旧”物品也开始遭殃。在曲阜,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下人,无论是富裕户还是贫困户,几乎每家都在堂屋里挂上一幅中堂,有《寿星图》《五子登科》《麻姑献寿》《松鹤延年》《岁寒三友》《八仙过海》《连年有余》等等;很多人家里的条几上还摆有祖上传下来的古色古香的花瓶、如意、古砚。农民们舍不得将这些东西交出去,便尽量收藏起来,只把一些很普通的字画,如《三字经》 《百家姓》《千字文》《朱子家训》《增广贤文》《封神演义》《连环画》以及扑克、象棋之类的东西交出去。最后这些“四旧”物品被投进所在公社、大队燃起的“破四旧”的大火之中。红卫兵们则围着熊熊火焰高呼:“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彻底砸烂旧世界!”“破四旧!立四新!”②笔者对白仲友 (时任曲阜县人委秘书)的访谈笔录(2009年7月18日)。与此同时,曲阜的一些历史悠久、弥足珍贵的文化遗产,如节孝坊、功德碑、烈女碑等也受到红卫兵的冲击。当时被毁坏的牌坊主要有:西门大街东首两座功名坊、一座节孝坊;北门大街北首孔传钜之妻的贞节牌坊、坊后名曰“文津桥”的四孔石桥;小雪村中东西大街东段清嘉庆二十五年为武继泽继室韩氏节妇而立的“敕褒节孝”石坊;防后官庄东北岳家林内“怀远大将军岳君之祖茔记”石碑;跸北村村北陈氏祖茔南面的阎王庙、戏楼、明威将军赵公碑;等等。③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笔录 (2008年10月30日)。红卫兵还在“造反有理”口号的鼓动下,不分青红皂白地对所谓“封、资、修”的代理人,即“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修正主义分子”进行批斗。
从当时的文献资料和部分当事人的回忆来看,曲阜最初的“破四旧”运动的内容及形式大致集中在以上几个方面。至此,曲阜的“破四旧”运动本该像全国其他地区一样,告一段落,但曲阜因为有中国最古老的文化遗迹——孔府、孔庙、孔林,即所谓“四旧”的总根子“孔家店”的存在,曲阜的“破四旧”运动不久又转向了“讨孔”。
其实早在“破四旧”运动之初,曲阜本地的红卫兵就一度把矛头指向孔府、孔庙、孔林,但在曲阜县委的巧妙抵制下,“讨孔运动”在“破四旧”初期未能开展起来④《李秀在城关公社贫协代表、治保主任、县直机关和各企事业单位负责人会议上的讲话》,曲阜档案馆藏,档案号1-3-204-4;《中共曲阜县委关于王化田所犯错误处理决定》,曲阜档案馆藏,档案号1-1-393-11。。中央文革小组对此颇为不满,1966年10月底,《红旗》杂志负责人指使北京师范大学造反派头头谭厚兰去山东曲阜“造孔家店的反”⑤《孔府大劫难》,第44页。。由此,曲阜“破四旧”运动进入了第二阶段,即“讨孔”阶段。
县委在得知北师大红卫兵要来曲阜“讨孔”的消息之后,马上给驻城各机关、厂矿、企业单位领导作了部署,严格规定不许各单位与红卫兵接触,不与他们辩论,不给他们传递消息,不参加他们的一切活动,哪个单位出了问题,哪个单位的领导就要负责⑥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笔录 (2009年6月20日)。。曲阜县委试图通过这种消极抵抗的办法与“北师大井冈山”红卫兵抗争,不让他们为所欲为。同时,县委向中央和省委汇报,并由县委办公室以县委名义向国务院发出特级电报,请示怎么办;另一方面,采取加强文物保护措施,要求文管会人员迅速把一、二类文物藏到后堂楼上,有些则藏到后花园水池里,以确保文物安全。⑦《中国共产党曲阜市历史大事记》,中共党史出版社,1998年,第221页。
11月9日,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头头谭厚兰带领200多名学生来到曲阜后,他们以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名义,不顾山东省委、曲阜县委和孔庙管理处的劝阻,串联当地的一些“造反派”,与曲阜师范学院等院校的红卫兵联合成立了“讨孔联络站”,并扬言:“彻底捣毁‘孔家店’,火烧孔像,刨平孔坟,揪出尊孔、祭孔的反动学术‘权威’游街示众”!①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火烧孔家店——讨孔宣言》, 《讨孔战报》第1期,1966年11月10日。
