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余素躺在病床上,强忍疼痛,努力向右侧卧着,以望向窗外。窗前不远处有株树,一阵风过有鹅黄叶儿飘飞,她想叶儿的离枝也算是它的死亡吧,可它多么轻盈自在,那悠然的翻飘,真是美。
进院时还是初夏,不想一进来,就住了三个月。三个月来她饱受治疗的折磨,头发掉了一半,牙齿也开始松动,身子浮肿,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已是个苍败的人。活过的四十年,她保持了想要的美,不仅是容颜,还有微琐生活中的美丽感受,眼前这模样只该深藏家中养息余日,可母亲和大姐不放过丝毫救治她的机会,百般劝说,坚持要她住院治疗,一心指望她能好起来。对她所承受的苦痛折磨,丈夫南得看了也有过不忍,可明白她心思的他,不愿为了依从她而受埋怨,一切听任丈母娘和姨姐安排,这样做,无非在她的生死上好脱干系,是生是死全凭天意命定,不是他南得造成的。自去年南得的丑事传开,娘家人和他变得生疏许多,南得得不到先前的看重不说,还常遭训斥,在她病前,南得对他们也常回以不逊,直到她身患重症,旋将离世,他才隐忍着。余素将这些看得明白,心冰似的晶晶冷。
余素进院没多久,便从家人和南得的神情上看出,她得的是治不了的病。在最初,她有一种轻松解脱,只觉老天有眼,前来救她离开这个令她厌烦了的世界。可当儿子南胜从镇上的学校赶来县医院看她时,哪怕她多努力做到平静,望向儿子的眼还是模糊一片。南胜那会还不知妈妈得的是不治之症,孩子气地学着她的口吻说:“要乖,要听医生的话,治好了病,我们就回家,不哭不哭。”说罢,还替余素擦眼泪。余素握住儿子的手,忍不住亲了又亲,半天才仰脸漾笑,看着儿子,听儿子给她讲他在校的事情。儿子懂事了,知道找让妈妈安心的话说。她却笑问儿子是不是有了要好的女同学做朋友,惹得南胜哇哇叫,笑说:“真的有了,妈妈不生气才怪。”余素告诉他,她是真的希望他能有要好的女同学。南胜仍当妈妈逗他,有意和他说闲话儿,即将成为高三学生的他没时间多逗留,要回校补课。余素不得不松开儿子的手,南胜要和她击掌告别,余素心下十分不舍,却不得不伸出双手,和儿子对击。
南胜的这次到来,让她大姐明白,余素已估摸到了自己的病情。她送南胜回来,看到余素埋着头已泣不成声,不由悲从中来,坐在病床一侧,与余素对泣。余素知觉后,赶紧收了泪,彼此劝慰了一番,姐俩慢慢平静下来。
她大姐对余素说:“素儿,转院吧,到省城的大医院去,那里治疗更有把握。这多年别人不爱惜你,自己也不知爱惜,要是早先检查治疗,病也不会这样深沉,现而今遭罪哪个替得了。南得那东西赚了几个钱儿,早不晓得天高地厚,只要管病好,就莫担心花费。”她大姐说着,来了忿懑。
南胜的一来一走,也让余素生出许多不甘来,她想活着,她有蓬勃如春树般的儿子,她舍不了,她一定要活得更久一些。可姐姐余庆的建议她不同意,少折腾对她来讲,可能会活得更久一些。
接下来,是余素最努力配合治疗的一个多月。身体是她自己的,所有状况她清楚明白,一切只不过是徒劳,心中的不甘慢慢地消失了,她知道自己为期不远,最后的光阴她只想回南得的老家南门矶静静度过,她再一次向他表达了这个意愿。南得应道只要她娘家人没意见,就带她回南门矶。那会,她大姐和母亲更不同意了,对她们来讲,回家就是等死,这样也就称了南得的意,在医院治疗总比在家让人放心,即便救不了命,也能多折损南得的钱来泄恨。余素对回家彻底绝望了,不再向他们表达任何余生的愿望。
身子由不得她,可所思所念是没人能管的,病床上的她又想念父亲了。父亲待人处事从不强加自己的意愿给他人,他更多地会为对方考虑,若父亲还活着,她定不至于像现在这么痛苦。
