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头堡

2011-12-31 00:00:00过山雨
长江文艺 2011年7期


  一
  
  江南有座城,叫江城子;江北有个村,叫石榴冲。有一天,江城子的人计划由江南向江北甩过去一条彩练,穿越石榴冲,一直向北,以求南下的北上的,无拘无束,畅通无阻。于是,一座桥越过天堑,连接了江城子与石榴冲相望的滔滔江面。
  桥叫得俗,曰江城子大桥,只因那一线金身是有钱的江城子人掏腰包搭建的缘故。相反,桥不能叫石榴冲大桥,谁叫你石榴冲穷的,又一脸村相?尽管石榴冲的历史比江城子长,尽管石榴冲的名字比江城子好听。
  桥有桥头堡。北上的桥头堡由江城子人过江去做了座加油站。石榴冲人又怪不得谁,谁叫你没钱建一座跟大桥相匹配、不给大桥丢脸的加油站呀!南下的桥头堡就更娇贵了,连江城子人自个也不得近身去搞那些个一二类产业,连第三类产业都不行。这边要设桥头公园,修江滩,起一片纯粹绿色、环保、人性化的市民休闲设施。
  于是,石榴冲人像涎着口水的野狼,眼睁睁地望着头狼在不远处大口地进食。馋不过,小心地上前去,舔一些碎骨,见无碍,就放肆地争食起残羹冷炙,从北桥头堡一直争抢到南桥头堡。
  南桥头堡的引桥下,停着十数辆小货的,专为那些个住在附近高楼大厦里的市民运输那些个装修房子的黄沙、水泥、防盗门等重货。货到就要卸车,卸下又要搬上,于是,必须要有那些个出力负重的汉子奔走在小货的与人造鸟巢之间。
  石榴冲人揽下了南桥头堡下这种搬运的活路,一干就是二十几年。他们每每摔着到手的现票,擦一把满脸的臭汗,信口说:今天还不错,又啃了一块小骨头。这话是冲着那些个小货的司机的轻巧所得而说的,他们人前人后都爱称后者的活路叫吃肉。
  吃肉的不值得说。啃骨头的一堆人里分做两派,一派叫顾家的,一派叫不顾家的。顾家的一派又叫不抹牌的一派,不顾家的一派又叫抹牌的一派。不抹牌的一派和抹牌的一派共推了一个总首领,绰号机关枪,因为说话哒哒哒,一串溜就出来了,所以人们送了这个响当当的绰号。机关枪黑皮疙瘩,人高马大,蓄着个小平头,一副由我说了算的精明能干样。事实上,他对外搞得定客户,对内搞得定伙计,又不怕自个吃亏,所以自然而然成了那顾家的和不顾家的一揽子代言人。机关枪有个坏毛病,就是爱牌如命,逢场子必上,一上就下不来。他大半是跟那些个小货的司机抹大牌,也不拒绝跟自个的伙计们抹小牌。他抹得精,精到十赌九不输。每月底,他拿回家交给老婆的,多半是牌场上的进账,少半是做搬运所得,因为他多半时间里,压根儿就没做搬运工。常常,他一边扔着纸牌,一边吹胡子瞪眼训斥了那些个抢着爬上小货的的伙计:喂,都到底还讲不讲规矩?到底要不要我这个头儿?谁说了算?都邪门了?最先上车的不许去!破鼓,带上这边没动脚的,包这趟活路。
  破鼓因为是癞头,从小得了个破鼓的绰号。破鼓从小丧父,与癞头的母亲相依为命,算是石榴冲村穷得叮当响的人家。直到三十岁上,破鼓才讨了个也是癞头的婆娘。不几年,一对癞头的父母却生下了一对绝不癞头的龙凤胎。当下,长相清爽、看着更清爽的一对儿女,双双读高中,听说绝对都是读大学的料。所以,破鼓恨不得不吃不喝,只想把家里的积蓄存到最多,以备有朝一日花钱如流水。表现在桥头堡下的扮相,破鼓从不去跟那些个闲了身子却闲不住手的伙计们扎堆赌钱,他总是坐到离那牌场最远的角落。因为这个,破鼓被一致推举为那顾家、不抹牌的头名。头名做人稳重,又老实,被机关枪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所以无形中又做了机关枪顾得了抹牌却顾不了活路时的副手。
  老爱跟机关枪顶牛,也老爱抹牌,一抹也忘了活路的两个不顾家的伙计,一个叫小团木木,一个叫干尸。小团木木是针对了大团木木说来的。单说一个团字,是个人名,一个木字,是这个人做事算不得麻利,反算得上有些木手木脚。小团木木跟大团木木一样,是个苕个,却不同于大团木木不抹牌,是个不顾家的,小团木木还有一点不同于大团木木:爱喝几杯。喝过就更木了,每每做事找不着北:狗日的,人都跑到哪儿去了?怎么就丢下我一个?每每抹牌也跟不上趟:狗日的,轮到我出牌了么?干尸这绰号说明这伙计身板干瘦到何种地步!石榴冲人心底明白:干尸虽则不同于小团木木在外形上跟大团木木有些儿相仿,却有甚于小团木木,跟大团木木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关系是说不出口的不愉快的关系,不愉快到让干尸破罐子破扔。干尸每每独个烂醉,醉后赤裸裸地仰天睡了,谁个撩他,他必定六亲不认地骂,骂过还真的要翻脸。
  跟机关枪打得最火热,不属于机关枪统领,却同属于石榴冲村人,又混在南桥头堡的,还有一个伙计,叫斑马。斑马因为患有白癫风被大伙戏称为斑马。那白斑尤以手背上生得旺盛,手背又因为抹牌时抽进抽出,煞是打眼,所以,牌桌上喊斑马的尤见其多。斑马,抹牌又不是安防盗门、搞焊接、布线、装下水道,你怎么老是算计?快出牌嘛。机关枪往往催了说。斑马,你不干搬运,却占了干搬运的码头,你还冒充个鸟钳工,赚钱是哥们几倍的多,看钱却是比命贵,抹牌又不是做算术题,有那么巧么?快出牌嘛。小团木木往往催了说。操他爷!欺我不是搬运队,是人是鬼都叨我,却忘了我也是石榴冲的,抹牌如做活,不计算出得了细活么?也难怪,没一个是懂技术的。斑马往往应了说。
   不跟机关枪、小团木木、干尸、斑马扎堆,也不跟破鼓一样做了离群马,先前深坐在不抹牌的一堆,最近游走在抹牌与不抹牌两堆人之间,深受两堆人尊重,进而活路最多、收入也最多的一个伙计,叫团木木,即大团木木。团木木因为年纪最大,已六十出头,又因为最先发现南桥头堡的活路,如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却不学哥伦布做了头领,依旧平头百姓,所以深得后来者拥戴。团木木本名刘团明,因为长得高大,老来还是个娃娃脸,却说话慢慢来,做事慢慢来,所以年青时就被石榴冲人取了个团木木的绰号。团木木的亲弟刘团圆,绰号叫瘪谷子,因为少儿时从竹床上滚下来,拐了一只手,从此像没长到丰满的谷子,跟哥哥那高大的身材比起来,相形见绌,所以没逃过石榴冲人尖刻的眼光。
  团木木让机关枪、破鼓之流后来者居上的原因,不是后来者如何优秀,也不是团木木自个就木瓜到担当不起首领的角色,而是团木木正值青壮时,如一匹狂奔在原野的野狼,挨了一刀拦腰的鬼魅杀,从此再也恢复不了元气。
  这话是团木木邂逅一个游僧,花五块钱买下的警世言。团木木后来千百回想要重遇那个铁嘴和尚,终不得。
  无形操刀、行鬼魅杀之能事的,是另一匹狼,一匹母狼,团木木心甘情愿投入那雌物的温柔乡,任其宰割,一辈子无怨无悔。这是团木木从那游僧嘴里听懂的玄机。他试着还要搞懂:难道老魅娘是一个索命的女鬼,要取我一命不成?
  老魅娘是后来发生诸多事后石榴冲人送给彭翠花的绰号,石榴冲人都跟团木木一样迷信那游僧的说辞,说是彭翠花的到来才把可怜的团木木一辈子给毁了,毁到没一个石榴冲人不为之叹惜。
  像多数传世的悲剧一样,团木木的悲剧也有一个喜剧的开头。当小巧玲珑、人见人爱、压根儿不像个山里娃的彭翠花被一个专跑山里一线、疑似今日人贩子的媒婆从湘西山里带到石榴冲的时候,翠花姑娘竟然相不中一排溜后生,单就把眉眼抛向了三十四岁却还赤条条光棍一个的团木木。据说好心的石榴冲人替团木木隐瞒了不少岁数,把个出门在外、涉世未深、又无限向往山外生活的翠花姑娘说得昏头转向,满脸绯红,一夜间送进团木木的房里了事。翠花姑娘怪不得谁,谁叫你抛眉眼在先,又对团木木伪装的娃娃脸没一点儿设防与洞察的呢?
  团木木是阶级斗争年代的阶级户。阶级斗争的结果是早早斗死了榨取贫下中农血汗的娘老子,又迟迟耽误了剥削阶级下一代的青春年华。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转向为时不晚,让团木木看到了成家立业的一线希望。希望像做梦般就来了,媒婆送来了个翠花,翠花单就对自个贼眉贼眼。自个有一点是没瞒着翠花姑娘的,那就是我团木木穷得叮当响的家底,穷日子里还带了个拐了一只胳膊却聪明过人的小兄弟。
  