就在曲阜广大党员干部与红卫兵对峙期间,11月12日夜,曲阜县委通过电话接到了时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的所谓指示:“孔府、孔庙、孔林不要烧,留作封建制度孔家地主博物馆,像收租院那样。孔坟可以挖掉”。中央文革小组成员戚本禹的电话则声称:“汉碑要保留,明代以前的碑要保留,清碑可以砸掉。对孔府可以改造,可以像收租院那样。孔坟可以挖掉。可以找懂文物的人看一下。”②《中共曲阜地方史》第2卷,第354—355页。
陈、戚的“指示”,助长了红卫兵的“讨孔”声势。14日,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向全国发出题为《彻底打倒“孔家店”,树立毛泽东思想的绝对权威十条建议》的通电,并成立了“全国讨孔联络委员会”。15日,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曲阜师范学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同曲阜的部分中小学红卫兵及到曲阜串连的全国各地的红卫兵2000余人,在孔府门前举行“彻底捣毁孔家店”誓师大会,宣读了“讨孔檄文”,诬蔑国务院1961年为孔庙、孔府、孔林和鲁国故城遗址竖立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是牛鬼蛇神的“保护伞”,是“讨孔”的绊脚石,将其砸毁,并给国务院发了“抗议信”。③《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捣毁孔家店,彻底闹革命》,《讨孔战报》第3期,1966年11月20日。
28日至29日,北京师范大学“毛泽东思想红卫兵井冈山战斗团”、曲阜师范学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联合曲阜部分中等学校的红卫兵,在曲阜师范学院大操场上召开包括工人、农民和各地到曲阜串连的红卫兵参加的“彻底捣毁孔家店大会” (号称10万人“讨孔”大会)。大会由谭厚兰主持。会上批斗了山东省分管文化教育的副省长余修、省委宣传部部长王众音、曲阜师范学院教务长高赞非、教授王先进和历史学家严北溟、周予同等人。会后,红卫兵将余修等人和孔庙大成殿里被推倒的孔子塑像、大成殿匾牌一起架上汽车游街示众。最后,红卫兵将孔子塑像、大成殿匾牌纵火焚烧,同时,还到孔林刨了孔子及其后裔孔令贻等人的坟墓。④《彻底捣毁孔家店大会胜利召开》,《讨孔战报》第5期,1966年11月30日。
12月6日,谭厚兰率北师大红卫兵赶回北京捍卫“中央文革”,但曲阜并未从“讨孔运动”的狂热中冷却下来。1967年春节前后,全县曾刮起扒坟、砍树、盗窃国家文物和地下财富的邪风,鲁国故城、梁公林、少昊陵、东西颜林、尼山孔庙等均遭到不同程度的破坏⑤《中共曲阜地方史》第2卷,第356页。。
“破四旧”是一场荒谬的政治运动。运动期间,红卫兵改街名、砸庙宇、斗干部、批老师、毁文物,闹得鸡犬不宁,社会秩序大乱。对于这样一场摧残人权、践踏文明和人类正常理智难以接受的粗暴的破坏行为,当时的红卫兵以及地方干部、群众的行为心态是怎样的呢?这是很值得分析和探讨的。
(一)红卫兵盲从狂热、肆意妄为
红卫兵是在“文化大革命”的特定历史条件下产生、发展起来的,主要由一群单纯天真、热血沸腾、对毛泽东无限崇拜和忠诚、思想行为过于情绪化、观念化和政治化的大中学生组成。一般来说,红卫兵最初“破四旧”的出发点是善意的,他们中的很多人,真诚地以为党和国家面临着巨大矛盾,面临着修正主义复辟的威胁;他们天真地以为,通过“向旧世界宣战”,就能够“移风易俗”、“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遗憾的是,他们不是以事实为依据,而是被畸形的极左思潮所迷惑。不能否认,也有部分红卫兵在思想和心理上对“破四旧”缺乏准备,感到运动突如其来,基至有些不理解。但总的来讲,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出于对党和毛泽东的信赖以及受“造反”潮流的裹胁,很快地加入到“破四旧”的洪流中,成为革命的“造反派”。“曲阜师范学院毛泽东思想红卫兵”张景颜在回忆自己的“破四旧”经历时说:“红卫兵大都是出于爱党、爱国心参与‘破四旧’的,一开始也有些学生不太理解,感到运动来得有点突然,但《人民日报》、各大报纸都一个劲地肯定,最后运动就被轰起来了。”