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金陵十二钗判词的翻译看《红楼梦》两种俄译本的得失*

2012-01-23 04:00:32高玉海
关键词:判词典故新旧

高玉海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红楼梦》中的金陵十二钗判词是指小说第五回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所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副以及又副册上的14首带画的诗词。这14首人物判词预示着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和发展变化的命运,对理解小说人物思想乃至对全书情节的构思都起到重要的作用。然而,由于东西方语言符号的巨大差异,使得《红楼梦》这些诗词在翻译成外文之后,难以准确地传达诗词蕴含的丰富的信息,往往使读者不知所云,甚至把原文含义译得面目全非。本文通过《红楼梦》两种俄译本对于这14首判词的译文比较,分析近半个世纪以来俄苏译者对《红楼梦》诗词的认知变化以及在翻译过程中的不断探索。

一、新译本对判词翻译得更为确切

《红楼梦》两种俄译本前后相距近半个世纪,小说中诗词的翻译者不同,对诗词的理解和翻译也不尽相同,相对而言,后出转精。《红楼梦》新译本在金陵十二钗判词的俄译准确程度和技巧方面比旧译本更为精确,对小说人物命运的理解也更为准确,例如在《晴雯》判词中“风流灵巧招人怨”①句子,新旧译本翻译如下:

旧译本把“怨”译作“злость”,为“愤怒、愤恨”之意;新译本则改为“ропот”,则有“怨恨、口舌”之意,后者显然更能准确地表达小说中晴雯因面貌姣好、口齿伶俐而遭人嫉恨,终因小人口舌陷害而被逐出贾府,悲惨地死去的意思。

中外文的翻译,专有名词往往不易精确翻译出来,金陵十二钗判词在一些专有名词俄译方面,新译本也比旧译本有所改进,例如《探春》判词中“清明涕送江边望”句,这里的“清明”即指中国农历的清明节,试看新旧译本的翻译:

旧译本对“清明”用的是专有名词的音译方法,读者尽管根据“праздник”的意思能够理解为这是一个节日,但这个节日的具体含义则完全没有译出;新译本译为“День поминовенья”,增加了对清明节“悼念、纪念”之含义的翻译,则更准确地传达出这个传统节日的深刻内涵,即对往事纪念、对故人悼念的日子,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读者对贾探春远嫁命运的理解。

此外,新译本在诗词翻译技巧上也有其独到之处,比如,新译本运用了诗词翻译方法中所谓“倒译法”,如《袭人》判词前两句“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两句,新旧译本分别译为:

小说中这两句诗句顺序是因诗词韵脚的需要而定的,实质上“似桂如兰”蕴含着袭人的名字在先。旧译本按照原文顺序先译出“温柔和顺”,再译出“似桂如兰”,用词皆准确无误,但先言袭人之性格,再言其姓名,这种译法不如新译本的倒译法;新译本先译出第二句“似桂如兰”,然后译出“温柔和顺”,更准确地传达出两句判词的因果关系,也更符合读者的阅读和理解习惯。

二、新译本对疑难词语的补充注解

金陵十二钗判词是《红楼梦》人物情节的重要组成部分,作者往往运用传说典故、字谜、暗示等手法,这些词语翻译成精确对等的俄文实属不易。《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判词中多处运用典故,这既是中国古典诗词常用的艺术手法,也是曹雪芹含蓄隐喻小说中人物性格或命运的修辞技巧,而典故的俄译往往难以尽如人意,试看新旧译本对《黛玉、宝钗》判词中“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两句的翻译:

旧译本据原文字面意思译出,“值得叹息的是具有美德的品格,祝愿的是歌咏杨树绒毛的才华”,但无法准确表现出这两句诗歌的深刻含义;而新译本译出“织布机的沉默”和“远逝的话语”,本身就带有言外之意,然后在文后加上两个详细注解,解释“乐羊子妻”和“谢道韫”两个典故,如果读者阅读了注解,就会很准确地理解判词对薛宝钗、林黛玉性格命运的暗示。再看《迎春》判词中的两句——“子系中山狼”、“一载赴黄粱”新旧译本的翻译:

