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有警察这个词以来,平头百姓很少有不生敬畏心,袁明清也不例外。虽然这个靠卖文谋生的文人曾与公安系统做过几笔写作方面的生意,因此认识了一些警察,但他平常日子也是比较害怕警察的。举个例子:平时开车中规中矩生怕违规的他,路上只要看见交警在执勤他就会忽然心慌。再举个例子:如果听到警车呼啸而来,他即使确实没事也会立即神乱。因为警察这个词导致心慌神乱的,恐怕不止是袁明清一个人。凡事都有因果:三年前他认识警花陈敏是因,三年后陈敏鼎力相助是果。所以这个故事,貌似警察与文人的故事,其实是一个文人在一夜之间醒悟人生的奇特经历。
事情发生在一个迷乱的秋夜。妻子秦媛因病住院后的第三天傍晚,袁明清的几个朋友来医院慰问探望,当然有酒后小聚,孰料遭遇公安局深夜出警,于是袁明清和他的几个友人有生以来第一次被抓进了派出所。那个瞬间袁明清的脑海里出现过这样一幕:故乡高高的灵山被巨大的太阳圈套着,那情形就像谁的手指带着一枚金光闪闪的戒指。但凡你极不希望发生的事,终有一天定要发生。这是在警察们威风凛凛冲进麻将房时,袁明清对三个朋友说的一句话。说完后,他的脸上显得异常僵硬。
袁明清有点像在呓语:我爱我的妻子,我在她已经更年期之后的这几年,依然对她身体着迷、对她充满眷恋和热爱。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吧?但我若说了实话你们不肯相信,那是你们的问题,而不是我在这里说假话。我要补充很重要的一点,我的妻子并不反对我在外面猎色。当然,最初她出于女性本能尝试过妒忌和打击,但我使出了一个狠招。我在她当时还很年轻的身体上,每夜几乎要冲锋三到五次,我使她精疲力竭,直到向我告饶,然后准许我另寻欲望出口。我似乎很卑鄙,但我尊重我自己的人性。我一度甚至假装没有写作激情并且显出江郎才尽的样子,我的妻子因为深爱着我所以鼓励我外出撒野。你们也许觉得我还是在撒谎,但我若说了这么多实话,你们还是不肯相信,那也还是你们的问题,而不是我在自吹自擂。文人的生活嘛,有几个不是稀烂的?无论男文人还是女文人。这些都是袁明清一个小时前在酒桌上吐出的醉话。稍后,他一句也记不起来了。
现在,两台摄像机和一架照相机对着袁明清他们四个人,像所有电视新闻里有准备的抓捕现场一样,极具震慑力。袁明清这时猛然想起,那个扛着大摄像机的小伙子是电视台新闻中心的小周,从前参加政协论坛做文史专题节目的时候,袁明清曾几次帮小周约请到名气较大的嘉宾,且每次节目录制完后都在一起喝过酒吃过饭。袁明清说:你好啊小周!麻烦你把镜头对着我,搞成特写,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不漏都播出去?小周顿时笑了笑,把摄像机从肩头卸掉,说:袁老师,我这是奉命行事。另一台摄像机却没停止拍摄,因为那个年轻人不认识袁明清,抑或知道袁明清的大名,更要多拍摄一些镜头。现在这个社会,想借名人出名的龌龊小人,满街满地用脚踢。
尽管袁明清他们四个人的周围全是警察和联防成员,尽管袁明清早已心慌神乱无法自已了,但毕竟年近五十,为了其他三个朋友,他在强迫自己赶紧镇定下来。于是他指着离他最近嘴巴奇大的警察说:同志你的证件呢?你们为什么都不出示证件?大嘴警察立即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证件,亮了一下迅速放回了口袋。因为大嘴警察眼色温和,袁明清想跟他开个玩笑以求缓和气氛,于是笑了笑说道:请你把证件再拿出来一下,让我仔细看清楚,你知道现在假冒伪劣实在太多。大嘴警察不再理会袁明清的胡说八道,但语气还是挺温和说道:请跟我们走,去做笔录。
袁明清看一眼王小松、程式武、e7f2d9d07eaa146b846fda5216701fe4刘纪昌,征求他们三人的意见。王小松是工商局出了名的笑话大王,平时他就喜欢用不正经的语言说话,加上这些年来在很多场合都与袁明清一唱一和,你一言我一语调节气氛,因此他笑着说:去就去吧,这辈子还没进去过呢,更何况不进去一下,警察叔叔们收不了场的,是吧?大嘴警察点点头,挥手喊:带走!警察们立即形成合围,把袁明清他们四个押进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那辆面包车破旧得无法形容,简直就像一辆早已报废的烂车。
在被推进面包车的那个瞬间,袁明清脑海里出现了故乡的灵山,山尖的太阳像一枚闪闪发亮的戒指。他现在绝对心神慌乱了。因为妻子还躺在安华医院的病床上,明天下午手术,尚有许多许多事情等他明天处理。男人是在身体逐渐失去强壮的时候,才想到自己最需要的女人就是与自己朝夕相伴多年的妻子。袁明清妻子秦媛这次生病住院,仿佛是要借此改造袁明清的灵魂。他想:老天保佑,今晚不要出大事。
稍后他们得知,缘乘寺派出所今晚特别行动,是要打击辖区内包括新开张不久的麦香村洗浴中心卖淫嫖娼行为,抓捕那些嫖客和妓女。而袁明清和他的朋友今晚因为在这个卖淫中心打麻将,顺带被抓了进来。袁明清的妻子秦媛胆结石发作,前天来麦香村对面的安华医院住院,确定在明天下午做胆囊摘除和胆总管结石击碎移除手术。袁明清的一帮朋友闻知后相约一起前来探望,袁明清当然要设答谢晚宴。闹酒很多,都有了醉意。在安华医院骨科工作的习建年建议大家原地醒酒,说打打麻将醒醒酒,再各自驱车回家,免得酒驾被抓那就很不划算。习建年还提议说,我们医院对面的那个麦香村洗浴中心,才开张没几天,各位兄长要是还想玩点别的呢,说不定老牛能够吃到嫩草。袁明清说你别乱七八糟的,最近扫黄打非很严厉,我们不往枪口上撞,打麻将倒是可以。于是留下三个人:工商局王小松、教委程式武、卫生局刘纪昌,一起进了麦香村。
顺便说一下,卖文为生的袁明清因为是多年的政协委员,结交了这个城市各行各业的不少朋友,其中有些互称兄弟的好友,随着年岁增长和资历增加,纷纷提升到了较为重要的工作岗位。也就是说,文人袁明清在这座城市的中上层社会里,颇有点儿人脉和人气,尽管袁明清内心有时稍稍感到有些羞恼。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随大流的袁明清不过是像某些文人那样,为了生存和面子不得不俗不可耐。这座城市不少官员喜欢业余爱好文学写作,袁明清几乎与他们每个人都很熟。有时候他说他们都很是不务正业,但他常常又显得特别热心,和他们一起探讨文学尤其诗歌创作。恶心!呕吐!但改天如果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人致电他,叫他去陪酒陪聊,他依然欣然前往。
回到故事。缘乘寺派出所出动那么多警力包括若干联防队员,本想教训教训麦香村洗浴中心的老板,要他在新开张生意之前好好孝敬孝敬辖区派出所,哪晓得这个麦香村洗浴中心的老板是港商,财大气粗不买账。双方在大堂争吵交涉很久,这港商竟拂袖而去,开车离开了麦香村,发动车子后极其高调放出一句话:你们破坏投资环境,我喊江省长来管!缘乘寺派出所的警官们岂有不格外气恼的?既然是全市行动,就算打击错了今晚也要打!于是上楼先把打麻将的袁明清他们抓了起来,然后留下几个便衣守在一楼大堂,坐等那些不知道今晚有行动的嫖客们进来。看来袁明清等人,今晚铁定了倒霉。
这是十月下旬的深夜,虽然冷风阵阵,但落叶在街上飞舞的样子很是迷人。如果是在平时,袁明清兴许有写诗的冲动。他甚至想起朱书记不久前写落叶的那首短诗,说片片落叶是女人的羽毛,袁明清说太色情了,不要带毛好些。袁明清赶紧让胡思乱想刹车,因为他必须马上联系政协办公厅的甄亦凡!于是掏出手机,放在膝盖上翻出甄亦凡的号码拨打出去,瞥见手机上有了通话时间显示,他大声问坐在前面副驾位置的大嘴警察:请问警官,你们要把我们四个带到哪里去?大嘴警察回头应答:缘乘寺派出所。袁明清大声说:不是说只做笔录的吗?我们四个打打小麻将,有必要带到你们缘乘寺派出所去吗?大嘴警察狠狠盯了他一眼,不再理他,而是对开车的警察道:开快点。
袁明清装作自言自语:看来要赶紧找人!赶紧找人来缘乘寺派出所救人!说完这两句话挂掉手机。次日早上甄亦凡笑着对袁明清说:其实你可以直接打电话和我说话的,既然警察没有收缴你们的手机,就是准许你们使用。不过袁明清当时心里已经慌乱一片,他觉得用这种方式报告他们被抓的消息是聪明的举动。接着袁明清给甄亦凡发出一条短信:快请陈敏来解救我们。甄亦凡回复:好的,稍等。次日早上陈敏也是笑着对袁明清说:袁老师啊以前跟你说过多少次啊,遇到紧急情况要当时当场给我打电话,被关进去了就来不及了!袁明清做梦都没有想过被警察抓进去,所以想不起亲爱的警花陈敏曾经叮嘱过的话。他侧身对王小松他们三个道:没事的,都不要担心。
王小松笑着问:袁老师,你是第一次吧?袁明清点头。王小松扭头问身后的程式武和刘纪昌:二位也是第一次吧?刘纪昌回答说:新姑娘坐花轿,头一回。程式武脸色阴暗说:赶紧想办法啊哥哥们,真要是被关进去了,那就麻烦大了,复杂了。王小松问:式武同志感到害怕了吗?程式武说:等一下你们就知道厉害了的。袁明清伸出胳膊,用手拍了拍程式武的肩,没说话,是想用动作安抚一下刚被提任教委副主任的程式武。袁明清说:亦凡肯定会想办法的,真的不要担心。
二
缘乘寺派出所在闹市区一条背街小巷里,要不是那道蓝色标识,单从门前小院那些破旧的铁栅栏和杂七杂八堆放的东西看,这里就更像是一个垃圾转运站。大嘴警察吼:下来!这是袁明清、王小松、程式武和刘纪昌第一次被抓进公安局,所以不同程度的不安和慌乱清晰凸显在他们四个人的脸上。袁明清觉得事态逐步严重,想到他们依次是工商局、教育局、卫生局的要员,如果他们的真实身份被曝光,后果不堪设想。亦凡和陈敏,你们赶紧来呀!穿过缘乘寺派出所的前厅后,一个眉毛凶恶的年轻警察突然出现,挥舞警棍喊:这边走!他说的那边,是一条窄小的通道,灯光昏暗,颇像地狱。袁明清他们四个人走过去后,恶眉警察打开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门,指着一条更加窄小的走道说:都给我进去!
进来了!袁明清他们被带进一间大约20平米的屋子。钢筋焊成的铁窗开着,让窗外的冷风汹涌灌进,阵阵寒意里夹带恐怖气息。袁明清想:他们不会动手打我们吧?如果打了我,下次我在云南当警察的侄儿回来探亲,我会亲自带他来,叫他教训这个恶眉小警察!袁明清发现这间屋子只有两张饭桌靠墙,还有几只蓝色的塑料凳子,东倒西歪脏兮兮。看来这是他们缘乘寺派出所的食堂,也是临时关押嫌犯的所在。恶眉警察再次挥舞警棍说:去那边!找凳子老实坐下!然后啪一声,关上那道很小很破的铁门。
我靠!袁明清说:这就进来了?王小松说:可不,进来了。王小松说完之后笑笑,他此刻与袁明清一样,竭力想表现得轻松和镇静一些。程式武的脸色越来越暗,刘纪昌已经面露愁容。袁明清越来越感到事态正在不可逆转地往坏的方向发展,于是不再犹豫,拿出手机直接拨打甄亦凡的电话。但甄亦凡的手机占线,袁明清对他们说:占线?占线是好事吧,说明亦凡正在找关系对吧?
