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伟
在中国小说史上,《世说新语》(以下简称《世说》)可谓辑缀、点化杂碎“旧闻”而成就自家“新说”的宏大体系与独特风貌的百代典范①《世说》“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多“纂缉旧文,非由自造”者(参看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45—53页),但其所成就之“世说体”,后世虽仿撰者众,鲜见堪与比肩之作。,其创造性地继承特重体现思想意义、视文献目录为书籍内容之“眼”的编类传统②关于书籍编目由无意识到有意识的历史演变,可参看余嘉锡的《目录学发微》(《余嘉锡著作集》,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38—39页);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开篇即提到目录为学中第一要事(北京:中国书店,1987年)。。以儒家思想为主导,精心创设全书36门目录,并借鉴孔门“四科”模式及注重书籍开篇内容的压卷意义的编排与创作传统③首重开篇为中国古代编辑学的重要传统。如孔子就注重《春秋》开篇首条鲁哀公元年“王正月”和《诗经》首篇“关雎”等的微言大义;孔门弟子编辑《论语》也注重以“学而”首条压卷。这方面古今论述颇多,兹不赘述。,形成了以前4门与各门首条为统摄的两大创作特色:其一,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前4门为“经”,与后32门前后发明、“经”“纬”对照①参傅锡壬:《世说四科对论语四科的因袭与嬗变》,《淡江学报》1974年第12卷。;其二,以各门首条为“经”,与各门内其他叙事材料前后发明、“经”“纬”对照。故深入研究前4门与各门首条的“范式”意义,乃是体认撰者的思想高度与创作理念、提纲挈领地把握《世说》各门及全书的思想意义与结构意义的重要途径。但遗憾的是,前一特色久为学界所公认,后一创作特色尚未得到应有的关注,有机结合的研究尤为少见。
要结合两大创作特色以进行全面系统研究,首先需要解决的课题就是:《世说》是否真正存在所谓首条“范式”呢?对此,“言语”门首条最具“归谬”反证的重要价值。如前所说,《世说》撰者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借助“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前4门来彰显对全书的“范式”意义,《论语·先进》对“四科”的分类,正分别以孔门典范人物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宰我、子贡,冉有、季路,子游、子夏等为代表。《世说》前4门既参照如此模式,自然也以相关典范人物及其叙事为主,如果《世说》确以首条为“范式”,必当更加重视突出前4门首条人物及叙事的“范式”意义②汉末魏晋时代,盛行人物识鉴、品藻之风,《世说》专设“赏誉”、“识鉴”、“品藻”3门予以表现。品藻即须明高下,定差品,以各门首条人物及叙事表现对其所在门的“范式”意义,也当受到明高下、定差品的品藻方法的影响。。循此以观“德行”、“政事”、“文学”3门,撰者这样做的创作意图显而易见:《世说》以汉末魏晋文化时代为表现主体,以东汉晚末期作为汉末魏晋文化时代的真正起点(说详后),故被分别选为首条人物的陈蕃、陈寔、郑玄等人,其在东汉晚末期的政治、文化领域,无不具有权威地位或重要影响力;入选首条的叙事材料,不仅体现了这些人物的典型风格,也在其所在门叙事材料中具有重要发始意义和典范作用③“德行”首条表彰“言为士则,行为士范”的陈蕃;“政事”首条表彰陈寔施政首重“忠”“孝”,并以前3条系列方式褒扬其为政风范;“文学”首条记郑玄被学术领袖马融誉为“礼”“乐”化身,并以才能超越马融而遭其忌恨迫害,前3条都是记载其卓越的“文学”成就与影响。此外,“赏誉”也以陈蕃为首条人物,在“赏誉”第3条和“品藻”首条,陈蕃都是被赏誉、品藻的典型;“德行”的第6—8条也以系列方式褒扬陈寔及其二子,“言语”第6条、“方正”与“夙慧”首条、“品藻”第6条,都涉及陈寔。可见,虽然不无艺术加工,但对入选“德行”、“政事”、“文学”首条的人物与事迹,撰者显然有过全面研究。关于各门首条与《世说》关系问题,笔者另有系列专文详论。。“言语”门仅位次于“德行”,《世说》又以精粹之言为“眼”,以“说”为书名,是“清谈之书”、“言谈之林薮”④参看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第250—251页;范子烨:《世说新语研究》,哈尔滨: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4页;杨勇:《世说新语校笺》,台北:正文书局,2000年;唐翼明:《魏晋清谈》,台北:三民书局,1970年;复旦大学:《中国文学史》,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王能宪:《世说新语研究》,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97—222页。,撰者对“言语”的实际重视程度,甚至还超过了“德行”(说详后)。按说撰者尤当高度重视对“言语”首条的选择,故其以边让见袁阆叙事为“言语”门首条⑤“言语”门首条全文仅51字:“边文礼见袁奉高,失次序。