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头龙尾

2012-01-01 00:00:00王芸
长江文艺 2012年5期


   早两个月,陈家村的各家各户就开始往回召人了。多半是通过电话,利落,方便。陈显然家不行,越洋电话太贵。他让侄儿给他父母家连了宽带安了视频,约好每周日的北京时间上午十点通电话。可用得少,侄儿在那头总弄不利索,折腾两下子,陈义全就不耐烦了,一挥手“算了”。
   这次是陈义全要求联线的,倒顺利。他刚在视频上一露脸,就像被自己的模样给烫着了,倏一下缩了出去。陈显然不得不大声说,“爸,别躲,我看到你了。”陈义全的脑袋小心翼翼显出半拉来,“你真看到我啦?这小框框里是我么?”
   距离远,声音比画面迟滞几秒钟。陈义全的嘴巴开合两下,“今年正月里舞板凳龙,上一次你就错过了,咱家搁外面请的人,这一次可不好再误了,村里人都说你家显然该回了……”话筒里夹着“嘶嘶”的杂音,声音像被切碎了。旁边突然伸来一只手,在陈义全肩头扑了两扑,陈义全一抖肩,撂开那只手,扒拉两下头顶上稀疏的头发,“今年回吧,你妈想看孙子都快想疯了。”
   “爸爸,啥叫板凳龙?”虫子凑过来,原来玩着积木的他耳朵一直竖着呢。陈义全的脸蓦地胀大了一圈,声音也粗壮了,“是虫子吧?虫子,我是爷爷!”
   陈显然赶紧将虫子的头按到电脑前,“叫爷爷。”虫子倒乖,叫得清脆。“哎,虫子想不想爷爷?”陈义全的头被挤出一小半,旁边多了个脑袋,“虫子,想奶奶不想,都齐腰高了吧?”陈显然看到母亲脸上的皱纹深了不少。
   陈义全在那头叮嘱了又叮嘱,同样的话重复了三四道,仿佛是晚饭多喝了二两小酒。陈显然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这跨海越洋的,回去一次哪那么容易。
   睡觉前,虫子缠着陈显然讲板凳龙,陈显然开始有些敷衍,拿手比画,不成,又拿笔在纸上比画,说着说着,仿佛一扇板壁忽然间被捅开了个大口子,刺目的光亮射穿了记忆。一时间恍惚起来。是啊,板凳龙,打小就在嘴边滚动的字眼。但凡是陈家村土生土长的人没有不经历过的,从看热闹、跟场子到举着板凳龙满场子跑……一度,它连同许多往事都被尘封在记忆里。随着这三个字重新滚动在舌尖,它们忽然间又变成了热烫烫、活泼泼的东西。
   这一晚,陈显然都在梦沼里翻滚。他梦见了板凳龙,绵延得无边无尽。他跑啊跑啊,舞啊舞啊,不知咋的,那龙就活了起来,他甚至看得清龙爪上一片片散发着幽光的鳞片,他仿佛被绞进了一片炫目而迷离的光影里,身子浮起来,整个村子在身子底下奔跑,迅疾得让他头晕目眩。他竭力抓紧龙爪,生怕自己掉落下去。忽然,他看见了虫子和凯蒂,他们站在村前的大槐树下,虫子拿手指着天上,一脸的兴奋,他赶紧大声叫“虫子,虫子”,可虫子似乎没有听见,他急得直招手,身子骤然坠落下去……他大叫着醒来,心脏仿佛还在疾速的坠落中,好一刻才与木木的身子合为一体。
   陈显然拍抚着怦怦跳动的心脏,做出了一个决定:回!
  
   陈同兴将最后一个商标仔仔细细滚了两道线,拿手指一勾,剪断,线头拉长,在压舌下压好。身边的工人陆续起身了,他越过人丛寻找车间主任的身影。厂里只放七天假,除夕到初六。他得提早和车间主任打招呼,要不请假说情的人多了,这事就不好办了。
   “主任,咱村今年正月里舞板凳龙,四年一回。”陈同兴边说边拿手挠头皮,另一只手的四根指头竖起来。车间主任斜睨着他,似乎不相信他的话,又似乎在说,四年一回又咋的。
   “我、我想迟两天来。”陈同兴递上一支烟。他不抽烟,午休时特地买了一盒。车间主任不接,依然斜睨着他,“厂里统一休息,你一个人来上班?厂里统一上班,你一个人休息?”
   陈同兴急了,将一盒烟塞进车间主任的口袋里,“我知道节里要赶货,我、我可以春节加班,正月初十再休,行不?我爸说,你妈病了可以不回,你老子摔了可以不回,你奶奶卧床那么多年你可以不回,今年节里说什么都得回,要不家里就他一个人,有天大能耐也撑不了三条龙,更别说龙头了……”
   看车间主任漫不经心的样子,陈同兴还想往深里解释,没想到主任头一点,“最多六天假。”陈同兴赶紧拿手在额边敬下礼,“遵命!”
   陈同兴有三年没回去了,头一年春节是厂里加班,赶一批外销货,中国过节人家国外不过节,厂里硬性规定不得请假,凡请假的一律视为自动辞职,节后不必再来上班。后一年是没提前买到回去的火车票,到腊月二十八那天,三个人提着行李准备去车站碰碰运气。嗬,车站前的广场上黑压压一片。三个人像烙饼似的在这热腾腾的大锅里折腾了一回,直挤得冬瓜哇哇直哭,陈同兴肩挑背扛的,从里湿到外,看看前路依然是茫茫人海,不知何处是归途,一咬牙“别回了”。再一年票也买好了,假也请好了,晓燕忽然急性阑尾炎发作,三个人在医院里过了个凄凄惨惨的春节。一年的积蓄大半花费在了医院里,心疼得晓燕恨不能自个儿拿刀将那作怪的东西剜出来。
   今年即使没那板凳龙大会,陈同兴也想回了。他想家,想那辣乎乎的土菜,想那奶奶亲手做的米粉肉,想那烟熏火燎的腊肉和辛辣辛辣的酱姜……细想想,真是没出息啊,怎么念的尽是些吃食。其实这些晓燕都会做,一样的方法,一样的配料,可做出来的就是没那股子老家的滋味。冬瓜也年年盼回,他盼下雪,来这边三年了,连雪影子都没见过。用冬瓜的话说:这里的冬天真没劲,没劲透了。
   四年前那次板凳龙大会,冬瓜已经满地跑了,在祠堂前的泥地上窜得一身泥,两瓣脸蛋冻得红扑扑的。一不留神,就钻到舞龙堆里去了,慌得晓燕满场子疯找。别看一个个板凳龙歇着时,安安静静、乖乖顺顺的,那龙一旦跑起来,就连人一同疯魔了,满场子都是奔腾的、迅疾的风,刮得倒人。
   一听说今年可以回老家看板凳龙,“哇呜——哇呜——”冬瓜就兴奋得满屋子闹腾起来。三年了,从老家乡野里带来的野性还是没见多少收敛。不过,好些孩子过惯了这里的生活,嫌老家脏老家穷,老家没有游乐场、电玩、溜冰场,没有正正规规的厕所、一打就着的热水器、很少“结巴”的自来水管,冬瓜不,似乎哪里都比不过他心里惦念的老家。问他老家哪里好,他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
   晓燕家离陈同兴家隔两个村。往年在老家的话,这时就该四处召唤亲朋好友了,桌席得提前订好数,谁来谁不来,来多少人,主家心里有笔账,账算得越清楚,那天场面上就越不慌,越圆满。平时家里有多少亲朋,没人去在意的,这一天不同,各家各户摆多少席,来多少客,都彼此看在眼里。赶多少份子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人气,是排场,是脸面。
   此次回去,陈同兴心里还有个想法,不同以往的想法。这想法早在他心里扎了根,生了须,只是他不知道他爸陈耕耘听到这个想法,会是什么反应。不管什么反应,他都要说。这关系到他们家的底气,关系到冬瓜往后的底气,关系到往后冬瓜的儿子的底气……
  
