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震后的第三天,也是岳二爸家跑了的羊突然回来了的第三天,狮子王峰下青牛沱山村的千余号山人还困在大山里。经历过各种天灾和磨难的他们知道只要天不塌就有活命的希望,噩梦过后是早晨,火塘还得冒起炊烟,日子还得水磨般转下去。岳二爸和老伴之所以睡在穿斗房子里,是因为远亲般归来的羊。岳二爸养殖的羊是在大地震前两年失踪的,是前些年贷款百余万元从加拿大引进的波尔种山羊。当然跑了的也只是十来头,是县、乡两级的组织人来参观后遭了羊瘟后存活下来的十来头种羊。据老猎户祥幺爸说,看见是跟着两头野黑山羊跑了。羊也像多情的男女般私奔呢!真日怪。更日怪的是现在回来的却不完全是跑了的那几只。雪白的波尔山羊,显然是一年前跑了的一只雏羊。另两只浑身起黑斑马条纹的羊,羊角崎立,一对羊眼野气十足。岳二爸和山人从未见过这样的羊。
可是呢,多年不见的狗豹子出现了,叼猪叼羊,吓得山人晚上都不敢睡觉。岳二爸昨夜背着猎枪与狗豹子折腾了一晚上,这阵就睡得很沉。沉沉的睡梦里,一个怪异的声音蜉蝣般从房子边上的杉树林子里响起来,那声音不大,不像人或牲畜的声音,听着却使人身体发毛发毛。那声音蜉蝣一样钻到了岳二爸睡的房子里,板壁和床居然有了些动静。岳二爸一下子惊醒了,一头坐起来,他想又地震了。板壁却是好好的,床也是好好的,没动咯!这时他听见一种响动,一种蹄子状的响动从房外茂密的杉树林向着大羊棚子那边驰去。岳二爸使劲拍一下大腿,哎呀!狗日的不要脸的又来了。他一头爬起来,从火塘边抓起猎枪就往大羊棚子撵,边撵边向老伴喊,快去喊吉娃子他们。
岳二爸一趟子撵拢时,惨剧已经发生。干涸的三叉河披着黄酥酥的日光,细粒的雨星还在落着。宽阔的草坡上,羊群正发出一片哀鸣。白的波尔山羊、黑白相间的小斑马羊左跑右逃,忙不择路。虎斑狮纹的狗豹子嗷嗷叫着,扑向惊惶逃命的羊群,白的羊黑的羊被它们轻而易举地扑倒,在它们凶悍的撕咬下,发出绝望的哀鸣。岳二爸把枪口对准一头近距离的狗豹子,那满身虎斑的狗豹子正压在一头波尔山羊的身体上,扬起黄爪子抓向波尔山羊的颈。它看着岳二爸,头上的电珠般的凶光闪烁,丢下身下血濡的哀鸣之羊,背弓着,毛■着,眼睛绿着,朝枪口走来。看来这是领头的,因为在它的后面跟着三四头身体略小的狗豹子,它们毛■■的背都弓着,眼睛绿着,朝着岳二爸的枪口腾腾地走来,一副义无反顾的样子。岳二爸枪口对着最前面的,咬紧牙巴,吼道,反了你们咯!来吧!不怕死的来吧!扣动扳机。火栓啪嗒一声,狗豹子站住了,■着的毛纹耷拉了下。枪却没有响,是哑枪。岳二爸心一惊,飞快地扳起火栓,对准愈来愈近的狗豹子,扣动扳机,啪嗒一声,枪仍然没有响,更没有烟火冲出的砰然声。岳二爸心里慌了,八成是昨晚枪膛里进了水,水浸湿了铜箔,浸湿了枪膛里的火药。
精灵的狗豹子先还有些惊悸,山人的枪可不是闹着玩的,整端了不要说我们狗豹子,就是老虎花熊都怕的,昨晚上那一枪就伤着了儿子的肚子,可是今天两声啪嗒声后,并没有出现昨晚上儿女们所说的厉害的情景。走在最前面的狗豹子心里的一点点余悸也没有了,一点点防线也没有了。看这个手持所谓威力无穷的猎枪的人的双手在打抖,身体在打抖咯。这个老头莫有啥么可怕的,也就是与一头黑的白的羊差不多了,也就是一头羸弱的羊了。它愤怒了,凶悍的身体一跃而起,紧跟在后面的几头狗豹子也一跃而起。一股腥味的热气,一阵灼热的旋子风。岳二爸眼睛一闭,完了完了,大地震都莫有完了的我,山崩地裂那么凶险的景况都莫有完了的我今天要在狗豹子的嘴里完了。
砰砰砰砰——
岳二爸耳边响起了连发的枪声,枪响自不同的方向,不像是一支枪,至少是五六支枪,绝对不是山人们只能单发的火药枪。岳二爸感觉扑向自己的腥气和热风中断了,发出了负重人的砰然倒地声。他睁开眼睛,面前是一群身着绿雨衣的解放军,他们湿润的军装上虽然满是泥浆,可那泥浆无疑是给迷彩的军装增添了更新鲜的色块,半自动步枪黑色的枪管在日光下飘绕着幽蓝的烟缕。
前来搜救的解放军是空降团的一个小分队,带队的是团长赵长军。他们搜救有两个任务,一是受灾的当地群众,二是青牛沱森林公园里的老虎狮子。赵长军他们的小分队就驻扎在岳二爸的木房子里。原因是岳二爸的院子是整个村子的凸起之地。岳二爸高兴是因为这下羊得救了,有解放军那么多杆硬火,看你狗豹子还敢来不!
山里的天气变化大,大地震后气候更加异常,浓浓的雾如猛然睡醒的野兽般从沟壑里山林里爬起来遮蔽了整个山村,暗淡的山峦俨然是一派龙盘虎踞之势。这时,天上响起了嗡嗡声,是从东北山的方向响过来的。山民跟着战士们一起欢呼,飞机来了!飞机来了!可是嗡嗡声在天空响了好一阵,却没有飞下来。天上的飞行员与地面的话务员对话,说是突然起大雾了,找不到降落的方向。地上的话务员说了一大箩筐话,什么方向什么方位的说遍了,天上的飞行员就是不懂,因为雾太大,根本搞不清楚方向,更不敢乱飞,一旦撞在山岩上,后果不堪设想。情况汇报到了赵团长这里,赵团长急得这头走那头。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直升机的油都是有限的,直升机紧在天上旋,油烧干了飞行员就只有跳伞,飞机就只有坠毁。赵团长命令战士们先在降落的地方点燃火堆,或许飞行员能够看到。飞行员在无线电话里说,这雾起得特别的怪,半山腰以下是棉絮样的雾海,密得一丝丝缝隙也没有,半山腰以上却是阳光灿烂,山青景绿的。飞行员问,青牛沱山村周围有无明显的特征,比如山峰呀、特别大的树呀之类?赵团长问岳二爸你们村周围的山有无明显的特征?比如山势的特别形状,山岩的奇形怪状?岳二爸山梨形的脑壳做沉思状,却没有想起什么。今天的雾真是大,熊熊的火堆燃起来很久,或许是白天,天上的飞行员根本看不见。时间在很快地过去。话务员抬起头来说,飞行员说飞机上的油一时半时倒没问题,但在天上打旋旋久了油当然也会烧干。如果雾还不散的话,他们就准备返回。怎么又返回呢!这不是忙乎了半天白费蜡吗?
