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盐酱醋

2012-01-01 00:00:00毕亮
长江文艺 2012年5期


  天不亮,老马就醒了,闻到卧房有股古怪的气味,夹杂霉味。
  是衰老的气息。
  老马想他受潮的骨头正在腐烂,或长满绿苔。挪步至窗帘边,老马目睹楼下洒水车驶过公路,环卫工人在芒果树下清扫落叶和垃圾。老伴惠兰正熟睡,鼾声低沉,老马搞不清惠兰何时开始打鼾,他估计惠兰肯定是身体里哪个器官出了毛病,不是扁桃体肥大,就是鼻腔长了息肉。
  每天起床后,老马先洗漱,吃早点,再拎个鸟笼出门。在小区或者附近公园,领着八哥溜达一圈,再回屋。老马喜欢动物,天空飞的,地上爬的,水里游的。这一天固定的上午时间,老马喂完两只巴西龟、四条蝶尾金鱼,拍拍手,拿起购物袋,依惠兰的吩咐上超市购调料。
  厨房里惠兰操把菜刀,耸着肩剁牛仔骨。收拾完,伸手够来塑料膜里的猪骨,搁砧板上,剔除肉末儿。双手油乎乎的,她将猪骨、牛仔骨码成两堆,盛进碗碟。再收拢肉末儿,剁成肉泥。嘴里直念叨,猪骨煲鲜汤,肉馅包饺子,牛仔骨煎黑椒牛排。
  早天夜里,老马歇床上,嘀咕说想吃饺子,大白菜肉馅饺子。有意无意一句话,惠兰搁在了心里。
  挑拣大白菜时,门铃响,惠兰揩净手,离老远听闻老马在门外大着声音“惠兰、惠兰”地喊她。间隔门缝,惠兰说,油、盐、酱、醋,都买来了你。老马晃起手里的鸡骨白购物袋,跺脚抖鞋面的雨珠。他说,都在这里。变魔术似的抽出瓶红酒,又说,多买了一样,红酒。惠兰说,越活越转了你,不听话,医生交代不让喝酒,不许喝。老马脸上的笑立马就僵了硬了,受尽委屈的模样,也不说话,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瞅惠兰,人跟树桩似的杵在门口不肯进屋。
  惠兰说,进屋。
  老马赌气说,不。又说,40年了,结婚都40年了,想跟你喝点我!
  惠兰视线跃过老马肩头,戳在灰白的墙上,眼窝湿漉漉的。手扶门框,老马讨好说,惠兰老师,你别,我不喝了还不行么!惠兰拿手背揩了把眼角,又拿手心摸额头,瓮声瓮气说,喝点,就只喝一点。
  
  老马从中学校长岗位上退下来,几年时间,脾气没了,人也面了,成了个老小孩。惠兰记得三个多月前,那个酒糟鼻医生对老马宣判了死刑,医生说,迟了,余下的日子尽量吃好喝好玩好……惠兰和老马从医院回屋,老马走路的腿和闲着的手抖了一路,嘴唇是乌青的。惠兰的心被剜了一刀,阵阵痛。进屋老马就把自己关进卧房,呜呜呜地哭,似只伤心的老刺猬。脸上挂着泪,也不揩干,嘴巴嘀咕着要跟女儿通电话。惠兰说,现在美国几点,你打,你打,赶紧喊她回来。老马抓起电话,手直打抖,犹豫老半天,拨了号。
  电话那边女儿说,是爸爸,还是妈妈?!
  有东西摔倒在地,巨响。老马警惕地问,小璐,你那里咋回事?
  女儿说,杰克喝醉了,碰倒了花瓶。又说,没事。
  本来老马想讲他个人的事,耳闻动静,改了主意。他说,小璐,新闻里天天播,美国失业率往上在涨,行情不好你就回来,回国发展。
  惠兰将电话夺上手。女儿在电话里低吼,“杰克,你进房去。”女儿漏了嘴,没讲英文。惠兰听这声音这语气,讲话立马忍不住成了哭腔。她说,小璐,回家来你,有爸爸妈妈在!
  那边突然挂了电话。
  惠兰想再把电话拨过去,老马递了个眼神阻止。她撂下话筒,瘫在电话机旁边的椅子上,嘴里嘟囔,冤家,真是冤家。
  嘴巴停了,老俩口陷入长久的沉默。
  女儿在美国佐治亚州亚特兰大市,离老两口天远地远,若出个三长两短,他们有力气也使不上,鞭长莫及。早在当初,女儿带个金发碧眼的女婿杰克回家,他们就不太上心,反对女儿谈异国恋。女儿态度坚决,独根独苗的,加上女儿年纪也大了,差不多成了深圳“剩女”那一拨,他们只好依了女儿。
  
