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亲脾气不好。这辈子父亲输得很惨。
退休前,父亲跟储蓄所的王八蛋干了一仗。
父亲经手的钱有千千万万。有那么一天,父亲突然对这些哗哗作响的纸张,感到极度不安起来,于是就申请提前退休,好到社会上挣大钱。主任苦于领导他这种人,也便欢欢喜喜地把他给打发掉了。
主任本来计划给父亲开个欢送会什么的,但又不敢幻想父亲会寡廉鲜耻地来参加,也就罢了。
父亲跟单位的联系,仅仅限于支取退休金。那里装满钞票的保险柜一尊又一尊,但对于父亲,永远是那么吝啬。那笔退休金,与之相比少得可怜,父亲起初打算不要了。
母亲哭了起来。她早就在为生活担心。
那一次她把父亲的心给哭软了。要知道父亲从前一点也不在乎她的眼泪。
他们两人干起仗来,跟仇人一样,但总是打个平手。看来父亲并不想真的拿这个女人怎么样。
父亲住在一座旧楼。
他的儿子苏铁,一直睡门厅。钢丝床随时可以折叠起来。
这是一座被储蓄所遗忘的楼房,也可以说是废弃的楼房。在这座灰扑扑的楼房里,大多数是租住的人家。他们从不跟父亲来往。
苏铁知道父亲在储蓄所名声很不好。他把什么人都得罪了。
父亲离开储蓄所的目的,还不仅仅是想发财。他其实想在这个城市里挣得一座真正属于自己的大房子,好跟天下所有储蓄所的人分开,去过他理想中自由自在、跟女人干干仗的小日子。
父亲的这个想法,从来没有告诉给别人,但苏铁看得出来。父亲这种人,简单得像个孩子,内心可以让人一看到底。那里除了一团暴烈的火焰,在苏铁看来,就没什么了。
苏铁从未因此蔑视父亲。
父亲退休之后,折腾了四五年,把他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三十万块钱给折腾个净光,他才知道财路的险恶和狭窄,才知道每月的十五号,如果正巧不是星期天,他还必须眼巴巴看着母亲拿卡去储蓄所领取那笔退休金。
父亲败了,但他并不服输。他半辈子跟女人干仗干出了乐趣。他旺盛的精力,使他不能片刻安闲。他总需要发泄一下。
2
跟苏铁中学毕业前一样,午饭时,父亲还会乐此不疲地跟母亲做小动作。吃着吃着饭,眼睛就走了神。母亲很快大叫起来:
“你踩我的脚啦!”
父亲得意地笑着,像流氓一样地说:
“我踩,我踩,我踩死你脚上的虼蚤。”
苏铁很理解地对父亲报之一笑,乖巧地装着吃饱了,伸伸胳膊,打打哈哈,就站起来,离开了家。
他上学那阵子,走出家门就感到饿。
碰巧哪位同学请客,他就凑上去沾沾光。但他总有机会报答他们。只要他们振臂一呼,他总是冲在前面。他的豪侠气概赢得了他们的尊重,而他自己,也逐渐在这样一次次的锻炼中,感到膂力大增。
在他中学毕业的那一年里,他已经长成一个强壮健美的青年了。脸上红一块,白一块,目光恶狠狠的,能让所有胆小的人掉魂。
对父亲的下作,苏铁虽然有些反感,但并不想到干涉他。
父亲对发财死了心,已有七八年时间闭门不出。他跟母亲闹闹,还是有好处的。
苏铁很同情父亲。
苏铁把房门关上。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容易饥饿了。
门内的响动,传进他的耳朵。
驻足听了一阵,脸上止不住笑开了。他想,父亲活得还不错嘛。人只要不垮,活着就有意思。父亲是自由了,没有谁来管制他。没有公务缠绕他。他饿了吃,饱了就跟母亲闹,闹之不足,再干一仗。有些人就做不到这样。
苏铁的父亲做到了。
苏铁犹犹豫豫,想着该去哪位老同学那里消磨整个下午。
他的同学,散布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选择一个能帮他解闷的人,是不算难的。
不过,苏铁有些时候不喜欢去见他们。他最近感到心事重重。他一见他们,就觉得心里可怜得不行。替他们,也替自己伤心。
在这样滞留徘徊之际,他还会碰到一个矮小的女人。父亲曾跟她在一起上班。她丈夫瘫痪了近十年。
每天下午上班前,贤惠的妻子都要把丈夫从楼上背到楼下,让他在墙根底下晒晒太阳。
他们从苏铁跟前经过。苏铁被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病人的气味搞得想呕。
那女人吃力地摇摇晃晃地下着楼梯,在苏铁跟前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如果苏铁正巧站在楼梯上,她也不会请他让路。她主动绕开,稍稍侧一侧身子,就把沉重的丈夫背过去。
那位丈夫一声不吭地伏在她窄小的肩上,好像非常的心安理得。
妻子反背过来的手,搂住他臃肿的屁股。
他的两条腿软绵绵的,随着妻子的移动摇摆。
就在这样的肢端,也显出他的冷漠来,仿佛他天生就应该成为别人的负担。
苏铁还能看到他放在妻子肩上的苍白麻木的脸。
他的嘴角,耷拉着。脸上每根肌肉,都像僵死了。
苏铁对那女人的忍耐感到不可思议。
他没法从女人脸上看到对生活的不满和厌倦。他也没法看出这个女人会不会想到谋害这个妨碍她生活的男人。她想害死他,肯定很容易。
只要她假装失足从楼梯上滚下去,就会永远把这个累赘摆脱。她也许心如死灰了。对丈夫不利的念头,从来没在她的脑子中闪现过。
看看她不受任何诱惑的脸色,就会知道。
苏铁慢腾腾地下楼,半道上又碰到把病人安置好之后返回来的女人。他不动声色地瞥她一眼。
她发青的眼皮垂着。她还是主动让路,然后默不作声地匆匆忙忙地走过去。她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有几次,苏铁回头看她,心里有点发火。
他准备找一下这个不幸女人的麻烦,再次给她一下打击。
他倒要看看,女人的忍耐程度,究竟有多大。
苏铁来到街上,就在一家银行附近流连,隔着喧闹嘈杂的街道,打量着它。
那里,集中了世人的利欲,却通过高高的柜台和结实的铁栅,表现出一种超然的冷静。
在苏铁的眼中,它是那样高贵庄严。
父亲绝不会想到,苏铁最富有光彩的愿望,就是能当上一名银行的小职员。
他本来可以凭借父亲,在银行谋得一个职位。
随着父亲的潦倒,他的幸福变得渺茫。
3
天桥下的“花花世界”,是苏铁常去的地方。那里每天都汇聚着他的一帮穷哥们儿。
天地实在太小,一层层的,到处都是人。一走到这里,苏铁就会很快忘记自己。在嘈杂和繁忙之中,人是很容易这样的。
他所看到的每一个人,都好像要去吊唁,或者去参加一次顶无聊的狗男狗女的婚礼。他自己也立刻受到感染,也像是吊唁,或去参加无聊婚礼。
他从天桥那一头,从容不迫地走过来。
天桥下的杂货店,好像张着大嘴的傧相。旁边的小地摊上,半老女人的脸孔露出又愚蠢又狡猾的神情,正努力地看出人家麻蓑下的破绽。
一个门洞接一个门洞地走过去,苏铁心里便逐渐轻松起来。走近那个拱形门下面的小书屋,苏铁就真正愉快了。
在一面挂着杂志封面的玻璃后面,皮子向苏铁抛来一个滑稽的飞眼,好像他就是苏铁今天要见到的那位顶没意思的新郎官。
一个脸上涂粉的女郎,从窗口伸进几对红指甲,颇高傲地呼唤着要买书。皮子不理她,只跟苏铁来到后面的一间小屋里。
那里放着一张矮床。四处堆着还未开封的用牛皮纸包装的书籍。
“你这样对待顾客可不对。”苏铁说。
皮子鼻子里哼一声。
“她买书?还少点德性!瞧那小样儿就知道。”皮子说。
苏铁躺在床上,望着皮子发笑。
皮子坐在一堆书籍上,扎撒着两手。
“你幸灾乐祸不是?告诉你,跟这些装模作样的顾客瞎扯,我倒喜欢文化市场那些检查官老爷。人家顶多是二话不说,收了书就走,哪像她们。”皮子又说。
“你什么时候又倒霉了?”
