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战国诸子对先秦文献的保存*

2012-01-24 02:31陈桐生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2年4期
关键词:宗师史官诸子

陈桐生

论战国诸子对先秦文献的保存*

陈桐生

先秦史官负有保存文献的职责,但在春秋战国秦汉之际,由于史官在政局动荡之下弃职奔逃,各国诸侯为僭越礼制而自毁典籍,几百年兼并战火无情地摧残诸多文献,特别是秦王朝大规模焚书,致使先秦史官系统保存的文献所剩无几。我们今天所读的先秦古书,基本上是由战国诸子百家保存下来的。战国诸子保存文献是一种分散、独立、自发的民间个人行为,他们在学派之内以师徒相传的形式来传承文献,其文献保存往往与传播、删述融为一体,诸子百家传承文献的实质是传道,他们保存下来的文献是其传道授业的产物。战国诸子的文献保存为汉以后的文献分类提供了典籍依据,对此后中国政治文化学术发展方向也有重要影响,他们所保存的是一种经由战国诸子目光选择的历史文化传统。

先秦史官;战国诸子;文献保存

可能很少有人想到,我们今天所读的先秦古书,基本上是由战国诸子百家保存下来的。战国诸子百家本来是文化学术流派,他们没有保存文献的职责,负有保存文献职责的是周王室和各诸侯国的史官。但是在春秋战国秦汉之际,由于种种历史原因,先秦史官保存的文献所剩无几,官方文献保存机制完全失效,只有战国诸子个人保存的文献得以流传后世。战国诸子完全凭借个人的自觉,在传道授业过程中传播并保存自己所钟爱的文献,由此保证了中华民族文化血脉的延续。

一、先秦史官文献保存机制的失效

先秦时期,官方有一套保存文献机制,由王室和各诸侯国史官专门负责文献保存。《周礼·春官宗伯》载:“小史掌邦国之志。”“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①[汉]郑玄注、[唐]贾公彦疏:《周礼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699、711—712页。“小史”所掌的“邦国之志”,是指各诸侯国的历史文献。“外史”所掌的“四方之志”,则是各诸侯国利用朝聘赴告机会互相交流的国史,所谓“三皇五帝之书”,则是指上古流传下来的文献。中央王室通过设置“小史”“外史”建制,将王室文献、各诸侯国文献和上古文献收集并保存起来。《周礼》所载的是中央王朝文献保存机制,各诸侯国也设有相应的负责保存文献的史官。如果官方这个文献保存体制始终得以成功运行,那么先秦文献应该大都能够传之后世。但历史事实表明,先秦史官文献保存机制并不成功。

先秦史官文献保存机制之所以失效,大致有以下几点原因:

一是先秦史官在时局动荡情况下弃职奔逃。先秦史官保存文献机制的运行,是以政权稳定为前提。史官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在政局安定的太平岁月,他们完全可以履行收集、保存文献的王事职责。但在政局动荡不安之际,先秦史官出于鉴古知今、见微知著的职业敏感,往往会作出携籍奔逃的举动。传说早在夏朝末年就发生史官奔逃事件,《吕氏春秋·先识览》载:“夏太史令终古出其图法,执而泣之,夏桀迷惑,暴乱愈甚,太史令终古乃出奔如商。”殷商末年,史官奔逃事件再次上演,《吕氏春秋》同篇载:“殷内史向挚见纣之愈乱迷惑也,于是载其图法,出亡之周。”①[战国]吕不韦等著、[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79页。《史记·周本纪》载周文王礼贤下士,“太颠、闳夭、散宜生、鬻子、辛甲大夫之徒皆往归之”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16页。,其中的辛甲大夫是殷商王朝的史官,归周后任太史之职。春秋战国时期,东周王室史官对没落王朝深感失望,不断上演弃周逃奔的故事。《左传·昭公十五年》载周景王曰:“及辛有之二子董之晋,于是乎有董史。”③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373页。辛有乃辛甲大夫之后,是周平王时期史官,其子由周奔晋,应该是在平王前后。太史公先人也就是在这个历史时期主动放弃延续了上千年的太史官守,《史记·太史公自序》载:“司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间,司马氏去周适晋。”④[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0册,第3285,3297页。《左传·昭公二十六年》载:“王子朝及召氏之族、毛伯得、尹氏固、南宫嚚奉周之典籍以奔楚。”⑤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475页。尹氏固是西周著名史官尹佚的后代,他由周奔楚,表明他对东周王室已经彻底绝望。《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东周王室柱下史老子“居周久之,见周之衰,乃遂去”⑥[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7册,第2141页。。老子这位大哲选择的是以隐遁作为人生归宿。史官奔逃事件不仅屡见于东周王室,在三家分晋前夕,晋国史官也选择了出逃之路。《吕氏春秋·先识览》载:“晋太史屠黍见晋之乱也,见晋公之骄而无德义也,以其图法归周。”⑦[战国]吕不韦等著、[东汉]高诱注:《吕氏春秋》,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179页。史官在政局动荡的情况下弃暗投明,本来无可厚非,但他们弃职奔逃,肯定不利于文献保存事业。