等一下做笔录,你们千万不要把各自单位说出来,袁明清叮嘱道:哦,还有,我们要统一口径,就说我们是在打一分的口口翻。因为我妻子住院,你们来看望之后,我请了你们吃饭,大家酒喝多了不敢酒后驾车,所以就近找了个地方,打打小麻将,说好了等到醒酒之后就各自回家的。一分的口口翻,是退休的居委会老太婆们玩的麻将,构不成聚众赌博罪是不是?不应该以聚众赌博罪抓我们进来是不是?他们刚才收缴的那几个小钱,算不上是赌资对不对?袁明清说到后来,颇像是自言自语了。而且,声音明显在发抖。
袁明清的手机响了,是甄亦凡的。甄亦凡说:袁老师,你们不要急,陈敏马上就到了这里,习建年也快要到了。我已经联系上公安局高层,请你们稍安勿躁!袁明清把甄亦凡的话转给大家听,王小松说:我相信亦凡的办事能力。程式武似乎心情越来越糟糕,说:我答应最迟12点回家的。袁明清看了看手表,说:不要紧,12点之前应该可以搞定。沉默了几分钟,袁明清说:对不起你们!我不该让你们多喝那几杯的,我老婆也不该生病住院的。王小松说:唉哟老大哟,我们兄弟一场,共同经历一些事情,是件好事,不求同生死,但求共患难。刘纪昌说:王哥你向来这么乐观,这性格我是没有的。王小松说:我们总体上来说还算是良民吧?他们实在要怎样,恐怕只能认倒霉,还不如放宽心,静候佳音。话说回来,他们真要把我们怎样了,我们这几个,总有机会回报他们的……
王小松话没说完,袁明清手机又响了,是陈敏。袁明清心里一阵激动。陈敏说:你怎么这点记性都没有呢?忘记了事发当场给我打电话是不是?我正在赶往缘乘寺派出所,你们别跟派出所的民警发生任何冲突啊,一定一定要保持冷静,等我赶来就是。放下电话,袁明清面生笑意,说:陈敏快到了,阿门!
半小时后,食堂铁门忽然嘎吱一声打开,鱼贯而入一群衣着鲜艳的小姐。最后一个跟进来的恶眉警察叫喊着:靠墙!靠墙!通通给我靠墙站好!这是袁明清他们第一次在派出所见到如此众23/ZszTZQNw5fKN2a9X/gw==多的卖淫小姐。她们个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形成一道妖艳的风景。王小松说:这下好,她们一来,我们不是嫖客也像嫖客了。
程式武说:真没人性!这么冷的天,也不让她们穿好衣服再抓来。刘纪昌说:穿了衣服就不是卖淫的了。靠墙站着的那群小姐,都在看这四个男人。袁明清说:她们在回忆今天见过我们没有。王小松一笑,说:嫖客眼里尽是鸡,鸡的眼里尽是嫖客。似曾相识燕归来,她们当中肯定有人用的是燕子这个艺名。程式武说:突然觉得,以后再也不要在公共场合打麻将了,跟这种人关押在一个房间,心里不是滋味。刘纪昌说:平时觉得打打麻将可以放松一下劳累的神经,看来以后要搞搞体育锻炼了,我和式武的感觉一样,很恶心。王小松说不要小题大作好不好?要不我们凑份子给袁老师家里装一个电动麻将机?袁明清说:惟有读书才忘记打麻将,惟有打麻将才忘记读书,我是不打算因为这个小插曲放弃打麻将的。真正的高手在民间,真正的精英都在麻将桌上。
妖艳的风景是如此耀眼,他们四个人中袁明清的眼睛几乎无法从她们那儿挪开。袁明清展开想象,从眼前这些女孩的外形中,寻找着他曾经相识的面孔。有个女孩的脸蛋像省电视台的一个女主播,有个女孩则长得像他的第一个女朋友,还有一个女孩非常像邻家正在上初中名叫罗莉的小女生,梳着一只可爱的马尾辫,在楼梯蹦跳着上下。而最里边那个女孩很像袁明清上一任情人,小嘴唇、小鼻子但有大胸脯、大臀部。再从窗子那边数起数到中间第八个,活像黎瑛的双胞胎妹妹。袁明清盯着那个貌似黎瑛的小姐看了很久很久。我靠!要不要告诉一下黎瑛呢?这个全城著名的记者,这个被人笑称“名妓”的女人,这个对我背叛和不忠的贱人,这个极尽妖媚招惹男人欲火中烧的狐狸精,这个鼻根短眉间宽的浪女……
冷风从铁窗灌进来,靠窗边的几个小姐抱紧双臂,瑟瑟发抖。突然,程式武打断了袁明清的心猿意马,问:袁老师,亦凡有短信来吗?袁明清看看手机,说:没有,他在等陈敏赶来吧。程式武于是发出了很长一声叹息。程式武从前在中学当校长,当选为市政协委员之后,与袁明清所在的科教文专委会许多委员相识,日久必然生发友情,他们几个慢慢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以致朋友之间有什么事,互相经常往来。不久前,程式武被提拔为教委副主任,与袁明清关系更加密切起来,其原因之一是,现任教委主任是袁明清的师兄和好友。程式武是一个小心翼翼的人,时时处处都不忘记自己有为人师表的责任,今晚被抓进派出所,他当然感到心生污点,觉得有点抬不起头来,感叹道:唉!我呀!我总跟我儿子讲,为人处事要小心谨慎,小心驶得万年船,结果这条船……今晚搁浅了,唉——!他是真心叹息不已。王小松伸手,捏了捏程式武的胳膊,说:没事的,式武!什么年纪了,不这样悲观。
袁明清转移话题说:太像黎瑛了。王小松接话说:是说中间那个吧?特别是眼睛像。刘纪昌说:是报社那个黎瑛吧?文教卫系统都怕她,批评报道太锋利了。程式武说我们教育系统还好,每年都是那些老问题,年年曝光,我们自己都习惯了。他们三个在闲聊,袁明清似听非听,在想黎瑛。两年前袁明清给报社写专栏,和编辑吃饭时黎瑛作陪,第一次认识时两人都有相见恨晚的感觉,既投机也投缘,什么话题都能深入交谈。后来交往多了深了,袁明清问她的个人生活,她不予保留全都告诉他:老公常年在外,即使回家也从不和她过夫妻生活,可以断定他在外面是有女人;每天早上固定睡懒觉,中午开始上班,稿子通过后傍晚就找朋友看电影、喝茶、逛街,有时候也去嗨吧嗨通宵;能喝酒,擅交际,不容易被勾引……所有这些属于自我暴露的介绍语言不是勾引是什么?黎瑛是一个妖艳的女魔,是一碧万顷的深渊。于是很快就出现相处甚欢,以致长达数月。有一天,黎瑛告诉袁明清:袁老师,我离婚了,我是因为你离婚的!你可以不娶我,但不许抛弃我!
说好了不再交往,袁明清突然说,但我明天要请她出面帮个忙。王小松很清楚袁明清和黎瑛的关系,说:这个年龄,本来就不该像年轻人那样做不了朋友就做敌人,对吧袁老师?不过,黎瑛能帮你什么忙呢?袁明清说:黎瑛这些年跟文教卫系统烂熟,我听她说过,人民和民生两家大医院的很多教授,她认识不少。明天下午秦老师手术,我想请黎瑛来跟主刀医生胡教授套一下近乎,我们就好像更放心一些。王小松侧身问刘纪昌:难道刘局长不认识这个姓胡的教授?刘纪昌说:全市那么多医生,我不可能个个都认识。不过,如果袁老师需要我出面的话,我可以跟人民医院的书记院长打个电话。袁明清连忙摇头说:这点小事,不要惊动你大驾。再说,肝胆管微创手术,是成熟医疗技术。刘纪昌点头说那倒也是,可以说不算是医疗技术难题。
他们正在说话,陈敏的电话又打来。陈敏说:袁老师,我们在派出所门口,现在问题有点复杂,他们所长的两部手机都关机了。按照规定,没有所长的准许,谁也不敢放人,所以你们还得耐心等着,我们想想别的办法。袁明清说:哦,谢谢你了。陈敏说:有我们三个在外面运作,你们不会有事的,请你们一定耐心等着。袁明清说:好的,好的。袁明清把陈敏的话又转给王小松他们三个听,程式武问:关机?所长为什么关机?这不是明显不打算放我们走吗?
刘纪昌说:快12点了,明天上午省卫生厅来我们局检查工作,材料还没最后审定。王小松说:明天上午省工商局也来我们局调研,我也是打算今晚审定汇报材料的。他们两人说话时,程式武低着头在不停掐掉一个手机来电。袁明清问:是家里电话吧?程式武一脸痛苦地说:到点了,我还没回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扯谎。袁明清说:你直接说,还有最后几圈麻将,然后把手机给我。程式武点头,接听电话,说:不要催,还有几圈,打完就回。程式武把手机递给袁明清,袁明清说:弟妹啊,我袁明清,请你放心,还有三圈不到我们就该散场回家了。弟妹啊,今天是你嫂子在安华医院住院,兄弟们一番好意来看望你嫂子,我们也是难得相聚一次,都高兴了,多喝了几杯,用打麻将解酒可以吧?你放心,先休息,式武一会儿就回来。
三
恶眉警察打开铁门走进来,此刻他戴上了警帽。乍一看,袁明清发现这个警察太像自己的侄儿天天了。袁天天当兵期间考上了警官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少数民族地区当国保民警。从初中开始袁天天就不认真念书,混到高中更是放肆玩耍,眼看他堕落到了抽烟喝酒上网泡妞的流氓行列,二弟袁明焕跑到省城,哭求哥哥想办法让天天去当兵。袁明清在那年冬天全神贯注找关系,好歹是把袁天天送进了武警部队当兵。然后又七找八找,把关系伸进袁天天所在的部队,通过部队领导的紧盯和教诲,袁天天猛然醒悟似的,在将要退伍的那年夏天考取了警官大学,以公务员的身份当上了警察。袁明清为了给自己壮胆,心想:如果这个小警察今晚对我们动粗,下次袁天天回来探亲,我一定带来这儿教训他!
都给我听好了!警察对着那群靠墙站立的小姐们道:最近是严打时期!你们不要再去麦香村洗浴中心上班!麦香村开张这段时间,我们一再催促老板来我们所办理手续,可他每次借故拖延,今晚还当面给我们颜色看,太放肆了!所以呢,你们要是再去麦香村上班,再被我们当场抓住你们在卖淫,就把你们抓了送到七支沟!七支沟你们都知道的!袁明清忍不住小声对王小松他们三个道:七支沟是关押失足女性的,我去那里采访过,还为那个所写过两篇报告文学。警察扭头对袁明清这边喊:你们不要说话!回头继续看着那群小姐吼:现在你们可以走了!不要拥挤,一个挨一个,从这道门出去!快点!