皮子从书堆上跳下来,把苏铁赶开,揭开床褥一角。
“这些才是真家伙。他们带走的,我留着也卖不出去,我倒要谢谢他们帮我处理了。”说着,又把床褥放好。
苏铁又躺下来。
“皮子老兄这么聪明,玩个把官老爷不在话下。”
皮子朝矮床踢一脚,瞪着苏铁。
“你以为谁聪明?”皮子说,“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的人聪明?我要是作家,我就来一本《有了快感咬牙不喊》,没准也流行。想发财,就得学会钻空子。”
苏铁情绪不高了,躺着别过身子,面朝墙壁。
皮子坐在他的屁股上,一手按住他的肩膀,不满地说:
“你这傻蛋,总放不下你那银行。不知它有什么吸引你。你爹那个老色鬼,也不知道关心你一下。他要真的把你当儿子看,你也他妈像马强、李明、高岳一样,考上大学,出国留洋过舒坦日子去啦!”
苏铁猛一挪动身子,皮子的屁股落空,矮床被他坐得吱呀一响。他瞧着苏铁闭上眼睛的脸,继续说道:
“没用的爹就不是爹!你他妈也太传统!我要是你,就跟他对着干。不信他还有脸。他对你有什么恩情?你要像我就好啦。我有半年没到我爹家去了。我爹那天到我这里来,跟我要钱。我给他从窗子里丢到路上,他拾起来还冲我笑。我现在感到挺自在,就是因为我心里没有那个家,也没什么鸟银行。我是个空心人,轻飘飘的……你他妈,你他妈就是去当鸭,也要比现在过得好。”
苏铁睁开眼,静静地听着。
皮子见他不生气,心里就一阵得意,推了推他。
“来吧,伙计,来我的书屋卖卖书。我当老板,你当伙计。到月底付你工钱。我要好好做做大老板。眼下虽不兴旺,可比你闲着强多啦。去银行工作又怎么着?那里的钱再多,也不是你的。”
苏铁心里其实很不好受。他坐起来,冷笑道:
“你还不是打我的主意?亲爹不行,何况干爹?”
皮子又对他瞪了半天眼睛,忽然也站起来,愤愤地说道:“你这家伙,我有心提携你,你偏像条癞皮狗!”
正说着,从门口探进一颗头来。
苏铁和皮子朝那里一看,见是刘羽。
他们三人是初中最要好的同班同学。
刘羽连高中都没上,父母就找人将刘羽安排在他父亲工作过的公司糊纸盒。一个顶大顶大的小伙子,去做那种顶琐细的活计,皮子早就开始嘲笑他。他倒是很安心,不光能待在那里干活,而且还跟同公司的一个胖姑娘结了婚。他时常带着他的胖老婆从皮子的书摊外面走,亲密得让人眼红。皮子有一次直接对他说,你别总是揪人家那腮帮子,好恶心。他经常从皮子的书屋借走一些黄色书刊,又很少还。皮子很不乐意。
刘羽进来了。
皮子又看着他不顺眼,讥讽他说:
“你那心肝儿呢?也亏你读了那么多烂书,连女人的敏感部位都不知道在哪里。要摸就摸她那里,摸腮帮子可没用。”
刘羽傻呵呵一笑。
“一看你就像个黄贩子。”他说,“我不是在吹,你俩这样鬼鬼祟祟的,在我们公司,早让经理盯上了。经理的爹是个老右派,把儿子培养成了神经病。你们没见他爹闹过多少笑话。”
“说谁呢?”皮子说,“说苏铁吧?”
刘羽光看苏铁,忽然就哈哈大笑了。
“皮子,皮子,看看我们的苏铁,他爹可把他给坑苦了。那个老家伙是属野驴的不是?”
话音未落,苏铁的脚就飞过去。刘羽被钩倒在床上。苏铁一扑,把他压在身下,两手死死卡住他的脖子。
他尖叫一声,就哑了,又慌张,又恐惧,直直地瞪着苏铁的脸。
皮子站在一旁,挥舞着胳膊,高兴地喊:
“使劲,公驴!今天要了他的狗命,省得他再生下一个小混蛋。好好教训他!”
这样喊着,忽然看见刘羽不动弹了,手脚一阵阵搐动,便慌了,赶快去拉苏铁。
苏铁有力的肩膀晃都不晃。
皮子大惊失色,举起脚下的一捆新书,照着他的脑袋砸去。
苏铁一声不吭地躺倒了。
“你太过分了,苏铁。”皮子害怕地说,“你会掐死他的。”
刘羽脸上黑乎乎的,脖子上留着几个深深的红指印。苏铁几乎把他的喉咙给捏碎了。
皮子伸手在刘羽的脖子上抚摸了一下。
“他不会是死了吧。”皮子担心地说。
苏铁把头枕在那捆书上,笑。
“你下手太重了。”皮子说。
“他死不了。”苏铁看着动也不动的刘羽,“你这是自找的,刘羽。”
“苏铁,我算服你了。没正经的爹,养出个正儿八经的儿子。”皮子说。他的嗓子有点哑。
苏铁看皮子一眼。
皮子镇定一些,抓住苏铁的大手,拉了拉。
“苏铁,哥们儿告诉你,你这样下去不行。总得找点事干。花花公子你当不起——你他妈是什么花花公子!”皮子说。
“听你的,哥们儿!”苏铁说,“你很明白。这么着,借我五十块钱,你记着账,我一总还你。”
皮子面露难色,犹豫了一阵,才吞吞吐吐地说:
“我还指望你还?我有钱就送你,说到借嘛……我手头没钱。”
苏铁不满地瞅瞅他。
“没见过你这样小气的,又不是不还你。我也会发!不拿出钱来,看我不踹了你的摊子!”
“不瞒你,我只要有钱就存在银行里。现在能攒上个百八十万,将来才过得安稳日子。我还没买房……谁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不能不早做打算。”
苏铁冷冷地笑道:
“真是个精打细算的人!将来更求不着你了。好吧,既然你拿不出钱,我就去叫警察。”
说着,一把掀开床褥,露出皮子掩藏在下面的黄色书刊和碟片。
皮子讪讪地笑道:
“你只是口头说说罢了,哪里就忍心呢?我也是吃够苦头的,挣这几个钱容易?这么着,再卖下的书钱,多少归你,不让你还。”
“这还差不多。”苏铁说。
“哎,苏铁,刘羽会不会……”皮子疑心地看着刘羽。
“我说过了,他死不了!”苏铁说。
他们听到一声玻璃器皿砸碎在墙上的声音。
苏铁走出来,皮子仍旧卖他的书。苏铁站住了。皮子在书屋里说:“两个小老板,从上午就在那里喝酒。我早料到他们会打起来。”边说边用小镜子照自己的下巴。
苏铁又转身回去了。
皮子放下镜子。他嘴里咕噜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苏铁一看他,他什么也不说了。
“花花世界”是天桥下面的大餐厅。皮子的杂志大多是卖给晚上来“花花世界”消磨时光的人。
苏铁在这里玩了半夜。他要回家了。
他又走上自己熟悉的楼梯。
楼梯道里没有灯,一团漆黑。
苏铁抬着沉重的双脚,扶着扶手,慢慢往上走,小心地躲闪着四处堆放的杂物。
整座楼静悄悄的,只有苏铁一人的声息,轻轻推送着黑暗。
一小片微弱的光线,摇曳着出现在苏铁前面。
他屏息而立。一阵低低的脚步声,从上面传下来。
那个在储蓄所工作的矮个女人,手擎一支小蜡烛,走在楼梯上。
昏暗的烛光,照着她苍白的面孔。她专注地查看着楼梯,浑然不觉地走到苏铁跟前。
苏铁望着她焦急的样子,不由得笑了。
“你干什么呢?”他轻声问道。
那女人并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显然沉浸在自己的寻找中去了。她肯定忘了,眼前的这个人,是她平时连一句话也没说过的苏铁。
“我不会记错呢。”她说,“我在楼梯上丢了一百块钱。”
她又激动,又叹息。
苏铁不加思索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钞票,向她摇了摇。“是这张吗?”他说,“我捡到的。”
女人眼里立刻放出惊喜的光来。她紧盯着被烛光照得发黄的钞票,气都不喘了。
她一把抢过来。
“是它!是它!”她紧张地叫道,“我丢的就是这张。”
随后她猛地转过身,擎着小蜡烛,径直上去了。
从后面看,她就像被一阵风吹了起来。那种轻快的步子,应该是一位少女所有。
几乎一眨眼工夫,苏铁眼前又只剩下了黑暗。四周没有一点声息。
“她是那样美呢。”苏铁心里说着,摸出身上的钥匙,打开一旁的家门,走了进去。
苏铁悄悄在门厅里铺上床,躺下了。他脑子里什么也不想。
刚要入睡,忽然听到父母在小声说话。他翻了个身,不想去听。在静夜中,那说话声却清晰极了。
“你吵吵什么呢?”父亲不耐烦地说。
母亲的声音传过来。
“他的事你不能一点都不管,他都多大了……”母亲说。
随后却是一声钝响。苏铁想了半天,也没想出那是什么发出的。他觉得脑子陡然被什么紧紧箍住了。不久,又神奇地得到了解脱,好像走到了一个广漠无垠的世界里。
……他睡着了。
4
第二天,苏铁又在楼梯上碰到了那女人。她背着丈夫,从他身边不声不响地走过去。但她很快就返了回来。她的神色激动异常,迎着苏铁的目光,刚一抬起,就迅速低下去。
她那小小的个子,仿佛一茎披着寒霜的柔弱的秋草,瑟瑟地发抖。
苏铁第一次看到她是那么疲惫不堪,那么苍老无光。她甚至根本称不上好看。
苏铁以为她就要跟他擦肩而过,但她忽然转过头来,慌慌张张地叫了他一声。
她的声音低哑可笑。
苏铁站住了,发现从她眼里闪出熠熠动人的光彩。他的目光,在她身上那么轻轻一扫,使她的每根神经都在发颤。她就像蹩脚的杂技演员,站在悬空的钢丝上。
“你长得真大!”女人张嘴就说。
她强作镇定,双脚向后挪了挪。
苏铁咧嘴一笑,耸耸结实的宽肩。
“不错,是有好大一块。”他说。他相信这女人说出口的并不她想要表达的。
女人脸一红,又显得年轻羞涩起来。
“你,你每天出去干什么呢?”她问苏铁。
苏铁心里一沉,眼睛朝旁边转一转。
女人自知出言不妥,忙掩了口。
苏铁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回答道:
“我什么也不干!”