①笔者于曲阜师范大学家属楼对张景颜的访谈笔录(2010年12月12日)。骆承烈的回忆也印证了这一点:“‘文化大革命’初期,有些学生还在观望,但是‘八·一八’、‘八·三一’毛泽东接连两次在天安门广场接见红卫兵,增加了红卫兵‘破四旧’的热度。他们真诚地以为砸烂旧世界,建设新世界,非我 (红卫兵)莫属。全国学北京,曲阜的红卫兵也不例外,甚至更加厉害。”②笔者对骆承烈 (时任曲阜师范学院中国古代史教研究室主任)的访谈笔录 (2008年10月8日)。但曲阜的孔府、孔庙、孔林毕竟是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之一,是国家的宝贵历史文化遗产,笔者曾猜测北师大“井冈山战斗团”的红卫兵在破坏“三孔” (孔庙、孔府、孔林的简称)之前,特别是在砸国务院竖立在“三孔”门前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时一定产生过犹豫和疑惑。然而,在笔者所接触到的大批材料中,没有反映出当时红卫兵在心理上曾经有过动摇和怀疑。北师大某红卫兵当时的日记也表明他们对砸国务院的石碑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不安,有的只是满腔的革命热情和把“破四旧”运动进行到底的决心③《孔府大劫难》,第121页。。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参加曲阜“破四旧”的红卫兵分为两类:一类是隶属于曲阜本地(不包括曲阜师范学院)的“土生土长”的红卫兵,如曲阜一中、曲阜师范学校的红卫兵,他们一方面是“破四旧”运动的主力军,另一方面他们在运动之初对孔府、孔庙等重点文物单位起了保护的作用,即便在“讨孔”高潮期间,他们的行为也不像外地红卫兵那样激烈和偏执④笔者于中国孔子基金会曲阜办事处对高景鸿 (时任曲阜县文物管理委员会办公室主任)的访谈笔录(2010年2月19日)。;另一类是外地的红卫兵,他们是曲阜大批文物古迹的直接破坏者。可以说,如果没有北师大“井冈山战斗团”等外地红卫兵参与曲阜的“破四旧”,“破四旧”运动不会对曲阜的文物古迹造成极大的破坏⑤在访谈中,无论是曲阜当地的干部和群众,还是当年参与“破四旧”的红卫兵,都一致认为,在“破四旧”运动中,“三孔”文物的破坏主要是由外地红卫兵和曲阜师范学院的部分红卫兵造成的。。毁坏文物,罪不容恕。当我们对红卫兵的行为进行谴责的同时,更要看到,中央文革小组某些成员的直接支持和纵容是造成“三孔”遭受惨重破坏的最根本的肇因,而红卫兵之所以参与破坏,大多数是受“左”倾思潮的迷惑和“破四旧”理论的蒙蔽⑥在访谈中,许多“讨孔事件”的亲历者认为,红卫兵以及部分参与破坏文物的群众是受了蒙蔽。。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又未尝不是运动的受害者。
(二)多数群众不感兴趣、被动参与
对一般群众而言,他们大都对“破四旧”不感兴趣,因为很多所谓“四旧”是他们正在使用着的物品或正在践行着的生活习俗或生活方式,对于“三孔”,祖祖辈辈生活在曲阜的广大群众对其有着至深的感情。因此,对“破四旧”运动特别是在“造孔家店的反”的问题上,他们从内心里非常抵触和不理解。另一方面,“破四旧”运动来势凶猛,经历过多次政治运动洗礼的人们又不能不顺应潮流,跟着大呼隆。在调查中,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老者经常说的一些话语就是:“大势所趋”、“大家都参加,你不参加行吗?”“人随王法草随风,上面怎么号召,下面就怎么跟”、“一开始不接受,时间长了也就接受了”⑦笔者于曲阜老年大学对几位老者的访谈笔录 (2009年8月10日)。。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和阶级意识很强的年代里,人民群众的心理被严重扭曲了。