小姐们被放走后,这间屋子显得更加寒冷和阴森。程式武说:我想上厕所。刘纪昌说我也突然想起该上厕所了。王小松笑着说:小姐们被放走了,我们的注意力回到自身了,不过我认为厕所还是可以上的。说着,他起身走到那道铁门前拍了拍,说:警察同志,我们要上厕所。袁明清看见一个身穿军大衣的中年男人,满脸胡子拉碴,眼睛浮肿,打开铁门,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道:一个一个去。袁明清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个形象,竟是缘乘寺派出所的公安干警。等他们三个依次上完了厕所,袁明清起身走过那道铁门。他经过那个军大衣身边的时候,见那人的眼神还算温和,心生跟他套近乎的想法。袁明清说:真不好意思,这么晚了,打搅你正常休息了。军大衣淡淡一笑,坐直了身子,说:你赶紧去找一下金警官。袁明清问:金警官?哪位是金警官?军大衣说:就是那个带你们进来的,嘴巴蛮大的。袁明清立即点头,连说谢谢。
穿过窄小的通道时,袁明清瞥见了前厅里面穿着警服的陈敏,喊出声:陈敏!陈敏下意识回答一个字:到!刚回头,被大嘴警察也就是金警官关上了中间隔门。袁明清只好朝窄小楼道的深处走去,尽头那里是厕所。进了厕所,袁明清看到厕所上方是一扇很小的窗户,而且被六根很粗的钢筋焊死了,就算谁有逃跑的冲动,也没谁有那个能耐把那些钢筋拆掉。突然有了大便的想法,袁明清索性蹲下去。刚蹲下,不能反锁的厕所门被推开,是金警官,他小声问袁明清:你是袁老师吧?袁明清说:是。金警官说:陈警官是我的救命恩人,这个以后再告诉你,但是现在问题很复杂,也就是说即便是陈警官,她的面子也不够。你要赶紧找更高一层的领导,最好是局长一级。袁明清突然没有了便意,提起裤子说:陈敏级别比你们所长的级别要高好多,她亲自来,你们所长这个面子都不给她?金警官说:赶紧找人吧,我们所长关机了,足以说明陈警官面子还不够,跟级别没有关系。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赶紧联系局长一级吧。袁明清说:那好吧,谢谢你。希望通过这次,我们彼此能做朋友。金警官点头说:当然好,那是当然好。然后关门出去了,显得很匆忙。
袁明清想到了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毛局,他是袁明清大学同学的姐夫哥,是在酒桌上认识的。但是,袁明清上次更换手机时,误删了毛局长的号码。回到座位,袁明清问王小松:公安局毛局长你熟吧?王小松说:是啊,但我认为不很合适找他,能不找他就尽量不找他,我不希望欠他这个人情。袁明清说:我理解你,因为我也不想把这种丑事,让我那个大学同学知道,虽然毛局长是我同学的姐夫。程式武说:唉!你们啦!感情就是在人情债的欠来欠去中,不断加深巩固的。王小松说:道理是这样的,但这种事情真的是丑事。既是丑事也是小事,如果真的现在找了毛局长,往后要还这个情债,代价肯定巨大。袁明清说:算了算了,我们还是指望亦凡和陈敏吧。要是毛局知道被弄进来的是我们几个,很难说以后不会引起其他是非。关键是,你们三个副局,必须谨慎处事。
军大衣突然出现了,问:你们冷吧?要不到那个房间里去坐?那房间里面有空调,你们跟我来吧。袁明清说声谢谢,起身跟着军大衣走,忽然摸到口袋里有一包香烟,是100元一包的好烟,立即掏出来塞进了军大衣的口袋。军大衣把手伸进口袋摸摸,然后回头轻言细语问袁明清:还没联系好啊?再过一下,干警们都回来了,就要开始做笔录了,笔录做完就要裁决,那就搞复杂了。
四个人被军大衣带进一间办公室,有两张破旧的办公桌,摆放着两台很旧也很脏的台式电脑。军大衣随后搬进来一把躺椅,长叹一口气之后躺下,抱紧双臂睡觉。袁明清他们各自找了凳子坐成一排,都看到头顶有一台摄像机探头对着他们。这里暖和多了,王小松说。刘纪昌说:这样耗着我们,他们究竟要干什么?袁明清说:耐心等着吧。你们看见了吗?那上面有摄像头。
这时外面有嘈杂的声音。军大衣并不起身,也不睁眼,说:干警们都回了,你们准备做笔录吧。哐一声,门被踢开。恶眉警察道:袁明清跟我来!袁明清起身问了一声叫我去干什么?警察说:跟我来!袁明清心里发毛,害怕被打,腿子控制不住有点儿发抖。王小松笑着说:袁老师你别那么紧张,应该只是做笔录。
做完笔录之后拍照。袁明清举着写有自己名字的白纸拍照,心里感到非常难过,但还在强作镇静,说:警官同志,麻烦你在网上搜索一下这三个字,你搜索袁明清这三个字,你会看到,这个名字为你们公安系统写过很多很多文章。恶眉警察说:那跟你今晚被抓进来有什么关系?你不觉得那是两回事吗?袁明清心里说:你说话的样子实在像我侄儿袁天天。袁明清突然想起包里有侄儿送给他的一个警用钱包,正面有一个白色警徽,里面有一张侄儿身穿警服的照片。于是他掏出钱包,把侄儿的照片亮给恶眉警察看。警察笑了,说:你真给你们家丢脸,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懂得遵纪守法!袁明清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话,一时语塞。恶眉警察盯着袁明清说:回到刚才那个房间去!
四
四个人分别做完笔录照了相,回到房间坐下后,气氛比先前更加沉闷。刘纪昌说:耻辱啊耻辱,这是我们一生的耻辱。程式武说:以前只在电视上看到犯人被拍照,今晚可是亲自上演了一把,还真是觉得耻辱。王小松说:举着名字拍照,感到自己确实是犯人,这种体验恐怕再也忘不了。袁明清没有附和他们,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时间已过午夜。他拿起手机给陈敏打去,陈敏手机关机了。我靠!袁明清说:陈敏关机了?王小松说:我想应该是手机的电池打完了。袁老师,你也悲观起来了?你是老大,不可悲观哦?
袁明清接着打甄亦凡的手机,正在通话中,于是改拨习建年。习建年接通后低声说:袁老师,陈警官还跟我们在一起,她的手机打得没电了,甄主任正在联系他的舅舅。袁明清问亦凡舅舅是谁?习建年回答:是省政协副主席啊,你忘记了?袁明清这才想起,甄亦凡的舅舅在省政协当副主席,曾经在甄亦凡家里见过一次。袁明清振作起来,问:联系的结果怎样啊?习建年说:不理想,他舅舅说今晚是统一行动,你们是缘乘寺今晚的战绩。不过陈警官刚才说,叫你们放心,最迟天亮,一定能够被平安无事放出来。袁明清说:刚才我们都做了笔录,还拍了照。袁明清在手机里听到习建年正在跟陈敏说话,然后,习建年说:陈警官说不用担心,所有证据会在天亮消掉。
程式武的手机又响了,他把来电显示亮给大家看。怎么说呢?程式武说我再怎么扯谎呢?程式武接通电话的时候,示意大家不要说话,喂了一下,他们都听到了他老婆在电话连声喊叫:喂什么喂!程式武!我爸妈都没睡!全家人都在等你回!你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程式武!说呀!到底怎么回事?你别刚一提拔就出什么事啊!程式武你说话呀你!你是不是在娱乐场所被抓进去了啊?说话呀你!程式武大声说:你胡说什么呢?我和袁老师在一起,能出什么事情?我让袁老师跟你说话!程式武把手机递给袁明清。袁明清说:弟妹啊请你尽管放心好了,我们的麻将是打完了,现在我们在一起喝茶聊天,吃点宵夜。式武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不放心的呢?你叫你父母亲他们,赶紧去休息。程式武老婆在电话里说:真不敢相信!你们几个男人在一起呆这么长时间干嘛,难道明天都不上班吗?还聊什么聊?往后多的是时间聊!赶紧散了吧袁老师,我是相信你的,但凡事得有个度,我请你叫程式武立即回家睡觉!袁明清答:好的,好的!
现在,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尤其在刚才被警察拍照之后。袁明清说:给你们添这样的麻烦,我是真的感到非常抱歉,对不起兄弟们!对不起你们啊!王小松转移话题,说:刚才做笔录的时候,各位都说的什么?没人回答王小松的问题。王小松说:给我做笔录的是那个金警官,他告诉我,袁老师不该当场发脾气,不该教训电视台的记者,不该一直表现得趾高气扬。他说,他们所长当时很生气,说,你们这几个政协委员怎么这么牛逼?政协委员平时给公安系统提的提案太多,本来就让他们讨厌,现在抓到几个委员在公开场合打麻将,岂不是再小的输赢也是聚众赌博?想抓就可以抓,想关多久就可以关多久,对吧?刘纪昌说:果真是这样的吗?我看不这么简单。
袁明清说:我当时也确实不够理智。王小松说:金警官询问我的时候,我没想到,他跟我一样也不太会打麻将。我是被你们刚教会一点,实在说不清麻将到底有哪些规矩,什么癞子、痞子、红中、发财,几分口口,怎么算账,我绝对还没完全搞清楚,所以他说他越听越糊涂,我也就东扯西拉让他无从下笔记录,哈哈,我这招很绝吧?我最后说,你们收缴我们的钱时,分开清点过钞票,那就是我们的输赢,每个人都不到一千元。金警官说,收缴的赌资会还给你们的。程式武说:还给我们?不重罚就谢天谢地了。
睡在椅子上的军大衣闭眼说话:你们这哪叫赌博哦,比那些老头老太还打得小。前天抓了四个打麻将的,那才叫赌博,我们当场抓获赌资20多万,他们说平时都玩那么大。袁明清问军大衣:您平时也玩麻将吧?军大衣说:当然玩,不玩的人少。袁明清说:好像你们公安系统,喜欢玩麻将的警察确实很多。军大衣说:你们今天运气不好,平时我们也是懒得管打麻将的,这几天是公安部来了一个检查组。袁明清说:原来如此!
他们是不是在外面束手无策?程式武说,我干脆关机算了,明天再解释。程式武动手关机时,袁明清说:式武,万一你们局里有电话找你呢?领导干部24小时开机可是规定,弟妹不是没有电话来了吗?应该不会再催你了,明天你们都把理由扯到我头上吧,都怪我,真的对不起你们。王小松说:离天亮不到三个小时,大家休息一下,明天都忙。我感觉跟我们一样,陈敏、亦凡和建年也在外面等天亮,等他们所长开机。袁明清点头说:同意。我们安心休息一下吧。
几分钟后,袁明清看出王小松已经睡着,刘纪昌快要入眠,程式武在假寐。而他自己实在困得不行了,闭上眼睛,想强迫自己睡一会儿,因为天亮之后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要跟建年所在医院的主治医生再谈秦媛的手术,要到银行取出包给人民医院主刀医生胡教授的现金红包,要打电话让黎瑛在胡教授进入手术室之前与他见面,还要打电话让老三开车把母亲和弟媳他们统统接来探望秦媛。再有,要不要告诉秦媛的家人呢?岳父岳母和舅弟他们?告诉他们吧,岳父岳母年事已高,来还是不来,身体吃得消吗?不告诉吧,天底下的手术哪有百分之百保险的,万一发生了意外,岳父岳母绝不会原谅袁明清。胆囊摘除和胆总管结石移除手术,确实在当前不算技术难题,但安华医院拥有那么多肝胆科方面的专家教授,为何还是要请人民医院的胡教授来主刀呢?至少可以说明,并非所有这个专科的医生都具备很好的专业技术。袁明清曾经听说过,任何手术最令人不放心的是麻醉环节,因麻醉出问题的医疗事故实在不少。想到这里,袁明清给在派出所外面的习建年发送了一条短信:建年,你赶紧休息一下,明天你嫂子的手术,关键在麻醉。习建年很快回复短信:您放心,麻醉科主任是我的铁杆兄弟,他答应亲自参加手术。
王小松发出了轻微鼾声,刘纪昌睡着后面色安详,只有程式武眼睛虽然闭着但双手的手指绞捏,显然没睡。袁明清把他们扫视一遍,抬眼看看墙上的摄像头,再闭上眼睛,不料黎瑛的形象又在脑海清晰浮现了出来。他和黎瑛热火朝天过,那阵子黎瑛的表现既有炙热渴望也有超常疯狂,但在黎瑛离婚之后,袁明清开始退缩,开始怀疑她对他的忠贞,其实是在寻找理由拒绝她的爱,拒绝担负黎瑛过于火热的情欲。浪漫是有时限的,快乐就是快速欢乐然后烧成灰烬。袁明清有家有室,袁明清只想偷一下情,他热爱自己的家庭。男人在爱情方面很快就会理智大于情感。他对不起黎瑛,同时也对不起秦媛。秦媛知道袁明清跟黎瑛的暧昧关系,有时袁明清半夜回家,秦媛要问一句:你才从黎瑛的床上下来吧?多数时候秦媛问的正确无误,袁明清却说没有的事,别瞎说。男人们心里都清楚,女人的敏感与直觉是她们能够彻底征服男人的利器。
袁明清看看时间,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他想,在缘乘寺派出所门前的甄亦凡、习建年和陈敏,应该都在休息。整个世界都在等候,等候缘乘寺派出所所长开机。袁明清其实挺喜欢陈敏的身材的,白皙的皮肤、丰润的脸蛋、纤细的腰肢、丰满的臀部,尤其在她穿着警服的时候,窄小的裙子把她衬托得格外性感迷人。第一次去采访她时,他就不怀好意想象过跟她上床的画面,想象她怎样一件件脱掉制服,而且是警服。可是到了后来,在他们成了好朋友后,只是一起看过几场电影,曾经相约吃饭或品茶。陈敏很怪也很乖,她准许袁明清讲荤段子说下流话,但绝不许他触碰她的身子。至于开房睡觉,绝无可能。有一次在电影院看一部美国爱情片,袁明清激动起来,伸手揽了一下陈敏的腰,不料被陈敏一把捏住了胳膊肘,差点捏成骨折,疼得袁明清叫出了声。她确实挺喜欢他,甚至明说了崇拜,因此隔段时间如果袁明清没有电话和短信给她,她就会主动约请他吃饭或看电影。平常日子,她几乎最多相隔一周就会登录去点击他的博客,留下她到过他博客的痕迹,意思是不许袁明清忘记她。陈敏的博客名字非常难人寻味:纯真之爱。袁明清想,这世间还真有纯粹的男女友谊,非常温馨甚至感人,譬如他和她。
程式武突然说:6点了,司机马上到我家楼下了。这话惊醒了王小松和刘纪昌,他们同时醒来抬腕看表。王小松说:呵呵,我还是比你们老到一些,昨天一进来,我就发过两条短信,一条给我老婆告诉她今晚我就在外面休息,不用等我回家,另一条发给我的司机,告诉他不用接我,我早上自己去单位。刘纪昌说:王哥老到却不厚道,早告诉我们啊。不过我现在跟司机发短信也来得及。程式武说:关键是我儿子上学要顺带一截路……话音未落,金警官开门进来,说:来,你们来隔壁房间,签字拿钱,然后走人。
五
这个消息振奋人心!袁明清他们四个同时站起来。军大衣坐起,揉揉眼睛,打了个很响很长的哈欠,说:改天一起喝个酒怎样?袁明清连忙说:当然好!我很快就来约请你们所里的同志!金警官一把握着袁明清的手,说:辛苦你们了!改天电话联系。然后,金警官在前面,他们四个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隔壁房间。
先签字,再把昨晚收缴的所谓赌资,一分钱不少分别还给他们四个人。袁明清是第一个签字领钱的,这时恶眉警察走了进来,拍了拍袁明清的肩膀,说:请您跟我来一下。袁明清听清楚他用的是您,觉得他现在说话的语气里充满了友好。跟随他,走进昨夜拍照的那个房间。恶眉警察把数码相机拿出来,打开之后显示他们几个举着名字的照片,说:您看着,我把你们四个人的照片都删掉。袁明清满脸感激的样子,说:谢谢!谢谢!改天我一定会来请你们喝酒的!恶眉警察又把昨夜那一摞笔录材料拿了出来,说:这些材料等一下就毁掉,也就是说,我们所没有裁决记录,那么以后也就没有任何证据,将来也不会对你们有任何不利的影响。袁明清激动得声音发抖:谢谢!非常感谢!我想请问你贵姓?你真的像我的侄儿袁天天,他在少数民族地区当国保警察。恶眉警察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四个人被放出去时,天刚发亮。甄亦凡、习建年和陈敏站成一排,袁明清他们四个也不自觉地站成一排,这情形就像电影画面上的出狱和迎接,而且在晨曦初露之时。甄亦凡和习建年先和袁明清握手,然后依次与几个老哥握手。陈敏站在车边不动,脸上分明流露出些许的感伤。袁明清走近她,看见她眼里漾动着泪花,问:怎么了你?陈敏说:我无能,让你受了这么大委屈。说着,声音哽咽,转过身去。袁明清绕到她正面,说:我现在好想拥抱一下你,真的。陈敏温柔地看着他。袁明清一把将陈敏紧紧拥抱在怀里,陈敏慢慢推开袁明清,说:今天我们所里有个检查,是省公安厅来人,估计要忙一整天,所以我今天是没空去医院看秦媛老师了,请代我问候秦老师,祝她手术成功,早日康复,好不好?袁明清伸手握着陈敏的手,说:谢谢你,亲爱的!