  那帮固定的麻将牌友好些日子没来家里耍牌,惠兰逐一拨电话,一个一个称去了梅姨家。惠兰所在的小区属深圳高档住宅,各色人等也是物以类聚。惠兰女儿在美国,来她家的牌友不是儿女在英国、法国,就是在日本。过去她们在牌桌上,边耍牌边聊儿女,扯起来总是没完没了。金融危机后,她们越来越少谈及海外的儿女,再后来,惠兰家的牌友都不上她家,转场去了儿子在中国本土做地产开发生意的梅姨家。
  耳闻惠兰一声叹息,老马说,你这个“带头大哥”也该歇歇了,尽早把权仗移交出去。惠兰瞪了老马一眼,没再接话茬。
  在阳台,老马喂完鸟笼里的八哥,回客厅里歇,戴着老花镜看《环球时报》。自打女儿马小璐远嫁美国,老马和惠兰就十二分地关心美利坚合众国的事务,大到总统选举奥巴马上台、华尔街的金融危机,小到佐治亚州的谋害案、校园枪击案。
  惠兰进出厨房,将中药罐架燃气灶上,舀了两小碗水,添进罐子。启动小火,熬药。药方是惠兰从互联网七弯八拐寻来的土方子,卖药人自称是华佗的××代传人。惠兰明知是个骗局,药方可能不管用,但她还是心存侥幸,想试试。她想,不试的话,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忙完惠兰蹲厨房择大白菜,挑出两只菜心虫。她洗干净叶子、叶茎,分开,剁碎,和肉泥搅拌在一起,添了盐、葱花、姜末儿,加了李锦记酱油,撒了花椒面和五香粉,就准备包饺子。饺子皮不用擀,清早她在超市买来了现成的。
  坐餐桌旁包饺子,惠兰后背一阵痒,熬了会,痒停不下来。手上有活脏了手,只好找老马代劳,她说,老头子,你过来,抠痒帮我。微驼着背,老马拢过来,站惠兰身后,问哪里。左手伸进惠兰衬衣,摸后背,他说,没穿胸衣你!惠兰说,老不正经,手往上些,再往左,嗯,就这里。又说,大力点,嗯,好多了!
  老马的左手在惠兰后背不歇地挠。
  起初惠兰双手还包着饺子,后来手停了,悬在半空,露出享受的模样。老马那手更得意了,卖力地挠。惠兰说,好了,停、停!老马加紧挠了两把,才极不情愿地抽出手。
  老马坐在惠兰旁边的木椅子上,闪着眸子看惠兰包饺子。屋外打了个响雷。猛地他说,听到没,我骨头在响,你听。
  惠兰双手麻利地忙碌,扭头,眼睛盯着老马看。她说,胡扯八道。
  老马说,你再听!
  惠兰竖起耳朵,鼻翼翕动,闻到股药香。她说,是水滚了,药煎熟了。站起身,她把两只手掌在围裙上擦干净,又反手擦手背,走去厨房,将罐子的中药水盛碗里,拿手当扇子,给滚水散热。
  滚水变成温水,惠兰把中药端到老马面前。看着老马皱眉一口一口咽碗里的中药,惠兰说,苦吧!老马说,苦。惠兰说,苦就好,良药苦口。稍后她从厨房柜子寻出两粒冰糖,抖在手心,交代老马含入嘴中。
  惠兰又开始忙手里的活,包饺子。
  客厅里老马来回走,进卧房后半天不出来,翻箱倒柜,弄得卧房山响。再出来时,老马一身新褂子、新裤子穿上身,连发型也是仔细梳理过的。他新崭崭地站在惠兰面前。餐桌上的面皮和馅料没了,饺子满边满沿装了大堆碗。
  老马说,雨停了,走,咱俩出门溜达溜达!瞄了眼老马,惠兰说,瞧瞧你,把自己当新郎倌了!又说,没看我正忙。望着阳台外面阴沉的天空,老马指着装满饺子的海碗,说,看你忙得差不多了!惠兰说,待会得煲汤。老马说,中午还不到,下午再煲汤,中午我们在外头吃,吃麦当劳。
  惠兰嘴角扬起来,她拍拍手说,马校长,今年几岁你!?
  老马做出一副正经思考的模样,掰着手指头装模作样算,他说,没算错的话,应该是65岁。
  惠兰说,你还知道你65岁,我还以为你不知道。
  老马假装生气说,咋啦,65岁就不能吃麦当劳啦!
  惠兰说,好、好,讲不过你,吃,去吃。
  端起包好的饺子,惠兰走去厨房,洗手,揩手。再回到厅里时,老马搬了把木椅子,摆客厅当中,他说,来,过来,坐这里!惠兰说,老头子,干嘛你!老马说,莫问,你先坐。惠兰一屁股坐椅子上,舒服地靠在椅背上。
  