真急人哪!这时岳二爸的小儿子吉娃子走了过来说,首长,有啊!南山顶上不是有三棵神树吗?!山脚下就是我们村呀!三棵树的下面又莫有其他小山包大山包山岩啥么的挡着,直接飞下来就看见大板栗树了,看见三叉河大河湾了。赵团长问,三棵树有多大,是什么树?岳二爸接过话把子,三棵树是三棵青■树,大的黄桶大,小的水桶大,长在南山顶上,形状像一把伞,天晴的时候,关口、县城都看得到的。赵团长问,这个山雾雾得到青■树没有?岳二爸说,这个就莫定准,天大由天,地大由地,雾着就雾着了,莫有雾着就莫有雾着。
吉娃子插嘴,三棵树长在矮于八卦顶的南天门山上,几百里外都看得到。大雾一般起在半山腰。山高风大,寒冷,不会有雾。赵团长接过话务员手中的无线电话筒,说山鹰一号,我是赵长军。你听着,你朝南边的山顶看,山顶上长着三棵大树,像一把大伞,据说几百里外都看得到的。看见没有,山鹰一号,请回答?话筒里传来洪亮的声音,团长,您好!我们的直升机就在三棵大树上面的空中盘旋,我们刚才还在惊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树呢!请团长指示!三棵树的东边是雪山狮子王峰,山下正北方就是青牛沱村,你们的飞机成六十度飞下穿过云雾就可看见战友们点燃的火堆。谢谢首长指示。自此以后,三棵树就成了直升机在这一带飞行的航向标志。抗震救灾中,南山顶上这三棵青■树的功劳可不小,飞行员老远就看得见山顶上撑开的巨大绿伞,是其他山峰没有的,减少了许多的麻烦。
只一掐手长的工夫,岳二爸跟在赵团长后面走出帐篷,循着赵团长的目光方向,就见一只大鸟穿云破雾昂着头飞来了,嗡嗡的声音响亮震耳,在深谷中回荡,大鸟头上转动的巨大铁翅扑出的强劲旋风使所经之处的树木剧烈地摇晃,宛如身陷疾风骤雨之中。山人们吼着,飞机来了,飞机来了。的确是飞机来了,是空降部队的直升机来了。不是一架,后面还跟着一架。来的目的一是搜救,二是抢救森林公园里的狮子和老虎。草绿色的直升机沿着战士们点燃的火堆缓缓地降落在三叉河边宽阔的草地上。地震过后的青牛沱也只有这一片青葱的山宕未被震裂震垮。
一把伞由三棵树组成,是三棵青树,据说是三棵青■王,莫有一千年都有五六百年。川西平原上的天一朗晴的时候,站在关口外的印月井县城向西北天穹下的雪山望去,隐约可见银亮烁烁的雪峰下有一把撑开的绿冠,那就是亘古千年的一把伞。不光是石头和树,大凡上了百年千年的东西就被视为成了精成了仙有了灵性的,你看乡村上了几百年的皂角树银杏树都挂满了红布,树脚下插满了香,大多是求子的,也有求财的。狮子王峰下的三棵青■树,被周围方圆百里的山人视为了树王。青■树材质的细密坚硬程度山人都是晓得的,大凡斗锄把的木尖,砍山弯刀的刀把,木匠最主要的工具刨子首选的都是青■,其次才是楠木香樟。锄头挖烂了几把,锄把断了几根,豆腐干大小的青■木尖却还在。木匠手中的刨铁换了几张,甚或木匠都耄耋老矣了,小木匠又背着工具转乡做手艺了,那新换了刨铁的青■刨身还在。既然是青■之王,一把伞上的青■树的坚硬程度自然是比青牛沱山上所有的青■树都要坚硬。
岳二爸对赵团长讲,自己的祖爷当初落脚青牛沱就与三棵神树有关。
祖爷的身世尽管山雾样迷蒙,但说他是同治二年、农历癸亥年己未月初大渡河边的毛子的后代的山人较多。这一点岳二爸从祖爷曾经不止一次的间断的讲述中得到了印证。逃难的路途中如惊弓之鸟的他老天八远地就看见了远处皑皑的雪峰,如一个身披银甲的战将立在苍穹下。他就想自己被追逃了这么久,不就是要投身到它的身边得到庇护么。凭着心里的感觉他相信这个身披银甲的战将样的雪山能够接纳四处难以容身的自己。这样想着,他就披星戴月地往天底下耸立的雪峰赶。那雪峰就是狮子王峰。可是山重水复,雪峰老是在视线中却老是走不拢,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过了丘陵,又走过了平原,雪峰还是在重重的青山之上。又半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雪峰方向的一座青山呈现出来,青山巅上的三棵黑苍苍的树冠隐隐约约地呈现出来,又在行走中逐渐变得清晰。祖爷还从来莫见过这样的山这样的树。他忽然想起不久前深夜里做的一个梦来,那山巅上的树形恍惚就似梦里的情形哩!随着雪山越来越显现它的雄伟,三棵树越来越显露它的巨大,祖爷决定在那里生存下来的决心也就越来越坚决。天无绝人之路。经过三个月的跋山涉水,祖爷终于到了这个狮子王峰下人烟稀少的山宕,选择了三叉河边一个突兀的小山包盘家养口。这就是现在大地震后全村的房子都垮了岳二爸的穿斗房子却没有垮的岳家院子。
岳二爸接着讲,这三棵神树可神得很,有可能就是神。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那可是充分显摆了所谓人定胜天的大能。四面八方的垦荒队举着红旗硬是翻山越岭进了龙门山狮子王峰下的青牛沱。说是里面有铁矿。赵跛子的老黑说的,有铁矿的地方才生长特别坚硬的青■树。于是乎一支革命斗志特别昂扬的炼铁队在赵跛子老黑的带领下来到了三棵树。
之前有人说去不得,那里有狗豹子有怪物去不得。炼铁队员说啥么去不得,再凶的怪物有枪凶么?他们就带着步枪冲锋枪上山去了。远远地就看见从来没有见过的这么大的青■树了,阴森的光线中确实有虎斑狮纹状的兽影在晃动,有磷火样电珠样的眼睛在游动。枪就炒豆子似的响起来,晃动的兽影就没了游动的眼珠也没了,树上噼噼啪啪惊飞起褐的黄的白的花的大拐拐子。龙门山里的人都把鸟叫拐拐子。
择平缓之地码起石窑,就算是土法上马建起了炼钢炉。就有人仰起脑壳看着黑苍苍的三棵青■树不服气,说,日他妈!还从来莫见过水桶大黄桶大的青■树,从来没有见过呢!赵跛子的老黑说,你们是从来莫见过咯!龙门山环顺几百里大山都莫见过咯!按理说青■树长不到这么大的,酒杯大小的青■碗口大小的青■就被人争着砍了,砍了做锅铲把刀把锄把劈柴的木尖耕牛的木枷厨子的菜板,碗口大的青■至少都长了几十百十年的,这三棵黄桶大水桶大的青■树莫有两千年至少都有一千多年。最大的是青■祖爷,第二大的是青■爸爸,第三大的该是青■孙子了。这样看来,又是谁生了它们呢?谁是它们的母亲呢?赵跛子的老黑笑了一下,自言自语,还不是那棵最大的青■咯,根就可以怀孕生出小青■树,当然秋天结的种子落进土里来年春天莫冻坏的发了芽也能长小树。看这脑壳,这么简单的问题还懵懂!那棵最小的青■估计应该是都有七八百年了。
他们先是发现了长在青■树蔸上的青■菌,大朵大朵的,土碗大小。一个叫圆娃子的以为是灵芝呢!赵跛子的老黑笑一笑说,相当于灵芝咯!比灵芝的口味还要好。另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自以为见多识广的人说,大的像灵芝,小的像黑木耳。更有一个不得了了不得的人说,就是黑木耳,最好的黑木+rM3JT+GY5TpaJ6B8EIkkBxm7mwB44Z/PzYjfx/OLok=耳就是青■树上长出的。他们就呵吼连天地开始采青■菌了,开始摘黑木耳了,开始近乎疯狂地抢摘抢采青■菌黑木耳了。几十号人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野菌子野木耳。肚皮撑饱后,他们浑身的劲也就撑出来了。青■树给了他们美食充了他们的饥他们却反过来对它产生歹意了。
人就是这样的,始终是用恩将仇报的方式对待自然的,好像生下来就要供他们奴役砍伐攫取屠杀。草无言竹无言林无言树无言泉无言沱无言溪无言水无言土无言石无言矿无言山无言,可是它们的忍耐它们的宽容都是有底线的,它们的疼痛它们的血泪它们的愤怒它们的控诉储藏在土之母地之母水之母云之母雷之母电之母储藏在山川之间天地之间储藏在万物的内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山巅上的青■树在爽爽的山风中哗啦啦朗笑,人子啊!你们并不是万物的主宰!
一中年汉子拿了把弯刀雄赳赳地朝青■树走去。赵跛子老黑说,莫用的,莫要想去砍它。中年汉子说,古人愚公都能挖开两座大山,几棵青■树难道还不能为大炼钢铁出力?他挥动膀子,要知道,那弯刀可是关口最有名的铁匠打的,锋利得很,酒杯大小的隔年老竹子一刀下去就断了。第一刀下去,发出了当的一声响,弯刀像是砍在了石头上,显然刀是没有砍进去。第二刀第三刀他就甩开膀子用了较大的力,他的手腕被震麻了,刀被弹开了,一看,眼珠子就鼓得牛眼样,锋利的刀刃已卷了口,不能再砍了,青■树皮上却只有小学生铅笔划过的浅痕。
一个叫原娃子的小伙子盯着中年汉子手中的弯刀,说有这等怪事,再硬的树有刀硬吗?它能犟得过刀吗?可能是你的刀钢火不好哟!他边说边就站了起来,提着斧头向最小的那棵水桶大的青■树走去。青■树那么硬,砍它当然选择最小的最容易砍倒的开刀。大家都知道原娃子手中的这把斧头和原娃子一样的不得了地了不得,青牛沱山里许多老疙瘩树都是领教过它的厉害的,都说三叉河边老得铁疙瘩样的老梅树莫法砍的,还不是倒在了原娃子的斧头下。原娃子仰起头望了眼青苍的树叶像铁币的树冠,往手上呸呸了两声,搓了搓手掌,双手抡起斧柄。银亮的斧子在阴森的树荫上空划过道亮光,大家稀着牙巴,脸上笑扯扯地看着原娃子,心里想的是不管你是百年千年的青■树你还是树呢!是树就莫有犟得赢斧子的,刀太轻了,莫有力道吃不进去;斧子重,是专门造来吃大树的,现在你来领教领教它的味道吧!斧子砍在水桶大的青■树身上,发出了当当的响声,明显是比弯刀砍出的响声要闷响些,要大声些。可是光是大声的闷响又有啥么用呢!人们从原娃子渐渐停下来的抡动的臂膀和垂头丧气的样子晓得并不是大家想的那么回事。锋利无比所向披靡的斧刃打落门般的起了四五个缺,斧刃被砍烂了,比弯刀还惨重。
