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都两年了,当初孟宪英一个月一千块钱的许诺,至今没有兑现一分。先前想起这事,七十八岁的许桂兰还略为不满,后来再想,便是独自一笑了。
八十三岁的孟宪英脑子充过血,好是好了,可半拉脑子毕竟坏掉了,行动一直利索不起来。本来她想去老年公寓,可就是找不到那个签字人。其实也不是找不到,只是不愿意去找罢了。用孟宪英的话说闺女毕竟不是亲生的,骨头还没打断呢,筋就断了。每每想到这个继女,孟宪英就忍不住在许桂兰面前落泪:“妹子,从一岁呀!就这么长一点,我把她一点一点地拖大……没法说,坏良心!”
孟宪英和继女闹僵,是因为孟宪英眼下住的这套两居室。本来这套房是老伴留下的,按说是应该给女儿,可是孟宪英不想给,为防节外生枝,她早早立下了遗嘱,将房子给了娘家侄子。不想这一来,算是彻底得罪了女儿,几经大闹无果,便放言断绝母女关系,从此母女断不往来了。虽然口头上断绝了母女关系,可孟宪英的法定监护人还是继女,继女不签字,老年公寓不收人。一拖再拖,孟宪英去老年公寓的念想便断了。
侄子呢?并不是孟宪英所期望的那般孝顺,简直是铁毛老公鸡,一毛难拔。可这只铁毛老公鸡的嘴巴倒是甜得让人心醉,整天姑这姑那的许诺,哄得孟宪英心花怒放。直到孟宪英中风进了医院,才真正见识了侄子的为人。医疗费侄子死活不肯掏一分,逢到护士催着让交钱的当儿,皆是一口一个姑夫地喊老秦:“姑夫,人家让交钱了,你咋还不去?”“姑夫,赶快去交钱!”回回听得这话,躲在病床上的孟宪英都气得面色发青。老秦是孟宪英的半路夫妻,也八十多岁的人了,东一头西一头地在医院侍候了孟宪英近一个月。因为没有领结婚证,一场脑溢血的花费将那老家伙吓跑了,孟宪英人还没有出院,老秦就从她家里搬走了,草草结束了十几年的同居生活。再往后除了隔三差五的像走亲戚一般来看看她,再也没有了更深的交情。
老秦吓跑了,侄子又靠不住,孟宪英本想回头笼络继女,可惜为时已晚。继女开罪罢了,若再拐回头去重写遗嘱,心里毕竟有了沟壑,也不见得会比侄子好。
这样一来,孟宪英算是八面难靠了。
从医院回来,孟宪英一连找了几个保姆,皆因拖欠工资,逼着人家一个个拂袖而去。有一个性情暴戾的,临走时一把将孟宪英脖颈上的金项链夺走,因为用劲儿太猛,金项链断了几截,痛得孟宪英眼泪直掉,可也没说什么,抚着脖子揉了又揉,算是了工钱。另几个倒是空手走的,找到了新主家,还不忘三天两头跑回来缠那几个工资钱。有两个心软的,来了几次,便不来了。孟宪英每个月靠那几百多块钱的低保度日,吃喝都顾不住,何来进项还人家工资?明知无望,便索性来个不跑那个空腿了。可也有一个难缠的主儿,硬是看不见这窘迫状,一根筋地钻进了死胡同,大喊着孟宪英是个骗子,明知道自己掏不起工钱,为什么当初要骗她?话说得实在难听,一来二去,二个人便吵了起来。来一次,吵一次,直到来串门的老秦看不下去,替她结了工钱,这才算罢休。那讨债的保姆走后,孟宪英趴在床上结结实实地大哭了一场,又大骂老秦心狠,骂老秦是个陈世美。老秦越听越烦,心想我心眼够好了,帮了你这帮你那,你还这般指责我。老头一生气,走了。再后来,常来看看的老秦也不常来了。
老秦走后,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孟宪英一个人,三天一大哭,半天一小哭,说来皆是“凄“字绕心,排遣不了。一连哭了几天,家里连一点米面都没有了。这才想起了先前因花结缘的一个好姊妹许桂兰。
许桂兰先前开个花店,爱花的孟宪英常去光顾,一来二去,二人越聊越投机。后来年岁大了,许桂兰将花店交给了儿媳掌管,自已当了甩手掌柜。老朋友多年不见,竟渐渐淡出了记忆。直到有一天,孟宪英打来电话让她过去,许桂兰才想起因花结缘的这个老姐妹。
本来孟宪英也是试问一下她愿不愿意过来,没想到许桂兰还真来了。
开始许诺给许桂兰包吃包住,一个月一千块钱。许桂兰一甩手说:“好姐妹嘞,讲什么钱!”谁想到本来的一句客气话,那孟宪英还真当了真,连干两个月,许桂兰还真一分钱也不拿到。其实孟宪英也不是真的当了真,因为每每逢到月底,她心里比谁都内疚和着急,但也不愿直说,看到许桂兰干点啥,她都像是受了神仙的恩惠一般,一副诚惶诚恐承受不了的样子,说这怎么使得?那怎么使得?许桂兰早就看出来了,孟宪英就是死要面子,穷在心里,福在嘴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呀,但也不能直说,怕伤了孟宪英的自尊:“没啥使不得的,赶明你好了,你做饭,我吃,让我再享受回来不就得了!”