奉高曰:‘昔尧聘许由,面无怍色,先生何为颠倒衣裳?’文礼答曰:‘明府初临,尧德未彰,是以贱民颠倒衣裳耳。’”,未免有些出人意想:与《世说》较多选收陈蕃、陈寔、郑玄等人的叙事材料相比,见袁阆是惟一一条关涉边让的叙事材料;边让不仅属于这三人的晚辈,其所具有的位望和影响,似乎也难与这三人相提并论。那么,“言语”门首条,是否真正符合对全门具有“范式”意义的标准呢?是见袁阆叙事材料最符合首条选择标准,而使《世说》在选择边让其人时,不再坚持有无权威地位与重要影响力标准,还是我们对边让的认识,其实是有所偏差的?抑或所谓《世说》首条“范式”只是一个伪命题?边让见袁阆叙事究竟有何等价值?要解决这些问题,就不能不深入、系统考察:作者究竟有着怎样的创作理念?“言语”门及其首条与前4门中其他3门及其首条的关系究竟为何?与汉末魏晋时代“言语”文化的关系究竟为何?边让其人和原型故事与“言语”门首条及门内其他叙事材料的关系究竟为何?围绕着对这些问题的全面探讨,本文尝试考论《世说》首条“范式”与“言语”门的关系,析论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的“范式”意义,力求更为全面深入地体认、把握撰者的特定文化价值观念与创作理念,并发显《世说》以前4门及前4门首条的“范式”意义为统摄,对认知东汉晚末期文化作为汉末魏晋文化时代的真正起点和有机组成部分的重要意义。
先从“言语”门的编排体例契入,考论《世说》是否真正存在首条“范式”问题。
按“言语”门以边让见袁阆叙事开头,以谢灵运叙事作结①谢灵运条记谢与隐士孔淳之的交锋“言语”,根据沈约《宋书》孔淳之本传的记载,孔淳之于元嘉初隐上虞山[也可参看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59页的论述],可知谢、孔交往是在刘宋元嘉时代。,共择取东汉晚末期迄于刘宋元嘉时代政治、文化活动与人际交往的“言语”叙事材料108条,并以时间先后为序,分为几个时段:东汉晚末期;三国西晋;两晋之交;东晋迄于刘宋元嘉时期。各时段中又大致以年龄为序,先幼后长,对能够确定具体年龄的,一般都专门予以指出。具体来看,各时段中以属东汉晚末期的前10条贯彻年龄标准最为严格。除首条边让年龄未记,第2—5条均明确标示人物年龄是在10岁或10岁以下②第2条徐稚9岁,第3条孔融10岁,第4条孔融二子分别为6岁、5岁,第5条孔融二子分别为9岁、8岁。。第6—7条虽未明确写出年龄,但可认定是在18岁以前③第7条记陈寔子陈纪,第8条记荀氏后代八龙中最为突出的荀爽。。第8—10条,祢衡25岁④参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上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328—330页。,庞统约18岁,刘桢则难以定其年龄⑤虽不绝对化,但前10条中相近各条之间,所记人物年龄也明显接近。复核今所可能通过史料证明的年龄材料,如孔融及其后代等的年龄,大致都是属实的。。自11条始属三国西晋,第11—12条记钟毓、钟会儿时之事⑥前条笼统写2人为13岁,未予区别,后一条写为“小时”,亦应在13岁以前。陆侃如认为13岁者应为钟毓,参见陆侃如:《中古文学系年》下册,第478页。,然后及于成人叙事。第32—34条记卫玠、顾和、贺循三位少年才俊,属两晋之交的过江人物。第49—51条,前两条记孙盛二子⑦第49条记为8岁、9岁,第50条刘孝标注引《孙放别传》指明为孙放8岁时事。,后条记顾和二孙⑧张玄之9岁,顾敷7岁。,然后及于其他东晋人物。越到后面,年龄特征越不明显,关涉年龄的“言语”叙事,也渐呈现与其他“言语”叙事类型交叉汇集现象。
由上可证,《世说》“言语”门编排体例也严谨有序,明显存在时间与年龄两个序列特点。由此正可延伸思考与“言语”首条选择标准密切相关的两大问题:其一,“言语”门以首条居于其门内叙事时间序列之首的特定编排,与《世说》全书关于时间序列的编排体例究竟有何关系?其二,“言语”门首条与注重年龄,尤其是凸显早慧“言语”的门内叙事材料究竟有何关系?
就时间序列编排而言,《世说》撰者在收录、纂集《世说》叙事材料时,对如何划定选材的时间范围与时序编排,显然有其通盘考虑。尽管《世说》各门的时间上下限不尽一致,如第19门“贤媛”始于秦末陈婴之母,第6门“规箴”始于汉武时代的东方朔,下限如“言语”门,则延伸到了谢灵运在刘宋元嘉时期的叙事材料,但大致是以东汉晚末期党人清流和魏晋风流人物叙事为主体。撰者以“世”作为其书名,应该就是强调汉末魏晋特定文化时代与《世说》一书的密切关系。陈寅恪曾提出《世说》时间下限的意义在先,余英时提出《世说》时间上限的意义在后⑨参见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80页;余英时:《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潮》,《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307页。,合观两说正可概见:视汉末魏晋为一名副其实之“世”(10)关于《世说》以时间先后为序的具体编排,参见范子烨《世说新语研究》第11—23页的相关论述,兹不赘述。。以时间先后为序,严谨构建宏大叙事系统,完整表现一个属于特定的重要前“世”文化时代,就是《世说》撰者的创作重心所在。由此以观“言语”门,其所选首条为东汉晚末期边让见袁阆叙事,最后一条虽延伸到刘宋元嘉时代,倒数第二条桓玄叙事却仍属于东晋时代,故关涉谢灵运的“言语”叙事虽深得魏晋风度神韵,实为惟一例外。《世说》撰者身处刘宋时代,而破例收录此条本朝叙事材料,极可能是为了寄寓某种深隐的政治文化关切①沈约《宋书》刘义庆本传记其以世路艰难,中年不复乘马。可参考周一良《〈世说新语〉和撰者刘义庆的考察》的相关论述,《中国哲学史研究》1981年第1期;《魏晋南北朝史札记》之《刘义庆传之“世路艰难”与“不复乘马”》一文,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159—161页。,故“言语”门无疑也是以汉末魏晋人物叙事为主体,并按时间先后有序编排的。