   “今年老三、老五家都添了丁,算是咱家最旺火的时候,场面一定要做圆满了,你、你的同事、朋友,还有你媳妇婆家的、你老公娘家的,能请来的都请来……”陈茂生接到通知的第二天就召开了家庭大会。会的规模不小,除了离家远点的老二和老五两家有人没赶回来,其他大大小小三十一口人都聚在主屋的客厅里。一个筹备组在会上成立,各种事宜一一分工到人。陈宏进是长子,理所当然担任组长。很快,会议精神通过电话传达到了远在京城的陈达路一家和在上海的陈达飞那儿。
   陈达路正在给儿子把尿,别看这小子才五个月大,嘘嘘起来尿线又粗又远,冷不丁地就射出了马桶边缘。车娟先接的电话,说了两句,就冷冰冰地将电话贴在了他的耳朵边上。陈达路边听电话边灵活地调整姿势,以确保尿线准确地注入马桶。话音像尿线一样,有些抖。“什么……你说什么,板凳龙……哦,又四年了,这日子过得真快,呵呵,是啊是啊,正给小祖宗把尿呢,眨眼工夫他都这么大了,你说时间能不过得快吗……好好,我和车娟商量一下,争取回……”
  
   陈达路将儿子放进摇床里,一回头看见车娟绷着脸,一把搂住她,“丫头,这又是怎么啦,嘴撅得可以挂油瓶了。想不想看传说中的板凳龙?达林说今年村里板凳龙大会……”车娟嘴角斜翘起来,“你曾经带哪位妹妹去看过啊?”陈达路手松开来,拿起摇铃逗儿子,“哗啦啦”一阵响。
   车娟不依不饶,“达林口口声声说你带我回去看过板凳龙,我可是连板凳龙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呢。不是说四年一回吗?四年前这时候我们刚认识呢,也不知道是哪位妹妹有这样的眼福……”车娟的口气带了酸。“哗啦啦……哗啦啦”,陈达路不答话,闷头逗儿子。
   车娟把住摇铃,瞪视着他。陈达路只得求饶,“祖奶奶,我带孩子已经带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即便是我带过女孩去看板凳龙,那也可能是我初中或高中班上的女同学,只是带她们看个热闹而已……”“你不要狡辩了,达林难道不知道我们什么时候谈恋爱的?怎么会错当成是我……”
   当晚,陈达路抱着被子睡在了沙发上,卧室门被车娟锁得紧紧的。他做了个梦,梦见儿子长成个金刚葫芦娃一样的壮小子,手举一条小飞龙,上上下下舞得溜圆。忽然,大地剧烈地抖动起来,沙土纷纷向着中心滑坠,眼见得儿子双脚陷落下去,接着是身子,儿子满脸惊恐,哇哇大哭起来,陈达路想扑过去拽住儿子,可身体像被胶水给糊住了。他猛力一挣,身子竖起来,一眨眼睛,真是儿子在哭。忙奔过去,卧室门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车娟正抱着儿子来来回回地走,“快冲奶粉。”
   屋里只一盏地灯亮着,儿子嘟噜着嘴使劲地吞咽奶水,车娟的表情被灯光映得温柔宁静。陈达路凑近去,车娟没有动。“春节回吧,我带你和儿子好好看一回板凳龙。”陈达路说得有如梦呓。“今年,儿子也有一条龙了。”
   达林给达路打完电话,转头打给达飞。他是筹备组的联络小组组长。达飞的电话响了半天,才有个娇滴滴的女生接了,“您好,请问找陈医生吗?”达林心里敲一下鼓,应一声。“他正在做手术。”“那麻烦你,告诉他下了手术台一定给我打个电话,有急事。我是他弟。”
   凌晨一点,达林才接到达飞的电话,他的声音软得像化在水里的泥,说刚下手术台,是一台肾移植手术,做了整整十七个小时。“你今年不会又没空回吧?爷爷可说了……”陈达路的眼皮直往一处黏,嘴里“唔唔、嗯嗯”。等回家睡足了一觉,他才依稀想起陈达林的这通电话,春节逃不了要值班的,医院是越到过节越不得闲。况且这刚肾移植的病人,五十出头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过那道生死关。
   达林顺着名单一个个打电话。稍有点犹豫的,都丢了狠话,“要回,怎么能不回,爷爷说了但凡还认这个家门的,正月里下雹子掉石头都得回!”
  
   这是陈昌耀上任后的第一次板凳龙大会。虽说四年一度的板凳龙已经在陈家村舞了数百个年头,而他也亲历了近十回,这一次却非得舞出点新名堂不可。从前一年的正月初一开始打主意,各种各样的念头像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板凳龙在他脑子里翻转腾挪,缠缠绕绕,曲曲折折。从头到尾,细枝末节,他琢磨了无数遍。
   陈昌耀冲村干部和群众代表掰着手指头,“今年要创几个历史第一,龙头龙尾第一大,板凳龙数量第一多,游龙队伍第一长,参与人数第一多,跑龙里程第一长,人气指数第一高,全村当日收益第一多……”再进一步细化:今年的龙头龙尾不用纸扎,用绸布,祠堂里外翻新,礼花要能闹翻天,不仅要游遍咱陈家村的家家户户,还要舞遍邻近的兄弟村……“我们还要第一次大规模地邀请媒体记者,邀请专家学者,邀请投资商……总之,这场板凳龙大会我们要跳出自娱自乐的‘小圈圈’,一定要闹得红红火火沸沸腾腾张张扬扬,让陈家村乘龙势而飞升……”
   陈昌耀满意地看到,像一架性能良好的机器,全村马上发动起来了。之前对他有所不满的人,这一次也没站出来唱反调。连为儿子的事隔三岔五上访的陈孟桥,也兴致勃勃地修枝取竹,在家扎起了板凳龙。他不禁窃喜,自己这步棋走得恰到好处。
   他上任前的那一次板凳龙大会,龙头龙尾大大缩水,参加的人数也大大缩水,好些去外地打工的男丁都没赶回来,很多人家花钱请人来替工,那龙舞得稀稀松松、疲疲软软,半路掉链子的特别多,大家用的多是旧凳旧榫,还没到转钟就收了场。那一年,陈家村的年人均收入在全乡甩尾巴。
   这一次,他特别强调了,“凡是从咱陈家村走出去的,心里还认陈家村这家门的,都得给我回来!”他期望陈家村舞出一条前所未有、让村人震动欣慰并终身难忘的板凳龙,让这场大会成为一种召唤。这样才不枉当了一回陈家村的当家人。
   当了三年村官,陈昌耀自信为村里办了不少好事,可还是有人不领情,不认好。上个月县政府的朋友悄悄告诉他,又有人在告他。朋友不肯透露姓名,他以为是陈孟桥,可朋友摇头说不是。他在心里一寻思,为公事得罪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就说陈孟桥,他的儿子没考上大学,被招进村边上的化工厂做事,前年忽然查出得了白血病,他怀疑是原料污染造成的,说厂里不少人都是一样的症状。厂长找到陈昌耀让他帮忙出面做工作,厂里赔点钱可以,但不希望把事情闹大。没想到,陈孟桥是根牛皮筋,拿了两万不满意,拿了五万还不满意,告到县里又告到市里,说还打算告到省里。告企业不说,还扯上了他,说就是他把这化工厂引来的,祸害了一村水土一村人。陈昌耀听了,能咋的,满腔委屈只有往肚子里咽,还得想方设法派人去安抚他。逢到重要的节日,就找到与他要好的兄弟,掏钱买两壶酒、几斤猪头肉,让他上门陪着陈孟桥好吃好喝。好在陈孟桥酒量不咋的,三杯就倒,倒下就发出了让人心安的鼾声。再比如,为了把村里的土地资源盘活,请开发商来联合建房,就有人死活不肯签字让地。还有为村西两口鱼塘承包的事,两户人家明里暗里争得狼烟四起,最后不得已,他定给了另一户人家。村里一百多户人家,你想一碗水端平,千难万难。更让他想不通的是,他为了村子的事应付这个应付那个,想破了脑子花尽了心思,酒桌上杯来盏往,肠胃日日浸泡在酒精里,却有人告发他天天花天酒地,大吃大喝。但凡与他沾点亲带点故的,得了点好,就有人写匿名信说他以权谋私。只要政府有点钱款拨下来,马上有人盯着这钱的来处与去处,稍有不慎,马上有人去告。第一次被人告时,他心焦气闷想不通,他妈的,现在的村官怎么这么难当啊!慢慢地,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他安慰自己,只要让大家看到了陈家村的起色,看到陈家村的变化,看到陈家村的前景,那些私底下的嘀嘀咕咕自会烟消云散吧。可真要让一个村见点起色,也难。
   陈昌耀将村里的老人召集起来,还有人搬来了竖版的线装古书,大家七嘴八舌地将板凳龙的规矩理了个透。那些随着岁月流逝而模糊、失落的细节,重新被缝合在一起。今年陈家村舞的将是最原汁原味、最具复古风味的板凳龙!
   龙头和龙尾,请了乡里手艺最好的师傅扎,龙骨取的韧性十足、经过几煮几晒的新竹,绸布也是寻谋的色彩最艳的,灯彩是质量最好的,木头挑的上好的榆木。无珠不成龙。照规矩做龙珠的竹子不能是自己村种的,也不能是集市上买的,得到邻村的山上去偷。偷毛竹那天,陈昌耀亲自上阵,率领二三十人背着铳敲着锣,浩浩荡荡地开到邻近的徐村的竹山上。徐村早一天就得了“暗道”消息,一帮孩子正翘首盼着呢,看到“偷”毛竹的队伍逶迤而来,便纷纷涌向竹山。陈昌耀挥动砍刀砍下第一根毛竹的时候,孩子们一拥而上抓住毛竹,大声喊“有人偷毛竹了、有人偷毛竹了”,陈昌耀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红纸包撒向孩子们,趁着孩子们拣红包的工夫,他用红头绳把一盏点亮的灯笼拴在竹竿顶上,背起竹竿撒开步子往山下奔,奔得太急不小心扭了腰。等在山下的队伍远远地看见亮起的灯笼,知道毛竹已经“偷”到手了,马上敲锣打鼓,放起铳来。三响之后,一伙人簇拥着毛竹喜滋滋地打道回府。
  