二是春秋战国的各国诸侯为僭越礼制而有意毁灭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文献。据《孟子·万章下》记载,北宫锜向孟子询问周王室的班爵制度,孟子回答说:“其详不可得闻也,诸侯恶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赵岐注:“诸侯欲恣行,憎恶其法度,妨害己之所为,故灭去典籍。”⑧[清]焦循著、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675页。孟子的话揭示了一个可悲的历史事实:春秋战国时期,各国诸侯为了满足自己无限膨胀的贪欲,竞相僭越礼制,为了避免社会舆论对其僭礼行为的责难,他们下令毁灭那些对自己不利的文献典籍,以至于到了战国中期,人们就看不到西周班爵制度的文献了。孟子在这里说的是班爵典籍,其实春秋战国诸侯僭礼远不止在班爵一个方面,由此可以推测,在其他方面也存在诸侯有意毁灭典籍的情形。

三是春秋战国时期诸侯兼并战争会毁灭一批文献。从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五百多年间诸侯兼并战争连绵不断,从中原大地到东西南北,到处都燃烧着熊熊战火,一个又一个诸侯政权在战火中沦为废墟。《史记·太史公自序》说:“《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⑨[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0册,第3285,3297页。进入战国以后,七大诸侯国在更大规模上继续演出兼并战争活剧,特别是战国后期,秦灭六国的战争更为野蛮、血腥和惨烈,多少宫廷台榭沦为焦土,多少珍贵文献在战火中灰飞烟灭!

四是秦王朝烧毁了各诸侯国史书,而项羽焚烧秦宫室进一步毁灭了秦朝史官保存的典籍。秦王朝为了愚民而下令焚书,《史记·秦始皇本纪》载丞相李斯提议:“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世。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①[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第255,315页。这是先秦文献所经历的一场空前劫难。所幸者秦王朝博士官所掌典籍不在焚烧之列,不过在十几年之后,项羽一把大火将秦宫烧为灰烬。《史记·项羽本纪》载:“项羽引兵西屠咸阳,杀秦降王子婴,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②[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1册,第255,315页。太史公虽然没有记载项羽这把火究竟烧掉了多少典籍,但秦宫收藏的文献应该是在劫难逃。

由于上述种种原因,到了汉初,先秦史官系统所保存的文献所剩无几。其中损失最为惨重的当属历史文献,因为秦王朝刻意毁灭各诸侯国历史,而这些史书又不在诸子百家传习之列。《史记·六国年表》说:“秦既得意,烧天下《诗》《书》,诸侯史记尤甚,为其有所刺讥也。《诗》《书》所以复见者,多藏人家,而史记独藏周室,以故灭。”③[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2册,第686页。像《国语》载羊舌肸所习的《春秋》,《左传》所提到的《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墨子》所提到的“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齐之《春秋》”、“百国《春秋》”,《孟子》所提到的“晋之《乘》,楚之《梼杌》”等等,全都亡佚。先秦典籍中所提到的其他文献,诸如《国语》中所提到《夏令》《周制》《秩官》《礼志》《世》《令》《故志》《训典》,《左传》所载的《军志》《前志》《九歌》《誓命》《九刑》《夏训》《虞人之箴》《仲虺之志》《史佚之志》《郑志》《禹刑》《汤刑》《禽艾》《官刑》《黄径》《执令》等典籍,也都没有传到汉代。

