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解缙的书法观点与书法创作

2011-12-31 00:00:00文师华王辉
老区建设 2011年10期


  [提 要] 解缙擅长诗文书法,其书法观点主要见于《春雨杂述》,他反复强调学书要“工夫精熟”,极重视口传心授的作用,认为作书宜学有所本,注重执笔、用笔、结构章法等。在书法创作上,解缙是明初重要的宫廷书家,擅长小楷和草书,其小楷“婉丽端雅”,狂草最见才情,“名噪一时”。
  [关键词] 解缙;工夫精熟;传统技法;小楷;狂草
  [作者简介]文师华(1961—),男,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诗学和中国书法教学研究;王 辉(1963—),男,南昌大学图书馆馆员。(江西南昌 330031)
  本文系江西省社会科学“十一五”(2010年)重点项目《江西历代书法创作及书法理论研究》(课题编号:10WX04.)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解缙(1369—1415),字大绅,一字缙绅,号春雨。江西吉水人。洪武二十一年(1388)进士,授中书庶吉士,太祖称其才,改御史。因直言敢谏,得罪权臣,罢官家居八年。其间杜门纂述,改修《元史》、《宋史》,删定《礼经》。建文帝时再度出仕。永乐初年,进侍读学士,与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并直文渊阁,参预机要。永乐二年(1404),擢任翰林学士,兼右春坊大学士,奉命总裁《太祖实录》,主持纂修《永乐大典》、《古今列女传》等书。早在洪武中,朱元璋因其善书而十分宠爱,据《列朝诗集》载:“缙为庶吉士,高皇帝(朱元璋谥号)极爱之,每侍书至亲为持砚。”永乐五年(1407)解缙因“泄禁中语”、“廷试读卷不公”而被谪广西出为布政司参议,改谪交趾(今越南)。永乐八年(1410)入京奏事,使成祖离京北征,解缙谒太子还,旋以“私觐太子”、“无人臣礼”之罪,于永乐九年被捕入狱,永乐十三年被锦衣卫以酒醉后,埋积)中而死。时年47岁。著有《解文毅集》16卷。
  解缙自幼聪明过人,才气放逸,出口成章,在当时有才子之名。清代汪盬《评释巧联》记载了解缙应景撰联的故事,如该书卷六213条载:解缙七岁时,随父同出,见有妓者吹箫,父亲命他作对,解缙答曰:“仙女吹箫,枯竹节边生玉笋;佳人撑伞,新荷叶底露金莲。”“箫是枯竹节,玉笋比仙女手,而‘玉笋’与‘枯竹’相合。出句已巧。伞如新荷叶,金莲比佳人足,而‘金莲’与‘新荷’相贯,对句亦精。”[1](第一册第135页)“现代心理学认为,童年那些最深刻的记忆往往能作为一种潜在的渗入,构成一个人基本的思维类型,不仅在情感上始终缠绕着他,而且会成为他艺术思维定势中的某种定向路标”。[2]解缙儿时在父亲熏陶下,养成了爱好吟诗作对的习惯和信手拈来的创作速度,这成为他与众不同的个性特点之一。范盭《古今滑稽联话》122条载:“解大绅滑稽善对,尝与某君坐。某君曰:‘有一书句,甚难其对。’解问之,曰:‘色难。’解曰:‘容易。’某君不悟,促之曰:‘既云易矣,何久不对?’解曰:‘适已对矣。’某君始悟‘色’对‘容’、‘难’对‘易’,为之一笑。”[1](第六册第4334页。)这些例子足以说明,解缙才思敏捷,性格诙谐洒脱。解缙擅长诗文书法,据明代曾盰《巢睫集》所记,在洪武时:“公为中书庶吉士,尝应制《春雨诗》、《养鹤赋》,操笔而成,造语奇崛。时中书舍人詹孟举以书明世,亟称公书有法,而用笔精妙,出人意表”。又《列卿记》记其在成祖时事,云:“文皇正位,雅闻缙名,召置左右,进侍读学士。其文雅劲奇古,逼司马子长、韩退之;诗豪宕丰赡,似李、杜;书小楷精绝,行草皆佳。”[3](203页)本文拟对解缙的书法观点和书法创作作些探讨。