女人跳上一级台阶。
“其实,工作也挺没意思的啦。我顶喜欢待在家里。”她说,“我总盼着休班。”
说完,转身走上去。
苏铁一个人站在楼梯上,陷入沉思。他不知道还有没有走下楼梯的必要。
正这样停留着,忽然又听到上面有人说:
“你能帮帮我吗?”
苏铁抬头一看,那女人又走下来,身子在楼梯上探着。他没有立刻回答。女人就十分小心地解释道:
“我想挪动一下家具,但我搬不动。你如果没有急事,能不能……”
苏铁离开楼梯扶手,往上走。
女人脸上流露出了喜悦。
在苏铁走近她时,她一下子感到恐惧不安起来,简直就要张声把苏铁赶走。
苏铁从她身旁走了过去,她还在那儿愣着。
“走吧。”苏铁回头说了一句。
女人乖乖地跟在他后面。
她不敢盯着他的脊背看。她只能低头注视着他的两条腿。
如果不是苏铁问到没到她家,她就会这个样子一直跟他走到天上去。
她从那种迷醉中醒过来,茫然四顾了一阵。她的脸被纷乱的心绪烧得红红的。
苏铁的确不知道她住在这个单元的几号。
女人打开了门,头一个儿跳进去。她似乎忘了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那种急迫的样子,表明她立刻就会把门关上。
苏铁已经站到门口,女人回过头,才想起他来。她又把门打开了一些,才容苏铁顺利地走进去。
房间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却充溢着病人生活过的气味。这里好像历来就与阳光隔绝,那扇门刚一关上,四处就立刻暗淡无光,空气阴沉压抑。平板的墙壁,墙下的一切物品,都在证明生活在这里的人毫无生气。他们生活的内容,无非就是死寂无声。他们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无非就是维护这种死寂的牢狱气息。在野外,春天的艳阳高照,这里却仍旧深处严冬,就连人踏在地板上的脚步声,也显得那么空洞,可怕。在头顶那块漠然的天花板下面,不仅是冷清,而是阴惨。它把生活压在下面,跟墙壁紧密配合,使里面的一切凝固不动,就像一只结实密闭的盒子里,装着一块斑驳的黑石头。药物的气味在房间里飘行,就像一个从石头里跑出来的无所不在的幽灵。它附在发黄的电灯上,附在灰暗的灯绳上,它在空无一物的抽屉里打着滚,在没有扶手的椅子上挪动脚。
苏铁一语不发地跟随女人走进卧室。那扇小小的发亮的窗子,让他的眼睛为之愉悦。
女人完全恢复了她平时见到的样子。
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到灵魂的闪光。她既无欢乐,也无烦恼。
苏铁悄悄打量了一下房间。
里面只有几样简陋的旧家具。门后放着一架轮椅。坐垫中间凹陷下去,形成屁股和大腿根的痕迹。
“搬动什么呢?”他轻声问女人。眼睛还在暗暗打量房间。
两张床,挨得很近。
他指着身边的一个小木橱。
“是搬这个吧?”他说。
女人很明显地吃了一惊。
“对,是它!”她慌忙答道。
苏铁和女人开始向门外挪动木橱。
女人直着身子,苏铁弯着腰,但木橱还是一头高,一头低。刚到门口,女人忽然说:
“应该把它放到墙下!”
苏铁便掉转方向,朝北面的墙壁走。
木橱的结构已经松动。有一扇橱门,咔嗒一声打开了。苏铁从橱门的背面,看到一幅大照片。上面有一位翩翩起舞的少女。他忽然觉得这女人和照片上的少女十分相像,也便留心去看她。
女人低着眼帘,微微启着口,嘴角不易觉察地抖动着。
他们把木橱放在墙根下面,橱门又自动合上了。
女人无力地靠在上面,轻轻喘息着,脸色苍白。
苏铁小声告辞。
女人又激动起来。她大声叫住他。他被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脸来看她。
“哦!”她又热烈又怯懦地对他说,“小苏,你可以来我家……只要你不嫌……这里的药味儿。我闻惯了。我倒离不开它呢。”
苏铁一皱眉,嘴角露出一丝耍弄人的微笑。
“你很健康。”他说。
女人脸上现出悲哀的神情。
她摇着头,坚决否认。
“不会的!”她说,“我已经觉得我要完了。我会跟方旭一块死在这里的。可是,你不知道我有多怕!十年了,他一直没开过口。我从没像现在一样难以忍受这个!天哪,我不该告诉你是不是?我哪能这样想!”
她又变得害怕起来,两眼茫然无定地扫着房间,好像初次来到这里。
突然,她像被人猛推了一下,还没站稳,就迅速跳起来,口里叫着:
“上班晚啦!我把什么都忘啦!”
接着,像飞一样,跑出房间,上班去了。
苏铁一个人在这里站了一阵子,听着她的脚步声在楼梯上消失。
他慢慢走出去,替她把房门锁上。他思索着女人刚才反复无常的言行,感到又可笑又悲哀。
他心里有种奇怪的快乐,那就是由一个人一旦窥破了别人的隐私所引起的。
他以往所见到的,只是女人的外表。
当她的另一面真实展露在他面前时,他不由得深深叹息。
5
苏铁百无聊赖地回到家。
他不打算再去街上了。
父亲一个人坐在房门半敞的房间里。他在安装一部小收音机。
小收音机里发出咔吧咔吧的电流声,父亲很有兴味地听着。
苏铁往门口一站。他以为父亲会连头也不抬。实际上当父亲的目光向他投来时,他一下子就明白父亲早在盯着他了。
“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早?”父亲推开小收音机,用嘲笑的口气说,“你在街上拾到五十万块钱了吧?”
苏铁本不想跟父亲说话,但他还是开口了。
“不错,刚到手的钱又泡汤了。”
父亲高兴地笑了。
“你他妈花在哪里了?花在女人身上了吧?你这浪荡子!”父亲说。
“捐给汶川灾区啦!还有什么好说的!”
“好小子!”父亲叫道,“但愿你多拾到几次钱,可别总捐给灾区。你要再这样对我发火,小心我揍你!”
苏铁背过身子。
“你怎么不修理收音机了?怎么想起问我的事了?今天收音机里有重要新闻。听说中央准许每个公民轮流当一天银行行长哩!”
父亲又把小收音机弄出咔吧声。
“我懂你小子有什么鬼心思!”父亲骂道,“我当上了王八蛋,你也就可以当一当小王八蛋。儿子总想啃亲爹腿上的肉,就这样的世道。”
苏铁扭过头来,对父亲笑笑。
“亲爹可一天比一天壮实了,你退的哪门子休?”苏铁说,“储蓄所多好的单位,别人挤破头还进不去呢。”
“我正准备发一笔横财哩,信不信由你。”父亲一本正经地说。
“可不是,昨天在街上看到坐着一辆甲壳虫,还冲着人吐唾沫。那样子好威风啊,我都不敢想那是你了。”苏铁说,“今天一见你还在修理小收音机,差点吓了我一跳。我说,爹,你也弄台破电脑修修。”
父亲像个孩子似的大笑起来。他连连咳了几声。
“你说得对,儿子。”他说,“我不能总住在这个破洞里。你爹会有发财的那一天。跟你说的一样,我要坐上甲壳虫,好好吐几口唾沫。再带上你和你妈,咱们一家天天在外旅游,乘飞机,坐轮船,能玩的全玩光了。你就不会再因为有我这样的爹生气。到那时候,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你说说,我这样的爹有什么辱没你的!就因为我修的是小收音机,而没修他妈的电脑?”
