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子的诗

2012-01-01 00:00:00黄沙子
长江文艺 2012年5期


   黄沙子和槐树是我省近年涌现出来的70后诗人的杰出代表,
  两人的共同点是性格沉潜,个性鲜明。前者感性,后者理性。
  黄沙子的语言具有巫性的蛊惑力,善于在楚地民俗和风情的场景中自如地转换跳跃,妖娆而不艳俗;而槐树呢,则像一个手持圆规、卷尺的测量员,一丝不苟地丈量着眼前的这片世界,因为他需要在这个密实的世界里为自我找到可以腾挪的自由空间,他是那种能把自己的独特才华发挥到极致的诗人。
  重要的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作品里都有发现,尽管发现只是写作的起点,却也是诗人毕生要做的工作。
  
  
  微笑
  
  又是一顶白帽子。
  这次是为奶奶戴的。
  两天前我看过奶奶活着的样子,
  她躺在一月厚厚的被子中
  耐心地等候她八十八岁生日。
  父亲和我打过招呼后
  就去厨房准备晚餐。
  他遗传了奶奶的相貌,现在
  他开始学会照顾家人。
  蓝色的炊烟
  被北风刮着倒灌进灶膛,这让火苗
  变得不那么旺盛。
  父亲因此显得有些心烦意乱。
  他说,这一次,北风估计要将奶奶带走了。
  说话的时候
  我仿佛看到一场大雪
  就要劈头盖脸地倾覆下来。
  
  
  沉默
  
  阳光在二月
  消除了世间事物的所有阴影。
  我和张博九并排走着,望着远远离去的冬天
  和湖边惊飞的白鹭若有所思。
  张博九长大后,我们在一起散步的机会
  变得越来越少。
  偶尔他和我说起在实验室解剖兔子
  分割开的肢体的每一个部分
  都摆放得整整齐齐
  只有心脏还会急促跳动一会儿。
  有时候是兔子,有时候是鱼
  和老鼠,这些都是
  生活中随处可见的家伙。
  更多的时候
  我们沉默着。
  
  花湖
  
  想想我们在花湖的日子
  那些壮丽的云彩和刚刚装修完毕的
  房子中木头的香气。
  每一天我们都有落叶要打扫
  樱桃树在呼吸
  不管我们到什么地方
  都可以看到绿头鸭在天空盘旋
  然后消失在山里。
  但另外一群灰背鸭
  会立刻出现
  接替它们穿过云层。
  湖水在涌动。
  成片的蔷薇花,被我们称之为短暂的
  三月刺玫瑰军团的,轰轰烈烈地开到人间。
  亲爱的
  无须动用这旷世之爱
  我只要在你胸脯上歇息片刻
  无须担心你的心跳将我惊醒。
  
  苦茶
  
  长江从洪湖
  慢慢游到武汉。
  
  她撑着鱼筏子,头顶斗笠,身披蓑衣。
  他用全部力量托举着她。
  
  他先她而亡
  但她毫不在意,她有八个孩子需要抚养,虽然
  其中的三个不久也死去。
  
  他和她结合,在双方父母的见证下。
  但他们知道其中的秘密,那是因为风。
  
  最小的女儿最先患上癌症,他太疼爱她了
  他第一次流下眼泪。
  
  在湘口,他们白天撒网,夜晚放罾
  茶叶在滚烫的水中变得越来越白。
  
  风又拖着他们从武汉
  回到洪湖,并在此定居,我是她剩下的
  五个孩子中最大的那一个的
  儿子。我见证了祖父
  以及我小姑妈的死亡,现在轮到她了。
  
  她不懂爱情,不识字
  终其一生只学会了辨别钱币的多少:够了
  就算一年只值一块钱
  那也有七十块,够买上半船鱼。
  
  所以他死时,她并没有哭。
  我爱这苦茶
  爱这茶叶在滚烫的水中变得越来越白。
  
  
  七月
  
  七月,柳树是被少女的鲜血染红的
  少女是被未婚夫杀死的。
  七月,天在发热,地在发烧。
  一个小男孩没有父母
  大好的日子这个沔阳县的守护者回到故乡。
  他的悲哀如此具体以至于
  无法化作其他人的悲哀。
  他牵着其他人的手,将他们
  领至安静的河边
  再没有比在河边唱歌更孤独的了。
  我坐在柳树下
  随风拂动的柳枝就仿佛
  是我的情人,娇嫩的叶片
  斜斜地盘曲在水面
  开始尚有些羞怯,瞬间就被风解开了裙裾。
  这疯狂而隐秘的末世没有尽头。
  我的情人,她拒绝被我刺穿
  拒绝蓝色铿鸟。
  她收集了整个七月的蓝色
  用来筑巢,并在分娩的阵痛中离开人世。
  再没有比坐在河边唱歌更孤独的了。
  谁作证,除了七月之外平安无事
  谁关上房门平安无事
  谁进了我的家平安无事
  我的家在沔阳县,汊河镇,曾台村
  新燕河边。
  