余素的父亲是一名小学教师,为人和善,喜欢说笑。当年,余素的母亲四年给他生下三女儿,大女儿出世,他取名余庆,那会不管儿子女儿得到便是欢喜,二女儿出世了,他有些急了,取名余夕,盼望下一个孩子如气象那般,有所更换,哪料接下来的还是个女儿,虽然失落,但抱着小女儿的他,仍笑称她“余数”。父亲虽有盼儿子的心,但从不贱养女儿,倒是余素的母亲,时常拿她们撒气。余素小时身体单薄,每逢冬天,咳嗽不止,最初几年父亲会带她去看病,可药吃过了,也不见好起来,而春一来,自个儿慢慢地好了。如此几年后,余素的妈妈不同意再去花这冤枉钱,她告诉余素,她得的是季节病,过了那个季节就会好,很多人有这毛病。到了十五六岁,余素的咳嗽好了许多,但逢冬季起风下雨,仍不敢出门,躲在家里,或看书,或帮母亲做个轻巧活儿。这时,余素的父亲若在家,一定会过来陪她,逗她说笑。人生无常,父亲早在她嫁后一年去世了,也是因为肺坏死。
余素躺在病床上,想起父亲生前种种,以及他死时的安然,她并没有多难过,可眼泪不觉间还是滑了下来。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心却一天比一天明白,世上的事也就一天天往下放,越放越少,越放越轻,只觉片窗上空的那朵游云,都可以把她浮载去。若果真成了一朵云,她会想什么呢?她静静地想。
二
南得每个白天至少会来看余素一次,每隔一晚来陪她一宿,两人相对,话很少。但南得仍像往常一样,只要余素在跟前,有事没事不时地叫她一声,也不管她应答不应答。十几年来,南得变化虽大,唯有这个一如从前。余素躺在病床上,听到南得在病房门口喊一声或床前唤一下,她的心就会一紧,可怜南得迟早有悲伤的一天,只是他现在还不知。
农历七月十五这天,南得早早地来了,余素只以为鬼节,他提前来换二姐回家。没想二姐一走,他就告诉她一个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的消息,他说青绸儿死了。
青绸儿死了?余素没说话,用惊疑的眼瞪着南得。
南得说,青绸儿不是胖吗,成天不是红光满面吗,你们女人都羡慕她的好颜色,坏就坏在这红光满面上。昨天中午,她和平生两个高兴不过,喝了两瓶啤酒,喝过了,她便回房睡午觉,一觉睡到下午四点还不见人起来,平生进屋叫她,才晓得出了事。平生把她送到省医院,也没能抢救过来,今天早晨七点一刻走的。
南得的声音,飘飘忽忽地撞进余素的耳朵里。青绸儿走了?怎么会是真。前两天青绸儿来医院看她,她暗托后事,让她关照南胜。青绸儿却啐她乱嚼,还说她们生时同一天嫁到南门矶,又做邻居又做朋友,将来老死了还要同葬南门矶的祖坟山,到了阴间也做伴,这缘分结得比姐妹还深长……想到这里,余素不由失声叫了一声“青绸儿”,泪跟着一个劲地往外涌,那会,只觉青绸儿是担心她将无依无伴,先去那边等她了。
南得坐到余素身旁,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替她擦眼泪,入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见她流泪,还是这样的无休无止。他一时想不明白青绸儿的死怎会让她这样伤心难过,只以为她是想到自己行将离世生了感伤,哪里明白余素心中往事已如潮起云涌,历历奔来。
九四年正月初八,是青绸儿与余素同嫁南门矶的日子,向来的传言道,一村两户同日结婚,先入户的那家将得吉兆。那时余素的父亲还在,正病着,很是不舍小女儿。而余素那天分明也有说不出的伤心,她忽然明白,女子出嫁,是真的难过,不是哭样子。尽管南得家反复叮嘱她早些出发,但她还是想多陪陪没有儿子撑家的父母,家中的一切也似乎都长出了手,拉扯着她,哪怕多留片刻都显得珍贵。而青绸儿,为了赶在余素前到南门矶,早早地发了嫁。