赵跛子老黑吧嗒着鸡胯皮叶烟说,修成仙咯的,不得行!胖壮的炼铁小组组长说,啥子不得行,人定胜天,哪有人做不到的,不怕做不到,只怕想不到。炼铁小组从县上调来了从莫斯科进口的油锯。据说西伯利亚的许多面盆水桶大的红松都是锯倒了的,水桶大的青■算得了啥么?炼铁小组组长挺着肚皮,手里端着油锯俨然是握着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神剑,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向青■树。赵跛子老黑停止了嘴上叶子烟的吧嗒,众人鼓着眼珠子。结果是油锯在青■树身上一拉动,树身上像有一股神奇的力道弹出,如铁锤猛击油锯,锯片当的一声就折断了。而青■树皮依然只有小学生用铅笔划过似的几道印痕,又像猫抓过的几道浅浅的爪印,不过那痕迹略略粗些而已,只相当于岁娃家在老黑背上抠痒痒一般。
山风中,哗哗响动的树冠发出了朗笑。一把伞三棵树一下子就出名了,神树就出名了,四面八方的人都跋山涉水地来了,来朝拜青牛沱山里的神树了。
青牛沱人原以为只有山里人天放晴才看得到三棵树,只有山里人求子求福老天八远地才背包打伞地往三棵树去。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信仰自由后,关口外的,葛家山的,邛崃山的时不时都有婆婆大娘背包打伞地从青牛沱村山人的门前经过,往禹母祠上去朝拜山垭口上的青■神树。据说他们都不敢走近青■神树的,有虎斑狮纹的怪物守着有褐的黑的花的白的大拐拐子护着,他们只是远远地烧着香挂着红磕着头虔敬地朝拜着。
祖爷说溪流是大禹王指给后人的存活之路,溪流的祖母是雪山草地黑龙池和三棵神树统领的林莽,山人从哪里来,拐拐子样离了树上的窝,最终还是在哪里,在溪流的怀抱里永远都走不出。祖爷说过狮子王峰是神山,黑龙池是神水,木姐珠和斗安珠和他们身上掉下的构、恶、烧当、至、格南、黑牛、白羊、吉、上当等九个儿子在上面咯,都是神的子民,动不得的。所以祖爷要去的时候把爷爷和老黑叫到跟前叮嘱,去八卦顶和黑龙池千万不要动刀枪,动了刀的多半死在自己的刀上,动了枪的多半毙在自己的枪下。岳二爸记得清楚,那晚祖爷坐在如银的月头中,微闭双眼,垂着头,口中念叨:
金格嗦,一穷一来格如莫;
格斗子,扎又扎;
嘛连格斗子,若也一瓦……
随着他苍老的声音,周围荡漾起一圈圈吉祥的光。院坝里仿佛就有了年的味道,正月十五大年的味道。
岳二爸当时只有两三岁,听着从祖爷颤动的白胡须里淌出的这些话,觉得迷蒙,迷蒙如三棵树山峰上很多时候笼罩着的灰蒙蒙的雾。平时没事时祖爷就坐着翻那本据说叫《 释比 》的小书,冬天在火塘边,春夏在院子中,雨天在屋檐下,他小声地读着,谁也不知道他读的啥。每顿吃饭时他都要端坐着,祖母也跟着他端坐着,学着他的样子,微闭着眼睛,口中小声地念叨着啥,然后才动筷拈食。因为谁也不识字,深山里的娃儿听都未听说学堂这个词,扫盲识字是解放后的事。
就像一位伟人说的,人任何时候都有左中右。山人自古以来形成的善良淳朴的品质风尚在现代文明的价值观念中也发生了一些变异,不是所有的山人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淳朴善良的。在解放军帮助山人抢救财产这件事上,魏财娃家的就表现出了另一种姿态,或者说是另一种利己观。她从她自己的利益出发,认为解放军帮老百姓抢救财产之类是应该,是他们的天职他们的任务,自己要求他们冒着危险去抢救私有财产是理所当然。
还有一个原因是尽管方队长、吉娃子等几个翻八卦顶回来约定不说外面和岳分矿的事,可世间的事情罪大莫过于口孽,嘴是不可能封得严的,嘴上也是不可能有永久的秘密的。红白场镇的事岳分矿山体崩溃的事就是不说山人都能够想象的,这么大的地震不可能只是震你青牛沱山村这一饼,既然解放军都空降进山了,这个地震就不只是在你青牛沱山村震在你红白场镇震在你印月井县震在你汶川北川绵竹都江堰震,只要是长了脑壳的人都能够想象,那在红白场镇的学校房子敢肯定是垮了,岳分矿采空的山体敢肯定是开膛破肚了。
后来从队长家的吉娃子家的还有钟二爸家的嘴里得到了证实,红白场镇的所有房子,包括茅厕偏偏老墙旮旯不仅都倒了塌了,而且好多学生都被活埋了。他们的心就被一双铁爪样抓紧了,抓得被磨子挤压般生疼被毒蛇蜇咬般钻痛,咋不生疼咋不钻痛咯!自己的娃儿自己的命根子在那里咯自己的男人自己屋里的顶梁柱在那里咯!天皇皇地皇皇莫有音讯咯地皇皇天皇皇莫有动静咯!明知是凶多吉少却害怕问,不问不休,欲问还休,不打听心里又放不下,想打听心里又害怕,心愈来愈紧,比铁爪抓着还紧比磨子挤压还生疼比毒蛇蜇咬还钻痛;生疼了钻痛了后,却还是要问要打听,言不由衷嘴不由己地问询打听,有一丝儿缝隙一丝儿条件就问询就打听,见人就抓住不放逮着话把子不松口巴心巴肝掏心掏肺地问询打听。后来他们从几个解放军战士的口中得到了印证。魏财娃家的,赵跛子的妈和几个婆婆大娘硬是把几个帮着抬狮子老虎的兵娃子问住了。那几个战士是抬着关在笼中的中了麻醉弹的狮子走到三叉河坎歇肩的。几个婆婆大娘就围了上去,哭流泪滴地,遭孽兮兮地问起了红白场镇的情况。当兵的是有纪律的,当然是不说,随便咋个问都不说。但几个兵娃子说附近几个县都是发生了大地震了,好多山都崩了,房都垮了,铁路、桥梁都断了,北川青川绵竹都江堰县城都塌了。可问到死了多少人埋了多少人的话题上他们却不搭白了,问到红白场镇的学生娃的生死情况和岳分矿的工人和开会的人的生死情况,他们乌亮的眼珠子就你盯盯我我盯盯你,汗爬细水的脸上就有了层绯红有了层羞怯,像娃儿家偷拿了屋里的糖果害怕挨大人的骂样的羞怯,羞怯中还夹裹了层胆怯。魏财娃家的为首的几个婆婆大娘问得火紧了,其中一个年龄稍大点的,稍大点是比那些刚当兵不久的新兵娃子稍大点,也只不过二十五六岁,枣红脸,厚嘴皮,抬铁笼子的几个新兵娃娃喊他苏班长的,说是他的老家就在汉旺,离这里不远的,也就是几十座山的距离,也就是此次大地震的极重灾区,那里有一个叫东汽的企业,全部震垮了,他的老家就在东汽里,父母亲和一个妹妹也不知咋样了。不是他没有机会回老家,而是军令如山倒,这里也是极重灾区,一样的火紧。
他就说话了,他说你们就不要问了,随便咋个问我们也不会说的,我们有纪律。几个婆婆大娘就明白了,敢肯定是自己的学生娃和男人都莫了,敢肯定是都被垮塌的房子和崩溃的山体活埋了。要是大地震莫有那么凶的话,要是他们都还活着的话,这些兵娃子咋会守口如瓶咯!咋会说我们有纪律呢!完了完了,敢肯定是完了。
有这种异常悲恸的情绪,魏财娃家的和一部分山人的心态就有些不正常,不正常就异常,异常的天灾演绎了异常的悲情出现异常的心态也属正常。他们在某些事情上就耗子钻风箱越钻越紧。魏财娃家的院子塌了,房子是三层楼房,由于舍得花本钱,向坡的正面塌了,背面被肆虐的地震摇成了一个光架架,倒了一部分,线浇的圈梁没有肢解的有皮肉的手臂样绊着柱梁没有完全塌下去,风一吹好像都在摇晃,随时有可能要塌下来。魏财娃家的有一块心病,二楼上的卧室里放着两万元现金和七十多万元的存折,当时房子开始摇晃时,幸好啥子都没顾,只顾命,人昏昏然地往外跑,却跑不动似的,脚上有啥子东西吸着绊着似的,人像筛子上的谷穗豆粒筛着似的,摇丁簸荡的,偏偏倒倒的,平时吐口痰骂句娘的工夫就能轻松熟稔跑出去的房子,现在却山弯那么长河湾那么长,紧都跑不出来。终于跑出院子了,后脚刚出院门,楼房吱嘎嘎轰隆隆就倒了,那么结实的楼房就如草扎的、豆腐和屁做的,哗啦啦就散了架,哗啦啦,平时结实坚固如堡垒的房子就塌了倒了,腾起的巨大灰尘如它们无可奈何的唉声叹气。
可是咯,跑出来才想起,家里的钱,两万元现金还在二楼上的木柜子里,还有存折和金银首饰在木抽屉里。两万元钱是财娃的命根子,这几年,财娃身上随时都揣有七八千元钱的。他说人在市面上走,在社会上混,啥子子东西都可以莫有,子弹是必须要有的。他爱把钱说成子弹。他说子弹是缺不得的,子弹真是个好东西,是菜是酒是牛是羊是马是车是好听的歌声是欲望中的女人是欢是笑是乐和是喜气。这个世道,啥子东西都可以离得了,就是离不得子弹!离开了它,就是跛子瞎子聋子哑子,离开了它,你就啥子也不是咯!老婆要被人家耍娃娃要被人家打;离开了它,你就和所有的成天为衣食所愁所忧的平头百姓莫有啥子两样了。所以男人财娃说啥子都可以莫有,必须要有子弹。所以屋里长期都要有一两万元现金,以保持他身上随时都要有子弹,忙着时才去取很不方便。他说有了子弹就像有了枪,啥么都可以不怕了,就有了一切,莫有啥么能阻挡得了子弹。他对自己说,你在家里的主要事情就是守好子弹,鸡啊鸭啊兔啊鹅啊猪啊羊啊玉米啊洋芋啊杜仲黄柏厚朴啊屋内屋外坡地山上的所有事情都是次要的,你的主要任务主要功劳就是守好子弹。可是魏财娃家的内疚咯!跑出了院子望着稀网吧烂的倒塌的和还莫有完全倒塌的房子内疚咯!大山摇丁簸荡整个村庄的时候,自己咋就莫有想到藏在木柜子里的子弹,藏在木柜子里的重叠的衣裤和棉被里的子弹咯!还有自己梳妆台抽屉里的金银首饰咯!咋么重要的东西咋么重要的事情,在财娃眼里比自己和娃儿和家里面所有的人和东西都重要的自己咋就莫有想起咯!自己也真是太自私咯!太对不起财娃对自己的欢喜对自己的好咯!