先秦史官保存的文献并不是荡然无存,刘邦起义军进入咸阳之后,萧何从秦丞相御史处接管了部分文献。《史记·萧相国世家》载:“沛公至咸阳,诸侯皆争走金帛财物之府分之,何独先入收秦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汉王所以具知天下阨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者,以何具得秦图书也。”④[西汉]司马迁撰、[宋]裴骃集解、[唐]司马贞索隐、[唐]张守节正义:《史记》第6册,第2014页。太史公用了一个“具”字,使人误解萧何接收了秦王朝全部图书,其实结合下文来看,萧何所接收的主要是描绘天下阨塞的军事地图、记录天下户籍的账簿、反映天下物产民俗的地理图志以及律令类的图书,萧何“具得”的是刘邦打天下所急需的图书,至于其他学术类图书,则未必是萧何所关注的。一个明显的例子是,先秦《尚书》远不止伏生所传二十八篇以及孔壁古文《尚书》四十五篇,秦博士手中应该掌管了更多的《尚书》篇章。如果萧何接收了秦王朝全部图书,那么汉景帝就不必派晁错向济南伏生学习《尚书》,汉家博士所传的《尚书》也不止是伏生所传二十八篇,可见萧何并未将秦博士手中的图书全部接收过来。萧何所接管的图书是先秦史官文献保存机制仅存的一点成果。

二、战国诸子在传道授业中保存文献

礼失而求诸野,就在官方无法履行文献保存职责的时候,保存文献的历史使命由战国诸子百家肩负起来。这里所说的战国诸子百家,不仅是指各个学派的宗师,同时也包括聚集在宗师旗帜之下的一代又一代门生后学。战国诸子保存文献以文化下移为前提。在官学时代,平民没有文化,与文献不沾边,自然也就谈不上文献保存。春秋末年孔子开门办学,倡导有教无类,将文化从官方带到民间。风气既开,此后诸子百家便纷纷讲学授徒,著书立说,文献由此进入平民生活之中。就是在长达两百多年的著述、讲学、游说、论辩、传播等学术活动之中,战国诸子为后人保存了许多珍贵的先秦文献。

与史官集中保存文献不同,战国诸子的文献保存是一种分散、独立、自发的民间个人行为。没有人给他们下达保存文献的指令,没有人给他们颁发薪酬,没有人给他们提供经费与场所,甚至连口头表彰与鼓励也没有,所有文献的抄写、收集、传播、保存都是出于战国诸子们个人的自觉。个人力量当然无法与王室及诸侯国相比,战国诸子的文献保存受到多方面因素的制约,诸如个人的学派立场、理论兴趣、学识深浅、财力厚薄、居室场所、师承交游、学术环境等等,都会不同程度地影响战国诸子的文献收集与保存。战国前期诸子所收集、保存的可能主要是本学派文献,但在进入战国中后期以后,由于学术争鸣的需要,诸子各派相灭亦相生,相反亦相成,他们不仅要研习本学派的文献,而且要深入研究论战对方的观点。这样就势必要求诸子们博览本学派以外的文献。1993年湖北郭店楚墓出土一批竹简,据考古学者研究,该墓墓主属于士一级的低级贵族,墓中竹简应该属于墓主个人生前收藏。其中不仅有道家的《老子》《太一生水》,而且有儒家的《缁衣》《五行》《鲁穆公问子思》《穷达以时》《性自命出》《成之闻之》《尊德义》《六德》《唐虞之道》《忠信之道》以及四篇《语丛》。墓主生前究竟是儒家学者还是道家学者,仅从墓中竹书很难判定。我们从《庄子》《荀子》《韩非子》《吕氏春秋》等战国后期子书中,发现其中包含了多家学派的理论信息,像《庄子·天下》、《荀子》中的《非十二子》《解蔽》、《韩非子·显学》等文章,作者如果不是博览百家之书,肯定是写不出来的。诸子的个人文献收藏虽然不比官方集中,但它可以最大程度地发挥每个藏书人的积极性,而且由于诸子后学人数众多,因而从概率上说,即使其中一部分人的藏书亡佚,但总能确保另一部分人的藏书传之后世。