  老马两只手按住惠兰的双肩,替她松骨。
  按了肩,又按颈,再按头。老马说,怎样,舒服么?惠兰说,舒服。边替惠兰按摩老马边说,惠兰老师,今年你多大?犹豫两三秒,惠兰说,这么多年在一起,我多大年纪你还不晓得。老马说,我问你你就答!惠兰说,62岁。
  老马双手轻轻插入惠兰的发丛。他说,这么点年纪,就生白头发了,我帮你择头发。老马接连拨掉惠兰头上四五根白头发。又说,越拨越多,不拔了,以后不许累自己,不许长白头发。从裤兜里掏出把木梳,老马仔细地替惠兰梳头发。
  头发给收拾得一丝不苟。
  老马把木梳子装回裤兜,摁住惠兰双肩,说,别动你,我就回来!老马打了半脸盆温水,搁在惠兰面前。洗脸毛巾浸泡水里,老马将热气腾腾的毛巾拧干,叠成对折,敷惠兰脸上,从额头到下巴,轻轻地往下移。
  然后又将毛巾浸洗,再抹一遍惠兰的脸。
  老马继续说,别动你,我就回来!老马端起脸盆走了,折身到卧房,带来口红、粉底、面霜。他说,我帮你化妆!惠兰昂起的脑袋矮了下来,脸颊酡红。她说,我自己来。目睹惠兰的模样,老马似乎回到多年前跟惠兰初识的时光,他说,我来,莫不好意思!惠兰只好任由老马在她脸上摆弄。
  面霜的芳香扑在脸上,玫瑰红的唇膏点在她的唇上,惠兰整张脸沐浴着春天的暖风。化妆完毕,老马长长地舒了口气,手托下巴,不眨眼睛地盯看惠兰。他说,好看,真好看你!
  