余素嫁南得,青绸儿嫁南平生,两家又是邻居,焕然一新的两户人家同时迎娶新人,一村男女老少都前来看热闹,这样的热闹,看着看着就比照开来。先新娘子而来的是嫁妆,那时的嫁妆相差无几,所有木器家具多是男方统一添置,统一漆色,女方的嫁妆多是日常小件及被褥,和一宗电器,或电视机或影碟机,条件好的,两宗都会备齐。若女方都置办齐妥,比男方花的钱更多,但这些又多半出于男方的彩礼钱,所以只从嫁妆上是看不出谁家嫁女花钱多。青绸儿是彩电影碟机、八铺八盖及日用杂货一并置办齐全,她的老父亲可怜女儿在娘家操持劳累多年,执意给她加了一担大炕柜,可当粮仓用,仅这对炕柜平生就得多请十人搬嫁妆。余素的嫁妆较少,六铺六盖,一套餐具,一台十九英寸的彩电,加之几对日常小杂件和一对云青色的瓷坛,多是轻巧小件。南门矶的人一一看过,便说笑开来,说余素的一对云青坛比青绸儿的一对大炕柜,该怎么个比法。两个抱坛子的后生说,发嫁时,余素亲自把坛子一个一个交给他们,嘱咐要把坛完好地抱到南门矶,电视机什么的她倒没嘱咐,害得一路大气也不敢喘,直寻思这摸起来蛮舒服的坛子,该不会是传家宝吧。一老人上前又是瞧又是轻敲慢抹,说,这对坛泥胎细腻,釉色青亮光润,还真是不错,世上的物件只要入了眼上了心,都是无价宝。众人听了,也不多想,跟着说那是那是,心里只道东西有什么值得说来比去,要看要比的,是新娘子。
嫁妆才刚摆定,脸朵的水色和桃花一样红的青绸儿笑模大样地来了,一村人纷纷围迎上去。长鞭响过,人们已闹腾开来,又担心错过下一场热闹,赶紧分派人去村口等候着,来时招呼。
两个时辰后,远远地一行人往这边走来,村人远近呼应着,果真是余素她们来了,众人又快快迎过去。长得白净的余素,鬓边插一朵红艳艳的茶花,洇过泪的双眼闪着羞怯,这样的美丽大大让村人惊叹,活像是画中来的人。余素鬓边的那朵茶花,是临别家院时在窗前茶树上采摘的,她让父亲替她戴上,一朵采自娘家的花儿戴上头,无端地添了依傍,没料想还给她添上了一段风韵。
新娘子都见过了,人们开始评说,也不避主家的嫌,他们说,青绸儿脸色好,红润,人也敦实,余素脸儿白净清秀,身条儿好,一个略胖,一个略瘦,两个人稍稍匀一匀就更好了。
南得乐乐地说,平生娶的是薛宝钗,我娶的是林黛玉,各有各的好,你们不用比,都是好媳妇。
余素和青绸儿初次照面,彼此就生了艳羡,以往对自己的不满处在对方那儿得到了补足,很快成了亲密友伴。在余素眼中,青绸儿嘴快却手勤,心地也好,虽有些世故,却怪不得她,是人的身世所定。
青绸儿十岁没了母亲,下有一弟一妹,父亲没有再找人,家里的事多由小大人青绸儿铺排。当家惯了的青绸儿,来到平生家,家中大小事儿都盘在手中,惹得平生的老娘极不高兴,时日一长,婆媳关系就紧张。
渐渐地,青绸儿和余素进入了庸常日子。青绸儿与婆婆关系不和,青绸儿不着急,余素却替她着急,青绸儿的婆婆老在余素跟前说青绸儿的不是,称赞余素的好个性,话说得重时,只说青绸儿娘死得早,少人教养。这时,余素就会替青绸儿辩解,说青绸儿这样做,是为了将来能过好日子,她这样操心,也是为了这个家。青绸儿的婆婆不好再说什么。私下里,余素暗示青绸儿对婆母温和点,青绸儿不屑,只说为人各自凭良心,让她吃饱穿暖尽自己做媳妇的本分,婆婆要生事就生事,她才不理会。
青绸儿反过来提醒她,要让南得出门谋事做,趁年轻赚钱,将来养老养小花销大。余素那会刚怀孕,生怕南得出了门,青绸儿的想法她不认同。青绸儿又告诉她,她已让平生去县里的蜡烛厂打工了,过一两年,她打算在镇上开家蜡烛铺,把相邻集镇的生意也拉拢过来。余素知道,青绸儿这不是口头说说,这是她多年前就有的想法。青绸儿曾告诉她,没出嫁前,每到年关,她都去蜡烛厂打工,不仅为挣钱,也是喜欢蜡烛,确切地说她喜欢烛光,她说烛光是从心里亮出来的,先暖的是心窝子。那时,她一边做蜡烛,一边幻想着将来能开个自己的蜡烛铺,一生过得光光亮亮。成了家,她一直琢磨这事,说动了平生去蜡烛厂学技能。
那会,余素真是服了青绸儿,将日子安排得这样清楚,每一天怎么过都明明白白,换上她,懒得天天为这些事累心,她一天到晚庸碌无事地守在家里,和南得腻在一起。未来对她来讲,就是夫妻二人在一起过日月,然后老掉,最后共同归化一片山林就称意了。