  偏翠花姑娘不介意,不介意一个穷字,不介意还有一个小兄弟。她一门心思只眼看着未来,她赌他能给她带来她梦想中的好日子。
  他还有什么话可说的呢?一切只有她挑捡他的份,丝毫没半点他挑捡她的理。他只有撅起屁股、没日没夜地干活、挣钱,混出个人模人样,才算对得起她的这份情意,才算不辜负老天额外恩赐的这段姻缘。
  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很快摆在了眼前,这就是翠花根本拿不下田间地头的活路。她努力地干了,常常累得小脸蛋通红,满身子叫痛,可就是比不上半个当地的媳妇出活儿。团木木起早贪黑在建筑工地上做架子工,为的是要赚回更多的钱,以图尽早改了眼下三间土坯房,盖起石榴冲人多数有了而自个还不曾有的小二层。农活跟不上,意味着计划中的一份收入就挣不到。团木木心疼小媳妇,又不忍撇下农活,只好咬紧牙关,工地、家里两头跑,常常累得捶胳膊捶腿,唉声又叹气。
  好在建筑工地总在附近挪动,不影响团木木兼顾两头。
  翠花看着老公整日累进累出,累死累活,全因为自个比不得当地的婆娘能干,常常自艾自怨,茶饭不思,甚而躲进被窝里流泪。
  这种夫妻之间相互照应又相互怜惜的场景煞是感人。团木木自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翠花往往擦过眼泪后又里里外外地忙碌起来。
  一日,翠花的肚子腆了起来。
  团木木琢磨:干脆这一年农活别干了,家里再养一头肥猪,喂一群鸡鸭。这样,一年下来的收入也少不到哪里去,自个的身体也能吃得消。
  团木木的安排说明他把一个家庭收入计划降到了最底线。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改变他的安排。
  可因为这份执著,他很快后悔不迭,甚至于抱憾终生。
  一日,天刚蒙蒙亮,团木木照例起床,预备上工去。翠花忽然喊肚子痛,问团木木今日个能不能不去工地,怕是我要生了。团木木迟疑了问:你那预产期到了么?翠花答:还有四五天。团木木又问:你痛得利害么?翠花又答:好像痛得轻了些。团木木最后说:我早去早回。
  可是,回来时,翠花泪如淌水,面如白纸,她躺在镇里卫生院。
  要不是隔壁破鼓老娘听到呼救声,翠花可能一命呜乎了。
  她流产了。因为如厕时摔了一跤,顿时血流如注。
  翠花得救,让团木木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团木木并没有因此对翠花说上半句安慰的话,而是又领头放声嚎啕大哭开,他哭到昏天黑地,哭到浑身抽筋:他丢了一对双胞胎,男婴,婴儿溜出母体时都还一个劲儿蹬着小腿。
  他中年得子,得而复失。这叫他如何不心痛如绞呢!
  哭的结果是团木木发誓不再做架子工。他恨建筑,恨工地。他跌跌撞撞从北桥头堡游向南桥头堡。
  他是跟了一个游僧的屁股由北向南的,他付给了他五块钱。
  
  二
  
  仿佛丢儿子是糟糕人生的前奏曲。
  糟糕人生又以伪装的姿态,让团木木直觉得生活还千姿百媚:两年后,翠花又产下一女婴,再两年后,翠花又产下一男婴。
  好长一段人生内,准确地说,十八年内,团木木过着沉默而安静的生活。白天里,他千篇一律地跑南桥头堡,做搬运,或者抽一些儿工夫忙春耕夏种秋收冬藏。每到天黑,他便做了归笼的鸡鸭,先一阵子忙家务,然后享受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天伦之乐。
  这是团木木五十岁之前的大致情形。越过知天命之年后,生活悄悄地发生了变化。先是狗崽——团木木这样称呼他的宝贝儿子,说是叫个畜生的名儿好养大——被发现有点儿傻,是团木木木手木脚疑是木头木脑的升级版。团木木担心狗崽日后不能独自担当生活。这种担心随着狗崽跟同龄孩子的日见不合群和越来越多的逃课终至休学与日俱增。翠花的变化也是团木木不曾料到的。自从跟邻村的一个婆娘信了教会,翠花变得沉默寡言了,农活也不再沾边,孩子撒手不管,到后来干脆把家当成了旅店,把教会当成了家。更让团木木头痛的是,翠花不但不再赚钱,反而花钱没个够,而他禁不住月月要把钱都交到她手里,这样,家庭经济就出现了紊乱,该积蓄点儿的硬是打不了如意算盘。
  团木木愁啊!偷偷地愁!
  愁来如霜打,霜打要白头。团木木五十岁一过,头发就白了大半,有人说他是一夜白头。
  倒是有一份另外的欣喜支撑着团木木精神不倒,这就是团木木得了个美若天仙、聪慧过人的闺女,叫开妍。开妍差不多是翠花的模子倒的,又加进父亲的体格,无疑又成了翠花的大写版。这还不算够,闺女天生不吃亏,还继承了父亲的娃态脸,好皮色,整个一出水芙蓉。更为难得的是,开妍从小聪明伶俐、乖巧懂事,硬是一门心思,把个学业整得胜过远近一方的男孩子,让老师把她看成是为校争光为家争光来日为国争光的好苗子。可以这么说,狗崽继承了翠花和团木木身上所有的缺点;而开妍反其道而行之。
  团木木自个也说不清楚,自个疼爱闺女为什么就要疼爱到痴迷。如果说,狗崽的天生弱智让他不得不移情于闺女,那么,假如没有狗崽呢?或者,假如狗崽不弱智呢?回答是:他对闺女的爱也不会减少半分半毫。
  有一天,团木木闲来无事,坐在南桥头堡下看江城子晚报,看到一个故事里一个妻子对一个丈夫说:亲爱的,女儿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团木木顿时直觉得脸红。从此,他再也忘不掉那句说到他心底却让他难以启齿的话。
  有另一句话,他却敢说出口:翠花跟狗崽推了我一把,开妍闺女又扶了我一把。
  团木木的生活在这推与扶之间总算站住了脚跟。他就像个动摇了根基、靠着外力牵扯才不致倒下的标杆,一旦平衡被打破,不知他是否还挺立得住。
  没有人怀疑开妍是个孝顺闺女,也没有人怀疑她靠着一份聪慧和天生丽质就有一个好的前程。
  偏世事难料,难料到让人寒心到背脊!
  事情还得从一个叫花裤头的说起。
  花裤头比团木木小十来岁,个头比团木木还高大,也是石榴冲人,可不跟团木木同姓一个刘姓,却姓一个石姓,叫石开胞。凭着一份敢打敢拼的闯劲,石开胞三十岁上就树起了旗杆,有了自个的建筑队。经过几年顺风顺水的经营,他很快成了石榴冲一带腰缠万贯的包工头,又经过几年,做了江北一线富甲一方的暴发户。暴发户好身体,每到暑季,不但袒胸露背,还要褪了裤子,露了肚皮下刺眼的花裤头,到处乱走,全然不顾了偌大个石榴冲村男女老少的面孔。可暴发户出手大方,总少不了东家接济西家打点,所以石榴冲人多半不介意他无礼,只看了那花裤头好玩,并干脆送了一个花裤头的绰号。
  花裤头邀团木木再去干建筑队,说你是干架子工的一把好手,我亏不了你,保证比干桥头堡下的搬运来得多。团木木笑了答:我不会去,你若收了我弟瘪谷子做预算,就是大功德一件。花裤头就收了瘪谷子,而且一干就是个没尽头,却终没收到团木木去旗下。
  开妍读初三那年,花裤头送给她一块精美的电子表,是当着团木木的面送给她的。
  开妍读高一那年,花裤头送给她一套运动服、一双运动鞋,也是当着团木木的面送给她的。
  开妍读高二那年,花裤头送给她一款女式手机,这一回,团木木拒绝了。
  开妍读高三那年,花裤头又送她一款女式手机,还有粉红色的休闲装,一大堆女孩儿用的发卡、化妆品之类,是直接送到开妍住读的中学里去的。
  有流言传进团木木的耳朵里来。团木木就找到学校里去,问开妍:为什么偷偷收花裤头的东西?开妍答:什么叫偷偷?是你不要我明着收,我就只好暗着收。团木木问:你晓得有人背后戳我脊梁骨么?开妍答:你应该去撕烂那些人的嘴!团木木问:你可晓得无风不起浪?开妍答:爸,你怎么这么说话?团木木问:手机是学习必用品么?开妍答:我还要试着接收更多的东西。团木木问:为什么?开妍答:因为你供不起我将来上大学,我必须找个人代替你。团木木问:你看不起我这个父亲么?你可晓得,是你妈她不争气!开妍答:我不管谁,我只要能够上大学。团木木问:你就不怕心分了岔,考不上?开妍答:爸,你胡说什么呀?团木木叹息:但愿是我胡说。要不然,我……开妍问:怎么样?团木木答:我打死你!开妍转过脸去:莫烦我!团木木望了开妍后背:烦?还有一句话,考不上一类,莫想读。开妍一脸愤怒,又痴呆相,没说话。团木木再无话,夹着二八型载重自行车,踩了去。
  