  依照老马的提议,惠兰换了身打扮,他俩一前一后走出家门。
  他们肩并肩,路过小区鹅卵石铺成的小道,老马说,落了场雾麻雨,空气不错。他翕动鼻翼,作陶醉状,深吸一口气。
  然后老马不经意地牵起惠兰的手。惠兰那只手缩了两下,没挣脱,眼睛东张西望,见没熟人,就由老马握住。她嘀咕说,一把年纪,不害臊。老马当没听见,手箍得更紧。
  走出保安岗亭,惠兰说,去哪里?
  老马说,莫问,跟我走。
  他们站在小区门口,老马拦了辆的士,相继上车。老马说,师傅,去“卡顿时光”!
  惠兰嘀咕,“卡顿时光”?
  老马说,给你染染发。
  的士载着他们来到美容美发店。店里不论工作人员还是做头的客人,清一色的年轻男女,惠兰站玻璃门门前,不肯进。老马拖住惠兰的手说,走,进去!惠兰说,换别家,我这一把年纪的。望着路上穿行的车辆,老马说,谁没年轻过,你看那些人,总有一天,他们也会老。又一本正经地补充说,我敢打保票,再过三十年,我们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天。
  店员招待惠兰洗头,老马挑了本商业杂志,坐在等候区。染发得两三个小时,老马喝着白开水,看书打发时间。手握杂志,老马不时抬眼瞟美发店进出的客人、店员,再低头时,视线里是《美国3万人排队抢住房补贴》。老马的眼睛瞪圆了:
  美国佐治亚州首府亚特兰大市伊斯特波恩地区日前发放公共住房补贴,引来当地3万多居民大排队。由于当地政府对此毫无准备,导致现场局面一度失控,数十人受伤。
  亚特兰大市政府2010年可分配455个租房补贴名额和200套公共住房名额,但却接到了1.3万份申请。伊斯特波恩地区消防员称,8月12日当天开始发放申请表后,人群忽然开始拥挤。当地警方称,场面濒临失控。由于天气炎热和极度的拥挤,当天共有62人受伤,其中20人被送往医院就医。
  再读了一遍杂志上的美国新闻,老马想起前些日子跟女儿马小璐通电话的情景,不愿继续朝后想。他宁愿想多了、想错了。心脏像被谁踢了一脚,一阵痛,老马听到身体里骨头嘭嘭响的声音。
  时间已到正午,美发设计师给惠兰的头发上药水,套好薄膜,加温器。担心惠兰饿肚子,老马放下杂志,走出美发店。沿街边慢走,人多,稠得像一锅粥,老马寻到一家麦当劳,买了两份套餐,汉堡、炸鸡翅、橙汁,一份打包,一份现食。
  老马带着汉堡等食物回到“卡顿时光”时,察觉惠兰表情古怪。压低声音惠兰对他说,快来,给我挠挠,背心痒。老马在惠兰旁边空椅上坐稳,朝四周望,隔着褂子,替惠兰挠痒处。惠兰安心地、享受地吃汉堡,啃鸡翅,喝橙汁。两三个小时后,惠兰头发变得油光乌亮。
  走在街上,老马说,惠兰老师,以后等你老了,自己来染发!
  惠兰说,现在我就老了。
  老马故意盯着惠兰看,眼睛珠子上下打量,说,你不老,一点不老。又说,我骨头在响,听到没!
  惠兰听到汽车车轮轧在马路上的声音。她说,骨头响,胡扯你!又说,回家吧咱!
  老马说,再去个地方,就回家!
  惠兰说,哪里?
  老马说,照相馆,我们去拍张合照,40年了,我们应该留个纪念。再说,万一以后……
  惠兰一声咳嗽,打断了老马的话。她说,不许你瞎说。
  他们走进一家怀旧照相馆,跟40年前拍结婚照那样,他们规规矩矩端坐在宽条凳上,依照相师的要求摆正坐姿,尽露笑脸。老马朝拍照的师傅说,等等。站起身,老马检查了一遍惠兰的妆容,顺了顺她额前的发丝,正了正她的衣领。稍后老马走到穿衣镜前,梳头发,将苍白的脸搓得红润,再回到镜头前,摆正姿势。
  照相师喊,一、二……
  老马不放心,插话喊道,师傅,我俩这样行不!?
  照相师说,你坐好,莫动!
  照相师又喊,一、二、三,茄子。
  闪光灯亮了一下,又一下,灯光令老马一阵恍惚。他忆起多年前,那时他和惠兰彼此年轻,那会儿谈恋爱,他们像两个地下工作者,从不讲多话,总是偷偷交换《钢铁是怎样练成的》、《安娜·卡列尼娜》等文学书籍,然后谈论保尔·柯察金、冬妮娅……老马眼窝湿了。他们讲好冲印照片的尺寸、回头取照片的时间,似恋爱的小年轻那样握着手,搭车回家。
  
  惠兰将围裙套上身,清洗猪骨,清炖煲汤。手脚一刻也不闲,忙完,惠兰将前两三天换洗下来的邋遢衣服泡盆里,搬来矮板凳,搓揉衣物。
  临近洗手间门边,老马握把铁钳夹核桃,将核桃仁择出来,堆在乐扣塑料盒里。惠兰记性差,核桃肉补脑,老马担心惠兰往后患老年痴呆症,想趁他还在,多照顾照顾老伴惠兰。
  盯着惠兰一耸一耸的背影,老马泪眼朦胧,他感觉一切都像是在昨天,惠兰坐那洗衣服,一晃眼,年纪大了,头发也由黑变白了。摘下老花眼镜,老马用手指揩干眼窝的泪水。惠兰洗净衣服到阳台晾晒,老马搁下铁钳,站一旁给惠兰递衣架,晾一件衣服递一支衣架。
  随后惠兰煲好了汤,煎好了牛排,煮好了饺子,一一端上桌。
  天色暗了下来。
  老马启开红酒,点上两支事前备好的水漂烛,熄了房间的灯。厅里亮起暖暖的烛光。老马斟好红酒,递给惠兰,跟她面对面相视而坐。烛亮的暗影里,老马不眨眼睛地看惠兰。惠兰像是个剪影,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那一刻,老马眼里的惠兰,额头、眼角的皱纹消失了,恢复到年轻时的模样。
  老马举起酒杯说,惠兰老师,咱碰一个!然后他抿了小口。又说,记得咱俩刚认识那会儿,我22岁,你19岁,那时大家都年轻,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真好!老马再抿了小口红酒,继续说,惠兰老师,得感谢你,感谢你选择跟我在一起,那个谁,那个张志国,当初追你都追得发了疯,我真幸运,真是好福气!来,来,请你为我的好福气干杯!
  老马将杯中剩余的酒喝尽,又添了半杯。
  惠兰说,缓着点喝你!
  老马用筷子夹了块牛排搁惠兰碗里,第二次举起酒杯,他说,惠兰老师,来,为你,也为你把女儿带到这个世界,干杯。记得当初生小璐时,生怕你们当中谁有个闪失,在产房外等得真够久,熬了大半夜,好不容易小家伙才出来,一看就是个淘气包,折腾你、折腾我,这些年辛苦你了,又要照顾我这个老家伙,又要为小的操心,她还不领咱俩的情……老马声音哽咽了,将杯中酒喝得干干净净。
  惠兰说,光顾着喝,吃菜你!
  