   村里为这次板凳龙大会投入了十万,都是陈昌耀四处筹集来的,村里各家各户又凑了十二万六千九百元,在广东开公司的陈传新捐了二万,他自个掏了八千,村干部每家出三千。今年一条龙都不能少,满打满算是三百六十八条。光棍陈先银家,孤寡老人陈树人家,孤儿寡母的陈冬娣家,他都派人送去了木头、竹条、纸、蜡,还送去了请人舞龙的钱。本想给几个困难户都做好了板凳龙送过去,被陈茂生拦住了,“别,这板凳龙讨的是个彩头,再孬再歹,都得各家各户自己出。”
   正月初三那天,陈昌耀率领村干部挨家挨户拜年,见到的生面孔不少,像陈义全家的大儿子八年没回了,这次万里迢迢从英国赶回来,还带回个洋媳妇,一头金发,碧蓝眼睛。陈昌耀立马想到,她要是往人堆里一站,绝对抢镜头。看洋媳妇胸前挂着相机,他满意地打着哈哈,“好好好,多拍拍,把咱们陈家村的板凳龙宣传到国外去!”
   每进一户人家,陈昌耀眼一溜,就瞅见了板凳龙。它们安静地蹲伏在墙边、柱下,无声地述说着这家男丁的数量。它们和这家人一样,等待着被正月十五那天的激情点燃。
   也许是世事经历太多,陈昌耀心里并不踏实。看起来太完满的事情,往往容易节外生枝。世间哪有真正的完满!只有等到最后一条板凳龙归家上梁的那一刻,他才能彻彻底底地松一口气啊。
  
   回家前一天,晓燕出了点篓子,陈同兴一家差点没成行。为了攒足假,陈同兴只除夕休息了半天。三个人的团年饭做了四个菜,一个鸡汤水饺,一个酱猪耳,一个红烧鱼,一个广东菜芯。冬瓜不挑食,扑在鸡汤上吃得津津有味。一家人守着台21吋的电视机边吃边看春晚,不到十点,陈同兴就和晓燕睡下了,他正月初一还得加班。
   晓燕在家没歇两天,心就不踏实了,自行车后面托一箱纯净水去火车站附近卖,卖完顺便捡瓶子,收废旧。别说,火车站不断流的乘客,也不知这大过年的怎么还有那么多人在路上,捡的瓶子竟比平时多出几倍来。
   看到路边有几个空瓶子,晓燕准备跳下车去捡,“哐——轰——嘭——”一串响,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视线一片混乱,身子不受控制地脱离了自行车,凌空飞起直撞到路边一棵大树才停下来,脸擦着树干滚落到地上。面颊、手掌、腰、背,顿时疼出了不同的滋味。晓燕挣扎着直起上身,透过凌乱的头发看见自己的自行车后轮蜷曲在一辆越野车的前轮底下,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正弯腰察看汽车前轮。
   脸上火辣辣的一片,像有火舌在舔。晓燕定一定神,“哎,师傅……”男人回过头来,“怎么骑车的你,没看到我的车拐弯吗?”盛气凌人的口气,晓燕一愣。“师傅,是你从后面撞上我的……”“谁是师傅,大过年的你赶什么赶,你看看我这刚买的车,就被你弄花一大块漆。真他妈倒霉!”
   “师傅,哦,先生,你讲讲道理好吧,是你从后面撞上我的车……”“别那么多废话了,你好好骑车的话,我哪能撞到你?”男人又弯下腰来打量自己的车。
   晓燕看看四周,过往的人,有拖着箱子的,有背着包的,有肩挑手提的,也有空着手的,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晓燕扶着树干站起身来,“先生,我好好地顺着马路……”
   男人不耐烦地一挥手,“说吧说吧,你要多少钱!”不等晓燕搭话,男人从怀里摸出几张老人头,“五百,够不够?够你买两辆车了。”墨镜下的嘴向一侧歪上去。男人将钱往晓燕怀里一塞,麻利地将自行车从车轮下拽出来,扔在路边,拔腿准备上车。晓燕赶忙忍住疼,一伸手拽住他,“先生,你不能就这么走了……”
   “嘿,你不是存心碰瓷的吧?”男人回过头来,声音里陡然带了狠劲。晓燕手上松了一下,又蓦地抓紧了,“先生,我不是讹你的钱,你看我这手,这车……”不只脸和手,腰也在一阵阵地疼,刚才撞上树的那一下,力道可不轻。万一……她可不能让这人就这么走了。
   “我可告诉你,给你钱是爷们看你可怜,像你们这些碰瓷的,我遇得多了,可真没见过大过年的还舍得出来碰瓷的,要钱不要命是吧?爷可不怕,我告诉你,今儿再给你加一百,讨个吉利,你别给脸不要脸!”
   晓燕急得眼窝子生疼,嘴里却说不出来,只一双手拽得紧紧的。男人不耐烦地拿手掰她的手,嘴里骂骂咧咧,“要爷拿脚踹你是不是?真他妈晦气,你再不松手,老子可真踹啦!”晓燕心里只一个念头,这手不能松,万一……靠陈同兴那点工资,哪看得起病。她嘴里叫着,“我们一起找交警解决,找交警去……”
   “妹子,我看你就算了,这大过年的交警也不会管你这点小事。”说话的是路边杂货店的老板。不知怎的,一听这声音,晓燕的眼泪扑簌簌就下来了,“老板,你帮我评评理,是不是他撞的我,我好端端的……”老板满脸皱纹,半头白发,叹一口气,转向男人,“兄弟,我看这妹子也是可怜,谁大过年的愿意出来卖东西,你就再多给两个钱吧。”
   男人趁这工夫已经抽出了手,从怀里又掏摸出两张钱,甩在晓燕的脸上,“恭喜你发财,婊子!”晓燕还要拉住他,老板拦住了,“算了妹子,赶紧去医院看看吧,你这脸上擦破了皮,还在渗血呢……大过年的,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陈同兴赶到时,晓燕还坐在马路牙子上,不停地拿手抹眼泪。眼泪辣辣地渍过伤口,源源不断,可已经不觉得疼了。她本想自个儿推车回去的,走了两步发现脚踝那儿疼得像要炸开一般,而且车轮扭得脱了形,根本推不动,这才让杂货店老板帮忙给陈同兴打了个电话。
   脚踝骨骨裂。“住院吗?”医生问,晓燕和陈同兴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打石膏板、上药花了二百三,晓燕不肯在医院拿药,说照着处方去药店买便宜很多。两人叫了辆麻木,破自行车横在司机和两人的膝盖之间,晓燕的腿没法收,白刺刺的一条,和扭曲的车轮一起伸出车外。
   一路上,风从敞开的车门外长驱直入,晓燕擦过红药水的脸像覆了一层硬纸壳。陈同兴在一旁掐指细算,“还有五天就是初十,你这腿可咋办?”“咋办,大不了我不回,儿子也别回了,免得路上折腾。”“那不行,照陈家村的规矩,他也出一条板凳龙,爸特地交代了,冬瓜一定要回。”
   冬瓜回了,晓燕也回了。三人退了火车票,买了直达的汽车票,卧铺,免得中途转车。到家已经是正月十二的早上了。一进门,冬瓜就瞅见了靠墙摆着的三条板凳龙,“爸,哪条龙是我的?”
   “问爷爷。”陈同兴把晓燕搀进屋里。“爷爷,爷爷,哪条龙是我的?”陈长春一把抱起冬瓜,“你说哪条是你的,哪条就是你的!”冬瓜一点灯笼上面贴了小龙剪纸的那个,“这个、这个,我就要这个……”
  