  一、解缙《春雨杂述》中的书法观点
  解缙论书之语主要见于《春雨杂述》,“工夫精熟”是他反复强调的观点。
  明初书家大多沿袭元人之风,取法魏晋以来帖学,注重功力。解缙论书同样表现了这种主张,他在《春雨杂述•学书法》一条中说:“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精。大要须临古人墨迹,布置间架,捏破管,书破纸,方有工夫。张芝临池学书,池水尽墨。钟丞相入抱犊山十年,木石尽黑。赵子昂国公十年不下楼。盽子山平章每日坐衙罢,写一千字才进膳。唐太宗皇帝简板马上字,夜半起把烛学《兰亭记》。大字须藏间架,古人以帚濡水,学书于砌,几石皆陷。”[4](495页)可见他提倡勤学苦练,以为书法之工来源于传授和临摹,只有通过千百遍的练习,方能掌握其中规律,因而他称赞古人勤于习书的精神。围绕着工夫,解缙提出了两方面的要求:师承和方法。
  就师承而言,解缙强调书法的传授,他《评书》一条中说:“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门。自羲、献而下,世无善书者。惟智永能寤寐家法,书学中兴,至唐而盛。宋家三百年,惟苏、米庶几。元惟赵子昂一人。皆师资,所以绝出流辈。吾中间亦稍闻笔法于詹希原,惜乎工夫未及,草草度时,诚切自愧赧耳。”[4](496页)可见他极重视口传心授的作用,强调作书宜学有所本,师资深厚,智永之所以能开启隋唐一代之书,缘于其得二王真传;苏、米、子昂皆胎息前人,故能独步当时;解缙自己也说得笔法于詹希原。詹氏为元明之际的著名书家,尤善大字,丰坊《书诀》中论题署书曰:“本朝惟孟举(詹希原字)可配古人,自后未见其比也。”可见其书功之深厚。《春雨杂述》中专门立“书学传授”一条,历叙从蔡邕直至明初的书学传授谱系,以为书法之秘代代相传,要想臻其要妙,非得其正传不可。稍后的丰坊《书诀》中也以为执笔、运笔之法历代相传,以为前人之书“虽所就不一,要之皆有师法,非孟浪者。”[5]以项穆之《书法雅言》则首标“书统”,可见解缙之说的影响。
  就方法而言,解缙对于执笔、用笔、结构章法等都很注重。其《书学详说》一条中就对上述各方面都详加论述,认为“书之美自钟、王,其功在执笔用笔”。如他论执笔法说:“执之法,虚圆正紧,又曰浅而坚,谓拨镫,令其和畅,勿使拘挛。真书去毫端二寸,行三寸,草四寸。掣三分,而一分着纸,势则有余;掣一分,而三分着纸,势则不足。此其要也。而盿捺、钩揭、抵拒、导送,指法亦备。其曰盿者,大指当微侧,以甲肉际当管傍则善。而又曰力以中驻,中笔之法,中指主钩,用力全在于是。又有扳罾法,食指拄上,甚正而奇健。撮管法,撮聚管端,草书便;提笔法,提掣其笔,署书宜,此执笔之功也。”[4](497页)他认为执笔的原则是“虚圆正紧”,“令其和畅,勿使拘挛”;执笔的高低要根据真、行、草等不同的书体而定。执笔的方法有“盿捺、钩揭、抵拒、导送”法即五指执笔法,此外还有“扳罾法”、“撮管法”等。
  又如他论用笔说:“若夫用笔,毫厘锋颖之间,顿挫之,郁屈之,周而折之,抑而扬之,藏而出之,垂而缩之,往而复之,逆而顺之,下而上之,袭而掩之,盘旋之,踊跃之,沥之使之入,眀之使之凝,染之如穿,按之如扫,注之眂之,擢之指之,挥之掉之,提之拂之,空中坠之,架虚抢之,穷深掣之,收而纵之,蛰而伸之,淋之浸淫之使之茂,卷之蹙之,雕而琢之使之密,覆之削之使之莹,鼓之舞之使之奇。喜而舒之,如见佳丽,如远行客过故乡,发其怡;怒而夺激之,如抚剑戟,操戈矛,介万骑而驰之也,发其壮。哀而思也,低回戚促,登高吊古,慨然叹息之声;乐而融之,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4](497页)