但问题接踵而来:如前所论,边让虽为东汉晚末期人物,却属于陈蕃、陈寔、郑玄等人的晚辈,其位望与影响也似乎难以与之相提并论,以边让叙事作为首条是否恰当?显然,撰者这样做并非不重视“言语”门。其高度重视“言语”门,毋庸置疑。一是“四科”模式中“言语”仅次于“德行”,显示孔门高度重视“言语”,撰者既以之为参照,没有理由不重视前4门中的“言语”。二是尽管《世说》各门所收叙事材料多寡不一,但收录百条以上的,仅有“言语”、“文学”、“赏誉”等寥寥数门。而在前4门中,首门“德行”仅收47条叙事材料,“政事”仅收26条,“文学”收104条,“言语”竟然多达108条。这种高度重视“文学”,尤其是“言语”的情形,让人联想到刘勰《文心雕龙》尊“经”征“圣”而实际以“文学”为重。三是“言语”门编排体例既严谨有序,怎会反而随意选择首条?这也证明:边让叙事或许给人造成不尽典型的表象,但特重“言语”门而以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作为首条,绝非随意而为,故反而应该高度重视撰者如此选择的深层创作动因。
就年龄序列编排而言,如上所述,“言语”门大致以年龄为序,先幼后长,尤其最注重年龄标准的前10条,第2—5条的人物年龄还在10岁或以下,而作为首条的边让叙事,并不符合如此年龄标准:以汉代职官制度成例,10岁以下的边让难有见袁阆的机缘,即便有这种机缘,也绝不可能涉及边让仕进的话语②汉代15岁以前不任事,难与成年人相提并论。详参王子今:《两汉的少年吏》,《文史》2000年第2期。;在10岁至27岁以前,边让也不大可能谒见袁阆③详见拙文:《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的时间与真相蠡测》,《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世说》撰者对此也应是明了的。当然,由《后汉书》仅简略记载边让本事,并惋惜其“文多不传”,可知至刘宋时代,有关边让的史料已多有散佚,因此而不能确知边让见袁阆时的年龄,这种可能性不能完全排除。但即便如此,其总会关注:本条关涉仕进“言语”,与孔融等的早慧“言语”有实质性差异。据此,就可排除以早慧而将本条作为首条的因素。那么,这同时是否也就意味着:将居于“言语”门首条的边让叙事,与门内,尤其前10条自成年龄序列的其他条目明显区分,正是为了暗示此条具有独特意义?如果真是这样,即其不被用来彰显为撰者所重的早慧“言语”,那是要突出怎样的独特意义呢?
要真正解答上述两大问题,就必须立足于汉末魏晋文化时代的宏大背景,全面、深入考察汉末魏晋“言语”文化的基本特征以及撰者的特定文化价值观念、创作理念与边让其人及见袁阆叙事的关系。
就东汉晚末期迄于魏晋时代“言语”文化的特定样态来看,大体说来,学界对汉末魏晋时代是中国历史上重要的语言文化时代,没有什么异议。理性语言及哲学思维的发达,甚至使其成为继春秋战国之后的第二度哲学时代④参宗白华:《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77—192页。。而汉末迄于魏晋时代“言语”文化的流变,其实也有明显轨迹可寻,以东汉晚末期桓、灵时代党人清议政治文化运动为主导的“言语”,无疑是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真正起点。概括而言,这一起点凸显了两大方面的特征:一方面,以反对宦官黑暗政治为指归,党人清议运动的崛起与发展,集结了整个社会层面的政治道德理性批判力量,群体性的激浊扬清、褒是贬非,不仅凸显了“言语”尚“气”重“理”,乃至以“言语”作为犀利战斗武器的功用,也使“言语”的其他功用得到空前拓展、加强;另一方面,党人清议也直接催生了以重“理”崇“情”为特色的“言语”文化审美活动,其向政治社会文化生活与日常百用的拓展、渗透,就使“理”“情”交融不仅成为“言语”审美的重要表征,也成为诞育新型审美人格理念、形象,体现“人的自觉”的重要标志。正是由此起点发展演变,魏晋时代才能够由“英雄”崇拜代替“圣贤”崇拜①参拙著《魏晋文化与文学论考》首篇《中国古典“英雄”概念的生成》,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42页。,转向超道德的、非功利的纯粹审美境界追求,使“人的自觉”臻于内在化、本我化新高度,魏晋时代也因之成为名副其实的重要“言语”文化时代:一方面,魏晋时代凸显了以三“玄”哲学为主导的、具有鲜明理性主义特征的“言语”;另一方面,也将重“理”崇“情”、重文化审美与“玄”理深刻交融渗透的“言语”文化发扬到极致,使之成为展现魏晋“人的自觉”新高度的重要标尺。质言之,汉末魏晋作为“言语”文化时代的突出表征,就是紧扣“言语”与“人”的本质关系,使“言语”真正成为探寻、思考、表现“人”的本质精神和审美价值的重要载体②关于“言语”与时代文化的关系问题,也可参看[美]爱德华·萨丕尔著,陆卓元译:《语言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64年;[瑞士]雅各布·布克哈特著,何新译:《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371—377页。。