本想请大家一起喝早茶,但都要忙着去上班,袁明清只好与他们握手道别,抱歉加感谢的话重复多遍。袁明清送走了他们,和习建年一起,叫辆出租车回安华。在车上,习建年把他们三个昨夜在派出所门口的经历,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最后总结一句:袁老师您真是有女人缘啦。袁明清没有回应习建年这句话,只是说辛苦你和亦凡了。出租车刚停在安华医院门口,袁明清就接到秦媛电话,她问他麻将散场了吗?能不能回家一趟拿些换洗衣服来?好在妻子不知道昨夜发生的事情,不然她会为他担心受怕!袁明清说刚散场,我正好在安华医院停车场,那我就现在开车回家拿衣服。
早上的交通音乐电台在播送流行歌曲,一个沙哑的男声在唱:宁死当官的爹啊不死讨饭的娘啊。这两句歌词勾起了袁明清的思乡病,他想母亲了。自从父亲前年病逝后,袁明清经常想到年迈的母亲在乡下多么孤单,所以最多隔半个月要打电话问候母亲,且每逢节日必定开车回乡下与母亲相处,另外还常常不厌其烦叮嘱弟弟妹妹他们隔三差五去陪母亲。也曾劝说母亲来城里生活,但母亲不愿意,她说城里的房子就跟鸟笼一样。袁明清有个观点:如果说父亲是天,是头顶的世界,那么母亲就是脚下的大地,没有脚下的大地,就没有了整个世界。关掉电台,袁明清给母亲打电话。母亲听出袁明清的声音,说:打电话要钱,我说了不要打电话呢!我能吃能喝能睡,你们在外面放心做自己的事。袁明清说:姆妈,媛媛住院了,今天下午开刀。我觉得,您老人家还是来看看她为好。我叫老三开车回家,接您来。母亲提高声音问:媛媛怎么了?袁明清说不是大病,是胆囊摘除手术,她胆结石发作,不过差点引起黄疸型肝炎,住院那天她脸上身上都蜡黄蜡黄的。母亲说:那我要来看她,我来照护她。母亲不等儿子说完,就放下了电话。
袁明清给老三袁明真打电话,说:你大嫂在住院,是安华医院住院部二外,她胆结石发作,今天下午要做胆囊摘除和胆总管结石移除手术。你赶紧动身,开车先把老娘接了,然后到南街去一下,告诉你嫂子他们家里,看看秦智有没有空来看他姐姐,万一我岳父母他们也要来,你就说车子坐不下了,我是担心他们年纪大了坐车难保不出事,你就说,等秦媛康复出院了,我们回县城去调养。袁明清的三弟袁明真在一个农场当书记,处理任何事情都很有条理,知道情况后,问老大是不是请了人民医院教授,接着还建议说:老大,依我看老娘也不用去看嫂子,等你们回县城来调养的时候,再叫老娘来看看她,照护几天。袁明清说:也行吧,你给老娘打个电话,把你的意思告诉老娘。袁明真说:好,我把秦智、明焕约来,赶来吃午饭。对了,要不要通知姐姐和姐夫今天来?袁明清说:你车子坐不下了,等我们出院回去再喊他们来看嫂子。袁明真说好。
回到小区院子,下车上楼的时候,袁明清想到了儿子。要不要通知儿子呢?秦媛叮嘱过不要告诉儿子,免得影响他的学习,虽然儿子已经确定保送博士研究生,但儿子一向把学习抓得很紧。袁明清开门进屋后,坐在沙发上盯着手机看,心想:假如手术出现意外,那么儿子有可能再见不到妈妈了呀。我们当然是希望一切顺利,惟愿手术无误,但发生意外的事情总是有的。再说,母亲生病住院,儿子这个时候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也得赶到,陪伴母亲一时半会儿,也算是最直接最有效的人生教养课程。养儿育女一场,哪怕一个做母亲的再无私再博爱,做儿女的在这种特殊时候如果没有任何亲情上的言行表现,那么人生一世还有什么意义可言?袁明清还是决定让儿子去医院看他母亲,于是给袁洪升发短信:妈妈在住院,今天下午手术,你赶往安华医院住院部二外。短信发送成功后,袁洪升立即打过来电话,声音非常焦急:爸,妈怎么了?她要不要紧?袁明清听出儿子在着急,心生欣慰,说:你妈妈是老毛病,胆结石发作,这次准备彻底摘除,下午三点的手术。袁洪升说:我现在就动身,直接去医院陪妈妈。袁明清说:好。我现在家里给你妈妈拿换洗衣服,一会儿就去医院了,等一下在医院见。袁洪升说:嗯。
袁明清洗了个热水澡,算是除去了昨夜在缘乘寺派出所沾染在身的晦气。穿衣时,发现手机的提示灯在不停闪烁,拿起一看,有两个未接来电,显示的却是陌生号码。袁明清直觉与昨晚的事件有关,于是回拨过去。通了,对方说:袁老师,我是金志明,缘乘寺派出所的小金。袁明清大声说:哎呀,金警官啊!你好你好!非常感谢你啊!金志明说:袁老师您别客气,我打电话来不是要讨您的感谢,我有话要说呢。袁明清说:怎么呢?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金志明说:是这样的,袁老师,我们所长听说您夫人今天在安华动手术,下午他想带着我去看您夫人。袁明清说:哎呀,不用客气,非常感谢。再过几天,我会去你们所里,请所长和你们几个干警一起吃个饭。金警官,我刚才说不用客气,说的是真话,免得我夫人感到奇怪是不是,怎么突然来了几个警察呢?你说呢,金警官?金志明说:那倒也是,我把您的意思转达给我们所长。哦对了,袁老师,您不知道,陈警官和我是大学同学,以前在同一个派出所工作,有次执行任务的时候,罪犯有枪,如果不是陈敏把我推一把,那次可能就没有我金志明活到今天了,所以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这些年混得不好,昨夜她来我们所,我没有能够为她帮上忙,真是过意不去。袁明清说:没事,真的没事,我相信陈敏一定能够理解你的难处。改天再约吧,我们好好叙叙。金警官说:好好好,我感到能够认识袁老师非常高兴,祝您夫人早日康复!
我靠!还真是不打不相识了。袁明清不再去想昨夜的事情,走进卧室,开始为秦媛清理衣服。这是他们结婚近三十年来,袁明清第一次为秦媛清理换洗衣服。一开始他竟然找不到头绪,不知道整个卧室里所有的衣柜平常都是收藏着一些什么衣物。他把全部衣柜和抽屉统统打开,先要看清哪里放着外衣、哪里是冬衣、哪里是夏衣、哪里是内衣、哪里是袜子。整个卧室包括阳台两头的壁柜,都是秦媛的衣物,但他没有发现一件是名牌,全都是那种价格便宜的大路货衣服。我的天啦,我克勤克俭的妻啊!袁明清心里发出感叹。
现在他清清楚楚看到:妻子的内裤是旧的,而且有几条还是买给儿子穿儿子嫌太小了没要的;胸罩有几件不是带子断了就是内里破旧了;内衣也都是旧的,其中有几条秋裤也都是儿子穿得不要了的;外套虽然是新潮的,但一看就是非常普通非常便宜的那种;有几件毛衣是结婚那几年买的,穿了几十年了还在穿;再有就是她亲手编织的外套、披肩和围巾,有些钩织披肩非常漂亮,那是秦媛的拿手活。
袁明清在妻子全部的衣柜和抽屉里,看不到一件价格昂贵的衣服。我靠!我平时根本就没注意她的穿着,从没顾及她在怎样克勤克俭!我只知道自己衣服要更新了,或者不跟潮流了不能显示体面了,就喊叫一声要她赶紧去帮我买,而且不是名牌我不穿,不超过一千元的不穿。这几十年,秦媛让丈夫和儿子吃好穿好,自己却俭朴到了极致。如果不是她这次生病住院,不是为她清理换洗衣物,我袁明清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可怜的妻子为了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对不起,我的爱妻!袁明清心头一热,热泪盈眶。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为妻子的默默付出而感动,而落泪。
六
开车经过小区门前的商场,袁明清想到今天上午必须给安华医院的习建年和二外梁主任送点礼物,于是停车,进去买了两条高档香烟,花费三千多元。这应了那句俗话:买好烟的自己不抽,抽好烟的自己不买。想想也是怪,病人家属是不是在送礼之后、行贿之后,心里觉得病人的医疗和治愈就有了保障?这跟烧香拜佛有何区别?