青绸儿真是争气,在余素生下南胜一个月后,她有了一儿一女双胞胎,这让青绸儿的婆婆对媳妇是赞不绝口,天下没有比青绸儿更好的儿媳妇了。第二年,青绸儿和平生的蜡烛铺在镇上开张了,一开张就接下不少活,青绸儿是满眼放亮,人比先前更见喜俏。
余素上街,会去青绸儿的蜡烛铺玩一会。青绸儿喜咧咧地拉她进屋,瞪眼教她:“你别让南得老耗在家里,逼他出去做事,现在只要肯动手,不怕吃苦,就成得了事赚得来钱。你看你们两个,成天磨叽在一起,儿子再过两年要上学,不想想将来拿什么供养他。”
回家的路上,细想青绸儿的话,句句触到余素的隐忧,眼见得家家找门道致富,去了瓦房盖楼房,她真的不能再让南得守着她过日子了。即便他们能过穷困日子,老人和孩子呢,总不能也跟着一起受穷吧。还是得让南得去家具厂干活。南得手艺活精细,早有老板们上门请过。
当天傍晚余素便和南得商量这事。南得一听,笑说:“想明白了?不再要我天天守着你?”南得的嬉笑让余素有丝恼意,说:“谁要你天天守着,南胜已三岁了,我一个人照顾得过来。”
商定没几天,南得就去县城一木器加工厂干活。三年后,他们也盘算着在县城开一家家具厂。青绸儿知道这事,当即表示借他们五千块钱以示援助,余素很是感激。青绸儿笑说:“我是放长线钓大鱼,等我家新屋盖成,我拿你家最好的家具最便宜的价钱。”余素赶紧说:“等你房子盖成,家具只当贺礼。”唬得青绸儿又教她道:“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往后可不能这样讲话了。我借你钱,你又不是不还,做生意心不狠点,是赚不了钱的。”听着青绸儿的话余素点头称是,人心世故只要青绸儿说来,确是条条有理,事事皆然。青绸儿叮嘱他们要一鼓作气,早点将厂子办起来。南得和余素倾尽家资,又去亲友家东借西挪,终是将他们的“安美家具厂”挂牌开业了。
南得和平生入了各自的行当,更加得心应手,生意做得不赖,比起种田,收入强了十倍开外。余素和青绸儿也成了村里其他女人羡慕的对象,羡慕过了,免不了怨自家男人的无用,一年到头抛家离口外出打工,还挣不回人家一月挣的钱。可怨归怨,找不到合适的门路挣钱,只能羡恨那对有钱花的女人。青绸儿和余素的情谊也就更深于南门矶其他女人。
南得的生意做开来,比平生更能挣,渐渐地与依然在镇上做生意的平生和青绸儿淡散了。余素却不然,只要回到镇上,必定要找青绸儿玩,青绸儿得空也会去县城找余素逛街说话儿。也就在一年前,青绸儿又来了,竟说要去茶楼喝茶。余素那阵子正抑郁着,虽疑惑青绸儿平时绝不会这样花费,但也没问,径直带她去了一家茶楼。青绸儿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她勉强一笑,说一大把年龄有什么心事。青绸儿没追问,一口气喝了半杯茶水,东扯西拉地说了一阵子,又摆出老姐的态势训导余素,说:“现在南得和平生有钱了,我们要看管紧点,管自己的男人不是什么丑事,莫摆谱搭架儿。男人穷时要护着他,男人富时要狠着他,不然,他的鼻子就被别人牵走了。你莫不信这个邪,管男人要像管牛一样,鼻子牵在谁手里谁有狠。你家南得,如今发了点小财,人也长了点势,自然有人想勾搭,你往后只做一件事,看好他。”
余素听了不大入耳,说:“这都是说什么。真那样,就由他去。”
青绸儿疑惑地看着余素,好半天才说:“余素,我说你呀,傻得很,千万莫用你的心度男人的心。你听我的,记住一点,男人是你的,就像儿子是你的一样,疼的时候疼,骂的时候骂,对男人还要会撒泼,你先把他折腾够了,他才没精力折腾别的。”