明白了汉末魏晋作为重要“言语”文化时代的基本特征,再结合撰者的特定文化价值观念、创作理念,考察其高度重视以“言语”门博选繁富“言语”叙事材料,却不以桓、灵时代其他类型“言语”作为首条,而是精心选择边让及其见袁阆的“言语”叙事,就会发现其的确独具高远慧眼。
第一,正是由于对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特质与流变有着深刻体认与把握,故撰者虽处于紧接汉末魏晋的刘宋时代,却不为这种近世观照距离所囿,而是更为强化了专立“言语”门博收如此“言语”文化时代叙事材料和高度重视首条选择的创作意识,并将完整表现一个特殊而重要的“言语”文化时代,作为“言语”门的创作重心所在。故其将对首条人物时代的选择,划定到作为汉末魏晋“言语”时代真正起点的桓、灵时代,而不是如有些门是选在更早的时间范围,如本文前举的“贤媛”门与“规箴”门;或选在更晚的时间范围,如“雅量”门以三国东吴顾雍叙事为首条。而当其从作为汉末魏晋“言语”真正起点的桓、灵时代人物“言语”中选择首条材料时,虽注重体现发始时段意义,却不过分拘于发始时段内叙事材料所关涉的时间与年龄先后,优先考虑的乃是:既能彰显真正体现党人清议的理性主义精神实质,又能代表由对外在道德、功业欲求,转向自觉追求人的内在本质精神与审美价值,并体现如此新型审美人格理念与形象的“言语”典范人物及其叙事材料。同时,尽管古人有首重发始的思维习惯,即便后出转精,仍以先发为高,但在具体选择首条时,撰者仍会高度重视其与魏晋“言语”文化本质精神的气脉贯通、前后辉映。
第二,借鉴“四科”模式,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构建全书前4门,这无疑彰显了撰者立足刘宋而以儒家思想观念统摄汉末魏晋文化叙事的创作理念。对“言语”门首条的选择也与此同调。撰者在注重凸显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本质精神的同时,一方面,依据儒家“四科”标准,注重以“言语”首条人物及其叙事体现与“德行”、“政事”、“文学”的有机契合,体现与其他3门及其首条的呼应互补;另一方面,也注重以儒家思想与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本质精神的契合。
质言之,《世说》撰者实际是将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与全面彰显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本质精神有机结合,作为选择“言语”首条人物及其叙事材料的根本标准。准此,则其不以桓、灵时代其他“言语”类型人物及其叙事为首条,而是以边让其人与见袁阆叙事,彰显对“言语”门的重要“范式”意义,就成为理所当然之事。
先由讨论《世说》“言语”首条何以不选桓、灵时代其他类型的人物及其叙事契入。
如前所论,以东汉晚末桓、灵时期党人清议为主导的“言语”,是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真正起点。故作为党人清议领袖与中坚的“三君八俊”等,无疑也是形塑、主导政治道德理性批判“言语”的权威群体。《世说》首门所选首条人物陈蕃正是“三君”中人,并且就所起的实际作用而言,实为“三君”之第一人①“三君”之中,大将军窦武以外戚而为大将军,象征了外戚集团与清流结盟抗争宦官集团的态势,更多是以显赫政治权位而得以厕身“三君”之列;刘淑以宗室身份参与清流群体,影响远不及陈蕃,甚至也逊色于李膺、郭太等人。。但“言语”首条并没有选择陈蕃等“三君八俊”的权威道德理性“言语”,也没有选择其在政治生活与日常百用中表现的具有文化审美色彩的“言语”。道理很简单:由“三君八俊”所主导的道德理性“言语”,更多外在政治批判、斗争意味,其具有文化审美意味的“言语”,也更多凸显的是崇高的政治道德和人格形象魅力。二者实各有所偏,难以全面彰显对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发始意义,并与魏晋“言语”文化本质精神气脉贯通。而如果以“言语”眼光看,首门“德行”首条所选陈蕃欲见徐稚叙事,也是名副其实的“言语”叙事。之所以不被选为“言语”首条,甚至不被选入“言语”门,正因为它强力凸显的是陈蕃激浊扬清、澄清天下的政治理想和崇高道德人格形象,最足代表“德行”典范意义,故被置于全书首条以彰显撰者的道德文化价值理想。
就作为党人传人一代的曹操、袁绍、何顒、孔融等的“言语”叙事而言:一是围绕抗争宦官黑暗政治、拯救“三君八俊”,或申理其冤死,党人传人一代实有大量融人性关怀激情与道德理性高度于一体的精彩“言语”,如曹操、何顒等就曾以多种方式为窦武、陈蕃屈死鸣冤,但与此密切相关的“言语”,也因属于外在政治批判、斗争类型,而不被选为“言语”首条;二是当时也胎生了大量重“理”崇“情”的文化审美“言语”,但单纯表现如此“言语”,无以彰显汉末魏晋“言语”时代起点的主导倾向;三是在普遍高度重视、推崇早慧文化与早慧“言语”的时代氛围中,党人传人一代多有脍炙人口的早慧“言语”,但早慧“言语”也无以全面体现“言语”时代本质精神,故《世说》虽高度重视并予以大量收录,却并不将其作为首条。