走进住院部二楼秦媛的病房,袁明清喊了一声:亲爱的,我来了。当时秦媛闭着眼睛在休息,气色不好,但脸上蜡黄颜色消退了许多。秦媛挣扎起身,弯了胳膊从枕头下面拿出几个信封,递给袁明清,说:刚才我们的校领导来了,同事也来了不少,这些慰问金分别是学校、语文组和年级组的。袁明清看着信封上的姓名和钱数都写得清楚明白,说:这几个信封要保存好,将来要还情给他们。秦媛叹一口气:唉!平时我在学校,不搞这些名堂,人情债往来累人,不过今天轮到我自己住院,躺在病床上了,才知道有同事和朋友来看望,心里挺受用的,觉得温暖,真的很感动。
袁明清说:就是啊,平时我总在强调要培养儿子这种感情。你知道我们那个QQ群里的很多人,以前几乎不过生日的,三年前我说,我们以生日宴会为主要聚会方式、以AA制为开销来源,可以不断加深兄弟之间的情谊。先开始,有人不以为然,可是随着生日聚会带给大家的欢乐,不少人在吹生日蜡烛的时候哭了,哭得大家都受感染和感动。想想看,都是几十岁的人了,照样忍不住热泪盈眶,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人是需要友情温暖的,说明人是尤其害怕孤独和寂寞。你看,昨天王小松、程式武、刘纪昌、甄亦凡、习建年他们,都来医院看你,这份友情多么可贵。
昨天你玩了通宵,现在一定很困,秦媛说,要不就挨着我休息一下?我往旁边挪挪。袁明清说我还好,不是很困,我就陪你说说话吧。秦媛说:儿子发短信,说他马上就到。我要你不告诉他的呢?他的学习时间多紧张啊。袁明清说:你是要一个只顾学业不顾亲情的儿子呢,还是要一个品学兼优、智商情商都很高的儿子?秦媛说: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情商不光是靠培养才有的,情商和智商一样,天生的比重很大。袁明清说:我们做父母的,多给孩子一些锻炼情商的机会,不为错,你说呢?秦媛说:倒也是,不过,知道儿子要来医院看我,我很高兴,立即精神起来了。
袁明清心里一笑,觉得妻子肯定了他的决定。他拍了拍身边装衣服的包,说:我给你清理衣服的时候,发现你平时也太俭朴了,对自己那么苛刻怎么行啊,以后注意衣着,你没必要在穿着方面太省钱,都什么年纪了,该注意衣服档次了好不好?秦媛说:我知道人靠衣装马靠鞍装,我是想,你和儿子是男人,不管在哪种场合里,衣着不能比人太差。我呢,除了家里就是学校,穿那么好干什么?我们又不是收入很高的那种家庭,这些年,为儿子上学和购买房子,再有就是,长久以来你为老家的那些担负……唉,不说这些了。哦,对了!刚才我们学校同事来,都说以为这次肯定能见到你呢。学校里有好多老师是你的粉丝,你的博客他们几乎每天都看。你每次只要有文章更新了,他们不光互相提醒,还复制打印出来,做进学生的测试卷里去。你还记得吗?前年高考之前,全市高三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是全市统一考卷,用的就是你写初春飞雪那篇散文。我们高三年级组的语文老师,都说你的散文适合中学生阅读,对学生写作文有启发意义。可惜今天他们来还是没见到你。袁明清笑着说:见我还不容易啊,等你出院休息好了之后,上班那天,我去你们学校附近找家酒店请客,一是答谢你的同事们,再是让他们认识你的老公袁明清。
秦媛说:太好了,一会儿我就发短信告诉他们。明清,把你的手伸给我。袁明清问你要干嘛?秦媛说:我想让你握着我的手,我撒撒娇不行啊?你多久没有握过我的手了呀?袁明清有点儿迟疑,说:你是真柔情还是假柔情啊?秦媛的手比袁明清的大,所以袁明清平时不爱和她牵手。袁明清让她握了一下手后,突然收回,秦媛问怎么了,袁明清说真不习惯跟你握手,感觉是被你保护。秦媛说:难道不是我在一直保护你吗?这些年,你自己有没有感觉到保护过我?这话要在平时,袁明清会生气说:夫妻之间把保护放在嘴边,无聊!可今早在为她清理衣物时,袁明清曾淌过泪。此时,看着病弱的妻子,看着憔悴不堪却在竭力装作没事的妻子,袁明清不仅没生气,反倒特别老实坦诚,道:你说得对,我确实对不起你,从来就没有想过怎样保护自己的妻子,怎样让妻子生活得更加幸福一些。
妻子的大手再次伸过来,袁明清用双手捧握住。戒指,袁明清二十年前在香港的一家珠宝店为妻子购买的戒指,白金的,价格不到五百元。许多年来,这个故事总在袁明清的脑海里反复浮现。那年他去香港旅游,被导游带进一家珠宝店后,袁明清想到第一次来香港应该为妻子带点礼物回去做纪念。太贵的买不起,太便宜的不经久。选来选去,看中了一枚白金戒指。决定购买的时候,全店找不出一只大手试戴。袁明清决定要买这只戒指,第二遍把那家珠宝店所有店员的手全看了,实在找不出像他妻子那样的大手。他跟那个负责接待他的店员说,请稍等,我站到门口去盯,总会盯到一只大手的。袁明清走到门口,盯着香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盯着每一个经过珠宝店门前的女人看。功夫不负有心人,他还真盯到了一个大手的中年女人。店员和袁明清同时向那女人解释,那女人满口答应试戴,刚刚好。袁明清这个举动感动了那个女人,也感动了珠宝店的老板。老板说:给您再优惠一折。从香港回来把这个故事说给秦媛听,秦媛开心的笑着说:你去香港丢我的丑!但这枚白金戒指,二十多年来从没离开过秦媛右手的无名指。
今天下午,秦媛说:戒指是不能带进手术室的,你替我保管,万一我出不来了,你把我的戒指交给儿子,让他今生把它当作他的护身符,好不好?袁明清说:胡说什么呢!现在的微创手术技术,绝对过关了。再说,安华医院这边几个主任医生都不操作,请来人民医院的胡教授主刀,有什么不放心的啊。对了,为了让胡教授心情愉快,我打算让黎瑛下午来一趟医院跟他套套近乎,你觉得呢?秦媛说:黎瑛认识胡教授吗?袁明清说:黎瑛跑文教卫系统新闻多少年了啊,几家大医院的专家教授,她都熟悉得很。秦媛说:你不是跟她拜了吗?那你现在又因为我的事情重提起来,妥不妥?袁明清说:做个朋友还是可以的,不一定非要变成敌人。秦媛说:你这辈子打算什么时候才停止偷腥呢?袁明清故意傻笑一下。
正说着话,儿子袁洪升进来了,脸上流着汗,手上拎着一袋子猕猴桃,笑了笑,然后喊了声妈。秦媛问你怎么一脸汗啊?袁洪升说:一下车我跑步来的。袁明清说:好,知道妈妈生病住院,心里着急,还买了妈妈平时最喜欢吃的水果,不错嘛。袁明清起身把椅子让给儿子坐,说:你陪陪妈妈,我去找医生商量下午手术的事情。勾腰把床头柜里藏着的两条香烟拿了,袁明清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出门后,袁明清返身把病房门带上,掏出手机给黎瑛打电话。
从袁明清蓄意割断与黎瑛的关系后,黎瑛不再像从前那样对袁明清依顺,两人在电话里说话变得跟吵架差不多。在干嘛呢?在开会。开会那么重要?开会怎么不重要?以前就是开会也要立马跑出来接听电话的。那是以前,以前你还恨不得把我当做你的心肝宝贝呢。好了好了,你的会议结束了吗?今天有没有时间?袁明清问。黎瑛反问:你要干嘛?你存心要甩掉我,要甩你就甩彻底算了,还有必要来安慰我这个受伤的女人吗?袁明清说:不要总是一打电话就抱怨行不行啊?现在秦媛住院了,在安华医院,胆结石发作,今天下午微创手术摘除胆囊,他们请来的主刀医生是人民医院的胡教授,你认识他对吧,我想请你来跟这个胡教授套套近乎,这样大家就是熟人了,我觉得对秦老师的手术肯定有好处。
黎瑛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会儿,问:几点手术?袁明清说:下午3点。黎瑛说:那我得赶紧把今天的稿子写了,争取早些赶到安华医院。袁明清说:嗯,谢谢你。黎瑛说:袁明清你谢什么谢啊,我黎瑛是上辈子欠你的,这辈子不光拿我的身体还了你,还要为你老婆的事再作奉献。往后我再写有关人民医院的批评报道,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了。袁明清说:要是你觉得很为难,那就算了。黎瑛说:不为难,好在我跟胡教授很熟,上次我一个朋友也是胆结石手术,正好我去人民医院看望朋友,就跟胡教授混熟了。我呢,就用今天的行为,正式跟秦老师道歉吧,毕竟我把她的男人拐骗了一段时间。
继续贫嘴下去,黎瑛可以什么事情不做,把手机电池打光。匆匆结束通话后,袁明清打电话给习建年,问他早上的查房结束了吗,结束了就到二楼来一下。习建年说我已经在二楼了啊,在梁主任的办公室里。说着,楼道尽头梁主任的办公室门开了,习建年跑出来笑着向袁明清挥手:袁老师!袁老师!袁明清快步走到梁主任办公室门口,看见梁主任坐在办公桌前,下意识点头哈腰喊一声:梁主任您上午好!梁主任回应:进来进来,请坐请坐。然后给袁明清递过来一支香烟。习建年掏出打火机给袁明清点烟。梁主任问:习主任和袁老师关系不一般啊,平时哪有见到他这样客气。习建年说:梁主任,不瞒您说,当初袁老师在省青联担任副秘书长的时候,是他把我推荐进省青联的,袁老师后来又把我引荐到政协,我因此认识了很多社会上的知名人士、成功人士,非常荣幸的是,我习建年成了我们一个庞大社交圈里的保健医生,为此呢,我们安华医院的客户也增加了不少,尤其是我们骨科的业务量大幅提升了。毫无疑问这都是袁老师的无量功德。我把袁老师当我的亲大哥,除了刚才说的这些因素,再就是他一直都有督促我的为人和处事,他是唯一可以当着众人的面扇我耳光和严厉批评我的。
习建年这些话,袁明清听着心里很舒服,嘴上却说:建年,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不要说得那么玄乎。不过,梁主任,我年岁大一些,对他们这些小兄弟,我以我人生当中的那些教训为参照,常常提醒一下是有的。梁主任说:既然关系都这么好,那我也就直接开诚布公行吧?你夫人秦媛老师的这个手术,我们安华的几个教授也都能做的,但是人民医院的胡教授,在肝胆管微创手术方面确实技术精湛。所以请他来主刀,是习主任的强烈建议,当然我也明确表示了赞同。我想呢,顺便把我们这边的医生同仁,请进手术室参观学习。习建年说:我的本意是要确保秦老师手术成功。不过,胡教授的出台费用比较高……袁明清不等他们说完,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有3千元钱的信封递给梁主任,说:这是给胡教授的,麻烦梁主任您亲自转交给胡教授。梁主任没有客气,接过信封放进口袋里。
袁明清接着又把两条香烟亮出并且分开,说:这香烟是我刚才在商场买的,一条给您梁主任,一条给建年。习建年立即推谢:我不要,都给梁主任吧。梁主任说:给你就拿着,习主任你讲客气可以,等一下你把香烟分发给我们科室的其他医生。习建年说:好,我听梁主任安顿。袁明清这才知道,香烟买少了,忽视了还有外科的其他医生,立即说:那我再去买了送给建年吧。习建年大声说不必了老大,这不是在打我骂我?梁主任笑,说:你们真像亲兄弟。习建年也笑着说:那是那是,我们不仅有福同享,还有难同当,对吧老大?袁明清知道习建年是说昨夜被抓进缘乘寺派出所的事,笑笑,说:不堪回首,不必再提。
七
上午11点半,袁明清的两个兄弟袁明焕和袁明真,加上秦智和钱晓琴,四个人满口乡音走进了病房。当时袁明清在病床旁边的沙发里打瞌睡,儿子袁洪升在妈妈耳边小声说着学校里最近发生的一些趣事。他们进来时,袁洪升起立,先喊三叔再喊二叔,喊了晓琴舅妈后停住没喊舅舅。袁明清说:洪升,还有舅舅没喊呢?袁洪升说:哦,舅舅。秦智说:快读博士的人了,喊人也不分个先后,应该先喊舅舅才对。秦媛在病床上一笑,说:跟你一样情商需要提高。儿子,你把水果拿去洗洗,分给舅舅他们吃。