余素算是明白了,青绸儿今天之所以要来茶楼,就是为了避开南得说事儿的,想来她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才来找她。早在此前一个月,余素觉得南得有些异样,时常心不在焉地玩手机,很是让她费解,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难事,南得说没得。在她看来,家里厂里也还算平顺,那是为什么。余素瞅了个空,悄悄地偷看了南得的手机。在他的手机里居然存有上百条同一个人发来的短信,而短信的内容多是叽叽唔唔含糊不清的暧昧话儿,对方是个女人无疑,她看了十来条,不愿再看下去。余素实在是不敢相信,惊恼之下,拿着手机找到南得,可面对他时,难堪和屈辱一齐向她压过来,根本不想面对他,她重重地丢下手机,回卧室锁门躺下。南得知道事情不妙,跟到门前,叫唤了几声,余素不理。南得隔着门说:“当什么真,成年人的游戏。”余素听了这话,更是嫌恶。接下来的日子,南得■着脸向余素求过两次和,余素一见那副嘴脸,更添恶心。直至青绸儿来找她,她和南得仍无话可说。自搬来县城,世上千奇百怪的事听过见过不少,年近四十的余素思来想去,她明白自己的人生不会比其他人特别,这样的事在当今世上太多了,人们当这是日常娱乐,人与人之间不用守诚,夫妻之间的道义更不提了,所有人都拼命地过活,也不晓得要过出什么样的人生来。她不会管南得,管来的男人有什么用,尽管美满完整的婚姻几近是她的生命,但她绝不会要一个不珍重她的男人,一切且由他去。只是她更爱洁净了,居室环境个人生活,再容不下一点玷染,她只以为这样,便能守着自己的静,其实不然。
青绸儿见余素不怎么搭理她,陡然生出一股叫醒梦中人的勇气,一赌气说:“南得有个相好的,还是平生的表妹,她可是个没丈夫的女人,田不耕地不种,游游荡荡四处打喂子,一直没找着合适的,你家南得有点钱又有点人模子,她这是起了心,明知不光彩的事还到处传播,无非是要搅散你们。”
余素听了,着实吃了一惊,看来老家那边已播散开了。她没法再平静,心里的火冲得天高,待她和青绸儿分了手,匆匆回家。
余素一到家,看也没看南得一眼,沉沉地叫了他一声,就往里屋走,南得应声跟了进来,就在那瞬间,余素重重甩了他一记耳光。
这一记耳光,南得是防不胜防,而余素并不解恨,怦怦跳的心直叫唤死了才好死了才干净。
老天应了余素的愿,意欲召回她。万万没料到的是,青绸儿也被带走了,尽管余素行将离世,可青绸儿的死还是让她悲伤不已。
她问南得青绸儿是不是回了南门矶。
南得说是。
余素又说,明天一早我也回南门矶。
南得想说什么,看着余素射过来的一束冷峻目光,没敢说出口。
飘着雨的中元夜,天光隐隐,余素想人死后的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幽微而清凉,与她这种心无期许的人最相宜。可青绸儿与她不同,她的人生满满的,这样的离世让她如何罢却得了,岂不是要上天入地般地闹腾找寻,想来她这会儿正苦。
三
余素终于回到了南门矶。再细看她想念多时的南门矶,竟然发现南门矶的变化原是这么的大,连向河湾伸去的矶头也生生劈了一半,尽管早先也看在眼里,倒没以为奇,在那一忽儿只觉南门矶同她一样也经受着命运的编排。记得做新媳妇时,她和青绸儿一起逛荡在坡地与水湾相接的南门矶,又新鲜又喜欢。她俩的娘家都在山褶处,平时吃水井的水,洗菜洗衣在山塘,虽说不缺水,可哪有南门矶前的这一湾清亮亮的西去流水讨人爱。每天里,日头东升,上河便是金光闪亮,日落时,下河披金带银闪闪烁烁,在她心里,这日升日落东来西去让她格外地安心称意。她和青绸儿坐在矶下叨叨念念的都是南门矶的好,那个生养她们的娘家竟慢慢放淡了,到后来,各自有了儿女,更当南门矶是自己的根底。可自打离开南门矶出外谋生活后,一切都变了,唯一庆幸的是,余素前两年没让南得拆掉她嫁来便住的旧屋。她喜欢那座明三暗六的砖瓦房,间间瓦楞中夹着几片明瓦,屋舍有了明瓦,人在屋里也能感受天光走过,屋内所有都会镶上天光,如同镀过神光,叫人身心安稳。这理由她没告诉人,别人若知道了,只怕又要笑话她。现而今,南门矶也只有她家这处老屋还住着人,虽常被人笑谈,可她就是喜欢这座旧房。