不想这一句劝说的话,竟勾起了孟宪英心底的随时都有可能到来的悲凉:“就我这个样子,还怎么好得了呀——!怕是我这一辈子都还不了了呀!”
许桂兰看着泣不成声的孟宪英,又是一个心痛得不行,但又不知道如何再劝。先前两人虽好,可不在一起生活,彼此的性格都隐藏着呢,看到皆是好的一面。这一次,许桂兰搬过来两个多月了,和孟宪英生活在一起,才算摸清了她的一些脾气,不劝她还好,越劝劲儿越大,越劝哭得越欢,好像她心里有着可多可多的大悲大凄和大仇大恨,无心的一句话就能惹得她哭几个小时。有一次,许桂兰见孟宪英哭得实在是凄楚,也跟着哭了。谁想许桂兰一哭,孟宪英戛然不哭了,还反过来大劝许桂兰。许桂兰知道了孟宪英的脾气,逢到她哭,许桂兰也跟着哭。许桂兰的泪水,回回都能让孟宪英破泣而笑,渐渐成了治她悲凉的一副良药。
许桂兰一连干了两个月,还倒贴进去几百块钱的生活费。儿子得知情况后,死活不愿意让母亲再干。许桂兰无奈,只得离开了孟宪英。
人离开了,心却挂念得很,先前滑一天滑一天的日子,突然像坠了一块大石头,过得要多慢有多慢,心里七上八下,坐卧不安。不知道这两天路都走不好的孟宪英是咋过的?第三天实在忍不住了,去了。不想许桂兰人刚走到楼下,孟宪英的哭声就从三楼飘下来,听得许桂兰内疚两行泪。钥匙还在许桂兰手里,她上得楼来,抹了眼泪开开门一看,孟宪英正趴在沙发上哭天嚎地,一问两天没吃没喝了,要绝食自杀嘞。又是一个心痛袭胸,忍不住上前劝了两句。不想这一次劝,孟宪英不但没止哭,还冲她发起了大脾气:“你们都不要我了,让我死了吧!让我这个累赘死了吧!”
许桂兰心里更是内疚,也冲孟宪英吼了一声:“就是死,我也陪着你,好了吧!”
许桂兰说话还真是一言九鼎,这不,一晃都义务照顾孟宪英两年多了。家里也不敢再住,搬到了闺女家里,白天来,晚上走。闺女心眼也好,帮她这个当娘的瞒着哥哥,偶尔家里有了好吃的,还让母亲给孟大姨拿些。
又一个中秋节到了,许桂兰的女儿头天晚上将月饼早早地给母亲备好,让第二天给孟宪英拿去,还安排说晚上别回来了,陪孟大姨过个花好月圆的中秋佳节。
孟宪英是出了名的花痴,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草,一阳台的春天。她常说,她可以不吃不喝,但不能没有花。每每许桂兰看着一阳台的的花花草草,都禁不住替孟宪英黯然神份,心想孟宪英爱了一辈子的花,也看了一辈子春意盎然,谁想日子却过得竟是这般的秋风瑟瑟,老了老了,落得个老来无靠,说来真是可怜。
许桂兰拿着女儿备好的月饼,像往常一样坐上78路公交车,不想走到半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拐到花店里,找儿媳妇要了一束包好的玫瑰花,这才去了。
因为是晴天,晚上月亮像照片一般如愿地出现在阳台上。
许桂兰将孟宪英扶到阳台上,坐下,又端上几盘小菜。随后将月饼切好,摆在盘里,也算是一盘小菜,这菜带着团圆祝福,却怎么也盼不来孟宪英期盼的团圆了。今天与孟宪英来团圆的是她,一个多年前因花结缘的旧友,想到这儿,许桂兰又是一阵心酸,但又不敢让孟宪英看到,指着月亮说:“老孟姐,今天晚上可真是花好月又圆呀!……这束花是我专门给你挑的最鲜的,你闻闻,还香着呢!”说着,将花从地上拾起来,递给孟宪英。不想,花还没到孟宪英鼻边,感叹声就传来了:“香,真香!”