   “这不是龙!”虫子大声叫道,“爷爷骗人!龙头上有角,身上有鳞,嘴巴是这样,爪子是这样,我在书上看过。”虫子边说边比划。
   陈义全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个灯笼安上,左右端详一下,家里的三条板凳龙都做好了,齐齐整整地排在木窗棂下。老屋后壁的墙根下,还顺着一长溜板凳龙,全家加起来共有七条龙。他不急不慌地将灯笼扶扶正,“爷爷没有骗你,这只是龙的一截身子,等到正月十五那天啊,你就能看到真正的长龙啦。”
   陈显然带着媳妇进了城。洋媳妇结婚前来过陈家村一回,转眼虫子都五岁了。洋媳妇一部相机不离手,这里拍拍那里拍拍,落满尘灰的木窗格,上面雕的戏曲人物有不少被铲没了脑袋,落雨的天井满是褐绿色的苔痕,木门上的门栓不少成了摆设,堆满农具的荒败的偏屋,门前的檐眉缺了一处角,陈义全不知道洋媳妇拍这些有什么意思。家里唯一看着是新的就是门口那副对联,红底上衬枝腊梅,肥圆的印刷字体,端庄又喜气,偏偏洋媳妇说“不好,不好”,非让显然用毛笔写了一幅换上去。到底不是本乡本土的姑娘,陈义全看来看去,还是觉得有点格涩。
  
   从城里回来,陈显然和洋媳妇埋头在手提电脑上看拍的照片,陈义全也凑上去看了一眼,都拍的什么啊,裂了缝的房子,蜘蛛网一样的电线,马路上的坑坑洼洼,路边堆的垃圾……“你们拍这些干吗?”洋媳妇憋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爸,这都是‘斗夫叉’工程,很多‘坡’了,这些垃圾很‘藏’,不‘因改’……”“爸,她觉得中国发展速度太快,带来的问题很多。”
   “你们要把这些带到国外去?”陈义全竭力克制住情绪,儿子媳妇难得回来一次,又是大过年的。“你们不能只看到这些啊,那城里还有好多漂亮的楼房,十几二十层高呢,玻璃亮晃晃的,还有那新修的大桥,多气派……”陈显然赶紧关了页面,“知道了爸,我们会拍的。”
   陈义全还是想不明白,这洋媳妇口口声声喜欢中国,她喜欢的究竟是什么啊?似乎,她对这老屋子倒是蛮感兴趣,那天陈义全刚一提陈显然他姑姑想卖老屋的事,她马上“NO、NO、NO,不要卖,这‘系’宝贝。”
   去年底,显然的姑姑来和他商量,她的大儿子快成家了,小儿子也不小了,这老宅分给她的三间房不够住了,想用这老宅向村里换几套宽敞些的新屋,或是向村里要块地再盖新屋。像村头的陈茂生家,连体一溜的三幢四层楼房,六兄弟你挨我我挨你,多气派。
   陈义全知道这话的起因,有人想盘下这幢老屋,肯花大价钱,说要做成一处依旧作旧的乡村客栈,看重的就是这份老底子,屋子里氤氲的老旧氛围。那人还托了村主任来说情,被陈义全一口回绝了。这老屋可不能在他手里卖掉,全村就数这幢屋子年岁最长了,眼见得好多人家拆YfPzPEBeOPOAg5BaENWnbg==了老屋建新宅起楼房,陈义全没动过心。住在老屋里,就仿佛还依偎在祖祖辈辈的怀里。
   趁着春节一家人都到齐了,陈义全让大家一起拿个主意,显然姑姑和叔叔家的意见是七比三,同意卖的居多。显然和洋媳妇是反对意见,陈义全是坚决反对。看到比例不敌对方,洋媳妇甚至举起了双手。末了,陈义全说了一番话,“这屋子老是老了点,旧是旧了点,可住着舒服,踏实,这里角角落落都是先辈人留下的痕迹。这里的一木一砖都是咱祖辈们肩挑背扛回来的,那根主梁是万里挑一的好木啊,一百多年了还不见一点点糟。窗棂上的木雕被人毁坏的那天,祖父和父亲掩面痛哭,他们觉得对不住祖辈的心血,我们,也不能对不住祖辈的心血啊……”
   一席话说得一屋子人沉默不语,后来是陈显然打破沉默,“这样吧,我来找村主任说说,看能不能保留老屋,另外还给我们批块地。说起来这百年老屋,也算得是文物了,是被保护的对象。在英国,越是老房子越是价值昂贵。金钱唯一买不来的就是时间,老屋子在他们眼里都是宝贝。”
   晚上,姑姑的大儿子显贵来找显然,说急着结婚,女方肚子里已经有了,现在就差房子。陈显然知道他的意思,“就在老屋里挤挤吧,我那间房可以先借给你。”“女方父母说了,没有新房就甭提结婚的事。他们说这老房子到处是木头,万一哪天着了火,呸呸,看我这大过年的说这么不吉利的话,他们还说上厕所什么的也不方便,而且,结婚住在这么个老屋子里,亲戚要笑话……”“你怎么想,住这房子觉得丢脸吗?”一句话问得陈显贵嗫嗫嚅嚅,半天答不出来。
   这次回来,陈显然突然发现村子一下变得很新了,很多老屋都消失不见了,一幢幢瓷砖贴面的楼房,新修的水泥路,翻修过的祠堂,路边硕大的广告牌,还有中不中西不西的村办公大楼,这一切都让他感觉是那么陌生。他竟找不到一扇可以回到童年、少年时代的门。还就是这幢老屋,残存着一股让他眷念的气息。
   在国外,通过网络可以看到关于国内的种种报道,好的看了高兴,坏的看了伤心,以为一直在关注,以为很了解,可等到真正回来发现和想象中的并不一样。似乎印象中的很多东西都在被一股力量抽离,迅疾得让人难以抓握。
   从早上睁开眼睛,就能听见姑姑、叔叔家响起的麻将声,这声音时断时续一直“嚯嚯”地响到深夜。村子里的时光,似乎被这声音填满了。从村里一路走过去,总能和这声音相遇。在国外好几年没碰过麻将的他,不习惯这声音,也不习惯和人聊天的内容。坐在一起,大家议论最多的是钱,今年赚了多少钱,买的房子花了多少钱,菜价涨了多少钱,身上的衣服用了多少钱,开的车贷了多少钱,送礼送了多少钱,牌桌上赢了输了多少钱。大家似乎都觉得他在国外生活的这些年,一定赚了大钱。可在国外,他和凯蒂过得很清贫。凯蒂做一份文秘工作,业余时间在一家幼儿园做义工,不拿一分钱。而他的工资也不算很丰厚,可是一家人过得轻松怡然。钱,似乎只是生活的极小一部分。
   他们未到小年就回了。每天他带凯蒂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回国前夕鼓胀在身体里的兴奋和期待却在慢慢冷却。他甚至有些后悔,万里迢迢赶回来过这个年真的值吗?
  