苏铁一边听,一边走过去。
“借你们的床睡个觉。”他说着,就躺在父亲身边的床上。
父亲转过身,抡起巴掌打他的屁股。
“起来!小不要脸,我还没说完呢。”他说。
苏铁没动。父亲伸手揪住他的肩膀,把他拉起来。父亲紧紧盯着他的脸。
父亲的眼睛一点也不显苍老。如果仔细看,不管什么时候,那里都带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也想干那个了是不是?”父亲猥亵地轻声笑着,压低声音说,“我理解,我理解,你也老大不小了嘛。”
他的目光雪亮,像刀片一样,直刺苏铁的内心,多少让苏铁感到不自在。
“人也就这么回事。”父亲接着说,“不管你是多大的伟人,生活起来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你越觉得你不是个东西,你就越活得轻快。当什么伪君子!那些表面上多了不起的人,背后不知有多下贱呢。在这个世上,越是这样的人越没脸没皮。舔人家屎腚,装人家孙子,当狗,当王八,都是他们做的。好儿子,你没面子,就别讲面子,那样你就不会愁眉苦脸了。你用不着害怕,能怎样,就怎样。”
苏铁疑惑地看着父亲。
父亲忽然变得有头脑起来。好像在他内心的角落,隐藏着一只盛满智慧的坛子,今天刚刚开启了一道缝。
苏铁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个实体的人,空气都能自由自在地穿过他的身体。
父亲伸手碰碰他的脸,又说:
“你的眼光不错。要在这个社会生活得好,不外乎两条路。一条就是通过你的奋斗,拼死努力,去争得一席之地。不过,你将明白你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那样你首先得要刹一刹自己的心性才好。你得磨练出一副看淡荣辱的样子。你愿做不愿做的事,都得做!可你找不到几件你愿做的事。你尝尽世态炎凉,历经一些运气的盛衰,到了某一天,你连看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时候,你就算基本上成功了。你就可以对人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瞧我现在过得多好。’然后,就有另一个人代替以前的你,补偿你在以前的损失。你失去的尊严,别人再失去一次,就证明你又获得了它。你丢掉的欢乐劲儿,别人再丢掉一次,你就重新尝到了它的滋味。你以前活得像个无耻小人,现在一旦看到别人在你眼前也如同无耻小人,你就成了尊贵的君子啦!你如果打算走这条路也无妨。总有一天,你会为自己超人的毅力感到自豪。哥们儿,你是不是想说这条路太难了?因为你没有惊人的才华,也许还没有那份韧劲儿。你想问我有没有一条比较轻省的捷径?有的,我告诉你!只要你活着的时候多长一些机妙的心眼儿,你就会找到这条路。‘只因一着巧,便为人上人。’你可以凭借那种能够打通一切阻碍的机遇爬上去,达到你的目的。如果我作为你的父亲,有多了不起,自然而然地带给你荣耀。你的生活道路也将一帆风顺。我给你安排好了的,别人也会替你安排。你不会拒绝坐享其成吧?但我可不怎么了不起。别人当我鳖蛋,我不当。我命中又是个当鳖蛋的料儿,所以——我一下子就滚开啦!你不会逼着我去当鳖蛋吧?再者——如果你的某位至亲好友享受着高官厚禄,你不妨求他一声,也不会伤害你的自尊。那样好运气就会滚滚而来。你的要好的同学当中,有没有大权在握的?恐怕没有。他们都是没出息的混小子!剩下就是单靠侥幸了。碰巧国家法律明文规定照顾你这种人,你就可以一心躺在国家肥滚滚的大腿上,在那里揩油,没人会埋怨你贪心不足。或者你瞎摸到一张中奖彩票,你自然可以享受它所带来的一切。我这可不是哄哄小孩子。你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可是你在心里说,我成心要堵死你的道路,因为你自己都知道这种侥幸靠不住。得了,孩子,我不是夸你眼光不错吗?事实上正是这样。你要一口咬住那女人!死死咬住!她能够给你带来你想要的东西。别说到银行当个小王八,就是做银行的老王八,也做得到。”
从父亲思想中射出的弹丸,有力地打在苏铁内心的城门上。他的头脑,就像一面绑在树枝上的小旗帜,被父亲惊人的言论吹得摇摆不定。他根本不能再抵抗父亲的旋风,因为即使他想保持稳定,那些树枝却在随风起舞呢。
“不是这么回事……”从他身上逃逸出一句言不由衷的低语。
父亲又笑了。
他带着可以看透世人欲望和所有心思的神情,继续说道:
“好儿子,你该好好利用你自身的条件了。你还算很幸运,因为你长得一表人材。我做爹的可就不差劲儿!你没发觉一些女孩子怎样看你?你只要对她们做一做温柔的手势,说一句甜言蜜语,她们就会被你牢牢掌握。那些可怜的小鸟儿!要让她们委身于你,不费吹灰之力。可你还不仅需要这个,你还想得到你喜欢的东西,那就去要好了。这样的女人多得不计其数。你朝那些家境好的女人发起进攻,自然比通过别的路径收效更快。你能够在女人身上铺下一道锦绣前程。干嘛不这样做,儿子?有一副好皮囊,比在路上捡到五十万块钱强多了。”
苏铁默不作声。
“不要因为是逢场作戏就不忍心做,”父亲说下去,“你的确只是暂时应付一下。有一种女人,你更应该放开自己。这并不是你狠心,而且凑巧那女人正急需一个男人。现在——”父亲顿了顿,“现在,我就来告诉你那个女人的情况。”
苏铁竟然连连点头。
他脸上显出迫不及待的样子。
他的脑筋,完全被父亲牵引住了。父亲把他领到一扇神奇的大门前,他十分热切地希望一眼看到大门后面的秘密。
“这要从她的父亲说起,”老苏说,“他曾是一位大名鼎鼎的部长,说不定他就在玉翠岭和柳郎山跟那些大人物住在一起。你也许觉得奇怪,既然她的父亲那么有身份,为什么她还跟我们这样平常的人住在这幢旧楼里?这个叫贺琼的女人,不是被她父亲抛弃了,而是她主动断绝了跟父亲的一切联系。她的姓氏,也不是他父亲的。她的母亲原来是东方歌舞团的一位知名演员,很早的时候就跟她父亲有来往。不幸的是,她母亲爱上的男人,却是一位有妇之夫。他们生下贺琼。正当两人下决心永远结合时,由于一桩社会原因,贺琼母女被迫远走他乡。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生父官运亨通。她母亲身患重病,返城后第二年就死了。贺琼被她外婆养大,工作后跟一个叫方旭的小伙子结了婚。几乎就在结婚的当晚,小伙子中风不语,很快全身瘫痪。她的父亲已经良心发现,希望她到自己身边生活。贺琼执意不肯,也不接受父亲把她的工作安排得更好一些。她宁愿吃苦受穷,也不能原谅被她母亲终生怨恨的人。她父亲随着年龄增长,更迫切地想要帮助女儿,但她每次都拒绝了。”
“这有什么用?”苏铁不由得轻轻说了一句。
他想起在贺琼家的橱门上见到的照片,断定那就是贺琼的母亲。
父亲诡秘地一笑,拍拍他的脑瓜。
“开开窍吧,好儿子。”他说,“那女人马上就要发疯地爱上你。为了你,她会放弃历来的主张。她在储蓄所,好像半个死人,每天只知道账目、钞票,别说男人碰他一下,就是多看她一眼,她也会满心怒气。这样一个看重感情的女人,正需要别人用感情来回报她。她遇上了你,你一下子就把她死沉沉的心唤醒啦!你只要不故意伤害她,仅仅是利用她一下,你不会感到不安。”
父亲从苏铁肩上拿开手。
苏铁闭目想了想。
“你很不该说起这个,爸爸。”苏铁睁开眼,说,“她是个老女人了。”
“她是老女人?”父亲反问道,“笑话!但我看她还很年轻。”
“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做。”苏铁说,“我还不如去谋财害命。”
父亲脸上带出小瞧他的神气,嘿嘿一笑。
“本来嘛。”父亲模棱两可地说。
他又开始摆弄他的小收音机,把它放在耳朵上细听。
苏铁暗自打量着父亲宽大的后背,惊奇于这里面埋藏着的可怕的意志。他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怀疑父亲怎么知道她跟贺琼今天才开始短暂的接触,一会儿又想到贺琼在自己跟前颠三倒四的情态和她坎坷的经历。
“我是个穷光棍不假,但还没有跌落到那种不顾廉耻的地步。”最后,苏铁想到。
接着,苏铁就感到心神宁静了。
6
苏铁在白天里睡足了觉。
他具有彻底丢开一切烦乱心绪的本领。虽然父亲有力的奇谈怪论使他颇激动了一回,但是,能够使他铤而走险的,还远远不是这些东西。他就像一个摆好架式准备跃过一条水沟的人,旁边有人极力撺掇他马上抬起大腿,可他揣摩揣摩水沟的宽度,自以为有跌在沟里的危险,便哈哈一笑,走开了。
晚上,他躺在门厅里的单人床上,丝毫没有困意。
他呆呆地看着黑暗的房顶,脑子里就像一个还没有播下种子的空花园。
他就那么不着急,也不多想地躺着,等待着复苏起来的困意。
有一会儿,他敏锐的耳朵,似乎听到一种悄然的足音。这种声音好像一双好看的软软的脚在他胸脯上走,几乎把他给逗笑了。
很快,他断定,这声音是从门外的楼梯上传来的。他想象着有人在那里走一走,停一停。忽然又返回去了。不大一会儿,又走了回来。
他警觉地坐起身子。
有人停在他家门外。
好奇心使他下了床,向门口走去。
外面的人发现动静,立刻离开了。
他打开房门,看见一个黑影正飞快地向楼梯上跑着。
黑影又忽然停下来。他看清那是贺琼。
贺琼回过头,目光在黑暗里一道闪亮。
苏铁走出房门。
“我把你吵醒了。”贺琼低声说,“真对不起。”
苏铁感到很有意思。他靠近她。
“你应该小心摔倒了。”他说,“这里没有一盏灯。”
他不知道自己温柔的嗓音是怎么让那女人动心的。在他话音刚落时,女人身子一软,倒进他的怀里。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双腿架不住摇晃了两下,立刻又挺住了。
好像另有一个人在帮助他,使他一下子抱紧了这个浑身颤抖的女人。
女人气喘吁吁,双手在他身上乱抓着,口中低语着什么。
苏铁也立刻激动了。
女人的气息使他年轻的心汹涌翻腾。
“哦,哦,昨天我碰了你一指头……”女人像害了寒热病一样,“我就,我就忘不了啦!”