在学派之内师徒相传,是战国诸子保存文献的主要形式。先秦史官保存文献,是将文献收藏于金匮石室之中,文献在他们手中处于静止的状态,不存在文献传递的问题。战国诸子则是在动态的传递中保存文献。诸子学派大多通过宗师授徒的方式形成,由于平民非常渴望掌握文化,因此前来各派宗师门下求学的弟子人数甚众。孔子本人号称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七十子门下又各有诸多弟子后学追随,如子夏居西河教授,培养了魏文侯、田子方、段干木、吴起、禽滑厘等一大批著名弟子。曾参有弟子七十人,见于文献的曾门弟子就有乐正子春、单居离、公明仪、公明高、公明宣、子襄、阳肤、沈犹行、公孟子高等人。澹台灭明的弟子甚至达到三百人,俨然是南方儒家新一代宗师。虽然我们不能机械地说诸子门人后学人数都是按照几何级数增长,但愈到战国中后期,各家后学人数愈多,这一点是没有问题的。战国诸子师徒之间的关系非常牢固,弟子后学在身心两方面都无条件地隶属、依附于宗师。这是因为诸子私塾兼有教育、宗法、政治甚至宗教等多重性质:师徒之间既是师生,又有着类似父子的伦理情感;宗师既是业师,又是这一派的政治领袖;某些学派的弟子之于宗师,颇似信徒之于教主。这种持久而稳固的师徒关系为文献传承提供了有力保证。宗师在私塾内给弟子传授学业,弟子的记录手稿就成为他们手中的文献。弟子学成之后,再传给自己的后学,一代又一代师徒在传递学术薪火的同时将文献向后传播。有些文献在传授过程中逐渐成为专门学问,最典型的是儒家传授的五经。所谓五经,本是上古几部古籍,它们最初是全社会的文化财富,春秋末年之后受到诸侯贵族和其他学派的鄙弃。孔子师徒则人弃我取,在儒家内部传授这几种文献,如果不是孔子师徒,那么这几部文献可能也像《三坟》《五典》《八索》《九丘》的命运一样。《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六艺略文献,凡一百零三家,三千一百二十三篇,这些经学文献虽然大都是汉代作品,但都是由先秦儒家经师一代一代传授下来的。五经都各有传授系统,兹以《春秋》三传为例:关于《左传》的传授系统,《经典释文·叙录》说:“左丘明作传,以授曾申,申传卫人吴起,起传其子期,期传楚人铎椒,椒传赵人虞卿,卿传同郡荀卿名况,况传武威(阳武)张苍,苍传洛阳贾谊。”①[唐]陆德明:《经典释文》,抱经堂本。关于《春秋公羊传》的传授,徐彦《春秋公羊传疏》引戴宏之说:“子夏传与公羊高,高传与其子平,平传与其子地,地传与其子敢,敢传与其子寿。至汉景帝时,寿乃与齐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②[汉]公羊寿传、[汉]何休解诂、[唐]徐彦疏:《春秋公羊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页。关于《春秋穀梁传》的传授系统,杨士勋称:“穀梁子,名俶,字元始,一名赤。受经于子夏,为经作传。”③[晋]范宁集解、[唐]杨士勋疏:《春秋穀梁传注疏》,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页。上述《春秋》三传传授系统未必准确无误,但它们经过儒家师徒世代相传,这一点则是无疑的。读者可以从中看到战国诸子在师徒之间传承文献的情形。

战国诸子在文献传播过程中往往存在删述行为。先秦小史、外史只负责保存文献,而不会对文献进行删述。战国各派弟子则有责任和义务对宗师文章进行删述。这里所说的“删述”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弟子后学有责任和义务按照宗师的思想文风从事著述,阐述并发挥宗师的思想学说,如《庄子》中的外篇和杂篇,就是庄子弟子后学之作,其他诸子文集中也有后学的文章,只不过这些弟子后学没有署名权,他们的署名权归于宗师;二是指诸子后学在传播宗师文本过程中,可以根据时代条件的变化和自己的理解,对宗师文本进行增删。战国诸子文章往往不是一次写成,最初文本在进入传播过程之际还不是一个定本,而是由宗师写出初稿,或由宗师口述弟子笔录,然后在传播过程中由弟子后学不断增益和删削,战国诸子很多文章就是在传播、接受、增删、再传播、再接受、再增删的动态过程中不断生成,一部作品之中可能包含有几代甚至十几代传播者的见解。不同时段的同一文本呈现出不同面貌,不同系统传播的同一文本在简序、文字、篇幅甚至思想观点方面也存在差异。对此,竹简本《老子》、帛书本《老子》和王弼本《老子》,郭店简《性自命出》和上博简《性情论》,上博简《民之父母》和今本《礼记·孔子闲居》,郭店简《缁衣》、上博简《缁衣》和今本《礼记·缁衣》,临沂汉简《孙子兵法》和今本《孙子》,临沂汉简《鶡冠子》和今本《鶡冠子》等出土文献和传世文献,都可以作为比较对象,从中可见战国时期文献在传播过程中不断生成的情形。战国诸子后学在文献传播过程中进行删述,这对文献保存有什么意义呢?它的意义在于:加强了诸子后学与他们所传播文献之间的感情联系,因为这些经过删述的文献之中,渗透了诸子后学的精神劳动,从而这些文献再也不仅仅是宗师的作品,同时也是他们自己的作品,他们也是其中的作者之一,文献由此成为他们生命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样,删述不仅加深了诸子后学对文献价值意义的理解,而且极大地提升了他们保存文献的主动性和自觉性。