财娃对自己真是要多好有多好,自己是前世修来的。想当初自己在关口的土门环顺几十里是一朵花,好多村里的娃儿远的近的乡里的娃儿都托媒人来提亲,自己的父母都莫有应承,唯独汤医生家的一上门一摆谈金河里面青牛沱山村的财娃子家的情况,说是这家人是矿主矿老板,人民公社时就开始挖煤挖石棉矿,现在开磷矿开水泥矿开石灰矿。钱就不用说了,人民公社时钱就铺在院子里用晒。垫晒用钉耙钉用刨锄头翻。你们关口永兴洛水场镇上的几个磷肥厂化工厂的矿石都是他们家拉来的。爸妈一口就应承下来咯。
接下来就是对象,接下来就是看门,对象是看人,看门是看家。财娃人是莫有说的,白皮瓜脸的,就是背有点亢,腿脚有一点罗圈。自己心里有点打梗,打梗的另一个原因是财娃子看自己的眼光饿虾虾的。眼光一点也不像其他娃子偷着看,自己盯他们时目光立马就躲闪咯,脸红到了耳根子。他的眼光不仅不躲闪,还笑扯扯地剜着自己,好像立刻就要把自己整个身体剜进他的怀里去,蛇吃耗子样生吞活剥似的。女娃子们看对象不喜欢这样的看法,说这种眼光的娃子是老油条,不晓得看了好多对象。可老爸满意妈满意老爸和妈心里欢喜。老爸说看了人我就莫有二话可说咯,背有点亢好啊!背有点亢说明这娃儿从小就是做活路的好把势,从小就是不怕苦不怕累的好把势,再说山里人哪个的背又不亢咯。罗圈腿也莫有啥子丑人的,说明人家不怕做重活,勇于挑重货扛重活。这样的人才是过日子的人,女娃嫁给这样的人才不会吃亏。想想,他不怕苦不怕累,啥子都能做,你会吃亏么?现在想来老爸和妈是对的。老实说,财娃的确是对自己好,巴心巴肝地好,比父母亲对自己还好。虽然那天晚上他来得有点鲁莽,哪个也莫有他鲁莽,第一次在他家就被他按了,在内外镶了马赛克的楼房里被他按了也值了。刚刚吃了夜饭,他妈还在帮自己坝新铺盖坝新枕巾,他就来了,叫妈去忙你的,我来帮她坝。他妈也是,怂恿儿子咯!当真就出去了,他当真就帮自己坝床单坝新铺盖坝枕头咯!只不过是放的两个枕头。一番挨挨擦擦,一番脸红耳热,一番忸忸怩怩,自己终是莫有犟过他,自己终是被他坝到床上去了,像坝一样坝平了……
自己问财娃,你这么大的胆子,到底睡了多少女娃子哟!他笑扯扯说,用汽车拉。可都不是原装货。自己说,我如果不是原装货你还是睡了瞌睡也不干。财娃说那还用说。你人这么漂亮,天生的资本,又是原装货,我会对你好的!财娃说话上算,当真就对自己好咯,结婚七八年,就是带娃儿后都莫有要自己洗过尿片片。他在自己身上扒拉得欢喜后嘴巴贴着自己的奶子说,你一天的主要事情就是在家里守好子弹,顺带做点絮絮摸摸的事情,坡地上山上的事情都不要去做了,身体保养好皮肤保养好就是我对你的最大要求。自己抚着他的亢亢的肉背说,晓得咯人家晓得咯,就是歇腾好1VtzjZQ3su8lYjsHChUrUg==保养好晚上床上把你侍候好咯!财娃子揪了把自己闪闪的奶子说,难道你不想侍候咯?不想侍候,我就去让外面的女人侍候。自己把他往怀里一抱说,不咯不咯!人家天天都想侍候你。财娃对自己真的是要多好有多好咯,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男人咯,打起灯笼火把都难找的。你看赵跛子,还有村上的当官的还有那些当了矿老板找了大钱的,哪个不是在外面寻花问柳的,不但与本村窝子头的女的有瓜葛,还要到镇上城里的歌城洗脚房水疗馆去乱来。财娃却不,财娃子说,过去莫找你之前,睡了几汽车女人,啥子样式的莫见过,都莫有你好,都莫有你好看又管用,我如果到外面去晃就对不起你咯。自己与三秀和村里的几个女人摆,她们不相信,说相信男人的话,巾巾勒着胩。胩是什么,女人下面屙尿的玩意儿。自己却不那样认为,她们的男人是那种货色,财娃可不是咯!自己的男人自己清楚,与外面的女人搞整过,床上的感觉儿是完全不一样的。
想到这里,自己就更加后悔,更加觉得自己对不起财娃对自己的好,自己就越伤心,越怄气。平时两个那么好的,咋灾难来了,自己就狗撵起来各顾各咯!自己就把他交给自己的重要事情守好木柜子里的子弹全忘记了。地震发生后这么些天咯,财娃子也莫有回来,自从那天早晨到镇上去了就莫有回来,说是当天还要去开个啥么竞标会的,也不晓得是咋么的?一点音信也莫有,到现在一点音信也莫有。财娃子呀!你不可能就丢下我就不管咯?你说了要对我好,要对我好一辈子的,你不可能就在地震中走咯!这么多天咯,是死是活,你还是要给个音信咯!
气也怄了,心也伤了,后悔也后悔了,自己觉得要做一件对得起财娃的事情,不然如果他哪一天回来,自己咋么有脸见他,他交代的把他的比命还要金贵还火紧的宝贝子弹看好,自己莫有给他看好咯!要是他明后天回来,自己咋么跟他说咯?这样想着,她就想把二楼上的木柜子里的子弹拿出来,可是自己心有余力不足呢!倒塌的砖头瓦块钢筋水泥预制板将院子都堆得乱码石镐的,只有放子弹的二楼那一溜溜儿莫有倒,都被大地震的恶手撕扯得稀网吧烂咯,如一件破烂的棉袄样,犹如风中的草把随时都要歪倒,如风中的残烛随时快要熄灭。
要进入楼上就是冒险,魏财娃家的也喊过自己的兄弟还有老表,可他们头摇得拨浪鼓样说,咋可能啊!那房子随时都要倒,看着都吓人,不要命了差不多。前日出过刘军娃进肖三娃家翻箱倒柜的事,魏财娃家的当然莫有说进去拿柜子里的钱,说的是进去拿自己的一对玉镯。兄弟说你那玉镯值不了几个钱,去三峡去丽江旅游回来的人都买得有。财娃哥又莫有音信,你不要再去出啥子笨哈!魏财娃家的一下子就想到了亲人解放军,解放军一定会帮老百姓的忙的。
于是她就来到了空降兵的宿营地,正好就碰见了昨日见过的枣红脸、厚嘴皮的苏班长,于是她就蚊虫样嘤嘤地哭着,哭着哭着,双手揉着眼睛就给苏班长跪下了。苏班长一时间就不知所措了,尽管空降部队进入震区时受灾的群众黑压压地跪过,班长仍然不知所措了,平时的威严的脸就有些挂不住了,穿着军装的直板板的腰就弯下了,弯下了,双手就扶起了她,就问了她有啥么子伤心事?她就说了,不要脸的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不要脸的可恶的地震把房子震塌了,不光把自己的金银首饰都埋在里面了,还把两万元子弹也埋在里面了。苏班长听说两万元的子弹,眉头就皱了下,心里想一户山人家里有两万元的子弹,私藏这么多弹药岂还了得?魏财娃家的见苏班长皱眉头,就说是两万元钱呢!我们都把钱说成子弹,你莫稀怪。狗撵起来了各顾各,兄弟姊妹都靠不住咯,关键时刻都不帮我咯!都怕死咯!都不愿意帮我进去拿咯!
赵团长闻声走了出来,魏财娃家的嘤嘤的哭声就更大了,双手揉着的手指缝里的哭声就更大了。苏班长当然立马就向团长作了汇报。赵团长说,群众的利益高于一切,因为所有的群众都要转移到安全地方去,琐碎家什无法转移,所以就不抢救,但能够携带的贵重物品我们有责任和义务协助群众尽全力抢救,让群众的损失降到最低。苏班长,你带几个人去把这位妇女的钱和贵重物品拿出来。但你记住了,是在自身安全不出事故的前提下。
解放军都去了,先前不为所动的魏财娃家的舅子老表和山人不能不去了,就扛着钢钎、锄头、木棒去了。看着乱七八糟的砖头瓦块也就不那么乱七八糟了,看着危险好像随时都要倒塌的危楼也就不那么危险了。但人多人气旺力量大并不等于危险就不存在了。军民一阵呼儿嗨哟,堆堵在二楼的楼梯口的水泥砖块被移开了,去往楼上的楼梯现了出来。可是苏班长上前两步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咯噔地跳了下,心跳有些慌有些紧,就是部队从烂柴湾马槽滩垮方区经过心里也莫有这般咯噔过。
那悬在震得稀网吧烂的空中的楼梯已不是原来的水泥楼梯,早已是只剩下零星的水泥碎块粘连在弯头纠拐的铁条上的一条软梯。魏财娃家的眼睛木木地盯着,又盯着平时长期在自己家占便宜得想头捞好处的兄弟老表们,兄弟老表们眼睛又木木地盯着山人,最后大家的眼光都木木地盯在汗水淌湿的解放军的身上。苏班长枣红脸上闪耀着亮晶晶的汗珠儿,眼睛盯着那通向二楼的由水泥碎块和钢筋铁条组成的残存的梯子。要在平时,也莫有好大的危险的,楼层也不高,攀援纵跳就上去了。可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二楼是独独的孤楼,周围团转的楼墙楼板梁瓦椽子都是被震垮了的,独独就剩这个二楼,独独就剩中中间间的二楼的楼板和被摇得稀网吧烂的墙体。可以看见倒在楼板上的红漆的衣柜,歪斜的梳妆台。楼板已经是严重摇裂了,只是房子修得好,线浇的框架,强烈的震动使它变了形,支撑连接的残墙框柱也是歪斜断裂了的,就差没有塌。
山风一扰,上面落下碎砖和半悬在空中的铁丝,当当的响声中魏财娃家的又嘤嘤地哭起来,手捂着脸烂声烂气地哭起来,说,难道这么多人就莫有一个胆大的,就莫有一个人帮我上去把两万元拿下来。平时间魏财娃经常请你们吃香的喝辣的,挖煤挖磷矿都把你们照顾着在,先等你们占了先,才让关口外的苕拐子做。现在他莫有在,你们就连这点小忙都不帮咯。她的兄弟老表眼睛依然木木的,木木地看她几眼,就有人小声地说,这么悬,这房子说倒就倒咯,说垮就垮咯,拿命在开玩笑;就有人小声地说,就打说不垮不倒,也很危险的,上去帮你拿钱,摔下来哪里伤着咯,拌伤咯,拌成残废咯,哪个出钱医咯?就有人小声地说,煤矿磷矿都是大家的,都是祖辈的山里人的,又不是你一家人的,你沟通当官的挖来卖咯,当官的手都不伸腰都不弯劲都不使汗都不出就得了你们的好处咯,我们出点臭汗卖点力气挣点血汗钱,本等咯!我们该得的本等咯!本等咯!地震前的工钱还莫有拿给我们咯?拐棍倒起杵咯?磨子反起推咯?还成了你们照顾我们咯?我们还该感谢你家的财娃咯?