  团木木一辈子搞不懂:他犯了现代教育理论体系中被热议的两个致命的错误,一个叫与孩子的叛逆心理对着拧,一个叫重压之下又加上一根致命的小稻草。
  越是要开妍不得想那别有用心的花裤头,开妍越是禁不住就要想开去;越是要提醒开妍要有一个高目标,开妍越是害怕不达目标怎么办。重压之下,心又开岔,开妍人未赴考,胜败已有定数。
  还算不赖,开妍考了个二类分数。
  可开妍心高呀,气傲呀!她看她的天瞬间是塌了。
  花裤头偷偷告诉她:二类有什么读头,还不是一毕业就失业?不如到我那建筑队去,做会计,或者,重读,再考?
  开妍不说话,只洒泪。她屈呀,她觉得自个拼了个九牛二虎之力,却是这样的结果。重新来过又怎么样?
  茫然。人生的路不知怎么走。
  一个危险的念想袭上心头:读过大学又怎么样?还不是为了过得好一点?有句时髦的话是怎么说来着:女孩子家,读得好,不如嫁得好?
  眼前不就有个钻石王老五么?只要自个委屈下嫁,一准他会抛家弃子。
  他来了,开着那辆黑得发亮的奥迪车,秘密约了她去省城散心。她预感到会发生什么,心中害怕,却忍不住脚下移了步。她是在疯狂地购物后,半是自觉半是糊涂地跟他上床的。她凭生第一次感到了那种疼,疼到呻吟,疼到流泪。花裤头把她扔在一边,赤身裸体,一边点了一支烟,一边喘了一口气说:我会考虑跟你结婚的。她没有接话,一脸茫然。
  她不知道怎么跟父亲说穿这事儿,因而也没急着催了他离婚。他呢,好像也把离婚的事儿给忘了。事情就还处于地下状态。不过,凭着他对她的这股子痴狂劲,他不会轻意放下她。她想。
  日子在混沌中向前走。走到开妍真的去那建筑队做了个小会计,又被一个叫石军的小泥瓦匠围着团团转。
  开妍厌恶地对石军说:你离我远点!
  石军笑嘻嘻地对开妍说:谁叫你勾我魂儿了?
  开妍就告诉花裤头:石军对我无礼。
  花裤头就回开妍:石军他不过玩儿。
  开妍便怒花裤头:你怎么对流氓石军无动于衷?
  花裤头笑着回开妍:有本事,他石军来抢你呀。
  开妍心凉了半截。
  花裤头拍了拍她肩膀。
  忽一天,开妍被父亲从建筑队叫回家。她看到了父亲那张铁青的脸。父亲说,狗崽一天一夜没回家了,不知死到哪个网吧去了,你娘去教会也一个星期了,不知死在哪条沟,可我这会儿不在意他俩,我只在意你,要说你。开妍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因为,夜幕下,父亲眼前杯盘狼藉,杯盘前还多出了一个人。
  开妍,当着开胞的面,跟他说,断了。团木木说。
  你敢!我跟开妍的事,关你什么事?花裤头醉眼相,抢了说。
  你说话呀!是聋了还是哑了?团木木只顾望了开妍说。
  信不信我一拳打烂你的嘴?狗嘴!花裤头隔着饭桌伸过手来,揪了团木木的衣领子。
  两个人缠到了一起,四只红眼睛写满了愤怒。
  都放下!放下!开妍顿了足,叫着说。
  于是都放下。团木木噙着泪放下;花裤头狞笑着放下。
  不管怎么说,他是我父亲!开妍转过身去,向花裤头表示了一个态度。
  呵!我差点忘了,我该叫团木木岳父大人!花裤头打了个饱嗝,又狞笑了说。
  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呀!团木木,你个窝囊废,你还活着有意思么?团木木忽地哭瘪了嘴,抽自个耳光,抽得响亮,抽个没完。
  开妍走上前,使劲捉父亲的手,却不说话。
  开妍哪!我对不起你,俗话说,儿子要穷养,姑娘要富养。可我没富养你呀!没富养你,你才跟了花裤头跑呀!团木木一把鼻涕一把泪说。
  开妍还不说话,只噙了泪。
  开妍哪!你妈翠花鬼缠身,就只信教会不信家;你弟狗崽一脸蠢相,就只知道吃了玩玩了吃。我寒心哪!团木木直觉得胸口痛,捂着胸口说。
  开妍泪飞如雨。
  开妍哪!你好糊涂呀!不说花裤头跟你是两代人,问遍石榴冲都不会有一个人相信他会离婚呀!不信,你这就叫他拿断子绝孙来赌咒。他不过是要玩玩你呀,玩过就扔,你就看不出么?团木木擦了泪说。
  开妍瘪了嘴。
  开妍哪!你命苦呀,考不上一类那是命呀。可穷人也要有穷人的骨气,穷人也有穷人的活法。你既是穷人家出身,还活得好好儿的,你富不起,还穷不起么?团木木也瘪了嘴说。
  开妍哇的一声,哭了。
  开妍哪!你就听为父的一句话吧。我还会害你不成么?我一生薄皮薄脸,跟谁说过好话呀,为什么就要老皮老脸、好酒好菜款待了花裤头这个魔头呀?团木木又泪眼模糊。
  爸——!开妍抚摸了父亲的头,使劲地摩擦儿。
  谁是魔头?你再说一遍?花裤头忽地酒醒来,将魔头两个字听得明白,腾地又隔了桌子伸过手来,一把抓了团木木的膀子,接着跟进一个凶猛的直冲拳,把团木木打翻在地。
  花裤头,你还是人么?开妍叫。
  团木木眼冒金星,却不忘连连摆手,止了开妍,又一声不出。
  你们父女两个合起来算计我!花裤头直点了肉乎乎的手指头说,那好,我不妨这就说穿了我花裤头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姓石呀,石同死呀!我叫开胞呀,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是个开胞的种呀!既然开了老娘那难开的衣胞,没死成,得了个开胞的名儿,天生注定我这辈子就是来开女人那胞胞的呀!要不,我为什么这么有钱呢?开胞就要钱,要钱就开胞。别死认真,都什么年代了,结什么婚?古董!老古董!小古董!
  开妍直听得瞠目结舌。
  团木木一声不响地爬起来,摇摇晃晃,直把身子摇向花裤头身后的香几横头去,又忽地背转身子来,倏然抽起手。
  你这个畜生!魔头!随着两声咬牙切齿的叫,一把斧子闪动着寒光,从空中,扬起来又落下。
  花裤头中了第一斧,一声怪叫,抱头鼠窜,让第二斧抡了空,又胡乱踢出一脚,像牛反蹄,竟中了团木木下身。两个人双双跪地,又双双号叫着滚打到一起。
  啊——!又一声尖叫,像雌猫,嫩嫩的,高亢亢的,伴随着斧子又一轮的寒光。
  花裤头倒下了,像遭了雷击。
  惊愕。
  恐怖。
  死寂。
  面面相觑。
  开妍,你想活,还是想死?突然,团木木瞪了眼,抑了声问。
  想活!开妍点头如鸡啄米。
  那就逃吧,今夜就逃,这就逃,逃得远远的,一辈子也莫回,像地球上压根儿就没有一个石榴冲村,像你压根儿就没有我和你妈这对父母,还有你那个傻弟弟。团木木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爸,我往哪儿逃呀?开妍找不着北。
  往西逃,或者,往北逃,逃到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去,那样,就不容易惹了人眼。记住,千万莫进城,千万莫把你这张脸轻意露给了那四方的人看。还有,想法子弄个假身份证,改名换姓,找个可靠的男人嫁了,像你妈当年嫁进石榴冲一样。我原想你就嫁给石军那娃算了的,他人不错,我还私下里跟他父母说过了,谁晓得就要出这档子事?
   爸,我全记住了您的话。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么?开妍直点头,又不忘了最后问。
  还有,顶顶要紧的一点,我差点儿不记得说,就是,到天边,到老死,你都要一口咬死你没有砍去那一斧子,全是你爸我一人的过。团木木不由分辩地说。
  爸,你这是一个人要去顶了死罪么?开妍刷刷地落泪问。
  不!你逃得好,爸爸我也能活出一条命。团木木神秘地答。
  