   正月十二,陈家村喧腾起来。各家各户有拿着封存的板凳龙来祠堂上香的,也有举着新做的板凳龙来的,不管新的旧的,一律披上新“龙皮”——尚好的旧灯笼保留骨架,重新覆一层薄纸。有的刷红,有的染蓝,有的贴上玲珑的窗花,有的贴上盘曲的小龙。
   忽然间,年味就铺天盖地、满满盈盈了。人们在村路上相互打着招呼,有自小熟识的,也有多年未见的,人人眼里透出一股喜气。陈同兴和他爸拿着两条旧龙、一条新龙去祠堂上香,冬瓜不愿进去,跟一帮小朋友在祠堂前的空场上玩,摔鞭砸得“啪啪”响。孩子是最快活的,跑得风一样,尖叫声在村尾都听得见。祠堂里张了大红榜,按原来生产队的排名写着接龙的前后顺序。陈同兴在红榜前站了站,一眼捉到陈耕耘的名字,心里敲一下鼓,那个想法什么时候说合适呢?
   陈茂生一家动静最大,十来条汉子抬着十来条龙,“茂爷,还是你家气派啊!今年都回了吧?”一路不停地有人打招呼。“没呢,就差达路和达飞了,在往回赶呢。”陈茂生昂头走着,满头白发被风刷成了一面旗。
   达飞医院值班,说正月十三一早才能到。达路春节落脚婆家,上两天班再赶回来过元宵节。今年也是一家人的大团聚,五代同堂,十五个男丁十五条龙。正月十五那天,他们要摆五十桌席,风光就彻彻底底风光一回。
   他们一进祠堂,其他人都不约而同地让出中间的场地。像表演一样,陈茂生带着十来条汉子上香,行礼。陈同兴站在一旁看着,心里说不清楚的一腔滋味。从小,他就知道不能招惹这一家的孩子,他爸总说村头陈家家大势大,人丁兴旺,而咱们家几代单传,就你这么根独苗,这就是命!每当走过村头,陈同兴心里就升腾出一股既羡又恨、既好奇又害怕的情绪,他听见院子里传来孩子的叫嚷声,他们在玩游戏,似乎有很多孩子,他放轻脚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过去。其实,村头陈家的孩子对他挺客气,远远地招呼他过去玩,他总是腼腆地摇一摇头,拔腿跑掉了。
   今天看见他们,那些和他一般大的孩子,都长成了汉子。陈同兴没有了年幼时的害怕,可心里依然是五味杂陈。他即将说出的那个想法,会否让村头陈家的汉子不屑一顾,或者被村干部一票否决呢?他看见他爸在和陈茂生打招呼,满脸谦卑之色。他一把拽上父亲陈耕耘,匆匆跨出了祠堂。
   晓燕的腿一直疼,也不知是骨头没对好,还是发了炎。他责怪晓燕大过年的去捡什么瓶子,为几个钱捡出这么大的麻烦。晓燕不言声,低着头织保暖拖鞋,她和一家鞋店说好,做好的鞋放在店里寄卖。晓燕的样子看得他一阵心疼,不免自责,先前的言语太重了。
   结婚十年了,在老家的时候,晓燕跟着他贩过菜,凌晨四点起床到批发市场去进菜,晚上守到八点夜市收摊,冬天手冻得裂开一道道血口子,指甲缝里的泥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有一年除夕,晓燕和他睡在路边的窝棚里,为了那些卖不动又搬不走的脐橙。因为看走了眼,那年他亏得一塌糊涂,恨得狂抓自己的头发,喝闷酒发酒疯,指着晓燕的鼻子要她走,不要再跟着他这个窝囊废了。晓燕不说什么,他砸了杯子,她收拾碎片;他弄伤了手指,她给他包扎,最后他抱住她“哇哇”地哭得像个孩子。人的命真的是上天定好的?苦了这么些年,他还是不愿意信。
  