孟宪英接过那束鲜花,放在脸前闻了又闻,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花香熏出了两行泪。
许桂兰见状,装着很生气的样子,板起脸,命令道:“不许哭,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咱们只许想高兴的事!”
“好好好,不哭,不哭,光想高兴事!”孟宪英腾出一只手,蘸了蘸泪,目光伸向饭桌:“这么多菜,又是你掏钱买的吧?”
“两人一块生活,哪能论那么真切,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许桂兰满不在乎地说,说着便将孟宪英手里的花接过,“别闻了,开饭!”
孟宪英家的楼房面朝大路,月亮皎洁地挂在天上,却是没光的,也不是没光,是城市的灯光把它反照成一张“照片”。孟宪英提议说,把灯全关掉,几十年没享受过月光了,今天好好享受享受。许桂兰一听也真是,城市的灯光将城市的夜挤没了,大街小巷里白天黑夜地都是一样的亮,月亮月亮,却在城市里难得亮起来了,将“花前月下”都照成了一个遥远的传说。想到这儿,许桂兰急忙起身将屋里的灯全关了,月光还是先前的月光,可照进的却是城市的灯光,不过朦胧感有了,多少是一种弥补。
孟宪英不能喝酒,许桂兰便自己倒了一杯廉价的红酒:“我就不让你了。”说着一饮而尽。几杯红酒下肚,许桂兰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开始给孟宪英讲幽默的段子。段子都是从女儿手机上看来的,积蓄在心里,来两年多了,天天陪着孟宪英陷在悲凉中,一直没有环境讲。今天不一样,今天花好月圆,孟宪英这一会儿也像是走出了包裹着她的悲凉情绪,笑眯眯地听着,听到高潮时,还笑得前俯后仰。
孟宪英越高兴,许桂兰的兴致越高,渐渐手舞足蹈起来,像演小品一般,连讲带演,逗得孟宪英笑声难止。
许桂兰讲得入神,渐渐忘了孟宪英的笑。有道是酒助人兴,这话不假,许桂兰的思维从来没有如此活跃过,幽默的段子一个接一个,孟宪英的笑声一浪高过一浪。
不知道讲到何处,许桂兰才发现孟宪英的笑声止了,再一看,人竟躺在躺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拿着筷子。禁不住暗想,多么快乐的一个晚上,要是孟宪英天天都这么高兴就好了!
许桂兰看着睡熟的孟宪英,心想,让她睡会儿吧。随后便走到卧室里拿来一个毯子给孟宪英盖上。盖好了毯子,她本想将孟宪英手中的筷子轻轻拿掉,可孟宪英手捂得太紧,许桂兰怕拽醒了,便止了念头,就让她拿着筷子睡吧。
许桂兰收拾了碗筷,涮了洗了,又将屋里的灯全关了,重新回到阳台上。
孟宪英还在沉睡。
许桂兰又坐下来,闻着满阳台的花香,看着阳台外面那个圆圆的月亮,满心惬意,今天晚上真美,真是花好月也圆,要是月亮再亮一些就好了,能省去满城的灯光。旁边的孟宪英依然在沉睡,只是没像往常一样打呼噜,睡得很安静,一动不动,再看那双筷子,仍结结实实地握在她手中。许桂兰怕她躺在椅子睡得窝屈,几番想唤她进屋里睡,可又一想,孟宪英睡个觉难得不得了,说不定一唤醒,又要半夜睡不着,让她睡吧!想到这儿,许桂兰又静下心来,陪着沉睡的孟宪英坐在阳台上,开始享受“花前月下”。先前年轻和老头子也没有如此诗意过,不想今天竟和这个只剩半拉脑子的老姐姐补上了这一出。想到这儿,许桂兰禁不住笑了。再看孟宪英,依然睡得很香,这“香”混在阳台的那“香”里,分不出哪个更香,只觉得这一阳台的幸福直冲心间……
月亮在天上,像是不忍心离开她们似的。直到快十一点时,才不得不偏离阳台上的一睡一醒的两个老人……
月亮走远了,孟宪英还在睡,许桂兰又几番想去打醒她,可都没有,心想:人上了岁数,睡个觉不容易,睡这么香甜更是不容易,让她再睡一会儿吧……
渐渐自己也坐在椅子上,悠进了梦乡……
责任编辑 吴大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