这样,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被选,既为理所当然,也见出撰者独具慧眼。下面,分五个方面讨论《世说》精选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为“言语”门首条,以彰显对“言语”全门的重要“范式”意义。
边让是党人道德理性批判“言语”本质精神的真正传人。《后汉书·文苑传》记边让“少辩博”;约18岁以“善谈论”等才能获得盛名;稍后与陶丘洪、孔融等“并以俊秀为后进冠盖”,“持论经理”能力,则为孔融等所不及;约19岁获清议领袖郭太“英才有余”的评价,主要还是“善谈论”②《后汉书·郭太传》附谢甄条的记载:“(谢甄)与陈留边让并善谈论,俱有盛名。每共候林宗,未尝不连日达夜,林宗谓门人曰:‘二人英才有余,而并不入道,惜乎!’”;约37岁,大将军何进久闻其才名,“欲辟命之,恐不至,诡以军事征召”,边让见何进时,也是以“占对闲敏,声气如流”盖过孔融等名士③《后汉书·边让传》记载:“大将军何进闻让才名,欲辟命之,恐不至,诡以军事征召。既到,署令史。进以礼见之,让善占射,能辞对,时宾客满堂,莫不羡其风,府掾孔融、王朗竝修刺候焉。议郎蔡邕深敬之,以为让宜处高任,乃荐于何进……”;约38岁,善以一言定天下疑论的“言语”领袖蔡邕④《世说·品藻》首条并刘孝标注引张璠《汉记》记对陈蕃、李膺二人高下:“海内之论未决,蔡伯喈抑一言以变之,疑论乃定也。”,专写《荐举边让书》,推崇其“天授逸才,聪明贤智”,“授者不能对其问,章句不能逮其意”,“心通性达、口辩辞长”,“若处狐疑之论,定嫌审之分,经典交至,检括参合,众夫寂焉莫之能夺焉”⑤关于本文所涉及边让的年龄问题,拙文《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的时间与真相蠡测》(《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有详尽考论,兹不赘述。。可见,在东汉晚末期党人传人一代中,尤其长于“言语”之“理”的边让,实为党人道德理性批判“言语”的典范传人。尽管“三君八俊”式的政治道德理性批判“言语”,难以全面体现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发始意义,但要全面体现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发始意义,仍须高度重视政治道德理性批判“言语”的深刻影响,边让叙事正可用来彰显传承党人道德理性批判“言语”本质精神的典范意义。
同时,边让也可代表这一“言语”时代起点文化审美转型“言语”的典范意义。《世说》虽仅收一条边让叙事,但处于以道德理性“言语”为主导并呈现文化审美“言语”转型的“言语”时代起点,边让必多展现其审美人格形象与文化审美价值的“言语”。见大将军何进就是显例。何进见边让本为署以官职而特加礼遇,但边让却“喧宾夺主”,以“占对闲雅,声气如流”主导如此官场活动,使之成功转型为一次具有浓郁沙龙气氛的盛大“言语”文化盛宴,并以气定神闲、雍容儒雅、不卑不亢、机敏干练的气质风度与才辨修养,使“坐席宾客有百数,皆高慕之”。风头之盛,完全盖过孔融等大名士。故《典略》、《续汉书》、《后汉书》等,均记载这一边让平生最辉煌的重大“言语”事件。
当然,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为使首条叙事既能真正体现传承党人清议理性主义精神实质,又能展示新型审美人格形象与修养的“言语”,撰者以边让为首条人物,既不选纯粹表现其道德理性批判的“言语”,也不选见何进这类更多浓厚审美意味的“言语”,而是慧眼独具,特选见袁阆叙事以予全面表现。对此,后面再予详论。
以儒家思想为统摄,《世说》前四门都注重以首条凸显“四科”的有机契合。如“德行”、“政事”、“文学”三门所分别选择的首条人物陈蕃、陈寔、郑玄及其事迹,就都既能凸显某“科”之高度典范意义,也能体现与其他三“科”有机契合的特点。“言语”典出《论语·先进》:“言语,宰我、子贡。”《孟子·公孙丑》予以引述:“宰我、子贡,善为言辞。”皇侃引范宁说:“言语谓宾主相对之辞。”无论是宰我的利口辩辞,子贡的利口巧辞,还是宾主相对的“言语”,都需富含高度文化修养,既有益于提升道德境界,也可作为通向仕途的津梁。故以儒家思想为主导而专立“言语”门,撰者也高度重视首条人物及其叙事以“言语”为主而与其他三“科”有机契合。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正符合如此标准。
实际上,除了“言语”冠绝当世,边让的“德行”、“政事”、“文学”水准、素养,也为蔡邕等文化领袖所推崇。就“文学”说,边让“能属文”,《章华台赋》不但享誉当时,后世曹植、阮籍等也多有借鉴,《后汉书》将边让事迹收入《文苑传》,并全文收录《章华台赋》,高度评价其同于司马相如之“讽”。就“德行”说,蔡邕深敬其道德文章,并就才高位低问题,专门修书向大将军何进进言;何进慕名征辟边让,还担心他效法清流名士拒绝仕进,“诡以军事征召”。虽然这些政治、文化领袖更多欣赏的是其才能,但如操守有阙,就难以得到特别敬重。本传记边让于初平年间,恃才不屈曹操,多轻侮言,也与以汉末乱世社会道德良心自任有很大关系。当其死后,陈琳《为袁绍檄豫州》就特举其“英才俊逸,天下知名,以直言正色,论不阿谄”,作为曹操残杀英才的典例。由于边让兼具“德行”、“政事”、“文学”与“言语”高度契合的才德,蔡邕《荐举边让书》誉称其“及就学庐,便受大典,初涉诸经,见本知义”,“非礼不动,非礼不言”,指其为人、学问、行事之出处、根底无不纯正大气,一以道德为指归;其“言语”也经受道德的熏陶、洗礼,建立在纯粹的道德境界之上,故能以具有高度道德胜义的“经典交至”来“处狐疑之论,定嫌审之分”,由此推许其为国家栋梁大才:“使让生在唐虞,则元、凯之次;运值仲尼,则颜、冉之亚,岂徒俗之凡偶近器而已。”