早在年初她就回南门矶独居,那时一心只想和儿子南胜离得近些,天天可以照面。尽管南得想让南胜转到县城就读,但南胜不愿意,执意要留在他喜欢的班主任的班上念完高中。余素赞同儿子的做法,她向来觉得人的生活,只有和乐意相处的人在一起才会轻松愉悦。回来南门矶,余素只觉洁净多了,心境也平静不少,早早晚晚给南胜送送饭菜,母子说笑几句,很好。她是个不思量未来的人,最初的打算是先陪儿子念完高中,往后怎么过往后再说,不想,上天已作了安排。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余素只以为自己不会活着回南门矶,是青绸儿解救了她,到家稍稍歇息后,就让南得陪她去看青绸儿。
青绸儿已入棺,尚未掩盖。余素一来,平生的泪水更加汹涌,余素有的是心痛,却没了泪,好像头天晚上将泪流尽了。忽儿也不知哪来的精气神,她挣开南得,径自去看青绸儿。棺中穿戴齐整的青绸儿平和极了,犹如来世一遭,已了无憾事遗情。看过青绸儿,余素不再为她伤心,人修得这样平和无苦痛的走,也是一种幸运。只是一旁青绸儿的一对尚未成人的儿女令余素揪心,由他们又想到南胜,她走过去,颤抖着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泪水一下子模糊开来……
余素没料想到自己会晕过去,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南得将她从噩梦中叫醒。梦里她和南胜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荒径上,走着走着,南胜不见了,急得她声嘶力竭地哭叫。醒来的余素知道刚才所历原是一场梦,儿子正在学校念书呢,她安心了。那会,她很想和南得说说话,可连睁眼的劲也没了,人沉极了,沉得只能往下坠,她告诉自己不能死,哪怕活多一天多一小时,她的儿子就多一天多一小时有妈妈,好生睡吧,悠着性命慢慢儿往前度。
没有放化疗的余素,慢慢地长了精神,一天里还会起床走几步。她不想为了自己,负累南得太多,便叫他打理厂子去,家里就由她大姐二姐轮流照看。南得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行前细细叮嘱一番。余素微微点点头,像个乖孩子。南得忽然间有了难过,心里空空地出了门。
南得一面走,一面心痛着。回想近年所做的事如同一场荒唐的梦,他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和另外一个女人走近的,在不知余素患肺癌的时候,他暗里也动过与她离婚的念头,后来她的病况直下,他竟然也没有多悲伤,好像余素这一页在他生命中果真就翻了过去。在医院的日子,他只想不被人指责,不管花多少钱,尽力救治,尽一个做丈夫的力,对自己对他人有个交代就行。可自余素又回到老宅,他的心偶尔会莫名地紧一紧。老宅的檐下,有一株茶树,是余素嫁来第二年种下的,如今茶株长得近人高,进进出出之间,忽地打量起它,心里不由一抽。多少年了,他忘了世上还有树,还有花草,甚至天上的月亮都不曾抬眼望过,这些年如同被囚禁了,世上的许多事物他看不到,眼前的茶树越看越像余素,脉脉的、幽幽的,如同等待,又好似高洁自赏。南得就这样开始一天天变得心痛起来,他想起了余素百十种的与众不同,心里不舍了。
余素的为人,尽管不精明,哪怕吃亏了她也不会计较,她说一计较起来,就会污累自己,这使得她总是干干净净。南得细细地分理,心中的爱意微微泛了开来。
早在他们结婚前夕,余素的父亲将三个女儿叫到跟前,让她们在家传的三件老瓷中各挑一件带走,由于临近余素的婚期,父亲让她先挑。一旁的南得听了,眼热着那件土黄釉底描金花纹的大缸,而大姨姐也正手搭缸檐,喜爱不已,余素的眼光在上面跳了一下,选中的却是一对云青釉的瓷坛。南得很是不解,婚后怨她不该选这对平素无奇的云青坛,余素笑看着他,说:“它们可是成对儿的。还有那云青色儿多美,有晴光又有雨意,好像还含着一辔儿风,多像天地里长出来的呀。你么不爱呢?”