就有人小声地说,你家十多二十年前就修了楼房,内外都贴了马赛克,比乡干部县干部大干部甚至比毛主席当年住的房子还好咯!你那房子还不是大家的血汗钱修的咯。就有人小声地说,现在地震了,你们魏财娃可能是想借机不想给我们发工钱,赊我们的账,想把我们的血汗钱吃咯,所以这么久都莫有回来咯。就有人小声地说,都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可以上去帮你拿,可你总得有点人情味,帮你拿下来后,你总得拿出一点感谢一下,多少都不论地感谢一下。
他们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就是要一点感谢费。
大家正在鸡一嘴鸭一嘴地说着的时候,魏财娃家的却停止了嘤嘤的哭,大家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个高挑个儿的解放军已经嗖嗖嗖地上了钢筋水泥悬梯,他弓着背的身体沿着有些晃动的铁条向上爬着。下面的解放军战士手遮在嘴上喊着,班长,你注意安全!班长,你小心点。苏班长扭过头来,枣红脸上闪烁着汗珠子,肥厚的嘴皮向大家笑笑说,没事的,没事的。
没事的没事的。大地震发生后的当天下午,他就向家里打电话,可是怎么也打不通,第二天他想尽办法终于打通了东汽厂另外一位亲戚的手机。那位亲戚说,你爸爸妈妈没事的,妹妹也没事的,我碰见你爸爸妈妈叫他们尽快跟你联系。晚上老爸的电话就打过来了,爷俩在电话上的那个亲热劲呀跟见着面拥着抱着没有差别。都眼泪汪汪的,声音哽哽的,就差没有哭出声了。儿子问老爸,妈妈还好吧?妹妹还好吧?老爸说,好!都好,都没事的。儿子说,部队首长说了,这个特殊时期不能休假的,任何假都不能休,团长的老爸在地震那一天去世了,他是头天接到病危通知乘飞机回去的,地震后他丧事都没办完又随部队抗震救灾了。首长说了,人民养育了我们,人民这个关键时候需要我们,我们要对得起党和人民。老爸安慰儿子说,没事的没事的。你在部队一定要好好表现,心里一定要没有负担,一定要立功受奖,我们再苦再难心里都踏实。当爸的说完这句话就哭出声了,幸好他哭出声时赶忙就挂了电话的,但儿子还是听见了一点老爸悲恸欲绝的尾声,那哭声像是在汉旺的山上突然被山风掐断了。实际上,他的妈妈和妹妹老爸的老伴和女儿哪里是老爸说的那样没事的没事的,妈aB13QTu05XzUPDRw7ShalSCkYDQVdctsO3brHuGhuxA=妈和妹妹都在大地震中丧生了。妈妈和几百名汽轮机工人被垮塌的楼房压死在车间里,妹妹和几百名中学生没有来得及跑出倒塌的教室。老爸是东汽厂的老工程师,在东汽干了几十年了,他深知人已去了,难道还给活着的人增添更多的伤心和麻烦。天灾无情,国难当头,只有让活着的人好好地活着,将自己的精力投身到十万火急的救援中去,才是活人对得起死人的最好祭奠方式。
苏班长绿色的身影已到二楼烂垮垮的楼上了,他绿色的身影已晃动在可以看得见红漆的衣柜边了。他就大声地朝下面问,嫂子,你的钱放在衣柜里什么地方?下面的魏财娃家的抬起哭过的湿润的脸说,最底层,衣柜红色的长呢子大衣里的包包里面。上面传来瓮声瓮气的声音,衣柜门已经是被震裂开的了,看见红呢子大衣了。估计他是在弓着腰身翻呢子大衣了,声音才是瓮声瓮气的。下面的人都屏息静气地望着楼上,楼上人的一举一动都在紧张的视线中,因为楼上的墙体已是稀网吧烂的,即使没有完全垮掉也如农家稀疏的竹篱笆般可以窥见里面的人的大体动作。苏班长弯腰弓身地晃动的身影,手拉开衣柜门的吱嘎声,翻动衣服的■声,下面的人都是一清二楚的。光线晃动,他直起了腰身,人们以为他是找着红呢子大衣了,找着里面的两万元钱了。其实他是腰酸了,伸伸腰而已。他确实是把红呢子大衣找着了,下面的人听见他说,红呢子没在衣柜底层,在衣服的面上,好像被人啊狗啊操得乱七八糟的。他在翻衣服,人们估计他在翻每一个包。一会儿,传来他的声音,大衣都翻交了,怎么没有钱的影影?又隔了一会儿,他在说,真的没有呢?
下面的人开始躁动了,大家的眼光都眨着魏财娃家的,眨着的眼光里是怪异和疑问。有山人说,你是不是被地震震昏了头了,打胡乱说?有山人说,是不是你们家的魏财娃拿走了莫有跟你说咯?魏财娃家的又嘤嘤地哭了起来,咋可能呢?地震的那天上午我换衣服时还看了的,两摞一万元的我用橡皮筋扎得好好的,还用糖口袋装了的。揣在红呢子大衣的包包里。天啊!哪个挨刀砍脑壳的,全家死绝的,损阴德的给我们偷了。你们不要急,容我再找找,或许地震时摇晃到其他衣服里去了。上面传来比先前略小的瓮声瓮气的声音的同时,人们感觉自己站立的身体猛烈地一抖,接着看见残存的楼房猛烈地摇晃起来。有山人大喊,撕破喉咙地大喊,又地震咯,不要脸的地震又来咯。就有人惊弓之鸟般往院子外跑,大家都一窝蜂地跟着往外跑。脚后跟后面洪水汹涌般响起轰隆隆的大响,晒垫大的灰尘浓雾般随着一股疾风卷过来。魏财娃家的残存的楼房彻底垮塌了。有人大喊,班长——班长——有人哭泣沙哑的声音,班长——苏班长还在楼上啊!实际上苏班长哪还在楼上哪!本来稀网吧烂的楼房已经完全倒塌了,这只是人们的潜意识还短暂地停留在余震之前,希望班长还在楼上,希望残楼还没有倒塌。绿衣的解放军战士向灰尘漫卷的塌楼中冲去,山人提着锄头钢钎跟着向大烟雾罡的塌楼中冲去。魏财娃家的在大烟雾罡中捶胸顿足,天啊!这都是我造的啥子孽呀!
苏班长生前喜爱写新闻,部队办的报刊上常有他的名字的豆腐块。战士们在他的枕下取出了他的笔记本,上面有他写的此次抗震救灾的青牛沱山村的文章,其中有赞美三棵青■树的文字:“那三棵树真是神奇,长在南山高高的山上,高大伟岸,远远地就能看见,宛如一把撑开的巨伞,陌生人沿着三棵树的方位走是绝不会迷路的,我们的救援直升机在诡谲莫测的大雾天也是以它为航标的。三棵树,你的功劳可真不小!听村里的岳二爸讲,他的祖爷当年就是老远望着这棵树寻到这里来定居的。这三棵树接受四面八方的人的祈祷朝拜,都异常灵验,圆了朝拜人的梦想。更为奇怪的是,三棵树的坚硬程度真是罕见,刀砍斧斫电锯居然无损。我分析,那整座山可能是铁矿或铜矿,本来坚硬的青■树吸收了铁、铜,加上长了千年,树已进入化石时期了,树本身已完全铁质化铜质化了。青牛沱山村真是个神奇的地方,要是能在这里长久地生活,成为这里的一位村民,安居乐业、娶妻生子该多好!”这是苏班长笔记中的一段话,流露出了他对青牛沱山村的喜爱之情。
赵团长翻阅着笔记,心里想,人的心灵难道真的是对自己的将来有所预知吗?冥冥之中总要有意无意地显现出旦夕祸福的一些兆头的。苏班长在笔记中流露出他想在这个神奇的山村长久生活、安居乐业,他当真就长久地留在这片山宕里了。部队征求了他父亲的意见,他父亲先还没有哭,当这位白发苍苍的工程师捧读着部队首长从山里转呈来的儿子的工整的笔记时,泉涌般的泪水冲破了一脸的凝重。他沙哑的声音说了,好儿子啊!我们没有枉自养育你,你给我们长脸了。
然后他就把儿子的善后一切交给部队安排。赵团长和政委请示上级首长,尊重苏班长笔记中流露的意思,将苏班长的遗体按照当地羌人的习俗,土葬在三棵树的南山上。后来,每当赵团长望见千年的三棵树,他就仿佛看见了苏班长,苏班长的枣红脸上的厚嘴皮向着青苍的山微笑着。他由此想象到苏班长的身躯已经植入了那比铁还坚硬的树干,他的血液已化作常新的树液哗哗地流响在树身里。由此想到苏班长并没有死,他的生命在以另一种生命的形式延续着。
后半夜,木窗上爬上了少有的亮色,岳二爸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睡着了的他看见雪白的波尔山羊从大羊棚子里悄悄地出来了,说它们悄悄的,是因为它们不但莫有白天样咩咩地叫,连爬上石埂穿过院落的蹄子都是轻轻的,生怕惊醒了啥子打扰了啥子。雪白的的波尔山羊就乖乖女样来到了岳二爸老两口的床前,大大的羊眼就哀怜怜地盯着熟睡着的岳二爸老两口,声音就有些哀怜怜的,眼光就有些泪涟涟的。雪白的波尔山羊后面还悄悄地站着两头个子高挑的黑山羊,它们平时高傲的头低垂着,一贯的仰起犄角的羊头低垂着,小眼珠子里也有些哀怜怜的。雪白的波尔山种羊说话了,竟然说人话了。
主人,我们是来向你告别的。我们要回到我们已经习惯了的黑龙池山宕去了,我们要回到我们喜欢的八卦顶去了。
岳二爸自然是惊醒了,侧过了身子说,在这里过得好好的,咋又要回去咯?是哪里不如意,我得罪了你们?