而“言语”首条正提到唐尧,说明撰者选择边让此条材料,也当受到大名士蔡邕一言以定天下争议的影响。边让勇于指出袁阆“尧德未彰”,高度重视官员道德垂范作用,正是其“见本知义”,以深厚的道德修养、学问基础与文学情采,“心通性达、口辩辞长”,故使袁阆“寂焉莫之能夺焉”。可见,在东汉晚末期,边让确是以“言语”著称而符合“四科”高度契合的人物。而比之于边让本人的见何进叙事,以及也入选“言语”门的孔融等的早慧“言语”,《世说》选择边让见袁阆这一关涉其成年后仕进活动的“言语”叙事作为首条,确能凸显“言语”表现的典型性以及与其他三“科”有机契合的“范式”意义。
为方便深入探讨,先来析论边让见袁阆叙事。根据笔者研究,边让谒见家乡新任太守袁阆本事,当发生在光和元年至光和三年间,时年约在27—29岁左右,距成名(约17岁)已有十余年的光景。其时边让虽历经岁月磨练却依然不曾入仕,面对仕进机遇又有些躁进心切,心理的失调,甚至导致与袁阆相见时,出现“失次序”的反常举动①详见拙文:《边让见袁阆原型故事发生的时间与真相蠡测》,《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3期。。但重要的是:行动的“失次序”,反倒为其表现植根于深厚道德理性的“言语”文化智慧高度,创造了大好机遇。
关于袁阆其人鲜见专门记载,仅可从他人传记中看到零星材料。《世说·德行》刘孝标注引《汝南先贤传》称“袁闳(按:当作阆,后引同)字奉高,慎阳人,友黄叔度于童齿,荐陈仲举于家巷”;《后汉书·王龚传》记其“数辞公府之命,不修异操,而致名当时”。由《黄宪传》先记荀淑见黄宪而以之为自己师表:“既而前至袁闳所,未及劳问,逆曰:‘子国有颜子,宁识之乎?’闳曰:‘见吾叔度邪?’”“太守王龚在郡礼进贤达,多所降致,卒不能屈宪。”后记:“郭林宗少游汝南,先过袁闳,不宿而退;进往从宪,累日方还……”而《王龚传》记载,建光二年王龚任汝南太守时袁阆为功曹,曾劝说王龚留任陈蕃,可推知袁阆与黄宪为同辈,二人并为王龚在郡礼进的贤达,年岁也与陈蕃相近并长于郭太。由袁阆曾数辞公府之命,建光二年始为功曹,可推断其任功曹必在成年(20岁)之后,即使按20岁计算,光和三年袁阆也已有70多岁②按《后汉书·陈蕃传》记陈蕃死年约为70余岁,而王先谦《后汉书集解》引周寿昌按语:“《窦武传》蕃谓武曰:‘蕃以八十之年’,是蕃已近八十矣。”(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62页)由光和二年陈蕃已将近八十,袁阆与陈蕃年岁相近,推断光和元年至三年袁阆起码已有七十余岁。。袁阆虽“不修异操,而致名当时”,但郭太评定其“奉高之器,譬诸泛滥,虽清而易挹”③袁宏《后汉纪·孝灵皇帝纪上》、谢承《后汉书》、司马彪《续汉书》等均有相近记载。裴注引谢承《后汉书》:“初,太始至南州,过袁奉高,不宿而去;从叔度,累日不去。或以问太。太曰:‘奉高之器,譬之泛滥,虽清而易挹。叔度之器,汪汪若千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不可量也。’已而果然,太以是名闻天下。”。故《世说》收录三条与袁阆有关的叙事材料,袁阆都被作为善意贬抑、揶揄的对象。一条见于“德行”第三条④《世说·德行》第3条:“郭林宗至汝南,造袁奉高,车不停轨,鸾不辍轭;诣黄叔度,乃弥日信宿。人问其故,林宗曰:‘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也。’”,以袁阆的窄浅衬托黄宪的器量深广;一条见于“言语”第七条⑤《世说·言语》第7条:“荀慈明与汝南袁阆相见,问颍川人士,慈明先及诸兄。阆笑曰:‘士但可因亲旧而已乎?’慈明曰:‘足下相难,依据者何经?’阆曰:‘方问国士,而及诸兄,是以尤之耳!’慈明曰:‘昔者祁奚内举不失其子,外举不失其仇,以为至公。公旦《文王》之诗,不论尧、舜之德,而颂文、武者,亲亲之义也。《春秋》之义,内其国而外诸夏。且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不为悖德乎?’”,以其思维的平庸,映衬荀爽“言语”的不凡;一条即为“言语”首条。
“言语”首条中的袁阆,除了器量浅窄、识鉴平庸,还少了任功曹时的惜才之心,老年后的愚妄托大则格外突出。到任太守伊始,袁阆未必没有礼贤为先的意念,以早年颇预风流的资深名士自负,其接见“言语”名人边让,也未必没有借“言语”赢得风雅佳话的意图。故一场有类于何进见边让的关涉仕进的官场活动,的确因袁阆主动创设话题和边让针锋相对的回应,更近于多文化审美意味的“言语”沙龙活动。二人的“言语”交锋,也有别于“三君八俊”借助道德理性“言语”批判宦官政治。袁阆的问题在于:其初次接见辖区名士边让而主动创设话题,竟是嘲笑戏弄人家的举止小过失。如是因边让不够沉稳老练而取笑,已失礼贤下士之恳切,而有俗眼观人之轻薄。现在不但此也,袁阆竟以区区地方官而妄比帝尧,不但所拟不伦,所引“颠倒衣裳”又颇失恰切,轻易授予边让反击口实,显示其虽自负满满,实则傲慢虚诞,颇失官人雅量,也欠缺深厚道德理性和高度文化人格修养。这直接导致在由他主动挑起的道德文化智慧较量中,完全处于下风,徒为引玉之砖,自取其辱。故刘辰翁评价说:“奉高如此,不足道。案此盖谓奉高竟以尧聘许由自比,狂妄不足道也。”⑥见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6页。