旧译本对“中山狼”采用音译手法,把“黄粱梦”译为“简单的梦”,均未译出这两个典故的丰富内涵;新译本对“中山狼”音译后加以注解,把“黄粱梦”译为“谷子没有烧熟”,也用注解补充,这样以注解的方式弥补正文翻译的不足,比旧译更为详尽、丰富。此外,《红楼梦》判词中也有少量的宗教词语,最多的就是小说作者对佛教词语的运用,对这些佛教用语的翻译也是比较困难的。如《妙玉》判词“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两句,句中“洁”、“空”均指佛教中的“六根清净”和“四大皆空”,试看新旧译本对“云空未必空”的翻译:

旧译本把“空”译为“徒劳地、白白地”,新译本译作“空幻、空虚”,应该说后者更接近《妙玉》判词的原意。相对而言,译者对比较常见的宗教词语的翻译则比较准确,如《惜春》判词中“独卧青灯古佛旁”句的翻译:

旧译本译作“只好躺在昏暗的灯光的佛像旁边”,新译本译作“突然发现躺在褪色的灯光的佛像旁边”,新旧译本把“古佛”一词均译为“Будды”,对佛教专有名词的把握均很准确。

三、新旧译本对判词修辞手法翻译的得失

《红楼梦》的艺术以含蓄而著称,这种含蓄艺术在小说诗词中最能体现出来,十二钗判词常常运用各种修辞手法暗示人物的命运或事件的发展变化,尤其大量运用谐音、拆字、典故等修辞手段,而这些修辞手法的意义在俄译过程中或部分被译出,或全部没有译出,这也是汉语文学在翻译成外文过程中的难题。金陵十二钗判词在俄译过程中也是如此,让我们比较一下新旧两种译本是如何处理这些修辞手法的。首先是“谐音”修辞,试看《黛玉、宝钗》判词中两句:“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的翻译:

旧译本采用直译法,译为“玉制的腰带在树林里挂着,金制的簪子在雪地里埋着”,这样翻译在字面意思上完全正确,但对判词中“玉带林”隐喻林黛玉的名字,“金簪雪”隐喻薛宝钗的名字则完全没有译出来。新译本译为“玉制的腰带在森林的树枝上很孤单,金制的簪子在雪地里深深地埋着”,俄语中“одичать”具有“孤僻、孤单”的意思,比之旧译本更能表现林黛玉的孤僻性格,但翻译在总体上仍无法译出判词对林黛玉、薛宝钗姓名的隐喻。新译本为了弥补这种直译所无法传达的文本原意之不足,以注解的方式弥补了缺憾,注释为“表达她失去家庭的痛苦,消除了幻想,薛宝钗名字是宝贝的金簪在雪地里埋着”,这样注解也差强人意了。这样的谐音修辞再如《李纨》判词中第一句“桃李春风结子完”,新旧译本译为:

首先,“桃李”旧译本译作“李子花和桃花”,新译本译作“桃花和梨花”,新译本没有译出“李子”,而“李”恰好是判词主人公李纨的姓氏,新译本不如旧译本准确。至于判词中的“结子完”,新旧译本均无法译出诗中隐喻李纨的“纨”字了,新译本仍以注解方式弥补译文之不足。

众所周知,《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判词中除了运用典故、谐音等修辞手法之外,还多处运用汉语(汉字)独特的拆字手法,借以传达出文字本身之外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例如在《香菱》判词中“自从两地生孤木”句子,写出了香菱的命运因后来薛蟠之妻夏金桂的出现而香消玉损,句中“两地生孤木”隐含着一个“桂”字,试看新旧俄译本对此句的译文:

旧译本直译为“两个土地一起出现,而树木只有一个”,俄语读者如果对汉字不是非常熟悉,是根本无从想到什么“桂”字的,判词的意义大为削弱;新译本译为“无论是百合花还是莲花都是同一个命运”,尽管译者极力把原诗句的含义形象译出,但事实上俄语的意义更加模糊,对此,译者巧妙地采用注解来补充,解释为“芬芳的百合花和美丽的莲花象征着一个女子的命运,百合花指的是香菱,香菱的另一个名字是英莲”。类似的情况还有《王熙凤》判词中第三句“一从二令三人木”,新旧译本分别译为:

旧译本译为“首先是听从,其次是命令,第三则是某人在树木旁边”,这是直译法,根本无法传达出判词隐喻的拆字谜语的含义。新译本翻译为“一个是任性的,另一个是听从的,以后一个人在树木边上”,尽管比之旧译,新译者似乎更想表达出判词的隐喻含义,但对俄语读者来说仍是如坠云雾之中。与上述例句相同,新译本也以注解的方式对俄语没有译出的意义做了补充说明,注解为“一个树木与人的结合构成一个新的文字(休),这个字的含义为离开或离婚”。

判词中或用典故,或用字谜,而如果判词中既有典故又有字谜,则对翻译者更是难上加难了,《红楼梦》判词中即有这种情形,典型的例子如《王熙凤》判词中的第一句“凡鸟偏从末世来”,句中“凡鸟”两个字是一个涉及到拆字法的古代典故,新旧译本译文如下:

旧译本直译为“平凡的鸟,但它总是出现在恶劣的年代”,这是什么鸟?对于俄语读者来说实在是摸不到头脑了;新译本译为“关于平凡的鸟”,则提醒读者这是关于一个鸟的典故,后面译为“你总是在灾难的年代飞到这个世上”,全句又用了两个注释对词语典故进行补充,先是补充“凡鸟”是暗示“凡”和“鸟”组成“凤凰”的“凤”字,然后解释“带来灾难”是暗指“大家庭的衰败”。

综上可见,新旧译本对于《红楼梦》判词中的谐音、拆字、典故等修辞手法在翻译技巧上均无法找到放之四海皆准的手法,而新译本常常用附加注解的方法弥补俄译过程中对于汉语诗词含义上的损伤,这种弥补也可以认为是后出转精了。

四、新旧译本因《红楼梦》底本错误而导致翻译上的缺失

《红楼梦》版本复杂之程度堪称中国古典小说版本之最了,任何外文翻译本均要有一个基本的参照底本,《红楼梦》的俄译本也存在由于翻译本的底本问题所带来的对判词的错误理解和翻译。1958年出版的俄译本《红楼梦》采用的是清乾隆五十六年(1792)程伟元和高鹗整理的120回全本,即学术界通称的“程乙本”,而由此本错误导致的翻译问题也自然存在。按理说,1995年翻译的《红楼梦》完全具备参照《红楼梦》通行的人民文学出版社整理本的条件,遗憾的是在1995年的新译本《红楼梦》中对版本导致的错误未能改变一二,这方面的缺失在十二钗判词的俄译上有所体现。例如《探春》判词中第一句通行本为“才自精明志自高”,程乙本将“精明”误作“清明”。新旧译本俄译为:

旧译本译为“明亮”、“精细”,新译本译为“清洁、精细”,均据判词中“清明”的字面意思译出,而“清明”一词用来形容贾探春的才华并不确切,况且“清明”又与《探春》判词中第三句“清明涕送江边望”重复,显然应为“精明”之误,《红楼梦》其他版本多做“精明”,俄文翻译者没有能够注意到《红楼梦》版本问题而致使误译。类似的情况还有《巧姐》判词中“偶因济刘氏”句,程乙本“刘氏”误作“村妇”,“刘氏”指小说中的刘姥姥,“村妇”不但没有明确刘姥姥姓氏,而且也削弱了原判词的文雅程度。新旧译本译为:

旧译本译作“女子在农村得到某人的帮助”,新译本译作“妇女在农村得到关怀和照顾”,均据中文“农妇”译出,而《红楼梦》除程乙本外,其他版本多做“刘氏”,点明刘姥姥的姓氏,新旧译文都没有译出“刘氏”这一重要信息。