苏铁暗自吃惊片刻。
女人还在迷狂地低叫着。
“我现在是在你怀里啦,快抱紧我呀!”
但是,还没等苏铁想一想要不要那样做,女人忽然打了个厉害的寒颤,一把推开他。
她竟然向后跳了两步远。
她用了那么大的劲儿,都把苏铁推疼了。
两人惊立在黑暗中。
不久,那女人带着压抑的哭声走开。
苏铁感到心惊肉跳,又好像受到了那女人的捉弄,所以在临睡前狠下了一番决心,要重重地报复她一下!
第二天早饭时,父亲眼瞅着他直笑。
他闷闷不乐,自以为躲不过父亲的眼光,便敲着桌子说:
“你什么都知道啦,是不是?”
父亲做个意味深长的怪眼色。
“你太心急了点,小子!”父亲说。
苏铁不胜厌恶地嗤一声。
“别泄气。”父亲说,“我敢担保,她今天上午准在家里等着你。她会把那个累赘打发开。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苏铁离开饭桌,走到父母房间里。
父亲冲着门喊:
“今天星期五,听见没有?”
母亲拎着那包从服装厂廉价购来的次品,要去上街兜卖。皮子来了。他让苏铁帮他看守书屋,自己去办另一件重要的事。苏铁回绝了他。父亲大声耻笑皮子。皮子很难堪,骂骂咧咧地对父亲说话,被父亲赶了出去。苏铁在他们背后一个劲儿发笑。
“苏铁,早知道你跟你爹是一路货,我不会来找你!”皮子临走时说,“我去找刘羽,随便哪个人好了!”
一夜的思索,没能消去他对贺琼的想象,反而激起了他年轻的欲望。他凭借年轻人的莽撞,决心闯一闯,无形中走上了父亲向他指出的道路。如果有人告诉他,父亲的理论占据了他的头脑,他肯定不服,还要竭力为自己辩白。他在心里不停地进行着要不要闯进贺琼生活中的争斗。
上午十点多钟,他的身上就只剩下那种野心了。
他不知不觉地走出门,也不顾父亲用怎样的目光盯着他的背。
他迅速跳上楼梯,向贺琼家赶。
7
在贺琼家门口,苏铁连犹豫一下都没有,伸手就去敲门。
他这样做根本不需要鼓起勇气,甚至也没有想到要不要准备一套见到贺琼时的巧妙措辞。他大吃一惊地发现,房门是半开着的。
他放下手,没通过人家允许,就闯了进去。
照旧是昨天的草药味儿,却没有使苏铁感到一丝不快。
从门厅里,他看到贺琼正在给轮椅上的病人喂药。
他们愣住了。
贺琼忘了把药匙从病人口中拿出来。
病人阴森的目光,使苏铁不寒而栗。显然,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受到了侵害。他那种类似从地狱里透出来的目光,直刺到苏铁精神上最为薄弱的地方。苏铁的肉体,也好像在病人的直视下,变得不那么牢固了,一把利刃触动了许多致命的器官。
贺琼背对着苏铁,僵在那里了。
房间的气氛凝固下来,就像一块寒冰,冻住了几尾小鱼。
病人突然咬断了口中的药匙。
残柄滚到地上,啪的一声响。
贺琼一阵慌张,药碗也失手打落了。
她急转身,盯着门厅里的苏铁。
此时,苏铁心里没有一点怜悯,而是充满了冷酷自私的感情。他带着杀人凶手般的笑容,向贺琼走去。
贺琼立刻做出了反抗的姿势。
“别过来!”她沙哑地呼道,“他不喜欢你过来。”
苏铁站住。
“怎么了?我又不动他。”他笑着说,“他怎么不去晒太阳了?今天太阳很好。”
贺琼声音发颤。
“他哪里也不去了,”她说,“你走开好不好,小苏?”
苏铁看着贺琼惊惧的样子,想了想,掉身就走。
贺琼鬼使神差,推起轮椅,跟在他的后面。
苏铁停下。
贺琼丢开轮椅,跑到他跟前,什么也不想地拉起他的手,来到卧室,把门关上。
她完全把病人忘在门厅里了。她立刻扑在苏铁身上,张着迷乱的眼睛看着他。
“我忘不了碰你那一指头,小苏铁。”她亢奋不安地喃喃道,“你再不来我就会死了。”
她一会儿扯扯苏铁这儿,一会儿扯扯他那儿。
“你长得真大,大手,大脚,大个子!哦,你有多壮实。你那肩膀,你那腰,那腿!天哪,你怎么长的呢!”
她像发疯一样,胡言乱语。每片皮肤下,都聚集着无数欲望的小兽。它们在兴奋地跳啊,跳啊。
苏铁身上发烧,不知所措。在淫乐的边缘,苏铁才知道自己是怎样单纯无知。他的没有经验的心,在女人热情的攻击下招架不住,但也并不明确地朝哪个方向倒去。他只是觉得心跳加快,甚至感到毛骨悚然。他止不住害怕呢,仿佛缠绕在自己身上的,不是一位美丽的女人,而是一个疯狂贪婪的吸血鬼。但是,他是自投落网,一时攒不足勇气拔脚就走。
他就那么蠢头蠢脑地站着。
贺琼失去了理智,哭笑无常。
突然,她抬起头来,紧盯着苏铁的脸。
眼睛里渴望的潮水,就要冲决而出。
那潮水更加剧烈地奔腾着,又出人意料地立刻止息了,凝固了。
贺琼就像被洪水泡坍的土屋,一声凝噎还未结束,就在苏铁怀里人事不省了。
苏铁惊慌失措,害怕得抓着她摇晃着。他毛手毛脚地把她顺势放倒在床上,心里还以为她死了。他伸手摸摸她的身体,背上猛地感到有一束可怕的目光投来。
他立刻回转头。
那闭着的门上,仿佛长出一双凶险的眼睛,正直直地仇恨地瞪着他。
他不由得轻叫一声,从贺琼身旁跳开,奔向房门,打开了,像弹丸似的,从病人身旁射到门外。
苏铁惊恐难定地直奔家里,几乎撞在门后父亲的身上。他不顾父亲的喊叫,冲进父亲的房间,把自己关在里面。
老天,他原以为自己要涉足的地界满是奇花异草和赏心悦目的事,没想到那里动荡可怖、纷乱险恶,一下子就把他给吓了回来。他就像刚上战场的小马驹,还没奔跑就滑了一跤,重重地摔了个跟斗。
“我让爸爸骗了。”他心里不禁嘀咕,“他那里鞭子一挥,我就只顾跑起来,结果一头撞倒在地,让他觉得开心。这真是胡闹!”