听了余素的话,他取笑她得了癔症。
余素不理会他的取笑,却给他讲故事。她六岁那年,她的曾外祖母死了,因为不准土葬,她的外公和舅舅们便照着曾外祖母的遗嘱,把火化后的曾外祖母安放进一个缠枝青花瓷坛里,搁进作古二十多年的曾外祖父的坟廓中。小的时候不懂事,没太放在心上。十岁那年,看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时,她哭得泪人似的,最后梁祝共墓合葬,天地间异彩纷呈彩蝶纷舞,一个清新美丽的世界出现在眼前,也就在那会,她想起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的同穴,心想人生都该有这样好的结局。
她的故事,听得南得啼笑皆非,他指着那对坛子,问她莫不是为将来准备的。余素打了一下他的手,气嗔嗔地说她这是对牛弹琴,怨他懂不了她的心。
这些他和余素的旧事,在当时他只当是她的痴话,无事两人共起什么终老盟约,真是多余可笑。现而今他明白,这些并不多余,真的要动这样的心念,才会用心这么做,只可惜,他明白得迟了。
回想十来年厮混在生意场上,南得知道自己的心肠已变得滑溜无主,男人女人阔嘴红唇几个不是为了利来,明明是你哄我我哄你一哄而散的关系,却舍得称兄呼姐演真的。悔当初不该来县城,哪怕穷点,他和余素说不定还恩爱着。这么一想,只盼尽快去厂里看看,作些安排,当天一定赶回南门矶陪伴余素。
在家的余素,南得的出门已动不了她的牵挂,相反他出门了,她相对轻松。她让姐姐们扶她去院子坐一坐,院子里的所有她一一巡看过,又往青绸儿家门口看过去,看得久了,在心里不由唤她一声,分明觉得青绸儿在屋里应了声,就快要出来了。可青绸儿再也不会从那道门出来了,她收回目光,在心里叹息着,老天犯了糊涂,一个长有蜡烛心的女人应该活得更长久些,她有亮堂堂的幸福,可以照照他人。
余素才坐一会,就坐不住了,身子越来越沉倦,现在想事儿,也只是一忽儿,心照应不过来,由姐姐搀回屋,赶紧躺下,很快昏睡过去。等养足了精神,她把心爱的家细细打量,她叫姐姐们找出出嫁被服,重新换上。姐姐们劝她放开朗些,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余素微笑着,也不辩驳,她哪里还想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不过是回想过去的日子。她还清晰地记得一缕阳光的味道,秋藤上一朵乍然开放的花,还有夜幕渐浓时,南得走进家门的欣然叫声,怎么过去了的都是那么那么的好呢,她真想就这样回想着回想着,一下子睡过去,就像夜不知不觉来了一样。人到了这时候其实也是真好,所有的事再不要她关心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梦、回想,没人不理解。余素觉得自己像个婴儿,母亲和姐姐们都顺着她,还有南得用心的照顾。南得自余素搬回南门矶,是夜夜陪伴在家,一夜几次地唤她,若是余素没有回应,他便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又唤她两声,缺了精神的余素努力地动了动手指,以示自己还活着。大凡这样的时候,余素心里哀哀的,只觉自己折腾别人太久了,他们已尽心尽力,再不死,自己简直就是个无赖。
中秋节那天,知道母亲病情的南胜回来了,抱着母亲大哭,余素流着泪,抚着儿子的头,说:“南胜,你要坚强,做个健康快乐的人。”南胜哭红了眼,对南得叫嚷着,要他带母亲去大医院治疗。余素抬手阻止南胜,南胜捧着妈妈的手,不停地流泪。余素艰难地说:“儿子,不要怨任何人,这是命中注定。往后的路,妈陪不了你。在世为人,莫强求,把心放平放正,生活自然会平和踏实,快乐也会多一些……”余素累极了,又昏迷过去。
这天晚上,晴得极好,月儿皎洁清透。南胜没回校,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等母亲醒来和他一起看月亮,如同小时候妈妈领着他看月亮一样。傍晚时,他和父亲把母亲的睡床移到窗下,方便她看到月光。静静等候的父子二人,没有言语,不时地抬眼看一下月亮,静悄悄的天地里,只有微风吹得物影轻轻地晃。
余素一直昏睡未醒。南胜困了,和衣挨着母亲躺下。南得一直守候在妻儿身旁。而余素已恍然入梦,她见青绸儿站在一荒草落落的沟渠边,苦艾艾地喊她。余素想不明白青绸儿怎会在这里,过去问她。青绸儿忽地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凶相,恨恨地说:“我被他们葬在荒山洼地里,进出不得,趁你还明白,留下话儿,要他们给你块干爽朝阳的地儿。”说完,青绸儿顺着荒渠兀自往前走了。余素知道青绸儿已不在人世,她想叫她等等,却说不了话,一下子急醒。醒来的余素,只见窗外已有蒙蒙的光亮,她的身侧南胜锁着眉睡着了,南得歪躺在睡椅上。这一幕看得她心发酸,她希望自己走后,南得能有个愿意照顾他的女人,同时也能照看她的儿子。青绸儿若不是走在她的前面,她一定要向她打听平生的表妹为人怎样,若是个有心人,她死后,南得和她移船就岸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份心她操不了,一切只能听从老天安排。
吃过早饭,南胜伤心地和妈妈道别上学去了。南得替余素净了手脸,喂了两勺白开水,只等医生前来给她打点滴。
余素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她问南得:“青绸儿葬在哪儿?不在南家的祖坟山上?”