在传道授业过程中传承文献,这是战国诸子文献保存获得成功的关键。商周春秋时期,道掌握在王侯卿士大夫手里。从春秋末年到战国时期,道从王侯卿士大夫转移到诸子百家手中。严格地说,战国诸子首先想到的不是文献保存,他们的人生目标是传道,文献保存只是他们传道授业的产物。早在春秋末年,老子就提出“道”是宇宙万物的本体。其后孔子鼓励弟子立志求道,《里仁》载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述而》载孔子曰:“志于道。”①[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注疏》,北京大学1999年,第50、85页。道是人生的最高价值,对于立志学道的仁人志士而言,即使是早上闻道晚上死去也是值得的。墨子高举“贵义”大旗,《墨子·耕柱》载墨子曰:“义,天下之良宝也。”《贵义》说:“万事莫贵于义。”②[清]孙诒让:《墨子闲诂》,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259、265,260页。墨子所说的义其实就是道。其他学派也各有自己的道。尽管各派所说的道内涵不同,但道都是各个学派的灵魂。战国士子一旦聚集在某一学派的大纛之下,就意味着对这一学派宗师之道的服膺。对弟子后学而言,宗师的道犹如一盏明灯,照亮了他们的人生道路,使他们平淡寂寞的人生变得那样庄严神圣,那样富有意味,那样充满价值。他们的人生目标、信仰、理想、意义都在道之中,为此他们愿意用自己毕生的精力甚至付出自己宝贵的生命来研习、捍卫、发展、传播这个道。可以不要官爵,可以不要财富,可以失去一切,但是道绝不能丢。《墨子·耕柱》记载了一个小故事:“子墨子使管黔敖,游高石子于卫,卫君致禄甚厚,设之于卿。高石子三朝必尽言,而言无行者,去而之齐。”③[清]孙诒让:《墨子闲诂》,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259、265,260页。在战国,弃官禄而守道者远不止是高石子一人。道不虚行,载道的简帛文献就是战国诸子学者的命根子。无论付出怎样的艰辛,也不管承担多大的风险,他们都要守住载道的文献。秦王朝下令焚书,诸子后学藏书是要付出“弃世”“黥为城旦”代价的,但仍有一批舍生忘死、守道藏书的人,像济南伏生藏书壁中的举动,当时绝不止他一人。我们从《汉书·艺文志》看到,凡是战国诸子百家的重要文献,大体上都传到汉代,诸如《晏子》《子思》《曾子》《漆雕子》《宓子》《景子》《世子》《魏文侯》《李克》《公孙尼子》《孟子》《孙卿子》《芈子》《宁越》《王孙子》《公孙固》《李氏春秋》《董子》《俟子》《徐子》《鲁仲连子》《平原君》《虞氏春秋》《管子》《老子邻氏经传》《老子傅氏经说》《老子徐氏经说》《文子》《姢子》《庄子》《列子》《老成子》《长卢子》《王狄子》《公子牟》《田子》《老莱子》《黔娄子》《宫孙子》《鶡冠子》《黄帝四经》《黄帝铭》《黄帝君臣》《杂黄帝》《孙子》《郑长者》《宋司星子韦》《公梼生终始》《公孙发》《邹子》《邹子终始》《乘丘子》《杜文公》《南公》《容成子》《邹奭子》《闾丘子》《冯促》《将钜子》《周伯》《李子》《商君》《申子》《处子》《慎子》《韩子》《邓析》《尹文子》《公孙龙子》《成公生》《惠子》《尹佚》《田俅子》《我子》《随巢子》《胡非子》《墨子》《苏子》《张子》《庞煖》《国筮子》《五子胥》《子晚子》《由余》《尉缭子》《尸子》《吕氏春秋》等等。我们今天所读到的先秦史书,也都与战国诸子之道有关:如《尚书》《春秋》是作为儒家的经典而被保存下来,《左传》和《国语》被儒家视为《春秋》的“内传”和“外传”,从而被儒家传播并加以保存;《世本》是作为《春秋》的广义传记而得到儒家传习和保存;至于《战国策》,则是战国纵横家的作品。与诸子之道无关的先秦史书全部失传,传世的先秦历史文献都是经过战国诸子的传习。对战国诸子而言,保存文献就是保存他们的“道”和“业”,这为文献真实性提供了根本保证。近年面世的郭店简、上博简、清华简之中,有些竹书可以与传世先秦文献相互参照,这说明流传下来的先秦古书都是真本。

