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东流

　　编者按：姜天民（1952—1990），已故著名作家，生于江苏邳州，祖籍湖北省英山县。著有长篇小说《真情》，中篇小说集《小城里的年轻人》、《爱的十字架》，系列小说《白门楼印象》等，其代表作《第九个售货亭》获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本篇小说是其遗孀刘华女士在整理遗作时，发现的未曾发表的作品，特交由本刊发表，今天读来仍然有难得的文学价值。
　　
　　
　　一
　　
　　我怀着异常沉痛的心情，最深刻的忏悔，最痛绝的自责和无限哀伤，用颤抖的手给你写这封信。我本来可以直接的给你谈，本来可以面对着你诉说。不过，我现在却没有这种勇气了！我只有在这沉沉的静寂里，在无色的寂寞中，把我心脏跳动的录音展示给你看！就算我是在菩萨面前叩拜，在圣母的足下求恕吧！（上帝！请你允许我！）
　　我自认为是个诚实坦白的人，对于你，我更是从不隐讳！这几天的生活遭遇真是胜过读十年书，使我知道了以前从来不能领会的人生意义！我本来是怀着一种痛苦的心情到你那儿去的，我本来是想从你那儿得到一些宽慰和劝勉的，本来是想在你那儿多少得到一些新生活的勇气和毅力的，本来是想在你那儿清理一下这几天混浊思想，澄清一下我的灵魂的。但是，这一切都未奏成效。相反的，你无意之中又提起了另外一件使你，使我，使孩子们都不痛快的事！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朝头顶涌，整个灵魂朝脚底下沉，一下子心堵住了，气噎住了，浑身散了架了，思维活动静止了，神采活力枯萎了。我差一点没有瘫倒在地上！是的！我无须要用这么多的形容词！语言是很难表达我的心情的！我突然觉得你那温暖、恬静、柔和、散发着诱人香气的小房里，仿佛隐藏着什么危险似的。我突然觉得我在这小屋里，就像一簇枯叶在一座五光十色的花园里一样，羞得我无地自容！我踉踉跄跄地从屋里迈步出来，我踉踉跄跄地推开大门，踉踉跄跄地在夜色中徘徊着、思索着、诅咒着！我推开了自己的屋门，我不愿意去点灯。在黑暗中，我倚着门，我站着，我站着，长久地站着，浑身上下，一脉冰冷！不知道自己要表达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什么东西也没有。脑子里混沌的，搅成一团！许久，像是谁在我的天灵上猛击一掌，我才突然地惊醒了。你那含着羞辱痛苦的面孔，那含着无可申诉的委屈和不可言表的凄哀的神情，那似被泪水浸泡着的闪着光、流着火的眼睛……这许多在我的眼前一晃，变成了无数的刀子，从我的心胸中刺扎起来了。我的心在流血，在哀哭，在呻吟。在黑暗中，我痛苦地呆站着，全身麻木地一动不动。我愤怒地捏着拳头，掌心都攥出了汗！我说不出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只是想哭！想哭！想流泪，想流泪……许久，我再抬起头来，开了门，站到庭院里仰着面孔，对着夜空，慢慢地、重重地自语道：尊敬的女神，请宽恕我吧！我的声音虽然低，我想，你会听到的。天空，地下，三山五岳都会听到的。我觉得，整个夜空抖动了一下，整个宇宙都在渗透我的这悲哀的声音！
　　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烦着呢！夜已经很深了，我觉得身上没有一丝的热气儿，我抚着袖走进屋来，轻轻地点上灯，提起笔来写了以上这些断断续续的话！
　　我的脑子连续受到很沉重的刺激，连一丝困意都没有，就这么伏在写字台上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这一夜我是失眠了！
　　
　　二
　　
　　早春尚寒。天空是晴朗的。阳光温煦！地上升腾着冉冉蒸汽，像是蕴藏着难言的哀愁似的，笼罩着大地，也笼罩着我的脸！我觉得头有些眩晕。
　　一日，我有手无心地，糊糊涂涂地，混混沌沌地，毫无知觉视闻地做着活计，不觉又度过了一日！——我不是在生活！我是在浪费青春，打发时光，虚掷生命！！！
　　夜还像往前一样，继白日的逝去而来临了！没有月也没有风，天上布满星，地上洒遍灯。外边的广播有歌声，孩子有笑声，而在我的小屋里，却是塞满了寂寞和寂静。一盏灯影，一个背影，一把辛酸泪，一串叹息声！
　　这是第二个难度的夜晚。我早早点上灯，展开了纸，握起了笔，接着写下去！因为是给你写信，所以我仿佛看见你就在我面前。你端坐在莲花座上，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我却不敢抬头望你一眼。我心里打着鼓，胆怯地、不由自主地身子萎缩成一团，匍匐在你的足下，拜倒下来，口里念着：“女神，我忏悔……”你没有答理我，却放肆地笑了几声，接着“当”地掷过一把刀子。我吃了一惊！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是的。我是要当着你的面来解剖我自己的！
　　……我剖开自己的胸膛，掏出我的心来。请你审视吧！我记得，亚伯比干是一颗七窍灵通心，丹柯是一颗发光发热的太阳心，我的心是……是一颗赤子之心！
　　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度过了二十三个春天了！二十三年，花谢花开，月满月亏。生活的激流载着我的生命之舟，在漫无边际的波涛里漂荡，漂荡……我的少年时代，我的学生生活，我不愿去回忆了，我不愿再对你倾诉了。你是全都了解的！我的一切，都无私地捧给你看了！多余的话是不必说的！！我只想在这里说说我自从和你相识以来的心里隐秘的一面。只想说说那些在我心里几次欲言又止的话！
　　我自认为我的心是诚挚坦白的，我的灵魂是纯洁的，我的行为是干净的，我能经得起别人的审查，也能承受得住别人的诋毁！好！我开始自供了！但你得先答应我！如果我说的话得罪了你，损害了你，请你能宽容地对待！原谅我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