  这里详述了用笔的顿挫、盘屈、回环与转折、按下与上举、潜藏与显露、下垂与上缩、前行与回复、逆行与顺行等多种变化,强调了笔势盘旋、踊跃、重按、倾注、弹跳、挥舞、提走、空中运转等动感力度,也涉及到了字体的收放、疏密、奇正等问题,而且联系到作者的主观情感,指出了喜怒哀乐的感情可表现于笔墨之间的特点。
  
  关于结体、章法,解缙也阐述得非常具体,他说:“是其一字之中,皆其心推之,有眃矩之道也,而其一篇之中,可无眃矩之道乎?上字之于下字,左行之于右行,横斜疏密,各有攸当。上下连延,左右顾瞩,八面四方,有如布阵:纷纷纭纭,斗乱而不乱;浑浑沌沌,形圆而不可破。”[4](498页)他以为一篇之中,上下左右都应互相照应,如军中布阵,八方完备。他举出王羲之《兰亭叙》的例子,以为其布阵照应完美无缺,“增一分太长,亏一分太短”;“纵横曲折,无不如意,毫发之间,直无遗憾”。他于近人中最推重赵孟眅和詹希原,认为他们在书法之篇章结构上深得右军之旨,“今欲增减其一分,易置其一笔、一点、一画,一毫发高下之间,阔隘偶殊,妍丑迥异。”最后他总结说:“是以统而论之,一字之中,虽欲皆善,而必有一点、画、钩、剔、披、拂主之,如美石之韫良玉,使人玩绎,不可明言;一篇之中,虽欲皆善,必有一二字登峰造极,如鱼、鸟之有鳞、凤以为之主,使人玩绎,不可明言。此钟、王之法所以为尽善尽美也。”[4](498页)他以为一字之中必有一笔振起,一篇之中,必有一二字极妙。正如陆机《文赋》中论作文云:“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词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这样的论述都是颇合符艺术辩证法的。
  解缙论书强调工夫,所谓工夫,表现在学有师承和尽其格法两个方面,并以为由工夫精熟而后可臻自然超妙的境界。他指出:钟王“遗迹偶然之作,枯燥重湿,秾澹相间,盖不经意肆笔为之,适符天巧,奇妙出焉。此不可以强为,亦不可以强学,惟日日临名书,无吝纸笔,工夫精熟,久乃自然。”[4](498页)可见他以为自然奇妙是出于日日临写的功夫,故他强调学书必须从模仿古人入手,“先仪骨体,后尽精神。有肤有血,有力有筋。其血其肤,侧锋内外之际;其力其筋,毫发生成之妙。丝来线去,脉络分明。描眊为先,傍摹次之;双钩映拟,功不可阙”。他首先求与古人似,要求“对之仿之,如灯取影;填之补之,如鉴照形;合之符之,如瑞之于瑁也;比而似之,如睨伐柯;察而象之,详视而默记之,如七十子之学孔子也。愈近而愈未近,愈至而愈未至,切磋之,琢磨之,治之已精,益求其精。”[4](499页)他以极形象的比喻说明学古求似的重要性,要求反复切磋,琢磨,精益求精。在此基础上一旦豁然贯通,便能“忘情笔墨之间,和调心手之用,不知物我之有间,体合造化而生成之也,而后为能学书之至乐。”这样才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在《草书评》一条中说:“学书以沉着顿挫为体,以变化牵掣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专事一偏,便非至论。如鲁公之沉著,何尝不嘉?怀素之飞动,多有意趣。”[4](496页)说明他以沉着顿挫的楷法为本,以变化牵掣的草书为用的,这种主张也贯穿于他的书法创作之中。
  二、解缙的小楷和草书创作