   小家有小家的难,大家有大家的难。要不是陈茂生竭力反对,村头陈家早分了。老二和老四的媳妇早些年就有矛盾,为了鸡毛蒜皮的事,小怨积成大怨,闹得老二、老四都巴不得分家另过,安逸。后来老二调到市里,老四转到县里,其他的几兄弟也前后离开了村子,都在外面买了房有了家。他们的子女更是散得更远了。只留下老大和老六两家在身边。
   村头气气派派的三幢连体房,是陈茂生拍板非要建的,老大和老二那幢最大,居中,他和老母亲也住里面,左边是老三老四的,右边是老五老六的,各占两层楼。隔不多远,是陈茂生姐姐和弟弟一家的房子,姐姐早走了,弟弟家平时也只有夫妇两个,两家的子女有的考学出去了,有的出门打工,有的天南地北跑生意。平日里,村头这三栋楼也是清冷寡声,再大的房子没有人来填,又有什么生气呢。这次的板凳龙大会,陈茂生举双手赞成,将子孙都召了回来,半截入土的人,这样的团聚来一次就是少一次。
   看着三幢体体面面的房子重又人影憧憧,灯光直铺到马路中间,齐齐整整列在堂屋里的十五条板凳龙,灯笼清一色样子,不分彼此全都贴一个大红“茂”字,陈茂生感觉一股热气在身体里游走。长年卧床的老母亲也从床上起来,每天在院子里走上十来分钟,在牌桌边坐坐看看,没牙的嘴乐得豁张开来。
   去祠堂上香的那晚,老母亲主动要了一点米酒,尽管只是润了润唇,这让陈茂生想起小时候,每餐母亲都会陪父亲喝上一小杯酒,脸颊上飞起两朵薄红。父亲去世后,母亲一个人带大他们三个孩子,再未改嫁,等他们一个个立起成了人,母亲却躺倒了,她得了不明原因的头痛和眩晕症,时常感觉天旋地转,不能站立,再大些年纪,干脆整日躺在了床上。那晚,陈茂生格外开心,一家人放开来一气喝光了七八坛米酒,直喝得搭肩勾背不知你我了。陈茂生脸色绯红,点着满屋的子孙,“正月十五那天,你们都给我收拾得干净利落点,一定要精精神神,灵灵醒醒的,这板凳龙,舞的就是个精气神!”
   陈茂生是被人抬到床上的,没多久就发出了鼾声。他的记忆停留在满桌狼藉的菜盘上,似乎有谁喝倒了,耳朵里灌进一阵碗碟撞击声……
   陈茂生的媳妇天不亮就起来了,启锅烧水熬稀饭。忙过一阵看陈茂生还没起来,平时他已经在院子里打完一整套太极拳了。进屋一看,陈茂生平平直直地躺在被子里,脸容平静,可没有一点声息。似乎,鼾声从半夜就隐退了。她迟迟疑疑地一试鼻息,顿时惊愕在了原地。
   尖叫声划破了村头陈家正月十三早晨的宁静。一大家子人很快聚集在陈茂生的屋里,陈达飞刚到家,一番急救,不见丝毫反应,竟已是断气多时了。
   村人陆续得了消息,不断有人上门来询问情况。说起来,陈茂生不是陈家村年岁最长的,也不是官职最高的,可村人敬他,服他。也不为他家子孙满堂,人丁兴旺,家境优裕。他十六岁参军,拿起枪杆子打遍了大半个中国,解放后又上了抗美援朝战场,带着两枚弹片、几处伤疤和四枚军功章回到家乡,未要一官半职,做了一名村小的教师。平日里他喜欢读书,时常带着村里的孩子到野外去,大人小人一起将书读得摇头晃脑,读书声在田野里轻快地滑翔。平时,村里人有什么事情拿不定主意,就会来找他。他曾戴着“臭老九”的帽子游过街,也曾被当做“特嫌”批斗过,可在村里的声望不减,村人还是敬他,服他。后来,他到乡小当校长,再到县中当校长,去省城领过奖,到人民大会堂开过会,做人不卑不亢,最后两袖清风地离休,回到家乡过他本本分分的日子。他一辈子教过的学生数不清,不少当了大官,发了大财,他从不主动给这些学生添麻烦提要求,可学生年年都会组织来村里看他。村里要给他这待遇那待遇,他也不要,靠一份干干净净的离休工资过日子,还种了一亩半分地,自己每天提粪水去浇田,戴着草帽去除草,有时的装扮比地道的农民还农民,可村人就是敬他,服他。
   陈昌耀带着一众村干部赶来了,面色沉重。没想到村里最德高望重的茂爷偏偏在这时候走了。这时节丧事怎么做,这一屋的板凳龙怎么办?若是村头陈家退出板凳龙大会,不仅举龙尾的人家没了,单他家就有十五条板凳龙,再加上沾亲带故的人家……陈昌耀将陈宏进拉进屋子,两人关在里面说了半天。
   待陈昌耀一行走后,陈宏进回身吩咐几个媳妇分头准备该准备的,一屋的男人都盯着他。他沙哑着嗓子说,“舞完龙,再摆丧!”
   “大哥,这不妥吧。”老二说话了。“爸这一走,大家哪还有舞龙的心情。而且,按理,家里有丧,就要退出板凳龙大会,这也是村里的老规矩。哪有人走了三天,才摆丧的……这让爸怎么走得安心!”
   老四说话了,“我觉得大哥说得对,相信这也是爸的心愿,我们就是要让爸走得安心,才要舞完这场板凳龙。”他话没说完,老二一瞪眼,“这龙我不舞!村里人会怎么说,我可不想担不孝子的骂名!”
   “我看未必,村里人应该可以理解。再说,我们也要顾全全村的大局……”老四马上顶了回来。老二不看老四,一字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村里有村里的考虑,可我们作为子孙辈,该尽的孝道必须尽,这个是不能含糊的!”
   “这不是含糊,是了却爸的心愿。大家都还记得昨晚爸说的话吧?”老四答得毫不含糊。老三也慢条斯理地开了口,“老二,我也觉得不必拘泥,爸如果在世,也一定会让我们……”
   “要舞你们舞,我退出!”老二一梗脖子,满面涨红。
   久未说话的陈宏进厉声道,“谁也不许退出!父不在,长兄为大。按我说的,舞完板凳龙再摆丧!凡事有先有后,咱们先做红再做白,板凳龙不仅要舞,还要像爸说的那样舞得精精神神、灵灵醒醒。丧事也要做得隆隆重重、体体面面,让爸走得安心,走得体面。”
  
   龙头重,龙尾更重。按照陈家村自古沿袭下来的规矩,村里最困窘的人家抬龙头,求个昂昂扬扬的好彩头;村里最旺火的人家担龙尾,那股子底气压得住阵脚,也体现谦逊的本分。龙头一般由两三家人合力抬。龙尾则多半是那人丁最兴旺的人家包。从陈昌耀可以舞龙的时候开始,这龙头龙尾的人家就没大变过。压龙尾的总是村头陈茂生家,抬龙头的少不了村西头的陈耕耘家。这已成了陈家村约定俗成的规矩。可让陈昌耀没想到的是,临到快出龙了,有人变了卦。
   正月十五一大早,就不断有车、有人从村外进来,慢慢地,淌成了车流、人流。人们一进村,就被村头陈家的阵势震住了。陈家准备了五十桌席,光一次性的碗筷就摆了五箱,用海盆装的牛骨头、腊蹄子、卤羊肉归置在院子一角,旁边架了两口炉底红旺的大锅。全家人都捋袖子上阵了,只是每个人的臂上套一块白布。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是舞板凳龙的标志,想想又不对,听说这舞板凳龙的只限于男人。
   陈家从外村请了两个烧菜的大师傅。凡能请到的同事、朋友、亲戚都请了,从十点开始生火煮饭,来一桌吃一桌,来两桌吃两桌,只要看到有进村的都往院子里招呼,今天每家每户图的都是人气,人气旺,来年一家人的运头就旺。
   也有两家都有熟人的,客人本奔着那家去的,结果先遇到这家,稀里糊涂就坐上了桌。酒足饭饱后再转去那家,又被抓到饭桌上喝酒吃肉,不吃还不行。村路上不少看热闹的,冷风里来来回回地走,这里看看那里瞧瞧,祠堂前的空场上竖了粗粗大大、高高低低的一片高香,烟气袅绕。孩子们在烟气里窜来窜去,鞭炮声脆脆亮亮。威威武武的龙头已经停在了祠堂门口,身披金色龙鳞,漂亮的龙眼还未点睛。
   它正等着被仪式点“活”。
   龙头边有两个人负责值守,以防有人碰坏龙头,或是想生男孩的女人提前去扯那龙须。祠堂门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打鼓的、敲锣的在门侧“预热”,“咚咚、锵锵”吸引了不少人。想凑凑热闹的外乡人,也可以拿过鼓槌、锣柄敲几下子。
  