思想决定行动。尽管曲阜广大民众对“破四旧”不感兴趣,甚至是反感的,但迫于压力,还是参与了这场运动。纵观曲阜整个“破四旧”的过程,当地民众都是由基层干部如大队支部书记或民兵连长带领着去横扫“四旧”的,“红卫兵自己下乡并不受农民的欢迎。各区、公社都普遍采取了抵制态度,有的不让学生散发传单,有的强制学生就地参加劳动”①《李秀在曲阜县贫下中农的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上的总结发言》,曲阜档案馆藏,档案号1-1-396-4。。正如孔庆庄所回忆的那样:“大多数群众还是听党的话,有组织、有纪律的,无论砸碑还是扒坟,都是红卫兵强迫县委县府组织群众去干的。红卫兵自己指使不动,(并)常常和群众发生冲突。”②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笔录 (2010年3月21日)。事实上,在曲阜“破四旧”的第一个阶段里,当地民众一方面在县委的组织号召下参与“破四旧”,另一方面千方百计抵制红卫兵“造孔家店”的反;在曲阜“破四旧”的第二个阶段里,尽管有个别人迎合当时形势的需要,表态“支持红卫兵干革命”,③《诸葛亮会——曲阜地区贫下中农讨孔座谈会纪要》,《讨孔战报》第8期,1967年6月26日。但绝大多数农民群众从内心里对红卫兵“造孔家店的反”非常反感④《孔府大劫难》,第91—93页。。用当地百姓的话来说,人们都觉得把“三孔”文物砸掉和烧掉实在是太可惜了,当时没有一个真正支持的⑤笔者在曲阜民族公园对几位老者的访谈笔录 (2009年4月19日)。。“不能否认有个别人想趁机发点财,弄点东西,但那只是极少数,不是主流。从指导思想上讲,当地百姓并不想‘破四旧’,更不想破坏‘三孔’。如果当地老百姓都想去扒坟,早就扒光了;如果都想砸‘三孔’,早就砸光了。实际上,尽管曲阜文物古迹被红卫兵毁坏得不少,但更多的文物被群众保护下来了。”⑥笔者对白仲友的访谈笔录 (2010年3月18日)。在“破四旧”过程中,当地不少群众想方设法暗中保护“三孔”。如孔子墓碑被砸成数百块碎石后,当地一些群众就偷偷地将其收藏保护起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墓碑的碎石被拼粘复原,仍立原处;再如孔府、孔庙里的档案、文书,以及元、明、清时期的一些服装、出土文物、稀世碑碣等被群众抢救出来,藏匿在各处,“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又得以重见天日⑦何立波:《荒诞的破“四旧”》,《党史天地》2006年第2期。。
(三)党员干部迷茫怀疑、消极抵制
与红卫兵盲从、狂热的行为、心态相比,曲阜大多数党员、干部对“破四旧”运动有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状态。一方面,面对“破四旧”运动中明显悖理的反文化、毁灭珍贵文物的举措,多数党员干部本能地意识到了运动中“革命行为”存在的问题,内心充满了迷茫、怀疑、抵触甚至厌恶。当然,这种心态还没有达到对“左”的思想理论的否定和拒斥的程度,主要是一种感性的对违反常识和常规的极左举动的不满和异议。另一方面,由于“破四旧”运动受到中央文革小组的直接支持,在“不砸烂就是保皇,就是对抗文革”的“破四旧”大潮里,他们又不能不从表面和形式上顺应“文化大革命”的潮流,高举“破四旧”的大旗,表示支持“破四旧”运动。
应该说,在运动初期,迫于压力和基于“变被动为主动”的考虑,以曲阜县委为中心的党员干部一度对红卫兵的“破四旧”行为持包容和支持的态度,但同时,他们又顶住压力,采取种种措施对红卫兵的行为予以规范和引导,巧妙地把“三孔”与“四旧”区别开来,力所能及地保护了“三孔”。时任曲阜文物管理委员会的办公室主任高景鸿就强调:“在谭厚兰来曲阜之前,当地干部组织群众努力保护‘三孔’,并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三孔’的古建筑、古文物等没有一件遭到破坏。”⑧笔者对高景鸿的访谈笔录 (2010年2月23日)。但随着北师大红卫兵的到来,特别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石碑被砸毁之后,县委便不得不“一步一步向后退”⑨笔者对白仲友的访谈笔录 (2010年9月2日)。。值得称道的是,即便在此种情形下,不少党员干部仍然冒着被打成现行“反革命”的危险,想尽各种办法,抵制“讨孔运动”。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孔老二是封建主义的代表,但‘三孔’是国家财产,他们保护的是‘三孔’,是国家文物,文物一旦被破坏了,便永远也不能恢复”①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录 (2009年3月21日)。。正是因为他们的努力抗争,一大批珍贵文物在改革开放后得以劫后重生。可以说,在“破四旧”那个极不正常的岁月里,如果没有县委和文管会等广大党员干部的努力抗争和保护,曲阜“三孔”抑或就真的成了“历史遗迹”。