他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滑稽的小丑,脸上黯淡下来,十分悲伤。
不过,他非常满意父亲没来打扰他。
过了不久,苏铁忽然听到了门厅里的说话声。
一想到父亲那种捉弄人的样子,他就怒火中烧。
他打开门,走出去。果然不假,父亲正把哑口无言的贺琼拦在那里,既不放她出去,也不放她过来。
他的样子,就像一只吃饱了的秃鹫,对付一只惊慌失措的鸽子。
贺琼一看到苏铁,眼里就流露出可怜的求救的目光。她的脸色凄凉,清醒之后,悔恨着自己的贸然闯入。
父亲正眼不瞧苏铁,继续对这个不幸的女人缠住不放。
那种刻薄的挖苦人的话,从他嘴角一串串地跳出来,像毒药一样折磨着贺琼。
苏铁大声喝住他,心中油然生起要保护这女人的责任感。
父亲闭了口,来来回回地扫视他们,忽然又说:
“吓!公鸡见别人欺负他的母鸡就是这样子的。”
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早就说过没人会来找我,是不是?”他说,“人家一下子就看上我儿子啦!”
苏铁脸上涨得通红,用力推了一把父亲。
父亲一晃,拉住他的胳膊。
“这儿子不赖,储蓄所的王八蛋全加起来,也赶不上他。”父亲说。
“你太放肆了!”苏铁气得浑身发抖,使劲从父亲手中挣着胳膊。
父亲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说得对,儿子!”父亲说,“我没把你的一切安排好,你就开始恨我了。吓!你这混蛋,你想怎么着,老子可不想管你,但老子不允许你玩到我床上来!”
他一松手,苏铁就抓住惊呆的贺琼向外面走。他这么一来,等于把犹豫不决的苏铁推到了那个女人怀里。
苏铁脚踩着父亲抹在自己鞋底的油,飞快地向前滑去了。
8
苏铁坐在她的对面,有心无心地瞅着她脸上的变化。
星星缀在夜空中,才显出明亮。在贺琼面前,苏铁一下子感到身心成熟许多。他以前是一道自由流动的河水,在拦住去路的岩石上,才发出激荡的力量。
苏铁沉默不语。
贺琼每次不由自主地站起来,都是他的目光把她压下去。贺琼好像受不了两人的目光碰在一起。苏铁把她想回去的念头,给击得粉碎,好像它就是那种“小心易碎”的玻璃器皿,脆弱得不堪一击。
贺琼有几次下决心告诉他,自己还要去上下午的班,但是不知不觉间,外面天色暗下来。
“花花世界”里,灯火辉煌。
两人附近的音箱,送出甜柔纯净的小号声,增加着迷醉的气氛。
皮子刚跟贺琼见面,就对着苏铁狡猾地笑了。他凑上来,跟苏铁咬了一阵耳朵。苏铁推开他,来招呼难堪的贺琼。
苏铁的声音,在她听来那样充满魅力,远不是她能够抵抗住的。她一触着苏铁的身子,就立刻软下来,如同一根搭在大树上的常春藤。
他们向前走去,皮子愣了片刻,便紧脚跟上。
“晚上来‘花花世界’的净是些棒小伙子。”他讨好地对贺琼说,“你在这里会过得非常愉快。”
他不小心撞在别人身上,就赶忙给人家道歉。
他又追上贺琼和苏铁。苏铁停下来,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失望地叹了口气,眼看着他们走掉了。
一群小伙子嘻嘻哈哈地走过来,向皮子打问。
“没见过这样的娘们儿。”皮子摇着头,说道,“一碰到男人就浑身哆嗦。”
他做了个怪样子,把大家给逗笑了。
“苏铁从不为姑娘动心,敢情专去应酬老娘们儿!”一个肩挎吉他的小伙子说,“她那一双手肯定把他全身摸遍了。我的小宝贝贝贝贝贝贝……小宝贝立马就上了套啦!”
“上什么?”一个小伙子没听清,带着古怪的表情,问。
“上马!你以为还用戴套子?她都多大岁数了?”
大家哈哈笑一通,便一起走到一个小房间里。
地上有张桌子,上面散着一副扑克牌。
大家各自坐下来,还在为刚才的玩笑兴奋不已。
等大家稍微平静下来,一个小伙子忽然发出疑问。
“我不明白苏铁怎么去买老娘们儿的账,放着那么多小妞儿不要?”
“你小猴子懂什么!”坐在桌子上的一个小伙子,拣着纸牌,头也不抬地说,“老娘们儿不省得你操心?”
“别胡闹。”皮子说,“苏铁可不像你们没头脑。没看见那女人像匹饿老虎?她一定是那种有权有势的老头子的女儿,只恨嫁了个不成器的男人,一见到苏铁这样棒的家伙,就不顾一切啦。她那么乱来一阵,还会回去的,可这苏铁什么好处都到手啦。苏铁人模狗样的,打的就是这主意。他连我跟她说句话,都满心不乐意呢。”
“苏铁有这本事,一下子就能让女人昏了。”有人附合,“我早说过,这家伙天生就是鸭。他不会比他爹差。崇喜,你说呢?”
崇喜拨弄着吉他。
“让我说什么?我又没跟老娘们儿睡过觉。”
那人顺手搂住旁边一个小伙子的脖子,猥亵地笑着。“苏铁是不是这个样子?”他说。
这倒霉的家伙尖声叫起来。
“该死的,轻些!”
大家哄堂大笑。
崇喜在吉他上乱拨了一阵,跺跺脚,对大家说:
“走,给她露一手看!”
说着就往外走,又回头问皮子:
“你的书屋不要啦?”
皮子闪着眼睛。
“不瞒弟兄们说,我这两天会有好运道。”他说,“一个小书屋算什么?有刘羽在呢。”
“刘羽可是实在人。你要亏待了他,我们不饶你!”
皮子要赌咒,已被大家簇拥着推出去了。
他们走进灯火辉煌的大厅,就分散开来。
舞池里有几对男女在翩翩起舞。
小舞台被灯光照得明晃晃的。一个小白脸站在上面唱歌,唱上一句,就停下来,跟后面伴奏的人说上几句话。跳舞的人没法适应他的节奏,动作就显得十分可笑,毫无生气,像一支支快要松散下来的稻草人。终于有几个人退出来,坐在选定的座位上。
苏铁跟贺琼坐在一盏金光闪闪的吊灯下面。她靠在苏铁身上,带着迷迷糊糊的神气,好像睡着了。苏铁什么地方也不瞅,半闭着眼,紧捏着贺琼的一只手。他们的样子倒是非常动人。
皮子走到他们身后,也没去打扰他们,就拣了个暗处的座位,坐下了。
他静静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音乐声又响起来。舞台上的演员亦歌亦舞,半途又停下来。
有人开始张声骂人了。
皮子很觉吃惊。
那演员的脸白得像张纸,眼睛如同在纸上戳出来的两只黑窟窿。再去看他的腿,竟发觉是那样细,弯弯曲曲的,像两根枯死的树枝。
皮子带着恶意的嘲笑,打量小舞台上的人,自己也似乎多出了一份信心和能力。他做了个坚定的手势,像在蔑视整个社会。
后来,大厅里的歌声连续响起。电子音乐和架子鼓的声音把人的神经给绷直了,好像一条细长明亮的钢丝,一颗颗晶莹的露珠沿着它滴溜打转。没有一个人进入舞池。那演员就换了一首歌子,几乎使所有在场的人都吃惊起来。演员一下子变得柔弱无力,声音又疲惫,又缠绵。灯光在他头上暗下来,在亮处看他,使他像一个漂荡在夜空里的影子。
他的歌在述说一个男人回忆一个女人。他们曾共度美好岁月,她是那么美丽动人,而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女人。
他一声声慨叹:
无所谓……
无所谓……
无所谓……
无所谓……
歌声消失了。大厅里静悄悄的。一个漂亮女孩,疯疯癫癫地跑上去,搂住歌手使劲亲吻。
他们走下小舞台,到一边去了。
灯光在舞台上明亮起来,另一个人却站在上面。
他一手持着吉他,一手向上潇洒地挥一挥,对面就有人吹起了口哨。他把手放下,琴弦有力地响了一声,接着,一种粗犷的节奏,震荡开来。那种野味的歌词,就吼出了他那不受拘束的喉咙。
大家被他的架势给吓了一跳。但是许多小伙子像野狗一样,从四处钻出来,噼噼嚓嚓,舞动大腿,飞动胳膊,摇摆身体。
我精神欢愉,
神态从容
人的感觉,好像被灯光照亮了,即刻间又跳跃起来,像吊环上的体操运动员。皮子咧开嘴,眼瞅着前面的贺琼和苏铁,笑了笑。
贺琼好像不大习惯舞台上的节奏。她在控制着自己的心情,使那节奏减慢。苏铁把她往自己身上拉了拉,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我飘飘欲仙,
如在云中
皮子扭过脸去。
“花花世界”的老板,正站在门口朝里望。
老板转身走开了。
我意守丹田,
猛练气功
有几个家伙叫喊着跳到舞台上,跌着跟斗,扭动双腿。那种动静几乎盖过了歌声。
大厅里一片喧嚷,但歌声像在密云中挣扎的飞鸟,一眨眼又飞窜出来,把整个大厅都淹没在放荡的歌声和呐喊里面。
我练成气功,
力大无穷
人们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股欢腾的洪水。小伙子猛烈的阵势把大家搞得心胸开阔。
皮子站起来,低声道:“这崇喜!”