汉兴以后,废除挟书律,广开献书之路,一大批诸子后学收藏的文献重见天日。《汉书·艺文志》著录东汉以前的图书,分为六略三十八种,凡五百九十六家,一万三千二百六十九卷。除了秦朝和西汉图书之外,其余先秦文献差不多都是由战国诸子百家保存下来的。

三、战国诸子文献保存的学术影响

战国诸子的文献保存是有选择的,他们保存的文献为汉以后的文献分类提供了依据。《周礼》所载先秦小史、外史的文献分类是“邦国之志”、“四方之志”和“三皇五帝之书”,多为历史文献和礼乐典章制度。由于先秦史官所藏文献几尽毁灭,传到汉代的先秦文献基本上是出自战国诸子后学,因此汉代文献分类就只能依据战国诸子所保存的文献。班固据刘歆《七略》而作《汉书·艺文志》,将流传到汉代的古今文献分为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六类。六类之中,“六艺略”是战国以来儒家传习的六经文献,只是由于儒家经典在汉代被尊为统治思想,才将其单立一类,居于六类之首;“诸子略”本应成为主体,但刘歆、班固在尊经思想指导之下,将“诸子略”视为“六艺略”的支流;战国兵家本来是诸子百家中的一家,刘歆、班固将兵家文献单立一类为“兵书略”;“诗赋略”收录战国南楚屈原、宋玉以及汉代诗赋作品,而屈原、宋玉可以视为战国士人中的一部分;“术数”、“方技”属于神秘文化典籍,它们的作者应该与战国阴阳五行家有关,冯友兰先生在《中国哲学简史》中,将术数与阴阳家放在一起论述。所以《汉书·艺文志》所载六类文献,其主体基本上都是战国诸子百家保存的文献。后来《隋书·经籍志》在《汉书·艺文志》六类分类法基础上,将文献分为经、史、子、集四部,此后四部分类法便成为中国封建时代的图书分类法。

战国诸子百家的文献保存对此后中国政治文化学术发展方向也有重要影响。每个时代的文化创造当然离不开当时现实,但传统也是文化创造中不可或缺的因素。文献是文化传统的载体,不同的文献承载不同的文化传统,而不同的文化传统又会对此后的文化创造给予不同的制约,在中国这样一个重视传统、宗经征圣的国度,尤其如此。我们难以设想,如果先秦史官保存的文献与战国诸子百家保存的文献都能得以传世,如果《三坟》《五典》《八索》《九丘》之类的文献能够传到汉代,那么汉代以及汉以后的文化将会是怎么一个样子。但是历史不能假设,历史事实是先秦史官系统所保存的文献丧失殆尽,传到汉代的是战国诸子百家保存的文献。那么,汉代以及汉以后的文化创造就只能在战国诸子百家保存的文献基础之上进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战国诸子所保存的不仅是文献古籍,同时他们所保存的是一种经由战国诸子目光选择的历史文化传统。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太史公在《史记》中论载的以黄帝为中华民族始祖的历史观,其文献依据就是出于《大戴礼记·五帝德》《帝系》等儒家典籍。战国诸子百家所保存下来的文献,经过汉代政治文化学术界的选择,形成了以儒家传授的六经为主干、以百家学说为补充的文化学术格局。《汉书·艺文志》说:“若能修六艺之术,而观此九家之言,舍短取长,则可以通万方之略矣。”①[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注:《汉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746页。汉以后的政治文化学术创造正是如此。

【责任编辑:杨海文;责任校对:杨海文,许玉兰】

B22

A

1000-9639(2012)04-0134-06

2012—02—28

广东省社科规划项目“传播在战国文学发展中的地位”(项目批准号GD10CZ05);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人才引进项目“先秦散文研究”

陈桐生(1955—),男,安徽桐城人,文学博士,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中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广州510420)。

猜你喜欢
宗师史官诸子
广汽传祺新一代M8豪华MPV宗师系列
棍法宗师
周文疲弊与诸子起源——论牟宗三的诸子起源说
先秦诸子谈大小
近代学人对古代“史官”之阐释
尊严
报界宗师张季鸾学术研讨会在榆林举行
黑带的含义
用生命去写历史
冯远古代人物画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