袁明清摆手,拿出钱包递给儿子,说:正好到吃午饭的时间了,洪升,你带舅舅他们去吃饭,记住是你埋单啊。明焕,我就不陪你们吃饭了,我留在这里。钱晓琴走近一步,说:既然我来了,让我陪姐姐吧,你们男的都去吃饭。秦媛说:晓琴中午去认真吃饭,下午我手术后主要是你来照护我了。袁明焕说:大嫂,圆圆他们听说你住院了,都要来看你,车子坐不下,说等你回去调养再去陪你。一大早,老娘,还有圆圆他们,都在家里烧香拜佛,请菩萨保佑大嫂手术顺利,平平安安。秦媛听了很感动,点头说让你们都操心了。袁明真说大嫂没事的,现在微创手术技术过关了,一定很顺利的。过几天回去调养,我们一家人都去陪大嫂你。关键是你自己也要有信心,这点小毛病,根治了就长命百岁。
有了他们在这里,我心里踏实了好多啊,袁明清在弟弟他们出去吃饭后发着感叹对对秦媛说:其实人这一生啊,尤其在患难的时候,就感到亲情和友情特别特别的重要。秦媛点了点头,但没说话。袁明清问:你怎么了?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啊?秦媛说:我有点儿困,想再休息一下,保证下午手术的时候有体力。袁明清说:对,很有道理,那你好好休息,我也想继续休息一下。秦媛说:哦,你把我的戒指好好保管啊?我手术出来,你再给我戴上啊?袁明清点头说好,看着秦媛把戒指从她右手无名指上褪了下来。那个瞬间,袁明清看见了妻子手上那道深白色的戒指印,心里猛地一阵抽搐。
他突然又没有了睡意,因为他在凝视那道戒指印,凝望熟睡的妻子。袁明清的心底此时涌起万般柔情,就像大海涨潮,所有往事一下子漫过他的头顶,以致淹没了他们这大半辈子以来的全部时光。他有多久没有这样近近端详自己的妻子了?这张曾经稚嫩白皙的脸,如今被岁月的风霜雕刻出深深浅浅的印痕。还有妻子的这双手,曾经柔软丰腴,现在略显坚硬粗糙。几十年来她为这个家庭里里外外不停操劳,为丈夫和儿子的事业与学业默默奉献。这个曾经多次获得优秀教师称号的女人,这个曾经以琴棋书画享誉师专的校花,这个为了嫁给文人丈夫不惜与父母抗争的女孩……如今显得憔悴苍老,白发在她的鬓角渐渐明亮,醒目的慈眉像温暖之夜的皎皎明月。这一时刻,妻子以往所有那些贤良的言行,像在天空布展一样,规模无限宏大的展现为一个主题:妻子的好,妻子的无疆之爱。
我的妻!这几十年来我做了多少对不起你的事情,你却无一例外地包容了我!我明知自己一步步堕入深渊地狱,眼看要成为一个魔鬼,而你像仁慈上帝,用你无声的宽容让我渐渐自觉和自醒起来,虽然缓慢但也在开始步出魑魅与黑暗,在人生的那些歧路上艰难地回到正轨,回到你温和的视线内。在你无私而纯粹的灵魂面前,我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一个注定这辈子必须用最后时光跪拜在你面前的囚徒。那个巨大的囚字被一个白色圆圈框住,而白色圆圈就是你手指上的戒指印,如此清白明晰象征生命的戒指印!还像是我今生余下所有时间里的紧箍咒,即使你不用心念,我也要为此心甘情愿接受你的永恒制约。袁明清默默忏悔和起誓到这里,泪水滴落到妻子手上。那声清脆的泪滴,惊醒了秦媛。
怎么了,亲爱的?秦媛睁开眼睛问,怎么哭了?想到什么事情这么难过?袁明清把他手心里的戒指亮给妻子看,说:是因为看到你的戒指,让我想起了很多往事。秦媛笑笑说:你常说,人不要活在记忆中,想那些干嘛呢你?袁明清说:有人说过,人的后半生,注定以前半辈子为根源。秦媛问:这话我没完全理解。袁明清说:意思是,我们的后半辈子,必定以前半生的一切为因果。
这时有三个中学生出现在病房门口,他们喊道:秦老师!其中有个留着一头长发的女生进来后说:秦老师,几天没见到您给我们上课,今天上午才知道,您生病了。同学们听说您今天下午手术,委托我们作代表来看您。高个子男生把两手拎着的蜂蜜和水果,往秦老师的床头柜上一放,说:这是同学们凑钱买的,祝您早日康复。另外一个显得娇小的女生,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本子,说:这是同学们写下的祝福语。袁明清赶紧起身去给三个孩子洗水果然后削苹果,看着他们一边吃苹果,一边给秦老师讲这几天班上发生的事情。他们一致数落代课老师不像秦老师那样对学生负责,同时强烈表达从前对秦老师的那些恶作剧希望她能原谅,因为这几天不见秦老师上课才知道秦老师对他们严厉其实是为他们好。三个学生一会儿喊秦老师,一会儿喊秦老妈,时而还飘出一声秦老姐。秦媛温和地看着他们,就像平时看儿子秦洪升一样。直到在他们告别的时候,眼里的泪水才汹涌而出。
送走三个学生,袁明清问:怎么又是老妈又是老姐的?你们师生关系,现在变成这个样子了吗?秦媛说:现在的学生,尤其高中艺术班的学生,每个人都是个性十足。现在教书育人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不过我还是秉承一个原则,孩子在成人时期,必要的人生态度、做人品德、学习方法等等,该严厉的还是要严厉,不管他们背后怎么评价我,但我坚信未来有一天,他们当中还是会有孩子感谢我秦媛。这是一个非常沉重的话题,我们老师都觉得现在教育体制有问题,何况孩子们。直到退休,我会依然把教书育人四个字放在首要位置的,传道授业解惑,道排第一。
袁明清曾经听她讲过很多让她难受的师生关系故事,对此他很少发表看法,因为有关教育体制问题,普通百姓说了也是白说。他把学生们刚才送来的祝福绘本翻开,看着看着笑出了声,对秦媛说:你的学生都挺有创意智慧嘛。秦媛说:快给我看看。她看了一遍说:都是平时在班上表现不太好的学生呢,有的反复被我批评过甚至痛骂过的,相反几个学习成绩还算好的学生,没在这个上面写点儿什么。这几年我总结出一个现象,凡在学校故意跟我作对过、被我多次痛骂和批评过的学生,高中毕业后,还能一直记得我。所以说啊,你对洪升的严厉,事实上是有好处的。不敢想象,假如当初放任自流,我断定袁洪升现在考不上博士研究生,毕竟现在的竞争太激烈、太残酷了。
在说我什么啊,妈?袁洪升他们吃完午饭转来了。袁明焕拎着打包回来的午餐,递给袁明清:哥,你吃饭。袁明清接过饭盒时,进来了几个医护人员。一个护士说:我们要进行手术前的准备了,请家属们出去一下。袁明清抬腕看表,2点了。袁洪升对秦媛说:妈,坚强一些啊,我们等你平安出来。秦媛说:儿子,来亲亲妈妈,从你上初中到现在,你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经常亲妈妈了。护士们都笑,看着袁洪升。袁洪升虽然有点害羞,但还是果断走到了病床跟前,俯身把母亲的头抱在怀里,亲了亲母亲的脸。说:妈,祝您健康快乐!秦媛笑着说:赶紧去把胡子刮刮,等会儿我出来的时候,再亲妈妈一次。袁洪升一笑,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点头嗯了一声。护士又道:请家属们都出去吧。
八
在手术室门外,袁明清把秦媛的戒指戴在自己大拇指上。坐在他身边的袁明真说:大嫂的手指有这么粗?袁明焕张开大手说:大嫂的手只怕跟我一样哦。袁明真说我平时从没有注意过。一旁秦智说:我们秦家的手都宽大,你们看看,洪升也是踏了我们秦家的代。袁洪升笑了笑,摊开手说:不过我的手属于修长型,外像我妈,内像我爸。秦智说:哈,你现在很会说话了,都不得罪。袁洪升嘿嘿笑一下。
袁明焕没坐,来来回回走动,眼睛却盯着手术室的门。我听说麻醉最关键,袁明焕时而重复这句话。下午的手术要分两步:胆囊摘除和胆总管结石取出,所以麻醉对于秦媛来说确实很重要。大约3点半左右,穿着白大褂、带着口罩的习建年从手术室里出来,说:你们放心,第一个手术很顺利,还有几分钟就可以完成了,然后转送到5楼进行第二个手术。袁明清立即说:好,5楼好,5是我的幸运数字,秦媛手术一定会很顺利。习建年笑着对袁明清说:老大,你不要那么紧张,来,笑一个?袁明清笑了一下,习建年说:这就对了,我们准备好庆祝手术成功吧!
就好像把妻子交给了习建年似的,袁明清投降一样举起双手,有拜托的意思,看着习建年回到手术室。这时,袁明清忽然感到走廊那头的窗户边,有一道目光在注视这里。那是一个女人的眼睛,一双熟悉的眼神。黎瑛?袁明清扭头,果然看到了黎瑛。袁明清起身时对袁明真他们说:你们在这里守着,我去那边一下。他们都看见了一个婷婷玉立的美人,长发飘逸的美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微笑着等候袁明清的前往。
你什么时候到的?见过胡教授了?袁明清问黎瑛。黎瑛说:是我接他来的。袁明清感到吃惊,说:哦?你开车去人民医院接他来安华?黎瑛说:你不相信?等手术做完了,你问他好了。难得你老人家央求我做点事情,好歹也是有过一段浪漫史,所以中午之前我抓紧时间写完了稿子,午饭后我就直奔人民医院,开车接他。胡教授答应我了,他会再三留心整个手术的每个环节,确保万无一失。不过呢,他也向我提出了要求,手术之后要我陪他一起吃晚饭,还说今晚他想喝茅台。胡教授可是从不向病人家属提出吃饭喝酒这种要求的,因为毕竟他已经拿了红包呀。怎么样?我这个被你甩掉的女人,还有点儿能耐的吧?我这样不要脸讨好你,是不是很下贱啊?
袁明清心情很复杂,既有对黎瑛的感谢,也后悔不该搅动黎瑛的心。黎瑛问你怎么不说话了呢?袁明清说:我们不要总是这样吵嘴了,刚认识的时候你就说过,万一哪天翻脸了也不要做敌人。黎瑛说:我没有背叛你,我没有对自己深爱的男人不忠和不轨,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烂货贱货。袁明清看向窗外,不接话。黎瑛说:算了,再跟你辩解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你是不是决定请胡教授他们吃饭?按规矩,你还要请所有参加手术的医护人员,那边都是你的亲戚吧?正好一起庆祝秦老师手术成功。要不,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我的朋友送一箱茅台酒来?免得你花钱去买酒?我那个朋友欠我的人情,一箱茅台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的。说话呀你?如果你不想我参加,不想让我呆在你面前,我现在就走。袁明清,你到底想要我怎样才好?要不我现在当着你的面跳楼?我的婚姻被你瓦解了,我甚至在报社抬不起头来了,每天都在以泪洗面,难道你折磨我还不够啊?
黎瑛声音哽咽,泪水泉涌。袁明清走到窗前,看安华医院正在兴建的住院大楼,透过林立的脚手架遥望远处的天空,然后转身看着黎瑛的眼睛,说:如果我告诉你实话,是因为不想把你伤害得太久,我才使用了不好的手段让你伤心绝望,你可能不相信,至少你绝不会原谅我。但事实上就是这样,既然我不可能给你婚姻,不能给你幸福,那么我们就不该继续这种错误,不如早一点结束。总之,道歉的话我不多说了,谢谢的话我也不用说了。今晚当然要请客,茅台酒的事情就不用你费心了,我叫我们家老三去办,他在地方当个小官,这点费用……话没说完,手术室那边传来袁洪升的喊声:爸爸!妈妈出来了!