  三
  
  团木木坐在清晨的露珠丛里,脚下套着双几十年如一日的解放鞋,解放鞋因为露水的重,差不多湿到了沿口。
  耕牛在深草丛中啃绿,游走,于是团木木从沿江的一个小沙堆坐到另一个小沙堆。太阳在江面上投下万道光辉,拖成刺眼的金色长影,又抹过点点行船,从眼前跃出水面,把个团木木苍老的脸涂得暖意洋洋。团木木干脆伸长脖子,任凭沉重的脑袋让天边那个火红的轮子熔化。他想:要是这样子被老天收了去,那是最好。
  
  一只漆黑的江鸟穿过沙滩,一个扑刺,打从团木木身后没入满畈的绿色。
  团木木仿佛被身后的响动惊扰,像梦中醒来,他四下里张望。
  疼痛还在胸口里清晰地跳动,虽说这会儿它只是隐隐的了。不知大前天去江城子中心医院检查的结果怎么样?这疼痛为什么就来得这样子猛烈?左手臂还一动不动地顶在疼痛处,这个作了锥状的姿势别扭得让自个碍眼,却挺顶用,顶用到疼痛要退兵,顶用到自个忘了疲。
  一个身影在远处的田埂上移动。那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曾几何时,瘪谷子这个亲兄弟因为打小拐了一只手,做人消沉到几次要上吊,是自个托了花裤头那死鬼的人情才得以让他做了个工程预算员,进而走出人生的困局。他聪明,很快站稳了脚跟,以至站到后来一个小股东的位置,以至花裤头老婆接管建筑队前不因为他是开妍亲叔而另眼看他,接管建筑队后也不因为开妍跟花裤头私奔而暗自恨他。他发达了,还讨了个有模有样的老婆,生了个一表人材的儿子,不但日子过得滋润,而且有望光宗耀祖。自个这一脉算是无望的了,难道不打心眼里替他高兴么?可是,兄弟生得亲,妯娌不领情。那个做弟媳的婆娘就做人太过,生生欺负老实巴交又做了信徒的翠花嫂子是个外地人,动不动恶语相向,大打出手,还要讥了她断子绝孙,永无出头之日。这话怎么叫人扛得住?我团木木是死了双胞胎,可我不是还有个狗崽么?狗崽就被一瓢水看到底,不是个讨妻生子传宗接代的料!他还是大活人一个呀,找个瞎子瘸子溜出个孙子却也是可能的呀!那婆娘怎么能这样子恶嘴毒舌?该打!自个就打了。打了,瘪谷子就铁青了脸,一句话不说。又逢瘪谷子扩建房,要自个让出一间宅基地。自个是被戳了痛处的,谁叫你家的骂我断子绝孙?就不让。不让就惹来瘪谷子生气,气到两家又开骂、开打,气到亲兄弟反目成仇。哎!我这就打从瘪谷子眼前过,他也只会装着没看见而不会理会我这个亲哥哥。团木木无奈地想。
  一个黑背脊在大叉口与江体交汇处闪动了一回,没了;一个小黑背脊接着黑背脊也闪动了一回,没了。团木木一瞟眼就明白是耕牛啃草游动到那边港湾去,于是狗崽跟在牛后也蹲到了那边水岸。这个窝囊废,他老是蹲着个身子,人前人后都这样,好像他就不配跟人平等地站着。做人都做到了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可说的呢?看来这一早跟他一番苦口婆心的话又白说了,他压根儿是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他弱智啊,弱智到只配牵牛,像个没长大的放牛娃,可他今年已经二十四岁了!有什么法子呢,不知哪一天我团木木死后,他会不会跟着死掉!他那个老娘是照顾不了他的,她算是卖给教会了,几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家,哪还有心思惦记着他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可怜又可恨的老魅娘!大家伙送她这个绰号真是送对了,一个老魅娘生了个小魅娘,老魅娘连着小魅娘生生毁了我团木木这一生,毁到心痛,毁到白头。难道当年那个胡乱撞入的游僧阅尽了我的前世今生,知我命中难逃此劫么?要不,他为什么要说出那句骇人的鬼魅杀?魅就魅了,还俩魅!俩鬼魅!鬼魅又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我那可怜的开妍出逃八年,已经做了个客死他乡的鬼?开妍哪,我的小魅娘,你在哪里?你想煞为父的了!
  团木木,你发什么癫,一早坐在江边干什么?快过来,我这就带你到南桥头堡去。一个声音在青禾丛那边老远地叫。
  是斑马。他眼尖,就瞧见这边坐着我团木木。他新近才买了辆新摩托,听说大几千块哩,这会儿正骑在屁股底下,要穿过青禾丛中那条不算宽的水泥路,爬上北桥头堡,然后,过桥,去江城子市区,做活路。那簇新的摩托可舒服了,自个曾坐过两三回,加上斑马算得上是个热心人,所以,自个总是乐于让他顺便捎带了进出石榴冲。
  可是,斑马不知我最近胸口痛,我这是向机关枪告假休息了。团木木想要喊斑马,却没有力气喊出口。
  要坐坐到南桥头堡去,那边才是你的根据地。斑马还在叫。
  团木木站起来,还一只手掐了胸口处,还是喊不出口,就抬了另一只手,指了指水岸那边两道黑背脊。
  斑马会意。却再三喊了:团木木,狗崽人长树大的,就放不得牛么?真个白吃饭呀?走,我偏要你走,听见没有?
  斑马这是同情自个哩!团木木一瞬觉得一股暖流袭上心头。可是,自个今天是告了假的呀,过江去干什么呢?心中一问,忽想起那中心医院的化验单应该出来了,不妨这就专程跑一趟,取了那结果看,反正是省钱省力的顺路跑。于是,团木木改了主意,向斑马招了手,又吃力地喊了声狗崽,示意。
  团木木去了中心医院,问化验室要化验单。一个戴了眼镜的女医生隔了窗口瞅了团木木问:你是刘团明么?团木木回:是。女医生又问:你是一个人来的么?团木木又回:是。女医生接下说:那你改天再来吧,带上一个直系亲属,上内二科找董主任。团木木接下问:为什么?女医生最后说:不知道。要问问董主任去,他说的。
  团木木想这就问董主任去。可他还是直接离开了医院,回南桥头堡。南桥头堡不是一个家,却胜是一个家,自个这辈子大半快乐的时间不是交给南桥头堡的么?那个女医生没说出口的意思是什么意思?那个没见面的董主任的叮嘱又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一个死字么?自个可能患了什么不治之症,说穿了,就是癌呗!有什么了不起,一条烂命,早死早托生!
  这样子想了,团木木不但心里不沉重,反倒是一身轻松起来。说来也怪,轻松的心境也连带了胸口没一丝儿痛了。没一丝儿痛了,又心情格外地好起来。团木木回到南桥头堡,看到了那些个几十年如一日朝夕相处的伙计又格外的亲切。于是,他钻进人堆去,才钻过顾家的不抹牌的一堆,又钻进不顾家的抹牌的一堆。
  团木木,你猪拱泥,想抹牌么?从不抹牌的一堆跳进抹牌的一堆,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小团木木问。
  小团木木,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团木木猪拱泥是你说的么?不过,团木木,你今天不是告假的么,怎么这会儿又来了桥头堡?机关枪先训了小团木木,后问了团木木。
  他到医院拿化验单。小团木木真个不是玩意儿,团木木抹牌还怕你不成?他是不抹,要抹不比你抹得十倍的好,才怪哩!斑马接话说。斑马不知怎么,就一上午停了活路,这会儿又来了桥头堡,抹起牌。
  团木木是感冒还是发烧?看你精神还不错,想来不打紧吧?机关枪边抹牌边问。
  团木木,就跟小团木木搞一回,让他见识见识!破鼓破天荒也拢到抹牌的一堆来,爬了团木木的膀子说。他受了团木木的举动感染,也受了众人七嘴八舌的感染。
  你为什么不搞?团木木本无意说话,见破鼓怂恿,就扭头反问了一回。
  他敢么?不是我瞧不起他团木木!小团木木又头也不抬地说。
  好他个小团木木!团木木,你受谁的气也不能受小团木木这二百五的气!今天一定要抹!来,我让位给你,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斑马说着,站起身来。
  团木木还踌躇着,却早被众人推进斑马的座位上。
  一张五十元的大票忽地飘落在团木木眼前。团木木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不是斑马的出手,而是才一会儿倒头睡在花坛那边水泥墩上的干尸抛过来的。干尸没说话,那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好!团木木,大胆抹,全世界支持你!你今天不赢钱,天理不容!斑马叫。
  众人叫。
  团木木就抹,抹满手红,抹大小和,抹一打三,抹到上午直连接了下午,抹到小团木木直抢了五块钱去买烟抽,抹到机关枪自个封的赌神也抓了头。
  散伙前,团木木净赢八十块,这个数目可是桥头堡下这类赌局里不常见的。
  因为斑马要走而散伙。斑马要去桥头堡才一站路远的一家体彩售票点买彩票去。他爱玩那玩意儿,还固定了去那一家买,说是这会儿再不去,老板就要关门了,而错过了今天,就赶不上即将开奖的这一期。团木木是坐了斑马的摩托过江的,自然想要再坐了那摩托回转去。于是,团木木背地里受过斑马悄悄的一捅,就丢了牌。接着,斑马捎上团木木和干尸,风了去。
  