曲阜“破四旧”运动,1966年8月下旬汹涌而来,1967年初悄然而去。经过近半年的折腾,它对国家和曲阜当地民众的文化、生活等方面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
(一)大量的文物、古迹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在曲阜“破四旧”运动中,破坏性最大、影响最为恶劣的就是对文物、古迹的破坏。在运动初期,曲阜当地的红卫兵毁坏了一些很有价值的古书典籍以及各式各样的石碑牌坊等。最为可惜的是,在运动后期,即“讨孔”阶段,孔府里的各类档案、瓷器、字画、古书典籍,孔林中的历代石碑等一大批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遭到了无情的破坏。据不完全统计,从1966年11月9日至12月7日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谭厚兰率领红卫兵毁坏的文物即达6000余件,其中包括:孔庙大成殿中的大型塑像17座、孔庙大型匾额20多块、古代册箺2700余册、古代珍贵字画58轴、孔林墓碑2000余块②《中共曲阜地方史》第2卷,第356页。。
(二)一大批当地干部和群众被当做“封资修”的代理人受到打击
在曲阜“破四旧”运动过程中,受到冲击的,既包括“地、富、反、坏、右”等一切“牛鬼蛇神”,也包括知识分子、县委领导、一般群众等。从“文化大革命”开始到1966年底不到半年时间,仅曲阜师范学院被打成“牛鬼蛇神”的教师和被打成“叛徒”、“特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干部就多达110余人,占教职工总数的1/5,这些教师和干部除了经常被揪斗之外,还被逐出家门,赶进“牛棚”,并长期集中到校农场被监督“改造”。他们的工资被扣发,活动受限制,不仅本人受冲击,而且殃及家属、子女。③《曲阜师范大学校史 (1955—1995)》,山东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0页。与此同时,全县部分党政领导干部和一些出身不好或有“历史污点”的群众也遭到批斗。批斗给受害人造成的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害,更严重的是他们遭受了心灵上的摧残。
(三)打乱了人们正常的生产和生活秩序
在曲阜“破四旧”过程中,特别是“讨孔”阶段,全县形形色色的红卫兵组织在“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孔家店的反”、“踢开党委闹革命”等口号的煽动下,用“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形式,向“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孔老二的孝子贤孙”、“旧曲阜县委推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党内的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发起攻击,致使全县党政机关、学校以及许多单位都一度陷于瘫痪或半瘫痪状态。④《中共曲阜地方史》第2卷,第222页。一时间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商业萧条,整个社会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当地民众的生产和生活秩序受到严重干扰。
(四)全盘否定传统风俗、习惯,严重伤害了群众感情