袁明清拔腿飞跑过去,一群医护人员推着手术车,后面跟着袁洪升、袁明焕、袁明真、秦智和钱晓琴,一大群人前呼后拥在往电梯方向走去。习建年在推车旁举着输液瓶,对跑过来的袁明清说:手术很成功!袁明清问:胡教授呢?习建年回答:从楼梯直接去五楼的手术室了。袁明清点头后俯身在秦媛眼前,说:亲爱的,祝贺你!秦媛的目光显得呆滞,她吃力地微笑了一下,问:戒指呢?袁明清亮出大拇指,说:这儿,在这儿呢。
进电梯上5楼的时间其实很短,但袁明清觉得电梯运行太慢太慢。由于麻醉药还在她的体内,秦媛眼睛虽然睁着,但眼神无力。这让袁明清感到非常揪心。能够挤进电梯的亲人们也都默默把手扶着手术推车上,以此传递一种关切和鼓励。秦媛问:我说话……还清楚吧?袁明清用力点头说:清楚,非常清楚!好样儿的,坚持!加油!秦媛微笑了一下。
把秦媛送进5楼手术室后,袁明清和袁洪升他们坐成一排,开始了更加焦急的等候。几分钟后,袁明清的手机短信响,一看是黎瑛发来的:我开车去拿酒,让我给你留下一点记忆吧,一会儿见。袁明清心里涌起一阵温暖和感激,毕竟茅台酒可不便宜。回复什么呢?这个时候拒绝肯定不好,可是不拒绝也不好。琢磨半天,袁明清回复短信:开车小心,一会儿你和甄亦凡联系一下,我们酒店见。接着袁明清打电话给甄亦凡,说:亦凡,麻烦你帮我订个好点的酒店,一会儿就要请医生们吃饭。甄亦凡说好的,我现在就落实。然后问到秦老师的手术进展情况。打完电话,袁明清收到黎瑛短信:爱你,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袁明清耳畔似又响起黎瑛最喜欢唱的歌曲:我问你有一天我们都将老去,谁来做留下来的那一个?你傻傻的说要让我先离去,因为走开的人会少些回忆的心碎。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怎么会放开你的手?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我怎么会笑着说再见?袁明清此刻和当初一样,心里一阵阵发紧,觉得有一种生死离别的伤感,使人呼吸困难。
等候的时间很长,时间越长越心急。袁明真说:估计嫂子的胆总管问题有点严重,不然不会这么长时间的。袁明焕说:时间长不怕,说明手术在顺利进行。秦智说习医生出来通报一下情况就好。钱晓琴说:你们都不要瞎猜,她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袁洪升说:说不定是中途麻药醒了……袁明焕大声吼道:莫瞎讲!
上次是端午节的时候匆匆见过,袁明清跟两个弟弟和舅弟秦智有几个月没聚了。袁明清对他们说:手术有一定难度,很正常。这样吧,你们三个人,分别跟我说说这几月各人的情况?等着也是等着,我们聊聊家常话?袁明真先说:我们渔场,今年年初本来是有一次人事变动的,后来突然又说不动了,我们前些时才明白,原来党委书记老万要提升到省科协。先放出风声要动场里人事,包括总场在内,各个部门、各个分场,争先恐后给万书记送礼,夏天他到省委党校学习,大家也纷纷来省里看他,再送重礼,这两次相隔很近,我估计万书记最少收了三百万。结果呢?他上调了!渔场的人事变动,成了一个传说。袁明清问:你给这个姓万的送了多少呢?袁明焕说:我知道这个书记的鬼把戏,只送了两条好烟。袁明清问清楚了那个万书记的全名和现在任职的部门,打算逮着机会写一写这个败类,或者跟媒体的好朋友们讲一声,逮住机会整整姓万的。
袁明焕说:哥哥还是要找机会帮帮老三,他在那个分场当书记,有些年头了,总窝在分场进步太慢了。袁明清说:我无权无势,怎么帮忙?现在这个社会,人家如果愿意帮忙,要么你能为他也帮同样的忙,要么行贿。没见那种总是动不了的小官吗?像老三这种芝麻官不能进步的,多如牛毛,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寡妇睡觉。袁明焕问什么意思?袁明真说:上面没人,下面不动。一旁袁洪升笑,袁明真说你笑个鬼,你还是学生伢!袁洪升说:三叔,当年我爸在我个年纪,都跟我妈拿结婚证了。袁明真笑笑,摸了摸袁洪升的头,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关键是我们下面这些小官,不是不想动,是动不起,没资本动,不想倾家荡产,只好原地踏步。
你呢?这几个月搞文化体制改革,你们台里有什么动静?袁明清问在一旁低头抽烟的秦智。秦智抬头,吐出几个烟圈,说:什么动静都没有,无非是借这个理由,拿掉有些人的职位,让另外那些有后台的替任。我上个月被削职了,那个部门主任的职位,被局长老婆的一个外甥替代了。局长老婆的那个外甥,去年才从大学毕业,是一个水货大学毕业的,什么独立学院传媒专业,根本还不懂得电视行业是干什么的,人家有背景,照样当主任。不过这样也好,我现在成了一个彻底的自由人,财政饭照吃,但上不上班都没有人管了,虽然工资确实不多,但人活得非常轻松。
袁明清说:那你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自顾自的养老,不思进取也要看自己身体状况。秦智说:过年的时候,你提醒过我,现在做企业宣传片很赚钱,所以今年我在这个方面很重视,到目前为止,至少做了20部专题片。袁明清说:这还差不多,必要的时候,我可以帮你写脚本和解说词,提升片子的档次。秦智说:那就太好了,我一直在想请你呢,我是怕你瞧不起。袁明清说:谁跟钱过不去?你就是想请央视的名家,我也能帮上忙的。如今有多少企业家帮那些政要到处埋单啊,哪次埋单都是大数字。所以,像这种涉及企业宣传的事情,只要东西搞得好,那些老板还是愿意出大价钱的。秦智说:那是,我们下一个要拍摄的片子,他们老板说只要省台能播出,他们愿意出价这个数。袁明真惊讶:多少?20万?可以呀秦智哥,你这个行业来钱快嘛。
省台播出没问题,袁明清说,这个我来帮忙操作。然后,袁明清看向袁明焕,问:今年秋收粮价还可以吧?袁明焕说:还可以吧。自从免缴农业税费后,收入比以前强些,不过物价上涨这样快,遭孽的还是农民。今年黑娃买了一台收割机,我帮他打工,他免了我几十亩稻田的收割费,另外我还赚了2千多元工钱,不到一个月赚了2千多。袁明焕脸上浮出满足的笑容,从口袋里拿出一把油腻腻的红色大钞,说:我跟圆圆商量了,这次大嫂手术,我们给2千元,只当是我打工就是为大嫂治病开销用的。袁明清推开老二黑乎乎的大手,说:她有医疗保险,用不了多少钱,这钱不要,这是你的血汗钱。袁明焕说:不要不行,我们不能对不起大嫂,这些年,她为我们袁家,操多少心啊,三天三夜说不完。袁明焕是一个很重情的人,说到这里眼眶发红。袁明真也掏出一个信封,说:老大你都收下吧,我没有二哥给得多,表达我们亲兄弟的情分吧。
秦智说:我趁你们没注意,把信封放在姐姐包里了。姐姐在你们袁家,能够得到这样的爱戴,让我觉得当初反对你们的婚事,是我多么不懂事,看得太短浅。现在看来,城里姑娘嫁一个出身农村的老公,真是好福分啊。何况姐夫这样有成就,真好。姐夫,等姐姐康复出院了,你们就回去,我们好好在一起生活一段时间,也让我弥补一下年轻时候对你的那些冒犯。姐姐是需要休息调养了,这些年她也真是辛苦。怎么样?姐夫?袁明清点头:好,你姐姐出院那天我们直接回去。
九
手术在晚上7点半才完成,出来的时候大家一拥而上,端详着秦媛的脸。长达三个小时的担惊受怕,在那个瞬间得以消散,袁明清一把抱住妻子的头,俯身亲吻了她的额头,然后把戒指戴到妻子的手上。当戒指与那道雪白的戒指印重合时,袁明清知道了,自己这辈子最在乎的是眼前这个女人,最害怕失去的是眼前这个女人。祝贺你手术成功,亲爱的,袁明清附在秦媛的耳边说。秦媛虽然苏醒了,但话语模糊,扫视大家一眼,说:你们……都看到哥哥……把戒指给我……戴上了吧?她短促的微笑了一下。
看着头顶输液瓶、鼻孔插导液管、床侧挂输尿管的妻子,袁明清感到自己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由里到外心疼着她,在将妻子抱到病房的病床上后,他柔声道:亲爱的,你真棒。然后望着儿子袁洪升说:洪升,你过来,再亲一下妈妈。袁洪升走近妈妈,在她的另一个脸颊重重地亲了一口,说:妈真坚强,我爱你,妈妈!说着,眼泪落到被子上。这情景感动了病床旁的亲人们,钱晓琴说:洪升,将来博士毕业拿工资了,要好好孝敬妈妈。洪升点头说嗯。钱晓琴说:好了,现在你们都去吃饭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袁洪升说:爸,我和舅妈留下来照护妈妈吧。袁明清点头。
握着秦媛戴了戒指的那只手,袁明清说:亲爱的,我们去请胡教授他们吃饭,一会儿就来陪你好吗?秦媛说:不用了,我没事的,保证不到明早就通气,就可以进食了,我会很快恢复的。虽然话语还有些模糊不清,但大家都听明白了。秦媛继续道:洪升,你吃了饭就回学校去,不要耽误学习。还有秦智,你和明焕、明真他们,吃了饭连夜赶回去,都不要因为我耽误事。袁明焕说:嫂子,明真开了车来的,你不要担心我们。秦智说:姐,你好好休息吧,是不是回去,等我们吃了饭再做决定。袁明真说:大嫂,才出手术室,你少说话,好好休息吧,到时候我们在老家等你回来调养。秦媛点头,闭上眼睛,很虚弱的样子。袁明清挥手道:走吧,我们吃饭去。
甄亦凡订的酒店,与安华医院相隔两条街。那条大街入夜后显得十分繁华。医护人员由习建年负责邀约,而亲戚这边则由袁明清带队。到了酒店的房间,袁明清发现不光甄亦凡和黎瑛在,王小松、程式武和刘纪昌他们也都来了。王小松走过来握着袁明清的手,说: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吧?亦凡征求我的意见,我觉得压惊酒今晚喝当然是最好的,我就把式武和纪昌都约出来了。袁明清说:好啊好啊。然后走过去与程式武、刘纪昌分别握手,握得很紧很紧,因为意义很不一般。黎瑛小声对袁明清说:哼,让陈敏出面,还不如直接给我打电话。白在公安系统工作这些年的,活生生关一个晚上。你如果告诉我,我最多一个小时搞定。下次别忘了想到我,要先想到我。袁明清说:谁告诉你这个秘密的?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你赶紧招呼胡教授落座,今晚你要帮我把他陪好。
一张奇大无比的圆桌,竟然不够坐,落座后很是拥挤:以胡教授为首席,左边是黎瑛、王小松、甄亦凡、程式武、刘纪昌、秦智、袁明焕、袁明真,右边是梁主任、黄主任、柯主任、吴副主任、邱护士长、周麻醉师、钱会计、赵护士,习建年和袁明清在圆桌上菜的位置也就是末座席位。酒宴由习建年主持,六瓶茅台酒无比鲜艳地摆在圆桌上。一番答谢的话之后,习建年举杯道:再三感谢在座各位!祝秦老师早日康复!干杯!
大家注意到胡教授虽然端起杯子却没喝酒,黎瑛看到后,自己也不喝。胡教授笑着问黎记者你怎么不喝呢?你的酒量很大的呀!黎瑛说:我是来陪你喝酒的,既然你不喝,我正好免除掉喝酒的痛苦。胡教授文质彬彬,白白净净,显得年轻清爽,书生气很足。习建年在袁明清身边耳语:不要小看胡教授,在全国肝胆管微创手术这个方面,是出类拔萃、顶尖级别的专家,今天下午手术,我们住院部大部分医生都观摩了他的手术,我也是第一次看他做手术,用技术精湛形容,一点不为过。袁明清说:观摩?你让那么多医生看到你嫂子的裸体了不是?习建年赶忙说:我在里面就是不停为嫂子加盖手术被单,另外特别注视麻醉情况。但是我肯定看到嫂子的身体了,这个我要承认。袁明清说:哪天把你老婆弄来让我看一次,不然不公平。习建年放声大笑,大家都往这边看。
袁明清注意到,今晚化了淡妆的黎瑛显得特别温柔美丽,她与胡教授坐在一起,可谓俊男靓女、相得益彰。胡教授说:你的意思是,我喝,你就喝?黎瑛说:那当然。随即嫣然一笑、妩媚一笑、倾城一笑、鬼魅一笑。胡教授站起来,举着杯子,说:各位,我提议,为袁老师夫人的康复干杯!众人同时起立,高声附和:干杯!