羊子咩咩地叫着,蓝眼珠湿灵灵的,稀疏的胡须颤动着说,主人,不是你哪些地方得罪了我们,也不是我们不喜欢你给我们建造的温馨家园。你知道的,我们的家园多在人迹稀疏的山地草原。我们害怕人群聚集,我们害怕热闹非凡,越热闹非凡之地就越是病疫丑陋贪婪仇恨罪恶滋生繁衍之地,那癌症帕金森艾滋都是城市滋生出来的。主人呀!你知道的,像金河磷矿那样机械化的开采,钻山破肚,疯狂地私挖滥采呀,不光给你们,也给我们羊的生存环境造成了威胁。每个镇上都要内引外联企业,以经济指标考核政绩,假冒伪劣工厂就占了青绿绿的田咯,梆臭的,冒着褐褐黄黄的烟,流着灰灰黑黑的脓一样的废水的企业就强奸了碧玉样的土地咯!主人呀!这些你是晓得的。
前几年镇上的人捞政绩,搞浮夸,可把我们搞惨了。你知道修停车场迎接视察夜战的晚上,四方八邻的羊子都朝你的大羊棚子里拉来滥竽充数的晚上,它们数量多,不仅侮辱了我们,还把病菌传染给了我们。两百多头波尔山羊还剩几头,几头眼看也要被病魔收了小命。我们就只好跟着野黑山羊跑了。几年前人为折腾出来的羊瘟已经把我们整怕了,所以人一多起来我们就害怕了。这几天我们心惶惶地跳个不停,总觉得有啥么事情要发生似的,总觉得有啥么危险要降临似的,与几年前羊瘟一叮咚发生时一样的心惶惶的。主人啊!我们还是觉得回到三棵神树下安稳些,回到三棵神树下习惯些,莫焦莫愁些。主人啊!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来看看你,黑龙池的黑山羊说它们最早来到这个山宕的老黑山羊也给它们托梦来了,叫我们一起来看看一百多年前主人的后代在这次天灾中的好歹。你的祖爷是野山羊祖先的主人,你曾是我们的主人,你与我们羊有缘,你对我们羊有恩。所以我们在天灾发生后前来看看你。
它们在他床前说话的时候,夜色里响起了嗷嗷的嗥叫声。
岳二爸看着床前的羊子雾一样隐去了。这时,夜色里响起了一阵枪声。惊醒了的岳二爸翻身起来跑向大羊棚子,羊圈里空荡荡的。羊群真的又跑了。刚才羊们来床前告别说话的情景不是梦境。枪声是解放军手中的枪发出的。深更半夜,有山人们来报,说狗豹子又来了,在撕咬流散的猪和本地山羊。地震后,房子摇垮了,猪圈摇倒了,没有压死的猪羊自然就跑了出来,流散在山宕间,自由自在,好不高兴。特别是猪,历来就是被主人关着圈养的,猪们偶尔也翻圈逃跑,可终究是被主人吆喝又绳绑棍抬地抓了回来。如不是地震,它们怎能如此徜徉在山宕河坝里,让在臭气熏熏的圈里的脏污身子迎着轻快的风、清澈的雨、明亮的阳光自由自在。空气多么好!花儿多么好!树林多么好!拐拐子多么好!这是长年累月在猪圈里能比的么?只有几年前修停车场的那个夜晚,为上面的当官的修来视察外国山羊养殖场的停车场的那个夜晚,一些猪们确实享受了纵情欢快的待遇。它们随主人、山人和娃儿们尽情地跳啊闹啊!可只有一晚上,短暂的安逸的身子很快就被禁锢进了臭气熏熏的圈里。可是外面的自由却不是想象中的美好,时不时要遭遇豺狼和狗豹子的袭击,时不时一起的同伴就被撵上来的狗豹子叼住了。这样看来,自由真的相对的,是要付出一定代价的,还是在圈里安全。可现在主人的家都塌了,圈当然也早倒了,也只有以山林为家了。这几天可吓人咯,呜啊呜嗷啊嗷的叫声回响在山林,那不是豺狼的嗥叫,也不是狗豹子的嗥叫,比它们的嗥叫还要高亢还要使背皮子发麻。越害怕,那害怕的东西却来了,乘着夜色沙沙地来了;顺着夜风呼呼地来了,来了,猪们羊们就只有弥着头往主人们聚集的皮棚方向跑,往解放军营盘方向跑。跑在后面的还是遭起了。那害怕的东西呼的一声就来了,轰的一声就来了,一阵风,一阵热风,一阵散发着浓烈腥臭味的热风,就有猪就有羊发出了唔唔咩咩的惨叫。得到消息的解放军撵拢了,枪筒上雪亮的电筒光照着了那猫斑纹、金黄披毛的东西,它的眼睛铃铛样转着,闪着血红的光。这哪是村民来报告的狗豹子呀!这是娃儿都在电视上、动物园里看过的老虎狮子呀!它们显然是饿心慌了,一山不能容二虎的它们才在这特殊的境遇中改变了老死不相往来的观念,成为了搭档。国家的一级保护动物呀!旅游区花巨资购进豢养的呀!怎么能打呢?只有朝天开枪吓唬吓唬它们。
正如羊们给岳二爸托梦所说,确实有啥么事情要发生了,啥么危险要降临了。
狮子老虎被直升机空运走的当天傍晚,是山人歇息着的时候了,山沟里的雾山峦里的雾林子里的雾却醒来了,说醒来就醒来了,野兽一样醒来了。那雾是灰的乌的黑的,有形状有声音有动作,它野兽一样醒来纵驰腾跃围困了山村的时候,本来还想在板栗树下玩玩老鹰捉小鸡的娃儿们就不敢玩了,活像龇牙咧嘴的猛兽的云雾比调皮的娃儿伪装的老鹰凶猛吓人多了;本来想在棚子外面摆摆条,吃了晚饭活络活络身体的老人也纷纷进屋去了,也不敢在外面摆条活络了,他们在这大山里活络了大半辈子了,他们知道傍晚睡醒的黑雾的厉害;本来还要在部队的营房边上三三五五议论一会儿的,树枝形状的闪电就照亮了漫天的雾兽穿透了漫天的雾兽,震耳的惊雷就轰隆隆地炸响了,仿佛就在房顶上就在板缝里。石子大小的雨滴就啪嗒地打下来了,哗啦啦地下起来了,莫有那种淅沥的过程阶段,是千万头雾兽在板栗树枝形的闪电的约定下从嘴里一起喷射下来的。
只那么一杆叶子烟时间,女人用奶头笼络吓哭的小娃儿的一吮一吸的时间,地上就起水了。地上的水就沟里的水样哗啦地流淌起来了,水就流进板房里来了,黄汤汤的水泥浆浆的水就流进空降团的帐篷里来了。水就覆盖了脚背了,水就漂起了摆在地上的鞋子袜子盆盆盅盅了。岳大妈蹒跚的身影在板棚前晃着,迷蒙的声音从弓腰驼背上漫出来:
“戊子戊午,双重归土;归土归途,天怒人主……”
就有娃儿光着屁股大呼小叫去撵被水旋走的鞋子,大人们则躺在床上笑扯着眼角看着。鞋子是冲不走的,冲在板墙边就被撑柱和板壁拦住了,水可以穿过任何细小的缝隙自由自在,鞋子却不能。娃儿捡起自己的鞋子,摘得了成熟山果子似的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你跑哇,跑哇!我看你跑得好快。
可接下来的情况就不是大人们笑扯得起来的了。屋里的水越来越大越来越黄,泥浆浆水越来越重。这种情况咋么瞒得过山人,八成是山洪来了,要么就是山崩了。队长在皮棚的一头喊了声快起来,大家还懒曰曰地莫动;支书在板屋的另一头喊了声快起来,大家还是懒曰曰地在暖和的被窝里赖活着莫动。因为屋外的雨大,大得很,像谁在用盆子倒。像谁在用桶倒。这时,岳家院子方向的军号响了,呜嘟嘟的嘹亮的军号穿过了哗啦啦的雨声,划破了雨夜。
一种神圣的战无不胜的声音,每当电影中的八路军或解放军战士们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个声音就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嘹亮地吹响,再强大的敌人都如风中的草人般纷纷倒毙。自从地震后的青牛沱山村有了这个声音,山人们心中就增添了自信和胆子,就如漆黑里有了火把,绵雨里有了布伞,数九天有了火盆。嘹亮的军号翅膀般驱散了山人沉浸在地震中的恐惧,把昨夜的那个惊吓异常的自己从蟒蛇般缠身的噩梦中唤醒出来、解救出来。军号是每天早晨天刚刚麻洒洒亮就响起的,现在,雨夜里,军号响了,嘹亮的军号就是起床,就是集结,就是有危险,有比电闪雷鸣、倾盆大雨还大得多凶得多的危险。
队长的话你可以不听,支书的话你可以不听,这军号吹响你可以不听么?解放军都全部起来了,你可以不起来么?就都钻出被窝了,就都哗啦啦钻出被窝了,先前还懒曰曰的,先前还留恋自己的热被窝的,还趁娃儿睡熟悄悄把好久莫有活络的手伸向自己的男人的,把好久莫有安逸的脚舒服的脚挪向自己婆娘的,想趁着雷鸣电闪哗啦大雨作弊活络快活安逸舒服一番的,因为雷鸣电闪哗啦雨声中会掩盖了两个人要死要活时的忘乎所以的哼哈声。就都起来了,哗哗啦啦都起来了,披蓑戴笠的,撑伞打蓬的,头顶洗脚盆洗脸盆油布塑料布化肥饲料口袋的,都大呼小叫地起来了,半穿衣裤半裸身体踢踢踏踏地起来了,起来了,都一窝蜂地前呼后拥地朝着岳二爸院子方向的解放军宿营地跑去。有山人在喊,红兽来了。红兽就是洪水夹裹的泥石流,因那泥石流是红土与石头,漫过跌宕深浅的坡地,红色的浪头奔腾咆哮像昂起的凶相的野兽的头,山人就形象地叫红兽了。啪嗒的雷声从头上掠过,树枝形的闪电瞬间就照亮了山坡。红兽当真来了,巨大的红兽昂着红色的头来了,轰隆轰隆地吼叫着从山沟里来了,从坡地上朝着低洼的山地朝着板栗树汹涌地来了。
树枝形的闪电再一次划亮云雾的时候,山人看见那咆哮的红兽汹涌的红兽挟裹着汽车大小的山石打着旋,像巨型的老牛推动着巨大的石磨,轰哧轰哧地来了。这显然不是一般的红兽了,是从未见过的不一般的红兽了。与此同时,坡地下的三叉河那边也发出了震耳的轰哧声,这红兽来势这么凶猛,定然是后山上的雨还要下得大些咯!山人就更加不要命地跑了,不顾一切地跑了,朝着军号吹响的岳二爸院子的方向跑了。第二天清早,小了些的雨景中,板栗树下的板棚已被红汤汤的泥石流吞没了,木柱、木板、树皮连一点踪影也莫有了,莫有了,被野兽般的红兽席卷走了,被野兽般咆哮的红兽挟裹着泥石流淹没了,高大的板栗树只露出了粗劣的树干上顶着的苍绿的枝叶。巨大的泥石流是龙架梁子崩溃的山体,是私挖滥采了三十年采空了的山体,在红兽的始作俑下,沿山坡涌来,谢三娃家,队长家,刘军娃家,还有沟边上坡边上凹宕里的被震垮的房子、院落都莫有了,都被变成了一片红的黄的泥水汤汤。椽皮,瓦楞,砖块,桌椅,床罩,坛罐,有的漂浮在泥浆面上,有的露出半截身子,像被活埋的人的头不甘地昂着,张大着嘴。家园已是彻底地莫有了。庄稼也莫有了,一坡的玉米地洋芋地豆豆地都变成了一片黄汤汤红汤汤,连想吃一点青叶叶菜也莫有了。岳二爸家的院子因在高地上,因而莫有受损,山人这才明白解放军当初之所以选岳家老院子为宿营地而莫有选其他平顺的大院落的原因。赵团长穿着雨衣站在帐篷外望着淅沥的雨景中龙架梁子的方向问,怎会有这么大的泥石流?其他山,三棵树的山,八卦顶方向的山咋会没有?即使也涨了洪水,也莫有崩山垮岩出现泥石流呀?
