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古老的敌意”打开日常的诗性空间

2011-12-31 00:00:00陈先发
诗歌月刊 2011年10期


  我最近一直在思索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在《安魂曲》中的诗句:“正因为在生活与伟大的作品之间,永存着古老的敌意”。这老头究竟何指呢?是指一个诗人面临语言之力无法揭示生活之本真时“写作的焦虑”?还是指一个诗人须将世界作为对立面的某种价值导向?类似的表达在许多诗人那里也都存在。我自己也有“要为敌,就与整个世界为敌”的短句(引自《前世》,2004年6月),足见这种古老的敌意中有着诗人与思想者普遍性的焦灼。人之所以为人,首先面对的一个难题即是与他的时代的紧张关系,不惟诗人,任何一个平常人也须找到平衡这种紧张关系的手段,而这,正是写作的基础。
  当然,能泄露人之内心与这个世界“古老的敌意”的表征会有许多,比如,人的日常行为。本文所涉的诗人吴少东,是我颇为赞许的一个朋友,生活中常聚饮畅谈,大家吆五喝六,常出意气之言。在我看来,他之所以喜欢晚上在湖边暴走、以身体性的宣泄表达出了性格中“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一面,也不能不视作这种个人与世界之敌意的一种外化。里尔克所谓“敌意”本质上是一种批判性,这种批判性在他的诗作中也不少见。如短诗《碎发》中的句子:“是时候了,//我须削弱一些覆盖。//5月14日上午,//时针与剪刀同时张开//九点的口唇//等待我的颔首”。这个片段,我琢磨良久,其间有很好的语感和张力。但事实上我不能精准地去阐释它,因它包含了许多即时的个人隐秘经验在内——阐释本身是一种诗性的削减,也并无必要——可句中的紧张感,我还是强烈地感受到了。同一首诗中,“像一名暗室的布道者面临//逾期的忏悔”一类句子,也充分展示了他作为一个诗人的语言才能。这种才能一直存在于他的体内——虽然自上世纪九十年代至今,吴少东疏离诗坛多年,只从去年冬天才接续一种旺盛的创作状态——不因一个诗人不写诗而消失。是的,严羽的“诗有别才”在他最近的写作实践中得以显露,我认真解析了他的一些短作,虽然如上述的《碎发》一类,还有《立夏书》中的短句如:“我必须说清楚//今夏最美的一瞬//是它犹豫的瞬间”等等,我不认为它们是尽善的诗作——但不妨碍我看好他写作的前景,最根本的原因是“别才在斯”!
  我一直觉得当代汉诗的一大软肋在于诗人之“思之不足”,对日常生活中诗性空间的开拓不足,许多诗人不能摆脱某种写作的模式化,不能将日常经验处理妥当,其从生活中“俯拾皆是”的能力严重不足。我这样说,并非指吴少东已具备了这种“俯拾皆是”的能力——但这种能力已在他刚刚恢复的诗歌实践中“露出了头”。比如,很奇怪,他写了首诗献给在微博上素未谋面的一个女网友:“4月11日16时//@宋佳在北方的海边//用iphone客户端发了一条微博图片//海边,巨人。”这里面有未经处理的当代的一些符码,倘我来写,我断不至写“@宋佳”这般的样式,他写了。我尊重这种个性化的方法。但同时我亦有担忧,在时代特殊符号的平面上滑行,倘不能有深刻的个人经验集成,无疑是写作的灾难,对当下符号处理的不深化肯定会招致其因简单记录而速朽的一面。好在,我对吴少东寄予某种期待,他一定会创造出某种醒目的个人语言经验。
  我向来重视语言特质在诗歌整体评价中的地位,一个诗人的语言质地——不管在自己的方式中它是否已趋成熟——具有难以替代的地位。有不少诗人,具有思的力度与整体结构能力,但语言方式的特异性不够,缺少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即可辨出的个性,这是一件可惜的事。致力于个体语言方式的锻炼,事实上是一个诗人身份确立的基础。我不想拔高一个正在急速上升期的诗人——但吴少东的许多句子皆有难得的弹性空间,这一点殊为难得。如《立夏书》的句子:“这一天的夜晚充满//多重的隐喻//从欲望到担当,从水草缠绕的湖底//到裂石而生的桦树”等等,张力尽显,有很大的阐释空间。个人方式的独特性也初露锋芒。再如《梧桐颂》中的段落:“没有蓊郁的版图//新生的枝头也会//悬挂一个不同的世界”。《碎发》的段落:“就像我的碎发,是失韧的枪矛//震落的黑缨//在失重的途中感知//一场战争的结束。”《五月袭来》的段落:“充斥对仗的言辞。河床像//翻晒的经书,裸露//语焉不详的鱼骨。”这些局部都有不同凡响之处,思辨的力量加之经过了淬火的句式,干净有力,是一种相当好的走向。卡佛在谈自己的诗时,曾说:每一个标点符号放对了位置,都会形成某种力量。从我选的这几个局部,我觉得无论是符码本身还是内在的空间,都难以挑剔——虽然我并不觉得那几首诗整体上可成为他的代表作。从一个诗人个人写作史的角度看,吴少东的爆发期乃至相对的成熟期已经不远。
  我跟少东的聚饮较多。诗人之聚常会出现语言的战争,这也是聚之魅力所在。我曾向他表明我的诗学立场,一是诗哲学,二是本土性在当代。在具体语言实践中,我重视细节的表现力。倘从我的观察,吴少东有的诗歌仍缺少那种“一面墙上几枚钉子”一般的细节与细节的打击力,是一件很遗憾的事情。有些正是细而硬的钉子给了墙面的无限。这些钉子一定得是从生活的鸡毛蒜皮中,经过慧眼带着泥、带着血被拔出来的,这对自古以来中国文人的抒怀诗是一种必不可少的校正。诗人之间,也永存着某种珍贵的敌意。少东是个宽厚、有写作雄心的人,所以我不避讳地说明我们观点的冲突,好在,他深深明白,正是这种冲突本身,才是一个个性化诗人恰应面对的磨砺。
  我向来不喜写评,也深畏阐释本身。但愿上述这段话不全是泛泛之谈,也以此见证一个好诗人来到纸端。
  2011年7月于合肥,黑池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