传统风俗习惯是指历代相习、积久而成的社节、风尚、习惯的总和,是人民群众长期的心理积淀,具有一定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如逢年过节上坟祭祖的习俗,既表达了家族的传承,又表达了后人对先辈的思念和孝心,只要其间不夹杂迷信行为,就是一种正当的民俗活动,不应当加以干涉和制止。再如一些民间信仰习俗,往往具有道德教化、社会控制、整合乡村、调适心理的作用,因而,我们在规避其负面影响的同时,也要肯定它对社会文化建构的正面作用,不能不加分析地一笔抹杀。但在曲阜的“破四旧”运动中,红卫兵不分良莠、不加辨析地对传统风俗、习惯进行批判和否定,如强令禁止人们上坟祭祖、死了人不准戴孝和哭灵、强迫一些宗教人员反教、视所有民间信仰为封建迷信,等等,严重伤害了人民群众的感情,从而引起人们心理上的强烈反感。
(五)扰乱了正常的伦理秩序,扭曲和摧残了人们的心灵
“破四旧”运动的又一负面影响是颠倒混淆了人们生活中的善恶、是非、美丑、好坏的标准,打乱了曲阜社会正常的伦理秩序。不能否认,以儒学为主干的传统文化中有诸多消极因素,诸如封建陋俗、等级观念、封建迷信等。但另一方面,传统文化中关于社会伦理道德的见解,关于个人的自我修养的一些看法是极有见地、值得肯定的。而在曲阜的“破四旧”运动中,“尊祖敬宗”、“师道尊严”、“讲孝道”、“重礼仪”等一些传统美德都被当做“孔老二的糟粕”扫地出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反人性、反人理、反人道、反人权的所谓“革命伦理”,人们的心灵被严重地扭曲和摧残。
与全国其他地区一样,曲阜“破四旧”运动的开展,给当地民众的文化、生活等造成了巨大的负面影响。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影响主要表现在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的一系列物化形态的破坏上,人们观念层面上的“四旧”,特别是其中的一些“旧风俗、旧习惯”还是在私下里继续延续和持守着。
以“改名”为例,在“破四旧”过程中,尽管曲阜的许多街道、村庄、学校都改成了富有“革命”色彩的新名称,但当地百姓在日常生活中还是称呼和沿用旧有的名称字号,以致到1972年以后除了红星街、红星路等少数被“革命化”了的名称保留外,其他街道恢复了原来的名称①笔者对孔庆庄的访谈笔录 (2009年8月15日)。。不仅“改名”如此,曲阜固有的传统伦理道德、风俗习惯、民间信仰等等,也并没有因为一场“破四旧”运动而消亡。如在“破四旧”运动中,尽管红卫兵广泛宣传禁止人们在过年时烧香、上供菜、祭祖等,但是仍有不少人“在夜间偷偷地供上香、供上祖宗牌位等,一到天明趁别人没发现时,赶紧把供品收起来”。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变相抵制,消极执行”。②笔者对白仲友的访谈笔录 (2009年8月17日)。再如:“破四旧”时,曲阜大大小小的神祇庙宇均被当做“四旧”予以扫荡和毁坏,但民众的神明信仰并未从思想上根除,他们仍然趁着天黑或没人注意的时候,在房前屋后,烧香磕头、求神拜佛③笔者于曲阜民族公园对几位老者的访谈笔录 (2010年7月20日)。。
综上,我们可以得出以下几点结论:
其一,“文化大革命”初期曲阜的“破四旧”明显地分为两个阶段,从1966年8月23日红卫兵冲上社会横扫“四旧”开始,到11月7日谭厚兰到曲阜“讨孔”之前,为第一阶段。在这一阶段里,尽管“破四旧”运动造成了一定的破坏和影响,但运动基本上处于可控的范围之内。从11月7日到1967年初,为第二阶段,即“讨孔”阶段。在这一阶段里,由于中央文革小组的直接支持纵容和北师大“井冈山战斗团”等外地红卫兵组织的介入,“破四旧”运动完全失控,曲阜许多珍贵的文化遗迹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
其二,以曲阜县委为中心的领导干部以及一些群众,尽管参与了这场运动,但他们当中大多数人都是被动参与,而非主动参与,他们自始至终对“破四旧”运动,特别是对“造孔家店的反”持消极抵制的态度。
其三,曲阜“破四旧”运动的开展,非但未能“移风易俗”和“改变整个社会的精神面貌”,反而给曲阜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和负面影响。这充分说明,在思想、文化、风俗、习惯等涉及群众意识形态的问题上,切不可轻率地搞什么“大破大立”,更不可企图用大搞群众运动的方法一下子解决,否则就会事与愿违,甚至给国家和社会造成重大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