  盯着惠兰的酒杯,老马说,我都喝两大杯了,你一杯还没喝完,赶紧!于是惠兰把酒杯喝见底。老马给自己添了半杯酒,又给惠兰添。
  第三次老马举起了酒杯。
  老马说,惠兰,我要感谢你的宽容,要不然,我们这个家早就散了。你肯定还记得,小璐10岁那年,我和唐燕的事,就是那个调走的音乐老师。还记得吧?!
  惠兰当然记得。但她说,过去那么多年,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谁还记得。
  老马说,你不记得,我记得。
  惠兰说,那是,我就知道你忘不了她,一直心里装着她。
  老马说,不是这个意思,我跟她真不是学校里那些老师传的那样,我们之间没事!
  惠兰说,真有事就晚了。
  老马沉默,抿了口酒。稍后他说,过去的事,不提了,不提也罢!
  仰起脖子,老马将剩余的酒一饮而尽。又说,你也喝!老马屁股离开坐椅,去了趟洗手间,拿毛巾揩干眼泪水。安安静静的洗手间里,他再次听到身体里骨头嘭嘭响的声音。
  后来他们喝了大半瓶红酒。饭毕,惠兰从卧房寻出相册,打开了他们过去的时光,那是两人从恋爱、结婚、生子,以及孩子一天天长大,他们一天天变老的照片。
  惠兰和老马坐椅子上,翻看那些老照片,小声地扯着白话,仿佛回到了旧时光,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年轻时代。
  
  洗漱完毕,老马拿出铁钳,继续夹核桃,塑料盒里的核桃仁快堆满了。他想等码满一盒再上床歇。沙发底下爬出一只大拇指指甲盖般大的蟑螂,老马起身追着赶,踩了两脚也没踩中。蟑螂在客厅地板上嚣张地朝前冲,探头探脑。惠兰加入队伍,跟着老马一阵踩踏。蟑螂慌乱逃窜,最后在老马脚下变成一摊肉泥。老俩口站在厅里的吊灯下,气喘吁吁。
  屋外响起雨珠敲击玻璃的声音。
  熄了灯,他们躺床上歇,惠兰久不能入睡,身旁老马反复翻身的声音和粗砺的呼吸声传入惠兰耳中。黑暗里老马撑起身,半卧,靠在床头。惠兰不知老马预备干什么,她闭眼假装熟睡。黑影子“唉”地叹了口气,自说自话起来,“惠兰,这辈子辛苦你了,我要是不在了,往后就指望你照顾女儿……若今后你身上有个痛痒,谁能帮你……”
  卧房响起惠兰发自胸腔低沉的哭声,不管不顾放肆地低嚎。跟着,老马也伤心地哭起来,小声地、有节制地哭泣。
  屋外的风雨越来越大。
  老马的哭声一截一截变短,停止住。一只手握住惠兰的手,轻轻揉捏惠兰手板心。老马说,不哭,咱俩不哭了!
  惠兰强忍住哭声,用双手捂住脸抹擦眼泪。后背突然痒起来,惠兰将痒的部位抵在床垫上,来回蹭。不见效果,又将手反扣,背过身去抠,够不到。于是她说,老头子,你来,帮我挠下背。
  有了白天挠痒的经验,老马的手很快探到惠兰的痒处。伴随来回挠痒的节奏,惠兰起伏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稍后沉沉睡去。老马忙碌的手没有停下来,继续挠着。惠兰的鼻息声逐渐加重,发出细微鼾声。
  黢黑的房间里,老马的手还在持续地挠着痒。那只手不愿意停下来。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