  永乐初年他与胡广、王琏等都是成祖身边有影响的书家,明吴宽《家藏集》卷五十五《题解学士墨迹》云:“永乐时人多能书,当以学士解缙公为首,下笔圆滑纯熟”。[3](203页)解缙曾在其《春雨杂述》中详叙《书学传授》,十分强调“学书之法,非口传心授,不得其门”。并记录了自己学书的经历,说:“吾中间亦稍闻笔法于詹希原,惜乎工夫未及,草草度时,诚切自愧赧耳。”[4](496页)。明何乔远《名山藏》记载:“缙学书得法于危素、周伯琦。其书傲让相缀,神气自倍。”[3](203页)可见解缙书法受到危素、周伯琦、詹希原等人的影响,与元代康里盽盽的书法一脉相承。解缙曾官“侍书”,相当于中书舍人,以后他的官职虽要比中书舍人一职高出许多,但仍称得上是明初重要的宫廷书家,他最擅长的书体是小楷和行草。关于解缙书法的基本风貌,王世贞在《题解大绅书黄庭经》中作了这样的描述:
  “解春雨才名噪一时,而书法亦称之,能使赵吴兴失价,百年后寥寥乃尔。然世多见者狂草,其所以寥寥者,亦作狂草故。今此纸小楷《黄庭》,全摹临右军笔,婉丽端雅,虽骨格少逊,却不输詹孟举、陈文东也”。[3](204页)
  解缙的狂草最见才情,“名噪一时”,“能使赵吴兴失价”;其小楷“婉丽端雅”、“骨格少逊”。在解缙身上,似乎典型地显示了当时书家的极端的两面性。一面是应制,写工细的台阁体小楷,另一面则是大幅的狂草书。这种大幅立轴的狂草,在元代几乎没有,即便有立轴作品,尺幅也很有限。因此这种大幅草书立轴的样式,很有可能亦是此时为适应宫廷悬挂布置需要而风行起来的,明初的宋県以及解缙、沈粲等均有此类大幅草书作品传世,很能说明问题。两种书体相较,草书当然更能体现作者的性情,所以在解缙传世的大草作品中,存有狂放不羁的连绵草也就不足为怪了。解缙传世楷书作品有《金刚经册》,草书作品有《草书唐宋诗文》(现藏故宫博物院)、《草书文语立轴》等,全篇用笔如走马奔阵,狂放连绵,满纸缠绕画圈,文字几不可识,用笔“圆滑纯熟”,重形式而轻实质,完全为了视觉上的刺激,因此他的草书有着一种极端的倾向。王世贞《艺苑卮言•附录三》在评价解缙草书时带有讽刺意味地说:解大绅“狂草名一时,然纵荡无法,又多恶笔,杨用修(慎)目为镇宅符”。[3](204页)解缙当然并非是不通法度之辈,他的行草作品《跋李邕古诗四帖》、《自书诗卷》(故宫博物院藏)等,因非悬之庭堂的大幅,写得颇具风姿,如陆深所云:“解公才名盖世,其翰墨奔放,而意向特谨严。”(陆深《陆俨山集》卷八十九《跋解学士书卷》)因此解缙的书法,实不应以一时一作而定,他的多面性,与他所处的生存环境不无关系,是值得认真分析的。
  虽然历来评价解缙对书法史的影响,往往以草书论之,而其实质则仍在宫廷书风的笼罩下。明永乐时代宫廷书家的书法,实际上主要由小楷与草书这一工一草的两极构成。台阁体小楷因是诏诰、宫廷用书的必须,加上誊写《永乐大典》的巨大工程与科举八股的效仿,当然影响要大得多,可视为台阁体的主流;但从艺术角度论,另一极的草书,尽管我们认为它是与宫廷布置悬挂需要相合拍的,但因此而促进了草书的发展,所以其意义不可同论。就此而言,沈粲、解缙及善草的其它宫廷书家的草书,仍有一定的时代价值。解缙卒后,其侄解祯期于仁宗时(1424—1425)因善书选为天下第一,召为中书舍人,王世贞《盄州山人续稿》卷一百六十三《续名贤遗墨卷》以为“不失春雨(解缙)门风”。[3](204页)
  [参考文献]
  [1]龚联寿.联话丛编[M].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2]陈颖.论钱钟书文学批评的美学品格[J].南昌大学学报,2011,(1).
  [3]黄惇.中国书法史•元明卷[M].江苏教育出版社,2002.
  [4]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M].历代书法论文选,1979.
  [5]王镇远.中国书法理论史[M].黄山书社,1990.
  [责任编辑:上官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