南得惊看了她一眼,说:“不在。在坳弯的渠道边。”
“为什么?”
她不解地望着他。
“她没满六十岁。”
……
“我死了,挨青绸儿葬了。”
“你尽爱瞎想。说这些话,很痛快吧。”
……
“余素,你放心。那对云青坛,将来你一只我一只,齐齐整整摆在一起,到时候我会吩咐南胜的。”
余素压根不相信当今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多久远的梦,她早梦醒了。再说,她也不希望活着的人为了守着这个信儿而孤苦几十年。
余素说:“莫说瞎话了。我和青绸儿同来同往,葬在一处,相互做个伴儿。”
南得红着眼盯着她,那会医生来了。
医生例行检查了一下,替余素挂上点滴,嘱她心情放愉悦点,好好调养。
南得送医生出门,医生摇摇头,说:“没几天光景了,照看仔细点。”
四
余素最后的一段光阴,多半处于昏睡状态。可就在青绸儿七七那天,一大早就清醒过来。半上午时,屋外的摩托车响她听得清楚,知是平生回来祭奠青绸儿。她真想起来去看看平生,可她有的只是想法,根本无法起床。在心里,她隐隐地期待平生祭完青绸儿能来家一趟,她想看看他。可半个时辰后,她分明听到摩托车渐渐远去了,只以为平生太忙,忘了来看一眼马上要去会他妻子的邻居。可没过多大一会,余素彻底地心寒了。
平生刚走,村里的两个女人来看余素。余庆忙招呼着,两个女人来到余素的病床前叫了两声余素,余素睁眼看了看她们,轻轻应答了一声。余庆让两个女人去堂屋坐叙。堂屋里,女人们叽叽咕咕说开来,本是想避开余素,不想字字句句余素都听得真切。一个女人说平生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个女的等在村口,所以连坟地也没去,只在家简单地祭了祭。另一个补充说天变一时人变一刻,古话说得没错,以前的平生哪是这个样子,现在看到熟人,有仇似的眼突突盯着人,大概是心亏,知道有人说他这么快和别的女人过上了日子,这事谁管得了,各人凭良心。他那样子,活像抢得了一槽食的猪,人哪,想来有什么意思。余庆无奈地说,这男人,怀里裹着俩钱儿,就有浪荡子货上门,换个有情有义的,死人尸骨未寒,人敢心不敢,没那俩钱,只怕鬼也不得要。
余素已不在意这世上的熙来攘去,只是觉得太愧对青绸儿了,犹如这些都是她的过错。想来青绸儿嫁来南门矶,一心一意经营着家,到头来,男人一边按着旧说将她埋在荒坳里,一边妻死不满七就有了女人,千百的规矩,只选合自己的用。这样的人世,只适合无情无义的人过活,心怀相守愿望的人,不必再恋它,早去早得清净。
心绳一松,人也就飘忽了。待南得来到床前,余素缓缓地向他交代,说:“我走的时候多亮几支烛。还有,晚上替青绸儿上对亮儿吧。”
余素说完,脸上晕出了一抹浅淡的红意,宛如两人旧时的温存光景。看得南得心痛不已,一把抓住她的手,泪涟涟地说:“余素,莫心寒,不是你想的那样……”
余素听了,淌下泪来,缓缓地说:“叫——南——胜。”
屋外余素的两个姐姐闻听不对,赶紧进到房中。
余素有意向姐姐们伸手,却没能抬起来,只说了一句:“照顾好妈妈。”她微喘着,尽了最后的精神,说:“姐——替我梳洗齐整。”说完这句话,已是疲累至极。
南胜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扑跪在母亲的床前一声一声唤妈妈。余素竭尽心力睁开眼,无限爱意地望向儿子,嘴角动了动,硬是没能发出声来。渐渐地,余素的神色松懈平静了,宛若阳光下那片最美的秋叶。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