   村路上密密麻麻卖吃食和小手工艺品的,这些人选都是事先定好的。陈昌耀秉持先困后富的原则,让家境困难的人家自己挑选经营的项目。晓燕不顾陈同兴的反对,批发了两箱火腿肠,打石膏的腿搁在矮凳上,自己坐一张高凳边炸边卖。不想,没到中午全卖空了,赶紧让陈同兴又追了两箱来。还有卖彩气球、爆竹、烟花、糖葫芦、拌粉、打糕、花生糖、米粑、奶茶、果汁、羊肉串、肥皂泡、玩具……摆满了通向祠堂的村路。
   陈显然爬上阁楼,嗬!前些时还显得荒陌空旷的村子、田野,忽然被花花绿绿填满了。村庄仿佛活了,有了热腾腾的勾心动魄的气息。
   凯蒂嘴里不住发出惊叹,镜头时而拉近,时而伸远。陈显然心里也满是感慨,回来这么多天了,他始终感觉曾经无比熟悉的故乡成了异乡,可今天,他仿佛重新握到了故乡熟悉的脉动。心里似有一条龙在盘旋,他很想像在伦敦郊外时那样仰脖尖啸一声,“噢哦——喔——”他真地就仰起脖子来,冲天尖啸了。凯蒂的啸声加入进来,接着是虫子的。他们的啸叫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收了声,他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冲着路人招手,“Hi,Hi ,你‘闷’好。”
   下午三点,村路封了,只准进人不许进车,城里来的车一律停在村外,以保证等会游路畅通。村里村外的游龙路线是经过再三斟酌的,邻近的几个村子前一天都收到了红纸写的“路贴”,这有个说法——“借路”。
   四点八分,三声响铳不疾不徐地惊破了陈家村的天空。风将云团不知吹到了哪里,只见天空一片明净。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和村干部代表、村民代表组成的队伍,簇拥着龙头进祠堂敬拜先祖,祈问天时。众人默声祷告晚上天气晴好,游龙顺利。每个人表情庄重肃穆,头深深地俯下去,腰直直地竖起来。
   接着,龙头在飞虎旗的指引下走出祠堂,来到空场上高高悬挂的一枚龙珠下,等候各家各户的板凳龙集结而来。陈家村的角角落落响起了鞭炮声,家家户户出龙了——只见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男人们,在女人们的注视下,扛着各式各样的板凳龙,从四面八方汇向祠堂前的广场。不少女人、孩子也收拾好,跟着去看热闹。
   参与管理和维护秩序的村干部、村民代表各就各位,他们的板凳龙由亲朋好友代舞。按照祠堂里早就公布的顺序,板凳龙一条一条按名册顺序接起来。每家一条板凳龙除一人舞外,还有一位亲朋跟随在侧,随时准备“替补”,或遇到“折龙”时帮助解除危险。
   陈同兴扛着他的龙来了,陈耕耘也扛着他的龙来了,冬瓜的龙由外请的一人扛着来了。大家等着陈同兴和陈耕耘卸下自己的龙,交由村里早安排好的人,他们则要站到龙头两旁。可陈同兴仿佛没会过意,扛着自己的龙就要往龙身上接。负责接龙的陈树升忙叫住他,“同兴,规矩你忘了吧。”“什么规矩?”陈同兴一脸坦然,反而让陈树升一时语塞了。
   他拿手点点龙头,“你家要抬龙头。”“谁规定的,我家要抬龙头?”气氛顿时绷紧了。陈耕耘一脸尴尬,想将手里的龙交给别人,被陈同兴拉住了。陈同兴镇定地扫视一下维持秩序的几个工作人员,目光所过之处,一双双眼睛都垂下了眼帘。
   “同兴,这是老规矩了,你爸知道的……”陈耕耘刚要接口,陈同兴将手一举,定在半空中,“抬不抬龙头,应该采取民主自愿的原则。现在是民主社会了,村干部是民主选举的,抬龙头还是举龙尾,也得按民主的方式来定吧?”
   “同兴,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老规矩。”陈耕耘不能不开口了,他没想到陈同兴会来这么一出。他难堪地看看陈树升,五官齐齐向内收缩,嘴唇因为激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陈同兴眼神坚定,“没有一成不变的老规矩,为什么我家就必须抬龙头,我想举龙尾可不可以?就算龙尾不行,我舞龙身可不可以?”
   举着板凳龙的村民,已经将龙头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还有几个按规矩该抬龙头的村民,都眼巴巴地看着陈树升。
   “你为什么不肯抬龙头?”有人将正在陪同投资商的陈昌耀叫了来,他挤进人群大声问道。陈同兴看见是他,并不着慌,“我就是不想抬龙头了,我想举龙尾。”陈昌耀舔一下嘴唇,“龙头象征着最旺的彩头,抬龙头寓意着祈愿之意,祝福之心,你知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可我不认同。我们家是穷了好几代,从曾祖父到祖父到我父亲再到我,抬了一次又一次龙头,可怎样呢?好彩头并没有降落在我们家头顶上,今年我不想抬这龙头了,更不想我家冬瓜一辈子只能抬龙头。万事都在变化之中,为什么这抬龙头的人就不可以变一变呢?”
   陈昌耀愣了,陈树升愣了。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现场越来越乱。冷汗渗出了陈昌耀的脊背,他眯一下眼睛,不能让这个意外的插曲毁了全盘,他抹一把额头,一挥手,“那好,今年咱们就来个不同以往,由我们村干部一起来抬这个龙头,象征着带领咱陈家村奔向更辉煌的年景!”
   不知谁带的头,身后响起一片叫好声。“这个最前的位子给我留着,我先和客人交代两句就来。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接龙!”陈昌耀冲陈同兴一笑,“你愿不愿意紧跟着龙头?”陈耕耘抢先点头,“谢谢主任,谢谢主任,我们这就接。”
   一条条板凳龙开始往后顺下去,后一条的木榫插入前一条后端的洞口,用木插销锁好,再接下一条,队伍越来越长,横过了空场的长边,拐了弯,又横过了空场的宽边……板凳龙还在一条条汇聚而来。
   接龙头的一幕早传到了陈宏进耳朵里,他“啧”一声,“这陈同兴,真不懂事。”陈达路说话了,“我看陈同兴论得有道理,我看啊这龙尾也不该我们家来举,大家都知道,整条龙就属这龙尾最重,跑得最辛苦,俗话说龙头微微摆,龙头远远甩,凭什么就得我家来举龙尾。我觉得应该用抽签的方式来定这龙头龙尾,这样才公平。”
   老二赶紧呵斥一声,“你懂什么,不要瞎插嘴。”陈宏进低下头,理一理木榫,“只要我还在一天,咱家举这龙尾就举定了!祖宗的规矩不是随便定的,之中自有深意,自有道理。满招损,亏是福,人不可总赢,不能总享福不吃亏。”他环视整装待发的一群汉子,“记住爸的话,这板凳龙舞的就是股精气神。走,接龙去!”
   十五条臂缚白布的汉子,满面肃穆地扛着板凳龙出发了。
  