如果说上述两个地方对原词含义理解影响还不算太大,那么《秦可卿》的判词中“情天情海幻情身”句,因版本问题就直接影响到对判词的正确理解了,此句中“幻情身”,程乙本误作“幻情深”。新旧译本译为:

旧译本把“幻情深”直译为“温情幻想到深处”,新译本译为“不要把眼前享乐夸大到很深的程度”,新旧译本都据原词译出“深”字,而《红楼梦》原词“幻情身”是照应小说中“太虚幻境”的神话故事,“幻情身”暗示出幻境与现实、亦真亦幻的故事情节。因此,程乙本与通行本的一字之差大大削弱了《红楼梦》诗词的美学境界,而俄文翻译就更难以传达出这种意境了。

通过上面对新译和旧译的比较,可以看出多为新译本比旧译本或略有改进、后出转精,或各具千秋、不相上下。其实,新译本并非毫无逊色于旧译本,在局部翻译水平上新译本也有不及旧译本之处,例如《元春》判词中第三句“三春争及初春景,”这里的“三春”显然指小说中贾家四姐妹中的另外三个姑娘,即贾迎春、贾探春和贾惜春,全句的意思是说贾家另外三个姐妹均比不上贾元春贵为皇妃的显荣地位,而新旧译本将此句分别译为:

旧译本译为“三个春季比不上第一个春季”,如果读者了解每一个春季代表贾家的小姐,则大体译出了贾迎春、贾探春、贾惜春三姐妹无法与姐姐贾元春的荣华富贵相比。而新译本译为“过去的春天无法返回三春的光芒”,意思更加模糊不清。相对而言,旧译反倒更接近原意。事实上,《红楼梦》十二钗判词中“三春”一词出现过两次,意义则完全一样,在《惜春》判词中有“堪破三春景不长”句,即指贾家四小姐贾惜春在目睹贾家衰败景象之后,看透了姐姐贾元春、贾迎春、贾探春的悲剧命运,决意出家为尼,这里“三春”指的就是贾惜春的三个姐姐,新旧译本译为:

旧译本译为“她知道:三个其他的春天都不会长久地开花”,新译本译为“她明白:三个春天的辉煌过去了就不会再回来了”,这里新旧译本都译出了小说中贾惜春看透了三个姐姐的命运遭际,决意出家为尼的结局,译者对《惜春》判词理解准确无误,而新译者对《元春》判词理解有误。

综上所述,《红楼梦》两种俄译本对金陵十二钗判词的翻译同中见异,90年代的新译本在50年代旧译本的基础上有了很大的改进,无论在具体词语,还是在修辞手法方面,而且更多地采用文后注解手段弥补俄译的不足。当然,新译本也存在不足,这也说明《红楼梦》作为中国古典文学的巅峰之作,在俄译道路上也是值得不断探索的。

注释:

①参见曹雪芹的《红楼梦》第五回,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以下中文引文,均同此注。

②参见В·А·帕纳秀克、Л·Н·孟列夫翻译的《红楼梦》第五回,莫斯科:文学艺术出版社,1958年。以下“旧译”引文,均同此注。

③参见В·А·帕纳秀克、И·С·戈卢别夫翻译的《红楼梦》第五回,莫斯科:拉多米尔科学出版中心,1995年。以下“新译”引文,均同此注。

猜你喜欢
判词典故新旧
悬壶济世典故的由来
耕读事 新旧人
海峡姐妹(2020年10期)2020-10-28 08:08:06
汉诗和译的文体研究——以《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判词”为例
时代人物(2019年29期)2019-11-25 01:35:22
新旧全球化
英语文摘(2019年6期)2019-09-18 01:49:16
读成语典故偶得六首
岷峨诗稿(2019年4期)2019-04-20 09:01:58
新旧桂系决裂之变
文史春秋(2017年9期)2017-12-19 12:32:24
艺术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好坏之别
艺术品鉴(2017年11期)2017-04-23 05:18:02
七夕节有什么典故呢
论我国古代判词中的传统诉讼文化
人间(2015年11期)2016-01-09 13:12:58
浅议中国古代判词
文教资料(2014年36期)2014-03-06 05:3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