边让则虽因心理紧张而行为出错,一当受到嘲笑,仍能情急生智,在电光火闪的瞬间捕获袁阆弱点,快速有力反击,一击致命。最令人惊讶的是,边让竟能以远高于袁阆对“颠倒衣裳”全诗的精准把握,在瞬间即将袁阆的既无礼又无识,文化水准素养有缺而傲慢自大,上升到定性为以失德开始其太守生涯,含蓄指责其失德行为,直接造成使辖区之民“颠倒衣裳”的结果。因为《诗经·齐风·东方未明》原诗是这样说的:
东方未明,颠倒衣裳,颠之倒之,自公招之。
东方未曦,颠倒裳衣,倒之颠之,自公令之。
折柳樊圃,狂夫瞿瞿。不能辰夜,不夙则莫。
《毛诗序》明明指出,此诗的主旨是“刺无节也。朝廷兴居无节,号令不时,挈壶氏不能掌其职焉”。袁阆却正好“颠之倒之”,糊涂到将本来谴责在上者“不能掌其职”,而使下属“颠倒衣裳”、“不能辰夜,不夙则莫”之诗,用来嘲笑边让,岂非自动对号入座、甘取其辱?故边让道出“贱民颠倒衣裳”的真正原因在于“明府初临,尧德未彰”。按张澍《读诗钞说》卷2解释:“颠倒裳衣,非颠倒著之,急持之则上下不顺,盖状其急遽耳。”边让的反击不正精准暗用原诗本旨——“颠倒衣裳”的“急遽”与“不能辰夜,不夙则莫”,实“自公招之”、“自公令之”?真是“狂夫瞿瞿”!如此娴熟《诗经》经典,的确已达脱口而出的化境,而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声气如流”、“应对如响”,简直有如神助,彰显了其以高度道德理性追求与深厚学问修养作为支撑的强大的“言语”动能与力量。
在“言语”门中,表现文化智慧、道德理性与审美意味的叙事内容比比皆是。如第3条表现10岁孔融求见前辈李膺的文化智慧与机智才辩,但其虽出语惊人,毕竟有备而来,所引典实既无边让接对之高难度,也无道德理性深义;第2条记徐稚9岁于月下游戏,遇到成年人问“若令月中无物,当极明耶”,立即妙譬反驳:“不然,譬如人眼中有瞳子,无此必不明。”虽富审美联想与聪慧机敏,但显然不是体现高深学识修养,也不是危机状态下的绝地反击,无涉道德理性;第7条记袁阆问颍川人士于荀爽,荀爽首先誉称其诸兄而引来诘问,荀爽就历举“昔者祁奚内举不避其子,外举不失其仇”,周公《文王》之诗“颂文武”而表“亲亲之义”,《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之义,指出“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为“悖德”,表现出融合高度道德文化智慧的才辩。但二人的诘难对答,毕竟所提问题非超出意想之外,是熟识文化掌故者所易于想到的内容。故若论彰显人生高度道德追求境界与深厚学问修养的机智“言语”,确以边让见袁阆叙事最为典型。
由此可进而深究《世说》撰者特定选择背后的深层创作意图。如前所论,尽管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以东汉晚末期党人政治道德理性批判“言语”发始,但其主流倾向仍是:以“言语”表现由对外在道德、功业欲求,转向自觉追求人的内在本质精神与审美价值,并体现如此审美人格理念与形象。而在这一流变历程中,一方面,道德理性也由“外”入“内”,既成为追求人的内在本质精神,诞育、形塑重“理”崇“情”的审美人格理念与形象的核心价值资源,也成为表现“理”“情”交融的审美“言语”的核心价值资源;另一方面,将博大精深的知识文化素养真正内化为文化灵性智慧,也成为一以贯之的重要特色。质言之,植根于深厚道德理性的文化智慧高度,实际成为汉末魏晋“言语”文化表现的核心价值特色。故当《世说》撰者选择“言语”门首条,注重以儒家思想为主导并力求彰显与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本质精神的高度契合,必然会高度重视在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究竟什么样的“言语”才是最为高妙的“言语”?“言语”的最高境界究竟为何?精选边让见袁阆叙事,以彰显“言语”的崇高境界在于表现植根于深厚道德理性的文化智慧高度,无疑正是撰者给出的最佳答案!
平视王侯将相,坚持、捍卫个人独立自尊,追求精神自由意志,也是体现汉末魏晋文化时代“人的自觉”由“外”转“内”,诞育、形塑审美人格理念与形象的重要方面。早在东汉中后期,这种风气就已渐趋形成①如《后汉书·文苑传下》记载:张升“任情不羁”,“其意相合者则倾身结交,不问穷贱;如乖其志好者,虽王公大人终不屈从”。赵壹以“恃才倨傲”,“后屡抵罪几至死,为乡党所摒,友人救得免”,以此而写《穷鸟赋》相谢。其于光和元年以郡计吏小官身份见司徒袁逢,以及后来见河南尹羊陟、弘农太守皇甫规,无不以不屈权贵自尊自重。高彪以指斥马融慢待著名。祢衡“少有才辩而气尚刚傲,好矫时慢物”,终以此死于非命。。袁阆与边让相见,竟以尧与许由为比,未免狂妄自大而失之不伦,但在“圣贤”崇拜渐趋衰歇的时代风气中,帝王已不再被视为高高在上的神圣,而可作为轻松谈论、比拟的对象。袁阆的自比于尧,也见出东汉晚末期思想解放的特点。而边让即便“失次序”,一当袁阆无礼取笑,甚至在电光火闪的瞬间,就宁愿承担不被辟用的后果,以捍卫个人独立尊严与自由意志为先。边让的不屈于上司、长辈,并以“言语”作为保护自我、抗衡权势的利器,彰显了其审美人格理念与形象的华严崇高,《世说》撰者显然激赏如此布衣边让叙事而以之为“言语”首条。故“尧聘许由,面无怍色”虽为袁阆的即兴戏语,边让确也无多逊于许由。不过话说回来,在封建专制独裁体制主宰的政治文化氛围中,那些具有深厚道德理性与文化智慧高度、才辩滔滔的人物,很难真正做到人尽其才,而以“言语”捍卫、坚持其独立自由人格与精神意志的空间,殊为有限。实际上,其人生多是悲剧性的,甚至怀璧获罪,以才殉身。边让就是这样。表面上看,边让确实赢得与袁阆“言语”交锋的胜利,但为郭林宗等儒林领袖所不屑的袁阆,真有见谅并鉴赏边让的雅量吗?由边让后来见何进时,依然为布衣之身,就不难逆想:其见袁阆原型故事的真相,大约就是一次求仕失败的人生经历。而边让于初平年间(190—193)归乡,正以恃才不屈于曹操,多轻侮之言,而于建安中终为曹操所杀①一说边让于初平年间为曹操所杀。。“言语”门所收孔融、祢衡等,其人生悲剧也多与“言语”密切相关。后世对边让等以才辩而不得善终的人物,颇多痛惜之词,王世贞《艺苑卮言》卷8还将边让列入身陷“二嫌忌”名录。《世说》撰者选择边让为“言语”首条人物,或当寄托了其深沉的文化感慨。