他的目光又朝苏铁身边的贺琼扫去。
那女人好像被抛在洪水中心了,整个人在那里摇摇晃晃。
崇喜的歌声停下来。
他兴奋得满面通红,但是周围的小伙子们还没有停止舞动。
后面的乐队,紧接着猛烈地演奏起来。
乐声把大厅给灌满了。
人们情绪激昂,一起涌向前去,混在那伙人中间,大声地唱,跳。年轻人不停变换着步法,采用千奇百怪的姿势,穿来穿去。有的人,边跳边用牙启开啤酒瓶子,把白色泡沫喷到别人身上。大家不知是哭是笑,尽情享受这出人意料的欢乐。
那位白脸歌手在暗处出现了。他向狂欢的人们望着,一个嘴角掀动了半天,也没叫出声音。他样子像是又震惊,又感到绝望。
苏铁出去了一小阵子。他回来时,喧哗差不多已经平息。人们都呆呆地站在那里。
在他们中间,有一位神采焕发的女人。
她那么迷人地轻柔地扬起手,乐曲就跟着展开了。手上泛起日月永恒的光辉,脚下铺出繁华似锦的原野。她呼吸着自由清鲜的空气。她那么年轻,那么充满活力。她好像一个无忧无虑的欢乐的灵魂,从一个极乐的世界飘来。尘世痛苦的影子,还从没有从她心中掠过。她已经把生活中繁重的压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从而走进一个清和景明的天地。
周围的人全被她优美的舞姿吸引住了,不住地发出一阵由衷的赞美。他们恍恍惚惚地看着她停下来。她在对着人们微笑。她在那里站了片刻,就款款地通过人群,走到苏铁身边。
他俩挽着胳膊,走出大厅。剩下的人,这才清醒过来,开始议论刚才的一幕。
“要有鸟在地的上空飞行,”一个在场的诗人说,“在晴朗、空旷的苍穹中,展翅翱翔。”
诗人猛地大哭起来,在人群中乱撞。
人们愣了一阵,就拦住他。他甩动脑后的长头发,狠狠地骂着。
这样,水中满是鱼,空中满是鸟,
一夕,一朝,庄严地庆祝了第五天。
9
贺琼和苏铁回到那栋旧楼,天上曙色初露。
苏铁把贺琼送到她家门口。她被草地上的露水沾湿的后背,让苏铁感到满足。他的手刚离开她,她就害怕地哆嗦起来,牙齿间得得有声。她不敢进去。
苏铁陪她走进门厅。她打开灯。
病人还在轮椅上躺着。病人眼里立刻像可怕的猫眼一样,闪出黄绿色的光。那眼睛顽强地一眨不眨地睁着,一点也不疲惫。
苏铁发现这双眼睛奇深无比。他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贺琼也轻叫了一声。
她马上深深愧疚起来,迅速从刚才的迷醉中脱身而出。她赶到丈夫身边,带着悔罪的表情呼唤他。
那柄断匙还含在他的口中。他目不转睛,但并不看着妻子和苏铁。
贺琼受到良心责备,呜呜地哭了。
从丈夫眼里,她看到了那种寻死的念头。
说不定他会把那柄断匙吞下去的。
苏铁悄悄离开了。
他带着生理上的松弛,躺在床上,精神却仿佛第一次折断了翅膀,再不能振翮而起了。
辗转反侧了好一阵,他才入睡。
上午十点,苏铁醒来。
占据他内心的,还是那种轻柔的甜蜜感觉。
他家早饭不定时,通常开得很迟。现在父母都起来了,他还觉得困倦。父母弄出的声音,吵得他不能安静。父亲在门口瞧得他在床上躺不住。
他翻了一个身,趴在床上。一只手伸在床外。
“喂,你很舒服是不是?”父亲用他那种嘲弄人的口气说道。
苏铁有点恼火,只好坐起来。他挠着胳肢窝。
“这事不用你来问。”他说。
父亲一笑。“我说你用不着低三下四,你可以做得像个古代的帝王。”
“她这样勾引我儿子,我会跟她算账!”母亲在厨房里说。
“臭娘们儿,你懂什么!”父亲说,“爷们儿说话用不着你瞎掺和!”
母亲用勺子敲着锅沿。
“我只给黄花闺女生儿子,可没给她这破货!”
父母无聊的争吵,使苏铁感到很难堪。他像被人出卖一样恼怒。那个出卖他的同谋,又可恶地让他知道,自己可能不那么意志坚强。
在人的天性中,有一种耽于淫乐的成分。苏铁一整天都在想念贺琼。他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在心里打量她。她身段优美,小巧玲珑,在他面前,又是那么温柔。他惊悸于从她的眼睛深处闪出的享受生活的光彩。但是,这一整天,他都没有碰到她。
苏铁没敢去她家找她。
他一想到那个轮椅上的病人,就感到恐惧。他简直不敢想象把他的幸福放进那种阴冷无比的环境里。
越急迫地要见到贺琼,她的形象在他的脑中,越更富有诱惑力。
同时,那个只能用目光表达极度痛苦和愤恨的病人,也就加倍可怕。他好像无法抵挡病人冷嗖嗖的目光。
他幻想贺琼能在楼梯上给他一个信号。他会立刻冲出去,带她去“花花世界”,或别的地方。
他要好好抚摸一番她那还很细腻的肌肤。
在贺琼通常下楼上楼的时间,他没能见到她,也没见到在楼下晒太阳的病人。
随着夜晚将临,他感到自己的欲望更加强烈起来。
到了晚上,他已经近于发疯了。
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苏铁上去了一趟。
她家房门紧锁。他纳闷了一阵,垂头丧气地走下来。
10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苏铁再也没有见到贺琼。他深深地失望了,断定贺琼是在有意躲开他。
父亲不动声色,依旧活得很自在。
一个星期天,苏铁闲逛到天桥。
刘羽正替皮子卖书。
苏铁远远看见他,就想到自己不是在为刘羽吊唁,就是为皮子。这个世界就像死了他家什么人。
苏铁没跟刘羽说上一句话,皮子就从里面窜出来,把他拉进去。
“我就知道你让那位老板缠住啦!”皮子说。
苏铁疑惑了半天:
“什么老板?”