  斑马顺利地买了彩票。
  临到走出那售票点,他随口邀了干尸道:好玩哩,要不,你干尸也买几注试试?说不定天上真的掉下个馅饼来,砸了你。干尸回了说:哼!我才不做那个梦。斑马又转向团木木道:团木木,看你今天好手气,不如趁火上一把,就拿那八十块赌一回,输了不过是来了去,赢了就是个金娃娃!团木木没接话,却把手伸进胸兜去。斑马眼前一亮,猛地拍了一把团木木的肩:好样的,我来替你选一些号!
  号票揣进团木木怀里。
  怀里这会儿再没一丝儿痛。
  摩托车划破暮霭,由南向北。
  三个人在石榴冲村头分手时,团木木留了干尸问:石军,能不能明天耽搁了你,去中心医院帮我取回一张化验单?
  
  四
  
  一条消息迅速在南桥头堡传开来:团木木中奖了,五十万!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哩!天文数字引来多少双眼睛瞪大了眼,甚至还引来桥头公园里那些个晨练的城里人也驻足了看!
  团木木,没说的,你不请任何人可得请了我,是我让你发了横财!斑马嘟囔着嘴说。
  于是,团木木宴请了斑马,又连带宴请了桥头堡下朝夕相处的一干人。
  一干人百般感叹。
  团木木,是你的棺材该你睡,我多少年买彩都白板,你一朝玩儿就惊天。有什么可说的!斑马像带了打趣又像带了情绪说。
  团木木,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难满升,看来我这辈子只有眼看着你吃香喝辣了。看着办,可得牌桌上经常输给我两个哩!机关枪偏着个脑袋哒哒哒地说。
  团木木,好歹大伙儿都叫我小团木木,有你就有我,我不管,轮到没钱用,我可得跟你借,你记住了!小团木木敬了酒说。
  团木木,你我两个是真邻居,我那对儿女要是能双双上大学,你可真得要帮衬点!破鼓依了团木木的耳朵轻轻地说。
  团木木只管笑,却不答。
  团木木玩你个狗屁牌!借你个狗屁钱!一帮红眼病!团木木今天请了客,就不错!都望什么望?哪个晓得团木木那五十万是白来?干尸红着皮包骨的脸,发惊人语。
  于是,另一条消息,坏消息,团木木不愿让大家伙知晓的秘密也传开来:团木木患了绝症,癌症,肺癌!
  五十万对肺癌,一个进,一个出。
  大伙儿都目瞪口呆。
  团木木昙花一现?!
  禁不住就有另一翻口舌回到南桥头堡。
  呸!我还戏言团木木的棺材该团木木睡,这一下,就言中了!可怜的团木木!我该掌嘴,掌嘴!斑马连声呸了说。
  团木木命不好,先是背了个阶级户,后是讨了个老魅娘,再接着就有了这一跟子事!机关枪替团木木回顾了说。
  不关阶级户,瘪谷子不是发达了么?照我说,是老魅娘就邪气,又生了个小魅娘,才害得团木木没了出头之日。小团木木修正了机关枪的话。
  小团木木一辈子就说了这句明白话!我也看团木木这肺癌差不多是由了小魅娘给气出来的。破鼓轻声地说。
  干尸没接话,只在心里说:花裤头,你个王八蛋!老子恨不得宰了你!
  说出口的话和没说出口的话,都避讳了一溜字眼儿:小魅娘跟花裤头双双私奔了。这是一件于团木木不光彩的事,也是一件于石榴冲村不光彩的事。
  团木木这会儿可早不想什么光彩不光彩,他躺在中心医院的病床上,翻来覆去,自不安生,心中只一个念头:我可决不会花掉这五十万!那么,狗崽配用这笔钱么?他讨不上老婆就不配!他是越来越蠢蛋了,蠢蛋到不会有姑娘看上他。老魅娘更不配动用这笔钱,她可以花光我所有的积蓄,甚至吸干我的血,却不能花费五十万。五十万是什么?是飞来物,是上天赐,是梦中求!所有无意义的开支都休想跟它扯上瓜葛!
  肺癌么?哼!这回你可生错了对象。破鼓十年前患的是肺癌,被中心医院判了死刑,说是活不过半年。可破鼓就打听到海南有一家肿瘤医院,得了一个专家教授的指点,自个买来一大摞医学书看,又自个配了中药方子服用,两年内,竟吃没了那拳头般大小的肿瘤,活到如今,还活蹦乱跳!我团木木就碰上了这等稀奇事,我唾手可得破鼓那中药方子,我天生就不该花一大笔钱治病!再说,即使没有破鼓的指点,我会拿五十万去赌医生嘴里一个没有定论的结果么?我谁呀?我团木木!我一条烂命!
  我这就三两天内办了出院手续去!
  出院的那天,团木木转去南桥头堡,跟大伙儿坐了好一阵子。坐过还要抹牌。抹到又赢了钱,抹到大伙儿都放松了压抑的心情,抹到还说了改天还抹。傍晚,团木木还坐上斑马的摩托车过桥回家。忽地,他心里生起一种悲凉的感觉:我为什么要赶去跟大家伙玩儿?还一副迫不及待的猴急相?莫非我要跟他们告别了不成?
  告别的还没来,相见的却先到。
  半夜里,团木木被一阵老鼠抓墙样的声响惊醒。这阵子,他老是睡不实,一点儿响动都会让他从睡梦中醒来。他翻了一个身,懒得理,以为就是那老鼠抓墙的走动。可细细听来,那声响未上墙头,却聚在大门口,还挠了门板响个不停。团木木心中骤然紧起,莫非有小偷撬门入室?听说那些个偷儿凶狠得很,身上都带着尖刀,动不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天哪!是不是自个中奖五十万的消息被传到那些个恶人耳里,这就来了图财害命的?
  谁?团木木壮了胆叫。
  挠门响止住。
  谁?团木木又叫,叫声有点儿颤抖。
  砰!砰砰!敲窗声代替了挠门声,近在咫尺,清晰可辨。
  谁……谁嘛?团木木一颗心快跳出来了。
  爸,是我!一声低沉的、穿心的叫,仿佛从远古传来。
  团木木还身在惊吓中,又如同遭了电击,猛地抬起头。
  你?!他不敢相信自个的耳朵,又证实了问。
  对,我!这一回,回应声砍砍截截。
  团木木一瞬从床上跳下来。
  