岳二爸说,那是金河磷矿开山炸石钻隧道采磷矿弄成那样子的,本地人想钱想疯了私挖滥采搞成那样子的。地震那不要脸的一发脾气,山就全垮了,散咯,碎咯,朽了,烂了,洪水一来,就全崩咯,成为泥石流咯,成为了稀稀汤汤黏黏洼洼吃人吃房子的泥石流咯。要是有树有草有青枝绿叶有藤藤蔓蔓有根根节节生着长着缠着攀着连着护着撑着罩着,它们咋么会流血流脓浑身散架成汤汤水水黏黏洼洼咋么会来吃人吃房子。
赵团长唉地叹了口气,重重地叹了口气,雨气中,浓眉下的眼神就起了一片汪湿。
八卦顶山巅上的灰黑划开了一溜角,闪出令人长舒了一口气的亮光来,树叶上滴答的雨脚已住了。天大亮了,几百号村民就上路了,携老牵幼,拖儿带母地上路了,同解放军一起上路了,■过三叉河有些小了的红兽上路了。
赵团长电报请示了上级,雨雾天直升机无法飞行,即使天气好转了,也只能派来一架飞机,飞送行走不便的老弱病残。因为整个地震灾区灾情都非常严峻,抗震救灾工作是在有条不紊的统一安排协调下进行的,北川、汶川、青川、汉旺、映秀、蓥华、都江堰等上百个极重受灾镇、村、区都需要救援,都需要直升机援送紧急物资。鉴于青牛沱山区特殊的地理气候特征,按照抗震救灾指挥部的指示,所有极重灾区的灾民要尽快转移到统一搭建的灾民安置点。青牛沱山村的灾民应转移到青秀镇或印月井县的灾民安置点。所以昨夜雨脚一停,赵团长就向支书和队长下达了走出大山的命令。昨夜从板栗树逃到岳家院子宿营地的山人全部被安置在士兵的帐篷里,山人与山人挨挤军人与军人挨挤着度过了难眠的一夜。
发生大地震的那天是星期一,大多数游客已经打道回府了,滞留的幸存旅客不多,在山上游览度假的一些游客只能说是运气不好,连同山崩地裂永远葬身在这里了。可岳大妈说那是运气好呢!活着的受苦受累受折腾才是运气不好。有山人想了想说,也是,他们的身体随大山的板块组合永远地组合在这里了,成为了重组后的山体的一部分,比那些病疼了多少年,医了这么多的钱,最后折腾死了还要给钱送进火葬场化成灰的有福多了。岳大妈颤颤巍巍的,不愿意离开,耄耄着嘴,盯着云雾中禹母祠的方向说,禹王哪,禹母哪,几千年前你就在治水哪,这么多年你都保着我们护着我们,如今你却不保不护我们哪;你却睁着眼让水兽红兽吃了我们的地吃了我们的房吃了我们的猪和羊哪。
上路了,就这样上路了。解放军在前面开路,茂密的荆棘就不再那么荆棘了,溜滑的坡坎就不再那么溜滑了,凹凸不平的崖岩就不再那么凹凸不平了。上路了,解放军官兵站在■过了三叉河的马槽岩的山坡上,回望雾朦胧的隐约的山村,眼里竟生出几分亲切来,有些难舍难分的亲切,仿佛驻扎了几天时间就很久似的,有些像自己入伍前的朝云暮雨的家乡了。山人望着对面灰蒙蒙的村子的眼光竟有些涩涩的,有啥么小虫子在噬咬着,不知不觉眼泪水就溢了出来,不知不觉面颊上的眼泪水就牵出了喉咙处的哽咽声。泪光里的村庄竟是那么的陌生,好像才住了几天,才刚刚在这片山宕里住热络似的,还莫有完全认清它的面目、摸清它的脾性似的;像刚接进门的新娘子还不晓得她的孰喜孰好孰忌孰讳样,虽在一起了,还有些半生半熟似的。这次是真正地要离开了,真正地要背井离乡了,去他乡谋生求存了。
第三天,出山的军民翻过燕子岩、牛滚凼、一把刀到达黑洞崖。小山沟小山坡上陡然淌起了洪水。以为是像以前经历的洪水,来得快也去得快;山人们也以为在凶猛的洪水凶猛了后就会退去的,就像人发脾气狗儿牛儿发脾气蹦几下跳几下闹几下就会过去的,像乍起的过山风样眨巴眼就会过去的。然而,这次的山洪却不是他们所想象的。轰隆隆的洪水保持着先前的汹涌水势,只是浪头没有先前狂猛没有先前高扬了。唯一走出黑洞崖沟壑的路已被洪水堵死了,堵死了,先前是淌着黑洞崖里流出的浅水过去的,现在却不行了。退更是不可能,沟谷如一口锅,千多号军人和山人现在所处的位置是在锅底,先前的来路是从锅沿形的山岩的外面的一条山沟转下来的,也就是从现在山沟的下游淌河绕上来的。旧时的深山里的路大多是沿着溪流绕的。来路的山沟早已是汹涌着同样的洪水,后路也被堵死了。
现在淌河是不可能,浑黄的水在山沟中间的连山石上碰撞着,发出哗啦的响声。赵团长与几个副手商量,如果水再不退,就必须渡河,几个副手看着打着漩涡的洪水吐了吐舌头。洪水没有减弱的迹象,可恶的是昏暗的山雾却愈来愈浓,浓云密布的远山上响起了一声隐隐的闷雷,有人小声地说,要下雨了。当真就下雨了,大滴大滴的雨点子当真就从黑瓮瓮的悬崖上落下来了,从黑瓮瓮的云雾上落下来了,先前小了又停了的雨又接着下起来了。
就有山人说,天老爷,你当真是与人过不去咯!
就有山人说,天老爷,谁得罪了你你整谁嘛!谁得罪了你你惩罚谁嘛!我们都是老实巴交、遵纪守法的山民,靠出臭汗养家糊口的平头百姓。
就有山人说,天老爷,有种你去欺负那些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人嘛,那些出门坐小车飞机一辈子吃烟不晓得烟钱吃酒不晓得酒钱生下来就当官发财的人嘛!天老爷,说起你管着全天下管着所有的人的命在,再歪的人都莫有你歪,再能耐的人都莫有你能耐,你应该是人世间最公平的,你咋吃桃子尽挑软和的捏,净欺负可怜的老百姓咯!
骂声还当真管用,昏暗的头上的嘀嗒的雨当真就落得小了,小了又没有落了。就有山人小声地说,喜悦悦,惊诧诧地说,莫有下咯,莫有下咯,天老爷当真听见咯!当真听见咯!
害怕说大声了会把山上的雨天上的雨云雾当中的雨惊落下来似的。
赵团长和两位军人简短地议论了几句后作出决定,不能在谷底久等,不能等洪水退了才渡河,因为根据天气预报这几天都是局部暴雨,不知道后山的雨已下得有多大,如果更大的山洪下来,后果不堪设想。可是怎样渡河,水势确实凶猛,■河泳水是不可能的。
耄耄的岳大妈一颠一颠地走到赵长军面前说,亲人咯!我倒有一个办法。毕竟八十多的人,经历的事情多,赵长军和岳二爸都用眼睛专注地盯着她,听着她往下说。她说漂木呀,抱着木头走呀!甲子年涨洪水,你祖爷被隔在三叉河中心回不了家,情急之中他就是抱着根青■木一步一步走过河来的。岳二爸说有这码子事,我们平时间■水过河手里都是捏有一根竹棍的,只要水不是太深,水就是再凶,竹棍都会帮自己乘一些力,通过双手稳住重心不至于被冲倒。赵长军背后闪过双手抱着一截湿木的战士朝湍急的洪水中走去,他每前进一步,就将双手中的湿木抽起来使劲地朝前面的深水中一杵,扑通一声,沉重的湿木扎到了水底,在双手中牢牢立住,战士的身躯也牢牢立住,战士凭借湿木与身体的互动步步为营■过了河去。
赵长军说,行呢!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但水太深了也没有办法。岳二爸说,这阵的水已莫有起头大了,可以试试。可周围的山崖太陡,砍不下来杂木呀!