《世说》的总体风格之一,就是表现精神文化生活层面的智慧、风度、趣味与情韵。边让与袁阆的对话,就是在高度机智的文化智慧层面,以一种颇有风趣、情韵的方式表现出来的。在托大愚妄自负的长官袁阆眼里,辖区名士边让的“失次序”未免显得可笑,但他一“言语”,倒让边让见笑了:自比神尧,自负到让人失笑;自动对号入座,“颠之倒之”地皮毛地理解“颠倒衣裳”,浅薄到让人失笑。该尴尬的不再尴尬,不该尴尬的却格外尴尬;笑人者反为人所笑,被笑者反笑笑人者;年长位尊者自取其辱,年轻无位者强项雄辩,这种主客易位的多重反讽喜剧效果,虽不似疾风暴雨、闪电雷鸣,少见刀光剑影,却仍以深厚的道德理性与文化机智“言语”,展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言语”大力与大美。而袁阆字奉高,边让字文礼,自“奉”甚高者反为心理失调居下者所败;习“文”识“礼”者以“礼”谒见反而以“失次序”遭受无礼者的戏弄嘲笑,遂循“来而不往非礼也”之义,报以充满文化智慧的反击。连二人的名字也浑然天成,为如此文化叙事平添几许谐趣意味。当然,简约传神更是《世说》的突出特点,“言语”首条共51字,仅稍多于一首五言律诗,而“尧德未彰”、“颠倒衣裳”,只此2句,8字,传达无限情趣,足矣。
总括本文所论,可得出如下几点结论:
其一,本文提出《世说》实际存在分以“德行”、“言语”、“政事”、“文学”前四门与各门首条“范式”统摄全书及各门叙事这两大主要创作特色。前一特色久为学界所公认,但对究竟是否真正存在首条“范式”,则有待实证检验。由于《世说》撰者对“言语”的实际重视程度,甚至还超过“德行”、“政事”,而以边让及其叙事作为“言语”首条具有高度特殊性,就使其最具“归谬”反证首条“范式”的重要价值。由深入考察“言语”门以时序严谨编排与全书编排体例的关系,“言语”门首条不重年龄与注重年龄的门内叙事编排体例的关系,并发显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基本特征以及撰者的特定文化价值观念、创作理念与边让其人及见袁阆叙事的关系,可知确实存在“言语”首条“范式”,故可证首条“范式”确为《世说》重要创作特色。深入研究前四门及各门首条“范式”意义,正是全面体认撰者的思想高度与创作理念,提纲挈领地把握《世说》各门及全书的思想意义与结构意义的重要途径。
其二,以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作为首条,实际就是为了从五大方面彰显对“言语”全门的“范式”意义:全面彰显对汉末魏晋“言语”时代的发始意义;全面彰显“言语”与“德行”、“政事”、“文学”的有机契合;彰显“言语”的崇高境界在于表现植根于深厚道德理性的文化智慧高度;以“言语”彰显平视王侯将相的精神气象与捍卫独立人格尊严的意志与风骨;以简约“言语”彰显精神文化生活的智慧、风度、趣味与情韵。
其三,借助发显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基本特征,可更为准确地体认《世说》撰者的创作重心,就是视汉末魏晋为一名副其实之“世”,并以儒家思想观念为统摄,以时序为先后,严谨构建宏大叙事系统,以完整表现一个属于特定的重要前“世”文化时代。由此也可更为清晰地看到,《世说》撰者实际以敏锐的历史洞察力与高度概括力,在学术史上首次将汉末魏晋时代视为一个完整的重要文化时代,对后世认知汉末魏晋特定文化时代的价值具有深远影响意义。尤其以前四门及前四门首条的“范式”意义为统摄,对精准认知东汉晚末期文化作为汉末魏晋文化时代的真正起点和有机组成部分,不仅具有重要发始意义,甚至具有重要典范意义,并对破除学界虽以“汉末魏晋”指称这一特定文化时代,实则出之以含混模糊认识,或轻汉末而重魏晋,或割断二者的有机联系的思维偏误,具有重要意义。
其四,发显《世说》撰者特选边让及其见袁阆叙事作为“言语”首条,实际是将以儒家思想为主导与全面彰显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本质精神有机结合的必然选择,有助于更为完整、全面地把握、体认《世说》全书的价值;也对更深刻认知汉末魏晋“言语”文化时代的基本特征,把握其突出表征,就是紧扣“言语”与“人”的本质关系,使“言语”真正成为探寻、思考、表现“人”的本质精神和审美价值的重要载体,以及更深刻体认撰者立足刘宋时代,以儒家思想观念统摄汉末魏晋文化叙事的特定文化价值观念与创作理念,具有重要意义。
其五,不选东汉晚末期政治领袖或其他类型人物,而选择具有悲剧人生命运的“言语”文化名士边让的求仕失败“言语”叙事作为首条,也当寄予了撰者特定的文化感慨与深切同情,从而对认知封建专制政治体制与思考如此体制下知识分子的命运,具有重要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