  机关枪一瞬从站台上跳下来,接着,小团木木也跟了跳下。
  站台是中心医院大门口的站台。站台的前下方,不足三十米处,是公交车停靠点,机关枪和小团木木要乘了公交车去南桥头堡,然后等到雨停下来,再双双骑了自行车过江去。因为这会儿雨下得瓢泼似的,停靠点根本站不得人,两个人只好回到医院门口的站台边,一边抽着烟,一边闲聊着候了公交车来。
  公交车没到,却听见“吱”——的一声急刹车声,一辆顶蓬上悬了警灯的越野型迷彩警车停在了医院门口的铁栏栅外。一只胳膊伸出警车来,直向机关枪招了招手,招过还叫:机关枪,你站在那儿干什么?天都快黑了,带你回去,快上车!
  机关枪眼快,很快认出那招手的警察那显点儿斯文的喊声是自个所熟识的,于是,招了小团木木,一溜儿向那警车里钻去。
  殷所长,怎么这会儿碰见您?抽一支。机关枪待到和小团木木在车后座上坐定,向那驾车的警察递过去一支烟,套了近乎道。
  你小子,什么殷所长,说来你我还是亲戚哩,叫句姐夫哥就不成么?那殷所长边接了烟卷,边俟了机关枪送过去的火机火苗点了,然后,吐了一口烟,调侃道。
  那怎么敢高攀?机关枪受宠若惊地说。
  怎么是高攀?是因为我的那一位不是你的亲姐妹么?殷所长反问道。
  那是。殷所长莫生气,我们乡下人就讲究这个,是什么亲戚套什么亲口,不然,就有热脸贴冷屁股的嫌疑。机关枪爽快道。
  好你个机关枪!就你穷讲究。听你这口气,倒像我这热脸要贴你冷屁股。殷所长哧了一声道。
  岂敢!岂敢!只是您是我隔了四根叉的姐夫,实在是喊起来,叫人有点儿拗口。机关枪连声道。
  拗口就拗口,以后就叫姐夫哥,可不得再改口。殷所长似受用似生气地口吻道。
  那就沾您殷所长的光了!机关枪以巴不得的样子道。
  你还叫?殷所长改了怪罪的口气。
  
  不叫!不叫!机关枪说。
  哎!你们这些乡下人,我就讨不得叫一声姐夫!殷所长摇头道。
  机关枪一时换不过口来,只得自顾打了圆场道:下回见面,我一定叫!
  殷所长哼了一声。
  您还没告诉我来江城子有何公干哩?机关枪换了话头说。
  回领导,开会。你还要听我作专题汇报么?殷所长俏皮回答。
  哈哈!小团木木忍不住笑出声,笑得响,是傻笑。
  姐夫哥这是拿话打我哩!机关枪也笑,笑里说。
  你机关枪终于叫了我一声姐夫哥!殷所长接了笑,笑里说。
  机关枪就脸红,像大姑娘揭开了红盖头,揭开了就亲热,就大胆,就又找了话道:听电视上说,新公安局长到任,要烧三把火。您这是应招去开了什么专题会议么?
  铲除新恶;清理积案。殷所长简捷道。
  哦!机关枪似懂非懂道。
  我是江北片区新来乍到的所长,你们这些个片区内的治安积极分子,可要支持我的工作哩!有什么异样的情况,记得及时向派出所报告。殷所长郑重其事地说。
  那是。只是,好像没什么要报告的。机关枪点头道。
  那就好。对了,还忘了问,你们两个这么晚了,待在中心医院门口干什么?殷所长轻松道。
  哪里,是我那搬运队里一个叫团木木的,患了肺癌,下午又胸口疼起,不得不又把他送进了医院。可怜的老头儿,他那么死撑着要强的!机关枪回道。
  是那个中了五十万体彩的团木木么?殷所长问。
  是。可是他就舍不得花五万替自个治病,却信什么自配的药方!硬是扛不住痛了,这才同意又上医院来。机关枪自顾自道。
  真是个怪人,要钱不要命!名字也怪,他就叫个团木木的名字么?殷所长先叹息了,后又问。
  不,他叫刘团明,外号团木木,是八年前跑了一个漂亮姑娘的刘团明。小团木木抢了话道。
  你不说话就没人晓得你叫小团木木么?机关枪猛地捅了小团木木一把,还把眼横了,却把一句问话装了诙谐。
  小团木木一时傻了眼,再不敢吱声。
  这个团木木,刘团明,还有一个兄弟叫刘圆明么?殷所长又问。
  是。机关枪只好答。
  听说刘团明有个老婆,是外地来的,信教会信得疯了,怎么个疯法?殷所长追问。
  嘿!那是整个不顾家、白讨的老婆!这不,团木木患了癌症,住院要人照顾吧,却找不见她的人!机关枪叹息道。
  照你这么说,刘团明这会儿躺在医院里,还不是他老婆照顾?
  就是!机关枪答得再简单不过。
  那么,是他的儿子照顾么?我听说他还有一个不怎么明事的傻儿子?殷所长穷根究底。
  那狗崽哪照顾得了他!是一个同来的,叫干尸的,留了下来。机关枪回道。
  干尸?又是一个外号吧?怎么这么个叫法?就没有个真名实姓么?殷所长问得随意。
  当然有。机关枪回了个半截子。
  叫什么?殷所长钉了问。
  叫石军。机关枪只好答。
  听起来,是一个男人的名字了。这个石军真不错,用一句官样文章里的话说,叫做:不是亲人胜亲人。殷所长特意用了个诙谐的口吻说。
  姐夫哥还要问我什么么?机关枪直觉得自个称了姐夫哥整个一巴结。
  你觉得我问得多了?殷所长反问。
  您好像在审犯人!机关枪也用了诙谐的口吻。
  哈!你这么看问题么?那么,我不再审你。北桥头堡到了,雨也停了,我就不送你俩进石榴冲村里去。殷所长说着,就停下车。
  机关枪谢过。警车又一溜烟往前开了去。
  才下了桥头堡,走在进村的水泥便道上,机关枪就对小团木木叫骂开:你个傻戳戳的小团木木!你根本不配叫小团木木!人家团木木是木手木脚,你狗日的是木头木脑!木头木脑到只配跟傻蛋瓜狗崽睡一张床!说你木,你装不木!偏要插嘴说团木木叫刘团明,刘团明还有个八年前跑了的漂亮姑娘!你这不是要害团木木么?
  怎么了?小团木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让殷所长对号入座!你让他记住了团木木就是开妍她爸!你生怕他不晓得开妍是跟了花裤头跑的!而他的一席话说明他对团木木身边的一跟子人都格外的留意!机关枪放了机关枪道。
  那又怎么了?小团木木还在云里雾里。
  又怎么了!你能肯定开妍就是跟花裤头跑的么?机关枪问。
  你的意思是开妍没有跟花裤头跑?小团木木惊问。
  不是我的意思,而是花裤头老婆的意思!机关枪解释道。
  可石榴冲人都说是两个人私奔。小团木木辩解道。
  可花裤头老婆就怀疑!机关枪点明道。
  怀疑什么?莫非怀疑团木木害了花裤头不成?小团木木惊讶道。
  你傻戳戳的这一问问得还算聪明!机关枪赞许道。
  不可能吧?!团木木那么个手善的人,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小团木木直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信,我也不信,打死我也不信。可人家要怀疑,怎么办?再说,世事难料,有句时髦话是怎么说的:一切皆有可能,是不是?机关枪不置可否道。
  这么说,花裤头老婆报了案?小团木木问。
  早就报了案,八年前就报了案。一个大活人突然失踪,哪能不报案?机关枪回答说。
  殷所长刚才说,要清查积案,花裤头失踪,算是积案了!小团木木忽然联想到说。
  这一下,你可晓得了利害关系!机关枪警告道。
  如果团木木对花裤头下了手,如果殷所长对团木木有怀疑,如果我的话提醒了殷所长,那么,我真个是害死团木木了!小团木木后悔不迭。
  而你我都不是花裤头那暴发户一条道上的人。机关枪补充道。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小团木木满是无奈地问。
  怎么办!砧板上的肉,听剁呗!可别忘了人家殷所长是公家的人。但愿殷所长是无意识的问,但愿团木木有个好运气。机关枪也满是无奈地答。
  