就有山人说,山顶上就是三棵神树呀!就在我们背后的山顶上。
就有另外的山人说,哎呀!起头还搞忘咯,为啥么长这么大的洪水这里却莫有下雨,原来都是被大得很的大得不得了的遮蔽了半个山的青■树的大伞把雨遮了的。
就有山人说,我说这里的天咋个会乌暗暗的,原来是三棵树比房子还大得多的树冠把日头挡了的。
就有山人说,去砍咯,去砍咯!随便爬上树去砍好多湿木都有的,要好多砍好多,砍几火车皮都把它的枝桠砍不完,砍它百条千条枝桠只是动了它身上的几根汗毛。只有它能供应得了这几百号人的湿木,要好大的砍好大的,要好小的砍好小的,要好长的砍好长的。
就有山人说,要砍长点的咯!那最短的枝条可能至少都有房子那么长,最长的就有几架汽车连起来那么长咯。
就有山人接着说,如果水太深了过不了河,可以架桥,一根枝桠就可以伸到沟谷对面还绰绰有余。于是人们就抬起头,起头疏忽了的被云雾遮掩了的树身现在却看清了,山崖上的阴霾中确实有密麻伸展的黑色的巨翅,把细看,确实是遮蔽天日的巨大树阴。
就有山人说,瞎子点灯白费蜡,大炼钢铁时斧子都砍不动电锯都锯不动,现在逃难手里最多有十来把窑柴弯刀还能把它咋样?百年千年了,它们早已修成精了,岂能是刀砍得了它的。
就有山人说,起头说的都是魏财娃赵跛子的老爸日的壳子,他们俩都死了,天晓得他俩起头说的是不是真的。
就有山人说,他俩起头说的不可全信也不可一点不信,树身砍不动但爬上树去砍点枝桠总还是砍得动的吧。
砍得动砍不动都必须去试一试,砍不动砍得动都必须去砍一砍。雨又开始落起来了,比先前落得大了,能够穿透三棵树的巨伞落下来的雨就说明不是一般的雨了。必须去砍了,必须去给这几百号军人和山人砍出一道生的缝隙来了。于是十来个青壮年的山人就背着窑柴弯刀上山顶去了,赵团长和十几个兵娃子也跟着上山顶去了,上山顶去了,先前莫有劲的,现在一下子有劲了,浑身都是劲的脚下噔噔噔的有使不完的劲似的朝山顶上去了。
呃哟哟!锅形的谷底离山顶并不远哩,可见黑洞崖的位置是在南山的半山腰以上了。呃哟哟,看见大树哩,确实日他妈的大,比大水磨盘大比黄桶大,三棵树紧挨在一起直插云天,看不见树巅哩!仰起脑壳也看不见哩,那树巅肯定是伸到天里面去了。月明星朗的晚上,天上的神仙肯定就要从这三棵树上下来耍哩,到八卦顶黑龙池去戏水耍咯,这三棵树定然就是通天神树哩。
呃哟哟,树脚下是比大房子还遮风避雨的地方哩,干酥的树叶厚厚地铺在树脚下,是比棉被还舒软暖和哩。那在树脚下云团样晃动的白的黑的黑白花斑纹状的蠕动的是啥子咯?它们看见人群向树脚下奔来,就咩咩地叫起来,受惊状地叫起来。呃哟哟,是羊咯!是岳二爸家的跑了的十来头波尔山种羊与野山羊交媾的后代咯!至少有百十来只。呃哟哟,起头回到岳二爸地震后的屋里的羊子也只是它们中的一部分咯。难怪它们又要回到这里来,不光是有比三叉河大得多丰美得多的黑龙池大草甸,不光是有相伴它们快乐的野山羊,还有这么一个天造地设的美妙的大树下的天地咯!几百亩宽的大草甸呢!有几十亩宽的黑龙池水塘的大山宕呢!难怪它们回到主人屋里又重返到黑龙池山宕里来,原来是有这么个稀罕宝奇的地方咯!
岳二爸恍兮惚兮的神经一恍惚就被啥么东西接通了,一恍惚就想起天晴时望见的三棵神树山腰上的如缎如毯的那绺银亮的白雾来,想起从八卦顶黑龙池与天际交接处奔腾而出的羊群样的云朵来。自己起先曾想过是谁家的羊群放牧到天上去咯,现在看来说不定就是神树下自己的羊群与野山羊咯每天出来吃草了!
呃哟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咯,七八个兵娃子和山人牵手围都没有围住,都只围了树身的一半。这世上咋会有这么大的树咯,树干上铺一两架床摆一张桌子吃饭都莫有问题咯。树桠上又生树枝树枝上又生树桠,层层密密,密密层层,撑开来,硬是把半个天都遮了。树桠上长出了大人腿肚子粗的无数气根,气根垂到地面渗进山岩里多一个渠道给伸入云天的千百条树桠树枝输入源源不断的血液和养分,这就是三棵青■神树存活了千百年的青春茂盛的秘诀。山人双手溜着气根就往树上爬,兵娃子们溜着气根就往树上爬,当然他们不光是急着上去砍树枝树桠,而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树的好奇,要想上去看个究竟。他们爬上去的时候,就有大鸟从树上飞起来,山人们称大拐拐子的簸箕大的大鸟从树上飞起来。山人心里就慌,传说有到神树下烧香叩拜的不孕的妇女被大鸟啄瞎眼睛的,啄瞎了也就啄瞎了,算是敬了神树了,回去就怀孕了生了胖嘟嘟的小娃儿了。侥幸大鸟没有扑来,山人举起窑柴弯刀就开始砍树了,就开始咬着牙巴下蛮力地开始举起窑柴弯刀砍树了,咋么不咬着牙巴,心虚咯,是神树咋么不心虚咯!刀砍在树上发出了当当当的金属的响声,俨然是砍在了石头上铁匠打铁的铁凳上,十几把窑柴弯刀刀刃都卷了口起了缺,宛若老年人落得七零八落的牙齿样。完了完了,树上的兵娃子在喊完了完了,赵团长,完了完了,当真砍不动了,刀都砍烂了;树上的山人在喊,赵团长咯,完了完了,手都砍痛了砍麻了,就是砍不进去。看来,张东娃和赵跛子老黑说的是真的咯,不是日壳子。
呃哟哟!站在树荫暗淡光线下的赵团长的心里一紧,完了完了,难道天真的是要灭我们这群人么。青■树本来就硬,是树木中最硬的,千年的青■树就更硬,主树干千年熬炼刀砍斧斫不进去是可以想象的,可树上新长的十来年几十年的树枝都砍不动就真的神了。天生不信邪的赵长军呼呼攀着气根爬上树去了,天生不信邪的赵长军呼呼地就举起了手中的窑柴弯刀。他要看一看这青■树到底有多坚硬,到底是不是永远长在这里不为人所用,铁公鸡身上的毛,不向人间奉献一丁点恩惠。他双手举起窑柴弯刀,当当当,锋利的窑柴弯刀砍在树上发出了金属的铮响。这时,树伞外的雨啪啪嗒嗒地更响了,繁密的枝桠间只漏落下零星的雨点,打在人身上冰冷生疼。刀很快就卷口了,很快就起缺了。赵长军的两臂已有些酸了麻了。他想放弃了,没有办法了,周围又没有这么多这么长这么合适涉水搭桥的树,他想完了完了,连树都要欺负人了,在最关键的时候欺负人了。
呃哟哟!这时,树桠上空就闪过一道亮光,雪亮的亮光把头顶上的几个黑压压的大鸟窝照得清清楚楚。接着,从入云的树高处云雾状滚下轰隆隆的雷响,一群簸箕大的大鸟扑棱棱飞了起来,又一道雪亮的光把那飞起的大翅照得雪亮,那翅膀上居然有无数双大睁着的眼睛看着自己,哀婉的,渴求的,祈求的,凌厉的,阴狠的,像一朵朵烟火上灼动的幽魂。那些眼光怎么看都是并不陌生的山人的眼睛,形形色色的似曾相识的眼睛,他们的眼光流露出来的意思都是一样的,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得了了不得的异样。赵长军大声地叫起来,给我再拿一把刀来!就有山人从树上■爬过来,狗熊样爬过来,■就递上一把亮晃的窑柴弯刀,又递上一把窑柴弯刀。他们想的我们是莫有能耐砍得动这神树咯,赵团长你不服气你来,你是天兵神将般的空降团的头头,你有能耐你来,我们就看你的咯!赵长军双手把沉重的窑柴弯刀举起来,举起来,狠狠地砍下去,明知道砍不进去也砍进去,明知道刀口要砍缺也砍进去。当当当,他的手掌上的虎口震开了。
呃哟哟!一道雪亮的闪电从树上漏下来,雪亮的闪电漏在他的冒血珠的虎口上,雪亮的闪电水一样漏在他的水一样冒出的虎口的血上,雪亮的闪电蜿蜒的溪水一样就把虎口上的细水样流淌的红血吧嗒吧嗒滴在了笔直的坚硬的比钢铁还坚硬的青■树枝上。赵长军双手举起又一把窑柴弯刀,电光闪耀地把他的一头拓荒牛般的黑色的雄劲的剪影投影在茂密的树荫上。
呃哟哟!雪亮的刀刃锋利的刀刃砍向了红血涂染的地方,只听见咔嚓一声,像是一个人的粗实强劲的臂膀被骨折了,一道久闭的石门吱嘎开了。树枝断了,那么坚硬的树枝只一刀就断了,先前那么坚硬的树枝被刀一碰就断了。铁树被砍断了,神树被砍断了,被解放军砍断了,被赵团长砍断了。树上树下的人都欢呼起来。赵长军想不到的是,此时的青■树枝竟在自己的刀下轻松利索地断了,切瓜菜切豆腐熟肉般利索地断了。真有些不敢相信。青■树枝砍下来了,传说得那么神戳戳的坚硬的青■树大小不一长短不一的青■树枝砍下来了,都是清一色的笔直,连一截弯头纠拐的都莫有,最长的树干有十来丈,完全可以从峡谷这头伸到峡谷那头了。
一列兵娃子抱着沉重的青■木开始■河了,在赵团长的带领下各抱一截齐人高的青■木开始■河了;一列山人也学着兵娃子们的样子抱着青冈木■河了,在方队长岳二爸的领头下开始■河了。军民手中的三截青■木就在水中架成一个三脚架状,三脚架上放上最长的青■木。丈把长的青■木就从搭好的三脚架伸向河边伸向山崖了,蛇头一样舔着衔着咬着山崖上的岩石了。水中的赵长军吼了声,过河。众人嘶哑的声音接着吼了声,过河。大雨中的山人就开始过河了,急匆匆不讲方法地过河了,飞叉叉跑起来不要命地过河了。仿佛跑慢了就落下了就过不了河了。奔命的他们好像是把身后让他们先过河的兵娃子都忘记了,好像他们有三头六臂能飞似的,他们随便咋个都能够轻易过河了。
一道雪亮把树杈状的闪电投向河面。赵长军感觉河水恍惚地汹涌了下,三脚架恍惚地动了下,像是谁用双手端着木盆恍惚地摇晃了下,视线中悬空的青■木条猛然地晃了下,就听见上面有人喊,地震了——
脚下的河床猛然地抖了下,身体冷得打摆子似的抖了下,仿佛飞机降落时轮子瞬间擦着地面的一抖,身体和三脚架往下沉去。水中溅起一片嗨嗨的叹息声,又像是水的混响。赵长军听见自己也嗨地叹息了声。他闭上了眼睛,感到自己的身体猛地向上一纵,灵魂飞出了水面,在接踵而至的雷声中撕裂状的吼声,撕破了困在峡谷上空罩在大家头上的昏黑稠云。正走在青■树木上的人惊恐状止住了自己狗样的爬行,仿佛河面上的水忽然凝固了……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