  食物
  
  父亲在厨房里忙碌,他快疯了。
  这么多的人都在等着他端出食物。
  当灶膛里的火重新燃起时
  妇女们在亡人跟前
  手里拿着鼓。
  老虎在四面八方寻找孩子。
  那里有更高的山
  更危险的桥
  而我的父亲为什么不来找我,我看着他
  对着每一样食物泪落如雨。
  
  夜晚来临,黑幕降下,蜜蜂飞走。
  尘世的一切美好回忆
  和千般荣华留在身后,这一次
  父亲和他的母亲分散了。
  他用全部的感官监视战场
  不停地往器皿中
  运送水和粮食,削箭,修弓。
  食物不够时
  他剜出自己的肠子。他抚摩自己的
  头发,仿佛一个贪生怕死的战士。
  
  骆驼
  
  有人不喜欢骆驼。
  更多的人在路口堵骆驼
  并说
  主啊,住在我这里,有人,有设备,有卫兵。
  
  但我们没有
  我要对你说一说毛蜡烛,雷公草,水慈姑
  还有穿行在它们中间的炙子蝽。
  今年灾情严重,河流都饿死在大地上,再过一会
  连太阳都要落下。
  我们看着骆驼
  跟随它
  骆驼有自己的目的地。
  我们的愿望是离开地球
  沿着柯尔山慢慢走。
  
  不朽
  
  已经堆得很高了,现在它们
  不再是稻谷和农家粪催生出来的样子。
  它们金黄,干燥
  它们中的一些
  会在几天后被塞进灶塘。也许马上
  就有灶鸡子钻进去准备过冬
  按照那些小昆虫的想法,以为温暖的
  一定会温暖到化为灰烬也不知晓。
  这个冬天我们还砍光了门前的杂树
  去年留下的树蔸也被我们挖出,晒好。
  在河水泛滥之前
  也许河水泛滥的时候
  我们已经度过最后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也许我们还会完成更多的储备:粮食或者
  干净的帐篷、洋火之类,奶奶低着头
  专心把那些散落的稻草收拢
  然后递给我,我已经将稻草堆得像一座小山
  但我不知道还要继续堆上多久。
  
  祭奠
  
  对日益变浅的湖底来说
  每个人都是陌生的。
  野鸬鹚在黯淡的阳光下迈着迟钝的步伐。
  它们翅膀上的羽毛被风吹开的刹那,
  我们甚至以为飞翔来到我们中间。
  来到我们中间的还有往事般的浅灰
  还有落水的鬼、仙子和
  精灵,关怀与慰问。
  每个冬天我们要在这沉积了
  不知道几万年的大泽中酣睡一宿。
  这长着奇怪水草和满眼白花花的漂浮物的
  一直是我们的亲人。
  
  
  衣袂
  
  看着你,我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躺在门板上的仿佛是布袋木偶,
  瘦弱的手臂透过蓝色绸缎微微闪着光。
  活着的人永远无法
  明白死亡的逻辑,
  更多的细枝末节永远无法得到证实。
  半夜里突如其来的一阵咳嗽将我惊醒,
  我的身边
  立刻就有大水奔腾而下,瞬间涨满小溪。
  这不是春雷!春雷早已在前天的桃花雨中响过一次。
  这也不是警告。守夜的人拿着镰刀
  他们有自己的草地,他们
  出现得如此及时,转眼就被
  奔驰的风吹向远处。
  还有一个夜晚我可以陪你
  作为你抚养我四十年的代价,我要
  陪你看一看这世间最后的光辉是如何
  让一扇门还原成树木。
  也许这就是一场大水
  足够带走的东西,再过两个小时
  我也将咆哮着合上双眼,为这身边的人以及
  你不肯停下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