  五
  
  仿佛破鼓的中药方子起了作用,也可能是回光返照,团木木连日来不再闹胸口痛。不痛就在屋前屋后转悠,不痛就庆幸自个坚持不住院治病的主张,不痛就偶尔想起南桥头堡下那帮做搬运的小兄弟。可是,不痛也为团木木跟殷所长会面做好了准备,这一点,团木木做梦也没有想到。
  他被逮捕了。
  他装了很无辜的样子望着殷所长,一脸的委屈,他甚至递过去一支烟,为的是要保持内心的镇静。
  我没有带你去审讯室,而是坐到我办公室里来,我也没有为你带上手铐,而是随便到像跟来客说话。但这并不等于说你犯的事就没严重到不可原谅的地步。你这个人从本质上讲,算不得坏人,你是好人做了坏事。殷所长接过烟卷,一边说,一边自个点了,还弯过桌子来,替团木木点上。
  团木木忙不迭地站起,哈腰接了火,一句话来不及说出口,就先赔了满脸的笑。
  殷所长示意团木木坐下,自个也回到办公桌那边坐了。
  您殷所长平易近人,就接了我这种下等烟,真是做大官的相,来年肯定有发达!团木木吐了一口烟,也禁不住让那句巴结的话脱口而出。
  说吧,把你八年前如何害了花裤头的那一节,全说出来。殷所长突然话锋一转,却还脸上灿着微笑。
  看来您对我团木木的做人、做事,都了如指掌,可是,您说什么花裤头……团木木装了麻木,装了结舌,还一副皮笑肉不笑相。
  你不愿意配合?殷所长利索地问,收起笑容。
  不是不愿意配合,实在是我不晓得该配合您什么。团木木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典型的农民式的狡猾!还实在哩!好吧,我这就说破事情的真相,我会叫你哑口无言!殷所长一脸讥讽。
  团木木就等了说。
  你利用了一个大众的心理:开妍跟花裤头双双失踪,最大的可能性是一起私奔案。你几乎蒙骗了所有人的眼睛!殷所长的开场白里禁不住有几许欣赏的口气。
  