六瓶酒很快喝完了。黎瑛走过来,把车子的钥匙交给袁明清,说:你叫人去把我的后备箱打开,幸好我还备有一箱茅台。袁明清看一眼老三,袁明真走过来接了钥匙去拿酒。黎瑛伸手拉着袁明清,说:我们一起去敬胡教授,再挨个挨个敬酒。黎瑛喝酒上脸,红红的,如胭脂一样迷人,如在戏台一般耀眼。
喝到第十瓶时,胡教授不行了,梁主任不行了,习建年不行了,秦智不行了,程式武不行了,刘纪昌不行了,最后是袁明清和黎瑛也都快不行了。这样的烂摊子,在办公厅当职的甄亦凡经历得多,他麻利地安排着车辆和司机,把客人一个一个送走送到。惟一没喝酒的袁明真负责埋单和清理现场,分两次把剩下的人送到医院住院部。
袁明真和袁明焕带着两大饭盒在楼梯上走时,歪歪倒倒的袁明清问:你们带盒饭上来干嘛?袁明真说:洪升和他舅妈还没有吃饭呢?挽着袁明清胳膊的黎瑛说:你儿子的舅妈有没有我漂亮啊?袁老师,你动过你儿子舅妈的心思吗?秦智也是摇摇晃晃,听到黎瑛说话,走过来含混不清回答:天下……没有我姐夫……不动心思的……女人!一口乡里话,黎瑛还是听懂了,扭头说:哇塞!你是秦媛的弟弟啊?你蛮开放的嘛!有没有和你姐夫一起……在外面找过小姐啊?黎瑛的大声嚷嚷,整个楼道都有回音。护士站的几个女孩,看着这群醉人说话,偷偷直笑。
进了病房,黎瑛看到病床上的秦媛,才松开袁明清的手,道:秦老师……嘿嘿……。黎瑛不知道接下来说什么,望着袁明清。秦媛说:洪升,端椅子给黎瑛阿姨坐。黎瑛推说不坐不坐,但还是坐下了,忽然想起什么,从LV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信封,伸手塞进了秦媛的枕头下,说:早些康复,让袁老师放心。秦媛淡淡一笑,说:谢谢,让你破费不说,还因为我陪喝了这么多酒。秦媛说话时,意味深长看一眼袁明清,说:你去送送黎瑛吧?黎瑛起身后经过袁明清身旁,道:秦老师叫你送一下我啊?
不等袁明清走出病房,黎瑛双臂突然上扬,紧紧抱住了袁明清,说:我后天就走了,后天出国,我去美国,所有手续全部办好了,从此你再也见不到我了!说完松开袁明清,奔向楼道那头。袁明清大声喊:黎瑛!黎瑛!但是黎瑛已经拐弯消失。袁明清转身,推开病房门说:明真,你赶紧追上她,你开黎记者的车,一定要把她安全送到!袁明真点头后,起身出门,飞奔而去。咚咚咚的脚步声在深夜回响。秦媛问:黎瑛刚才说什么了?袁明清看着吃饭的儿子,又看看明焕和秦智、晓琴,摇头说:没什么。秦媛说:你应该留她,多陪她说几句话才好,喝了那么多酒,心里多难受啊。袁明清握了握秦媛的手,微笑了一下。
在袁明焕的提议下,钱晓琴和袁洪升陪伴在病房秦媛的身边,而他们四个大男人,则在住院部二楼走廊的一张长椅上,拥挤在一起,头靠墙壁和衣而眠。老实憨厚的二弟不听大哥和大嫂的劝说,不肯连夜回去,而是要守候大嫂到天亮,还说:我们守着,天亮就好了,天亮了大嫂就没事了,我们袁家的一切,从此顺遂了。
在他们三个沉睡的时候,袁明焕醒来无数次,蹑手蹑脚去打开病房门,看一眼大嫂是不是睡得安详和沉稳。袁明焕就像活着时候的父亲一样,没有多的言语,却能用全心真心去祈愿和守候顺利日月、吉祥生活。临近天亮,袁明焕叫醒了侄儿袁洪升,很轻的声音说:你早些动身去学校上学,免得耽误今天上课。所以袁明清他们早上醒来时,发现袁明焕坐在病房门口的地上,眼睁睁看着窗子发亮,让朝霞照耀在他那张黝黑的脸上。
这是一张农民的脸,一张让人感到放心的脸,一张手足情深的脸。袁明清走过来,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但心底充满了浓浓爱意和谢意。袁明焕起来后,拉了哥哥的手臂一下。袁明清回头问:怎么了?袁明焕说:按说这些话不该我跟你说的,可是这些年嫂子多不容易啊,你昨天当着她的面跟别的女人亲热……袁明清打断他,说:行了,我知道往后该怎么办的,放心吧。袁明清拍了拍袁明焕的胳膊,转身开门走进病房。他心想:人是在亲情的感召下,逐渐意识到生命的终极珍贵所在的。这个道理非常简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类似的机会重新认识,尤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种机会再获新生。
十
四天后的早上,安华医院梁主任走进病房,宣布秦媛今天可以出院了。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袁明清最后一次在结账处划卡,因为还要支出将近一万元。袁明清觉得哪儿有点儿不对劲,于是致电给习建年。习建年立即来到住院部结账处,咨询了几件事后,说:今天先办出院手续,回头我再认真查查账单。袁明清没有道理不相信医院,也没有道理不相信亲如兄弟的习建年,因此不再多言,结完账出院。
但袁明清实在有些不解,因为入院那天曾和梁主任探讨过手术以及住院费用,梁主任当时说过最多2万元,当然不含送给胡教授的红包。但是现在,总支出已大大超过预计,接近5万元了。如果一个小小的胆囊摘除手术费用高达5万元,那么其他严重一些的病,岂不是要让很多家庭破产?袁明清与习建年握手道别,感谢的话说了一大堆。上车后,袁明清想到了刘纪昌,于是给刘纪昌打电话说:纪昌,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情,你能不能帮忙我过问一下,你嫂子住院期间的费用怎么会那么多?刘纪昌问:怎么呢?袁明清说:我感觉安华医院的收费有些离谱,毫无道理。刘纪昌说好,我马上过问。
大约中午可到县里,袁明清随后打电话通知了老三和秦智,叫老三通知乡下母亲和几个直系亲戚,再叫秦智准备大约20人的午餐。这座城市越来越拥堵,虽然这座城市的管理者们似乎在绞尽脑汁,比如通过各种理由充分但同时满城皆骂的过桥收费方式试图阻止有车一族出行,但还是每到上下班高峰就必然出现全城交通瘫痪。一个小时之后,袁明清的车子刚出城,接到了刘纪昌打来的电话:住院费用多收了,有将近8千元属于重复收费,我要严肃查处安华医院!袁明清说:纪昌,查处就不必了,把多收的钱退给我就可以了,免得习建年不好在安华医院做人啦。刘纪昌说:好吧,我叫习建年具体跟你联系,但我绝不会放过安华的胡作非为!
重复收费什么意思?秦媛在副驾上问。她把包里所有的结账单据拿出来,似乎想找到重复收费的依据,但最终是两眼一片迷茫。袁明清说:要是能让病人看懂,那就不是医院,是老师给学生发考卷了。正说话,习建年打电话来,说:对不起老大!刚才刘局打电话把我臭骂了一通。老大,你要不要告我们医院啊?袁明清说:不告,为了你,我不告。习建年说实在是对不起啊老大,你跟大嫂说一下,是我们结账处的问题,过几天麻烦您把大嫂的所有住院单据、医保卡还有身份证都带来,医院多收的钱,如数退还给你们。
袁明清说:好的好的,没事没事,手术顺利才是重要的,谢谢你啊建年!在袁明清挂了电话后,秦媛说:我还是不懂,他们是怎么多收了那么多钱的呢?袁明清这时突然提高了声音大声吼道:你搞清楚干嘛?你好好休息才是正经事!秦媛一惊,随即眼泪汹涌。这是袁明清没有想到的。他没有想到,妻子自从经历了这场大病,精神开始变得脆弱。她先是无声的痛哭,接着哭出了声,而且是嚎啕大哭!这在从前是绝对不会出现的事情,因为这些年无论受到多大委屈,她也绝不会当着他的面哭出声来。袁明清感到突然,感到愕然,下意识伸出了右手,抚摸一下妻子的手臂,很无助地说:对不起啊,对不起。
车子从省道拐弯进故乡那条道路后,袁明清接到了秦智的电话。秦智问:你们还有多久到啊?饭菜都做好了,满满两大桌。亲戚们也都到了呢。哦,姐夫你把电话给姐,你妈妈要跟她说话。袁明清于是把手机免提打开,听到母亲说:媛媛啊,我的儿啊,姆妈这次没去医院照护你,这几天没睡一个好觉,连饭都吃不下啦,儿啊,苦了你呀,快些回来,姆妈照护你一些时。秦媛很感动,说:妈妈,我好好的,我们快回来了,妈妈。然后他们听到袁明真的声音,问:具体到哪里了?我开车在路口等着你们。袁明清说:不用了,很快就要到服装厂路口了。袁明真说:我开车来接你们,时间正好衔接上啊,我们服装厂路口见。说完挂了电话。秦媛擦了擦眼泪,说:明真也是,搞这么隆重。袁明清说:他们下面基层干部这些年被彻底培养出来了,迎来送往,都到路口恭候恭送。当然,这也说明这些年,你在袁家的付出得到最充分的肯定。秦媛说:那么多人挤在秦智家里,看我爸爸妈妈还说不说乡下亲戚多了不好,当初就是嫌弃你们家兄弟姐妹多,死活不许我嫁给你。现在该知道,上哪里一下子找出几十口人来?我估计啊,南街那条老巷的街坊邻居们,在围观我们秦家。
袁明清的手机短信响了一下,他说:你看看谁的短信?秦媛拿起袁明清的手机,看完之后不做声。袁明清问谁的,说什么啦?秦媛说:陈敏的,我手术那天早上,你们干什么了?她发这么暧昧的短信?你不是去玩通宵麻将了?袁明清说:你把手机给我。他把陈敏的短信看了一遍。陈敏短信:亲爱的袁大哥,那晚让你担惊了,到今天我还在愧疚啊。我已经约好了相关人员,明晚在香格里拉酒店聚,请一定参加好吗?我等你。
本来不想告诉你的,袁明清说,现在你病愈出院了,说给你听听,当趣事听吧。袁明清把那个晚上他们被抓进缘乘寺派出所的故事,简单讲了一遍。听完之后,秦媛说:可见甄亦凡、习建年就像亲兄弟,陈敏也是真的爱你。袁明清说:黎瑛也是非常爱我,你怎么就不提她的名字?秦媛说:陈敏和她不一样,陈敏好像对你的身体没有企图。袁明清笑,说:陈敏是把我当做她的大哥哥,我现在也把她当做亲妹妹一样。说完,他把手机给秦媛,说你给陈敏回复三个字,明晚见。秦媛发完短信,问:究竟是什么关系,把你们放了人,还销毁了全部证据呢?袁明清说:综合关系和综合原因吧,合力给力,这两个词现在都很流行。我相信明天晚餐,一切都会明白。秦媛说:我生个病,没想到牵扯出这么多复杂有趣的事。袁明清点头说:是啊是啊,我的感触更多啊。
快到了,秦媛说,看到灵山上的电视塔了吗?袁明清说看到了。灵山,在袁明清就读县城高中时每天都要翘望祈祷的灵山,在袁明清被高中班主任介绍认识秦媛后俩人初次约会的灵山,在袁明清不懂得男女身体与秦媛拥抱时浑身颤抖发烫的灵山,在袁明清大学毕业后每次回到故乡必要默默祈愿的灵山,在袁明清每当精神孤独萎靡不振必定深情怀想的灵山……此时秋叶满山,红黄交叠,电视塔指向天高云淡。仿佛是梦境,梦境中一对年轻男女在紧紧拥抱,依然浑身颤抖且发烫。从前的激情,现在的平淡,都是一种美好,都应该被嵌入甜美梦境。路口就在前面,两辆小车停靠在路边,袁明清看到了母亲的身影,看到了袁明焕和二弟媳、袁明真和三弟媳、妹妹袁明惠和妹夫。母亲手搭凉棚,像一棵苍老的垂柳,白发如柳条在秋风中飞舞。母亲,我们回来了,回来休养生病后的身体。灵山,我们回来了,回来栖息带伤的灵魂。
责任编辑 何子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