“就是那种包养你的有钱的老娘们儿呗!”皮子说。
苏铁一向不爱听皮子说这种丢人的话。
“你净胡扯!”他不高兴地说。
刘羽也跟进来。
“伙计,你像老了十岁。”他笑着对苏铁说。
“刘羽都想开啦。”皮子说,“当上了我的雇员,整天怕我炒了他,朝我笑成了大丫儿,就差没给我端尿壶了。我打算明天让他替我卖狗皮膏药哩。那些书阴阳怪气,谁要多看上两眼,准一个五迷三道。刘羽这抹了狗屎的脸,倒很能招引顾客。那些丧失信心的人,很愿意跟他讲话。”
刘羽用胳膊肘狠狠顶他一下。
苏铁不由一笑,鼻孔里满是刘羽身上的香水味儿。
刘羽很得意。
“你找我算找着了,皮子!”刘羽说。他捏着嗓子吆喝起来,“收——酒瓶子了哇!老师们,老师们,处理的皮鞋了哇!粘——糕!大肉包子——热乎的!”他脸色红红的。“如果哪天我能当上什么级别的领导人,我也会——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啦!我身上有的是贵族气派。”
皮子笑成一团,口里骂着,忽然伸手捏住他的鼻子。他那闷声闷气的样子,也把苏铁逗得一乐。
“风(松)手!风(松)手!”他可笑地说。
“好个贵族气派,也不想想自己祖上三代是干什么的。”皮子说。他放开手。
刘羽摸着自己发白的鼻子,斜了皮子两眼。那只肉鼻子,又立马变成通红的啦。
有顾客来了,刘羽走出去招呼。
皮子向苏铁谈起那天晚上的事。他说那女人跳舞真他妈跳绝啦。
苏铁脸上略带苦恼之色。
“那男人怎么就没死?”皮子说,“真不如从脖子上开一刀,省得活受罪。”
苏铁愣了愣。他看着皮子,张了几下嘴。
他离开天桥,直奔贺琼的家。
门上的锁摘去了。他万分激动地站在那里,紧盯着房门,又转身走开。
父亲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情。父亲摆弄那部小收音机,没理他。
苏铁为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而感到羞愧。他把身子贴在墙上,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
贺琼的形象,又在他眼前出现。
他眯着眼,看着她。眼睛看痛了,好像里面充了血。在他眼里,她还是那么光彩照人。
但她忽然开始膨胀起来,体积越来越大,像一团涌动的有色的浓雾,遮蔽了他的双眼。
她带着那种邪恶的意味,钻进他的心里,使他因近于残忍的渴望而颤栗不止。不久前他从她身上获得的美好印象完全消失。他就像极度纵欲的男人,浑身只剩下一个内部昏暗惨淡的躯壳。
周围的一切,他怎么也猜不透。
在这短暂的时刻,贺琼对于他,已完全陌生起来。
11
苏铁站在贺琼上班的必经之地等她。
他一望见她,就深吃一惊。
从她瞧着自己的眼神里,看得出她的感情经过动荡之后的坚定。她的美貌是在岁月消蚀下留下的,让他很自然地产生了不可接近的感觉。
“你后悔了,贺琼?”他说,对贺琼直呼其名。
快乐业已烟消云散,他怀着痛悼的心情。
贺琼停在他的跟前,抬头望了他一阵。
“你错了,苏铁。”她语气平静地说,眼睛深处流露出深沉的幸福的神色,苏铁马上体会到她自己的感激。
苏铁却满心怀疑地端详起她来。
她的确表现出那种在生活中享受过了的宁静自若的神情,这种曾在灵魂深处潜藏着的光彩,彻底改变了她从前憔悴的面容。
在自己的幸福消逝之前,苏铁突然迷狂起来。他激动不安,猛地抓住她的肩膀。
“你为什么不让他死!”他眼里充满凶光,“难道不是你把他送到了医院?反正他是自杀,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就只好轮到我干掉他了!”
贺琼害怕地摇摇头。
她嗫嚅了半天,才低低地说出口:
“我爱他。”
苏铁眼前一黑,松了手。
贺琼慌忙从他身边走过去,很快混在人流里了。
苏铁没有回家。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一个年轻男子的心,对女人达到何等痴迷的程度,连他自己也会吃惊。他猜不透贺琼为什么要这样做。有时,他开始恨她。可一想到她会吓成什么样子,就又不忍了。
他的心反反复复。他在这一天里想过的,比他生活的二十多年想过的都要多。
天黑了下来,苏铁懒洋洋地倚在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
他看着电线杆长长的影子。
他那么孤独,那么慵懒,又像一个还没有学会排遣无聊心绪的大孩子。
他一想到自己被穿着俗红恶紫的生活遗弃在这里,就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忽然,他看见了贺琼。他别过头去。
贺琼来到他身边。
“你不高兴啦?”贺琼轻声问道。
在他极度孤寂的时候,贺琼的声音有一种使他的心即刻温暖起来的力量。他几乎嗅到了一股春天的气息。
“我不能那样做。”贺琼诚恳地说,“真的对不起,我给你带来了麻烦。但我不感到羞愧,一点也不。”
过了不久,他们离开电线杆,向前慢慢走去。贺琼已经赢得了那青年的尊重和谅解。起码从远处看,他们是关系亲密的一对。
没什么可指责的,她不过是蜗牛一族,刚刚伸出触角,一遇危险的信号,就会马上缩回去。像很多人一样。苏铁想,或许,自己也是这样的人。
在楼梯上分手时,贺琼说道:
“那一百块钱不是我的。我的那张是EI62641580,而你的是TG87964400。我回到家里才看出来。你别笑话我,我也在攒钱买房。我已经看上了西区的一套大房子。到时候,我也不会跟储蓄所的人住在一起啦!”
苏铁淡淡一笑,要推门进去。
贺琼突然塞给他一个信封。他接过来,捏一捏。
“你的事,我全知道,我全知道啦。”贺琼忙说,“你什么也不要拒绝!不管人家是怎样给你的,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我只是想帮你一下,但愿对你有用。将来你一定会有很多机会。你是得要跟人家争一争了,只要有机会,就不要丢掉!”
说完,就跳上楼梯。
她又猛地转过头来,热烈地看了苏铁一眼,然后毅然走开了。
12
苏铁下决心走向那个幽静的小院子。
“我得承认贺琼说得对。”他想道。
在他走到院门前时,他已经准备好了自己的聪明才智。他会让这院子的主人接纳他,给他指定一条光明道路。他的期望并不大,该不会使人家为难。贺琼牺牲自己的尊严,给他寻找的这次机会也许能帮他的大忙。他理当珍惜它。
想到自己将在社会上小试身手,态度也便不由得更加谨慎起来。
他那一整套步骤随着变得十分严密,几乎容不得一点错动。
给他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子。她的样子跟这个整洁的院落极不协调。得到允许,他向小楼走去。
忽然,他站住了。
皮子人模狗样从里面走出来。
“我比你早来了二十四小时。”皮子得意洋洋地朝他微笑着,说道。
苏铁大惑不解,愣在那里。
皮子脸上有种胜利者的神态。
“你来迟了,苏铁。”皮子极其神秘地对苏铁低声说,“我告诉你,你别怪我。在这栋漂亮的小楼里,住着一位寂寞的老头子。他唯一的儿子,已在美国定居。贺琼是他女儿,可她不买老头子的账。老头子一心要跟女儿和好。他的好心眼儿多得全身都是!你看见那个老婆子了吧。当年她儿子给这老头子献过一次血,但不幸死了。这老头子就把她收留在家里。”
“你来干什么?”苏铁张口打断他。
皮子瞅着他,笑了一阵。
“我的鼻子可比狗灵敏多了。”皮子说,“我一来老头子就喜欢上我啦!你不知道贺琼这名字有多大妙用。它一下子让老头子激动起来,马上对我另眼看待啦。我能把老头子哄得团团转。见过官二代吗?我就是!你没想过我会从一个被人瞧不起的小书贩子,一跃成为一个花花公子吧?”
“我没想过。”苏铁冷笑道,“你很会算计。”
新晋为官二代的皮子拉住他的手:
“走,跟我过去,你听我叫他干爹。”
苏铁甩开皮子,轻蔑地望他一眼,拔脚就走。
皮子在后面喊他。
他头也不回,快步走了出去。
13
苏铁上了电车。跟人们挤了一阵,也不看到了什么地方,又走下来。他觉得全身的欲望,都集中在了腿上,需要不停地走动。
他摸了摸口袋,拿出贺琼昨夜给他的那封信,连同那一百块钱,默默地撕碎了。他把碎屑紧紧攥在手里。他很明白自己撕碎的是什么,但他没有冲动。
他逐渐地心平气和了。他张着眼睛,却什么也不看。
整个世界离他那么遥远,使他如同走在一片荒凉的旷野上。
苏铁不知道自己走过几道大街,或者是原地未动。一个人向他猛冲过来,他都不知道。他差不多被人撞倒了。等他站稳,他才转身看到那个人飞快地钻进一条胡同,不见了。
他扭过脸去,发现两位民警向他赶过来。在他们背后,有一家银行。门口围着很多人,正在指点被坏小子砸坏的茶色窗玻璃。他止不住轻松地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已经走过去的民警,猛地回头质问他。
他立刻拉下脸来,直直地盯着他们。
“回头再找你算账!”民警威吓说。转身又骂:
“渣滓!”
苏铁听得真真的,却没有发怒。
他在心里平静地咀嚼那个词,终于因为索然无味而吐掉了。他的眼前,却跳过来民警那张宽大庸俗的脸。他恶毒地想,这是个遭阉割的家伙。
继而又想,整个城市,也是他妈遭阉割的家伙。
他不知不觉地走上天桥。靠着栏杆,停在那里。在他身后,车辆如飞。他的下面,万头攒动。他从上面静静地凝望着那些极为相似的头顶。
他怀疑地询问自己,他们在干什么?
忽然觉得桥体晃晃悠悠,正向地下倾斜。他展开手掌,让破碎的信和钞票,向人们头上飞扬下去。
有人停下来,抬头向上面观望。
他笑了笑,离开栏杆,走下天桥。
他又溜达到他家附近。他突然躲到一旁,在暗处看着贺琼用轮椅推着丈夫,慢慢走过来,又慢慢走过去。
病人的眼睛,安静地闭着,对大街上的一切,无动于衷。
苏铁的心,怦怦直跳。他冲出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经过前面的街口,他放慢了脚步。他用隐含很深的眼睛,再次打量城市繁忙的景象时,一股无比崇敬的情绪,不召自来。
……那么多人,都了不起。
他觉得脸上湿湿的。
一摸,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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