   怎么,难道开妍不是跟花裤头跑的么?团木木一副傻眼相,问。
  可是,与其说是你麻痹了众人,不如说是众人都有个麻痹的心理。殷所长自顾自说。
  我听不懂您说了什么。团木木平静地说。
  最大的可能性也只是可能性,它代替不了事情的真相,它不能说就是事情的结论。殷所长还自顾自说。
  您再说!团木木装出着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太安静了,安静到丢了一个大活人却始终不声不响,而花裤头他老婆就不!殷所长接着说。
  我晓得花裤头他老婆报了案,可是,我丢的是女儿,一个姑娘家跟人跑了,我还有脸报什么案?团木木开口争辩说。
  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请注意,我不是说你安静到不报案,而是说你安静到八年来对石榴冲村上千号人口只字不提开妍失踪的话。
  您私下里调查我!那又怎么样?
  你的不同寻常的安静让我这个向来不乏好奇心的警察心生了好奇。而且,很不幸,坦白地说,我这个人还有个坏毛病,就是一向喜欢别具一格,也就是说喜欢逆向思维,喜欢跟众人的想法背道而驰,而你偏偏碰上了我!
  你平白怀疑我!
  不但怀疑你,还要看重你。这一点,你可怪不得我,是你自个注定要成为一个公众人物!
  怎么说?
  你中奖五十万,又同时查出患了肺癌,却舍不得拿出五十万去治病,这些个事凑在一起,成了一方不是新闻的新闻,让人无法不在脑子里对你团木木这个人打上印记。
  可是,不是我不花钱治病,而是我有不花钱的法子……
  你不必抬出那个叫破鼓的来说事!你也无法遮掩你把五十万转到哪儿去了!你这会儿还拿得出五十万么?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新闻人物跟我脑海里的那个嫌疑犯联系到了一起。
  你只能是怀疑!
  可是,我再说出一个外号叫干尸正名叫石军的人,你就不会说我只是怀疑了!
  石军怎么了?
  别急!我保证你他这会儿好好的。石军八年前私下里单恋过开妍对不对?你曾经答应过把开妍许配给他对不对?可是,花裤头横在你和石军之间,后来又被人砍了头,事情弄到开妍不得不外逃的地步,所以,石军的好梦落了空。接下去,石军一气之下离开了花裤头的建筑队,荒废了快到手的泥巴匠手艺,改做了南桥头堡下的搬运工。这只是外在的变故。在内里,石军还心恋着开妍,虽然另娶了,生子了,却无法摆脱对开妍的想念,终至抛妻弃子,又回到单身汉的生活里去,终日里醉生梦死,堕落到一副干尸的模样。我说的这些个是不是事实?
  石军现在在哪里?
  我待会儿会让你明白他在哪里。
  不!你不会晓得他在哪里。
  随你说!你我这会儿只说为什么石军加重了我对你的怀疑。
  为什么?
  因为他最近跟你走得过于亲密,亲密到我不得不研究你。
  凭什么说?
  凭你玩牌他替你付账,凭你生病他替你拿化验单,凭你住院他替你守夜。
  哼!石榴冲任何一个人都会替我做这些个!
  就算你好人缘,好到那种地步!可石榴冲任何一个人都不会那么巧,那么突然,那么没一点儿先兆,隔天就出发,外出打工去!
  有人看见他了?
  看见他上了一辆北去的大巴车!
  是一个人么?
  一个人!
  这有什么稀奇!再说,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稀奇不稀奇,关系没关系,只怕我说出来,你就会泄了气!
  我听着。
  你就不死心,偏要听?硬了头皮听?
  你总要拿事实说话。
  我就拿事实说话!我对你的一系列怀疑——别忘了,我前头提到了最近这个字眼,就是石军最近跟你走得过于亲密,又突然出走——让我一颗好奇心付诸行动。我再三走访了花裤头老婆,还有破鼓那癞头老娘。结果,你晓得我问出了什么?
  问出了什么?
  不妨统统告诉你!先是破鼓没拦住他老娘道出了八年前花裤头失踪的那一夜,你跟花裤头曾在你家里吵架来着,那嘈杂不清的声响就传到隔壁破鼓家去,让老太太听了个正着。八年后,老太太架不住政策攻心,就道出了实情。
  您利用一个老人做文章!那又怎么样呢?正是因为我跟花裤头吵了架,他才不得已,带了开妍逃。
  可是,吵架过后,花裤头也可能没有带了开妍逃!
  您就胡乱猜测吧!
  我的胡乱猜测让我反复去探问了花裤头老婆!结果,花裤头被杀的真相就浮出了水面!
  您编吧。花裤头老婆要是晓得什么,八年前就说了!
  可是,八年后,有人就把开妍半夜回家的消息偷偷告诉了她!
  谁?!
  别误会!告密者并不愿意告诉她什么,而是她耍了一个小小的花招儿!也就是说,她利用了一个中间环节!
  您说嘛!
  这就急了吧?花裤头老婆问了瘪谷子老婆,瘪谷子老婆问了你那叫狗崽的傻儿子。你该不会不承认狗崽那一晚跟他亲姐是见过面的吧?
  狗崽见过他姐又怎么样?开妍回家又怎么样?她想她父亲了,就不能回家看看么?
  可是,她是半夜里偷偷儿回家的!第二天一早又偷偷地走了!还有,她早上坐了江城子长途汽车客运站的头班车,石军晚上坐了江城子长途汽车客运站的末班车!
  哪个狗日的告的密?!
  你这是怎么了?据我所知,你一向嘴巴很干净的。你太老土,没有谁再告密,而是那客运站的监控探头把他俩先后出走的录相清晰地提供给了警方。你还要庆幸有人只看见石军一个人上车么?
  你们这就跟踪上了那辆车?
  不,我们是三天后才核实到这个情况的,核实到那辆车的目的地是内蒙古自治区呼和浩特市。但事情走到这一步,难题就不成其为难题了。况且,有人这时又帮了警方一个忙!
  谁?
  你。你从江城子南桥头堡附近的一家信用社直接汇出五十万去呼市,你太小看警方了。结果,我们毫不费力地又从呼市那边调取了有关五十万最终目的地的资料。
  于是,你们就跟踪去抓了开妍,抓了石军?哼!骗谁哩?
  你不必大呼小叫,你再发狂也没有用。可怜的老头儿,看来你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来人,带他去收押房,让他见过开妍和石军,看他还有什么话可说!
  团木木像一团烂泥瘫倒在地。但他还是支撑着跟了一个警察去了收押房。再回到殷所长办公室时,他已是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他只想乞求殷所长网开一面,不要让他的小开妍跟他一样,被一粒枪子送了命,她可是他的前世小情人啊!但乞求能有什么用?法律不会饶恕开妍。殷所长也不敢包庇开妍。想到这里,团木木忽地擦干了眼泪,他准备最后一搏,凭着他手里还没有摊开的两张牌,为自个,更为开妍!
  说吧,花裤头在哪里?你到底埋尸何处?果然,殷所长问到了要害之处。
  他不就是要找到尸体么?他必须找到尸体,取到物证。这一下,他也有求于我。我必须打好这张牌!团木木有点得意地想。
  你找不到尸体!我敢保证!你这个阴心骡子!团木木发狠的样子,回了说。
  阴心骡子。这话怎么说?殷所长对一个别样的称呼发生了兴趣,笑了问。
  你真不愧姓了一个殷姓,阴悄悄地搞调查,阴悄悄地抓人,阴悄悄地要送我们父女的命!你还不算一个阴心骡子么?团木木眼里盈满了仇恨。
  骡子怎么说?殷所长又笑了问。
  骡子就比不了马高大,你就比不了我高个。别看我老到腰驼背拱!别看你青壮到神气活现!团木木挖苦着说。
  哈!好形象的比喻。你们那些个石榴冲的外号都是这样有来历的么?有意思,阴心骡子!说得好!不想,殷所长夸赞着说。
  如果你不答应我一个要求,莫想见到花裤头的尸身!团木木言归正题,语气坚决。
  你跟我讲条件?我不妨听一听你的条件!
  
  你必须在我指认花裤头的尸体前,让我去南桥头堡见一见我的那帮难兄难弟。我想着他们!
  这算什么条件?我答应你。
  你不能给我戴了手铐。
  怕难为情么?
  我是个老人,我逃不了。
  谅你也逃不了!
  还有一个问题。
  请注意,我已经答应过你一个要求。
  不是要求,是问题。你们肯定审问过开妍。她都说了些什么?
  这很重要么?
  随便问。只是,你必须告诉我。
  她亲口说,为了救父亲,伙同父亲做了一个局,让人误以为她是跟花裤头一块儿私奔了。她算得上是个同案犯。
  她没再说别的么?
  她还能再说什么别的?
  比如说,她回石榴冲那一夜,我跟她交代过什么?
  你交代过什么?
  当然都无关紧要。
  可你让我听起来就觉得有关紧要。你好像要证实点什么!
  不过是我让她记住不要跟内蒙那边婆家闹翻了脸。你应该清楚,她刚刚死了男人,有财产要分割的。像她这种情况,是再也经不起折腾了。请你嘱咐她。
  难得你一片苦心!你就只这个意思么?
  就只这个意思。
  一个入情入理的要求!
  更是一张牌,另一张牌,一张偷偷儿打出的牌。团木木心里说。
  
  六
  
  团木木庆幸阴心骡子没能问破开妍八年前砍了花裤头最后一斧子的真相,他是在八年后开妍回家时再三嘱咐过她要封口的。如今,他再也没有什么要牵挂的了,不牵挂老魅娘老死没人管,不牵挂狗崽饿死没口饭,因为,从此以后,开妍可以不再逃,还可以跟了石军在石榴冲安家乐业,自然一家子无后顾之忧。这个结果,比团木木当初设计的要好十倍,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机关枪、小团木木、斑马、破鼓等几个小兄弟第一时间约了一起去派出所看望他。他们获准见面,但说话的时间被限制到最短。
  开妍被通知保释;干尸被无罪释放。
  消息很快从江北传遍江南。南桥头堡下,一下子像是炸开了锅。
  七嘴八舌的议论不绝于耳:
  真想不到是团木木杀了花裤头!这人哪,谁看得穿谁?团木木那么一个老实人!
  花裤头那种人就该死!谁叫他有几个臭钱就瞎搞女人的!照我说,他死在团木木手里,活该!
  只可惜团木木永无出头之日了!
  恐怕他会死。
  他会判死刑么?会不会是无期徒刑?
  杀人偿命,你不懂么?
  不见得哩!没听报纸、电视上说,法律也开始讲什么人性化?不是恶性杀人,可以不判死刑的。
  团木木就不算恶性杀人,听说是花裤头先出恶语伤害了他。
  还是花裤头先动的手。
  可是,团木木杀人是八年前的事。谁晓得八年前的法律要不要他死?
  听说那个阴心骡子有说法:团木木当初就不该让开妍逃到内蒙去,他判不了死刑,他是有因有果的犯罪。
  阴心骡子算什么!他不过一公安。判刑是由法院说了算。
  团木木到底会不会死?
  你说呢?
  天晓得!
  不关痛痒的议论背后,是几个要好的伙伴悄悄的私语。
  团木木太聪明了!居然蒙过了所有人的耳目!都想想吧,一个人杀了人,自个吓自个都来不及,谁还想得到利用大家伙的心理?可是,团木木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