   空场上已经人叠人围了不知多少层,里面是板凳龙,外面是围观者。当汉子们将板凳龙一起放下时,只看得见拥挤的人群,攒动的人头,黑压压一片。一旦汉子们将龙身举起来,一条气势恢宏的长龙就盘踞在空场上。
   围观者还在不断涌来。有人踩在不知是谁家的院墙上,有人从自家掇来了长条凳,上面杂耍般站了五六个人,还有人手拿望远镜站在自家阁楼上。虫子和一帮孩子还想往龙堆里跑,慌得凯蒂跟在后面猛追,“虫,NO,NO。”
   “我要找爸爸!”虫子在人群里穿来窜去,从一条条板凳龙下矮身而过,忽然被一双大手捉住了,“今天不许找爸爸!”
   虫子回头一看,是个戴红袖章的爷爷,也不认识。他调皮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找爸爸?”“为什么?”戴红袖章的爷爷呵呵一笑,“因为今天你爸爸是龙。”
   凯蒂趁此工夫一把抓住虫子的胳臂,戴袖章的爷爷更乐了,“原来你是陈显然家的啊,快到外面去,等下大龙舞起来,可是腾云踏雾猛得很,快和妈妈站到台子上去看。”凯蒂拖着虫子,“OK,OK。”
   位于数层圆圈最中心的龙头在飞虎旗的指引下,开始慢慢移动。绕空场绵延了几个回环的板凳长龙,逆时针滑动起来。七彩的龙头与龙尾遥相呼应。陈昌耀走在最前面,昂首抬着龙头。村头陈家的十五条汉子在最后面,齐齐举着龙尾。他们臂膀上的白布格外醒目。
   渐渐地,速度越来越快,龙身奔跑起来。只见一盏盏灯笼接连穿梭而过,舞龙的汉子们纷纷迈开了脚步。他们有的特地穿了耐磨的家常衣服,脚蹬一双长筒套鞋,这鞋足以逢水蹚水,逢沟越沟。龙身在一圈圈往里收缩。汉子们一面跟紧前面的脚步,一面尽力保持前后的平衡。陈显然紧跟在陈义全后面,接着是叔叔……跑动的板凳龙忽然停下来,紧邻的两条板凳龙猛地弯折向一处,陈显然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撑住陈义全的板凳龙,以免两条龙将父亲的头折压在中间。一旁跟随的人,忙搭手将龙身重新舒展开来。“没事吧?爸!”“没事!”陈义全答得响亮。没一会儿,龙身又奔跑起来。
  
   车娟抱着儿子站在祠堂门前的土台上,大声叫“达路、达路”,抖着儿子的手,“快看,那里、那里,爸爸!”陈达路穿着皮衣,脚上一双牛皮鞋已被泥巴糊了。久未运动的身子骨在举重和奔跑中,又酸又疼,可他奋力奔跑着,抽空抬起手来朝孩子、媳妇挥一下。很久没这样畅快地出汗了,每天待在空调房里,对着电脑、书本消磨一天的时光,他不知道逐渐发福的身子还能这样灵活地跑动起来,还能耐受这么久的负重。旁边的朋友想接替他,他摆手拒绝了。这一刻,他突然感觉自己成了这长长龙脉上的一环,前前后后熟悉、不熟悉的面孔都是那么亲切,他们都是兄弟叔伯,是由同一条血脉延续而来的。他们被紧紧地牵系在一起。
   长龙在龙虎旗的指挥下,表演着一套套令人眼花缭乱的程式。俗话说,“龙踩脚,一年三年麦”,被这祥龙踩过的土地仿佛得到了祝福,来年、后年、大后年都将有好收成。
   汗水灌满了陈昌耀的背脊。本打算抬自家板凳龙的他,没想到第一次站到了龙头的位置。龙头还真是不轻,肩膀一定被压得绯红了。旁边伸过来一条毛巾,一扭头,媳妇正心疼地看着他。“你那腰……撑不住就换换人。”他摇摇头。腰是偷毛竹那天扭的,擦了好几天的药,热疗过冷敷过,还是没好清爽。可今天,他一定要撑下去,撑到点灯的那一刻。
   长龙跟随龙头逆时针盘旋三圈,再顺时针盘旋三圈。汉子们奔跑着。晓燕坐在临街人家的露台上,冬瓜站在一张板凳上。“爸爸跟着龙头咧!”他一眼就捉住了他的那条板凳龙,“我的小龙,我的小龙!妈妈,我要舞龙,我要舞龙!我不要叔叔帮我舞龙……”“好好好,等冬瓜长大些就自己舞龙……”
   夕阳一寸寸退去,暮色一丝丝深浓。忽然,龙头定格在空场正中,一截截龙身随之静息下来。
   长龙安静地盘旋在空场上。汉子们擦一把汗,喝两口水,定一定心,双手拢住火苗,将一个个灯笼点亮。光亮次第闪动,渐渐地,渐渐地,连成了一条灿亮的长龙,在淡墨的夜色中浮凸而出。刚刚还雀跃不已的冬瓜,痴痴地立在那儿,小手轻轻地、轻轻地捋动衣帽上的绳带。“漂亮吧?”晓燕问。“漂亮。”冬瓜回答得有如梦呓。
   “陈达飞,陈达飞在哪?陈达飞,赶快到龙头这儿来一下!”陈达飞正埋着头点灯,陈达路拉一下他,“哥,有人叫你去龙头那儿。”陈达飞将龙交给旁边的人,往龙头方向穿过去,人们纷纷抬起龙身。
   龙头已经被点亮,闪着七彩的光。走近了,人群让开一条道,只见中心躺着一个人,陈达飞俯身一看,是陈昌耀。“怎么啦?”他慌忙蹲下身解开陈昌耀的衣领,借着微弱的灯光,只见陈昌耀脸色刷白,双眼紧闭。一摸,一头的冷汗。“我们说要接他,他不肯,刚才一放下龙头,他就倒在地上了。”
   “可能是过度疲劳,拿点盐糖水来,要温热的。”他拨开陈昌耀的眼皮看看,领口又松了松,里面的保暖内衣已经湿透了,用手掐一下人中,盐糖水来了,撬开嘴喂了两口,陈昌耀的眼睛睁开了,眨了两眨,“怎么啦,怎么不舞啦,灯都点上了吧?”他举起手来虚虚地挥一挥,“我没事,继续!”
   “主任,真是对不住了,龙头我来抬。”一个声音弱弱地说。陈达飞一看,是陈同兴。陈昌耀抓着陈达飞站起来,朝周围摆摆手,“好,大伙儿轮流抬。大家各就各位,不要耽误时间!”
   长龙重新游动起来。灿亮的七彩的龙头昂首盘旋出龙身的环绕,从村尾开始一家家漫溯,所经的人家点燃鞭炮,敬起香烛,深深礼拜。腰身俯向大地的一刻,有多少虔诚的心愿在无声地倾诉……
   长龙游遍了陈家村的角角落落,最后停留在村头陈家的院门外。汉子们的表情凝重起来,步伐缓慢下来,长龙久久盘旋不去。跟随而来的村民们环立四周,用静默的目光,注视着村头陈家的女人们簇拥着老母亲一再深深地鞠躬回礼。有村民自发地提来一挂挂鞭炮,次第点燃,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一串覆着一串……
   飞虎旗猛力一挥,长龙继续昂首向东,游向了村外,像一道赤金的光芒刺破赣北乡村潮湿而漫长的冬夜。
   夜雾正在田野里酝酿,蒸腾。黎明时分,它们已悄悄地占领了整个田野,一棵棵树、一幢幢房子仿佛刚刚从云雾中生长出来,带着湿漉漉的泪痕。而舞龙的汉子们踏着雾气弥漫的晨曦归来。那狂舞了一夜的长龙,在白雾中时隐时现,浮游而至。
   长龙一改往年的规矩,再次从村尾漫溯向村头。一截截板凳龙回到了自家的屋梁,静默,高悬,等待四年后的再次被唤醒……长龙慢慢收缩着腰身,直到最后,只剩下龙头龙尾,中间连着抬举龙头龙尾的汉子们的板凳龙。
   已不再绵长的板凳龙,最后停在村头陈家门前。女人们早已准备妥当。一条条板凳龙回到了屋梁上,静默地注视着地上的人们。男人们接过毛巾抹去汗水,穿戴起白麻孝服。陈宏进大声而庄重地宣布:“红事做完,现在摆丧!”
   堂屋正中端端正正地祭起了遗像,四周白花环簇。桌案上青烟袅袅,火盆里一张张黄表纸燎起红得灼目的火焰。村头陈家的男人和女人们齐齐跪在案前,发出了悲恸的哭喊声。他们身后,无边蒸腾的晨雾中,一个又一个身影正从陈家村的角角落落汇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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