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天

2011-12-31 00:00:00王立庆
长江文艺 2011年12期


  那年正月初八,我和我三哥顶着冒烟大雪,到城里火车站去接那个未嫁过来的嫂子。
  我们俩来到城里,在火车站就近找个旅社住了下来。可是在火车站连续接了两天,连个人影儿也没看着……
  
  事情就发生在年前的腊月里。
  我们家刚杀完年猪,东院李大虎媳妇就风风火火地翻过墙头,半敞着怀,甩着两个颤动的大奶子,趿拉着一双破棉鞋,来我们家给我三哥保媒。
  李大虎媳妇说那个女人就住在我们县城东六十华里的黑水镇上,还说那女人说了,要是人家好,她什么都不要,也不讲什么成分。
  ——我妈一听,这可乐坏了,竟然把李大虎以前做的那些坏事都忘了。因为我们家出身不好,我三哥都快三十岁了,也没有娶上媳妇。我妈经常唉声叹气地发愁。她昼思夜想的都是这个事,几乎到了寝食不安的程度。自从这个让人快乐的消息被我妈的耳朵逮住之后,都快赶上天上掉馅饼了。她想对方什么都不要,也不讲什么成分,这真是缘分啊,这回我三儿的婚事一定能成。这个念想让我妈充满信心,我看到她虽然整天顶着满头的白发忙碌着,但脸上挂满笑容,焕发出的喜气儿无法言传。我不知道我妈嫁给我爹时情形如何,反正在我的记忆里她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个样子。
  自打李大虎媳妇过来提亲,我妈就像着了魔似的,上顿接下顿地请李大虎媳妇吃饭。李大虎媳妇拿我们家就当自己家一样,一点不外道,吃起红烧肉来净挑大块的肥肉夹。她一面说着话,一面从嘴丫子往下流油,然后就用那黢黑的大手顺着流下的方向一抹——那动作像老爷们捋胡子一样麻利,不过实在缺少优雅——最后再把手上的油毫不吝惜地抹在大腿上。就这样,大概连续吃了一个星期还多。最烦人的是,李大虎媳妇还带着两个小虎崽儿,一上桌子就横扫一通,就连红烧肉碗里的剩汤都喝得精光,我看着都瘮得慌。
  
  后来果然有一天,李大虎媳妇真把那个叫闻娟的女人领来了。我记得她挺高的个儿,身着一件红底黑花格呢子大衣,脚穿黑色高跟棉皮鞋,说话文文静静,不时地微笑着。只是模样一般,尤其是鼻子不好看,要不是有两个鼻孔,它就像一块平坦的开阔地,平哒哒的。
  我是没看中。
  李大虎媳妇说,这女人啊命真苦,丈夫都死好几年了,就自己个儿过,现在就巴望找一个好人家,好好过日子。说罢还高兴地撇着大嘴,问我三哥看中没有。
  我三哥并未当即表态。我知道,我三哥肯定也没看中,更何况对方还是个二婚。但是他迫于我妈的压力,不同意也得同意了。在我妈心里,只要是女人就中,什么丑的俊的都顾不上了,能生小孩儿传宗接代就行呗。
  后来我三哥跟我说,算了,就认命吧。这年头,做咱家的男人就别挑了,有个女人作滋养就比塞墙缝儿强啊。唉——,我这一辈子啊,真枉做一回人哦!
  我看我三哥痛苦无助的样子,心里也挺难受的。我三哥长得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化还是高中生呢,凭什么就娶不上媳妇呢,不就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嘛。
  我三哥不是没人要,当年有个省城里的女知青,姓刘,相中了我三哥,一到晚上她就偷偷地跑到我们家里来玩。虽说她身材小巧,但模样也算周正,更重要的是有文化啊。我妈怕大队干部来抓他们谈恋爱,就把火盆搬到仓房里去,等她一来,就让他们俩在那里交谈,然后外面落上锁。因为东北的冬天太冷了,要是不拿火盆进去,不光冻手冻脚,亲嘴嘴唇都是冰的。那年头的冬天真冷啊,有时一夜的风雪就能把无数的麻雀牛羊冻成冰疙瘩!
  有一天晚上,几个大队干部突然间来到我们家,硬是逼着我妈打开仓房的门,把我三哥他们俩逮个正着。那时,我觉得我们家就像天要塌下来一样。我望着那几个人的脸,心里比能冻死麻雀牛羊的风雪之夜还寒冷!后来,他们就把我三哥带到了大队部,一顿威胁恫吓之后就把他关到隔壁的一间冷屋子里去了。事情发生没有几天,这个姓刘的知青就被调离了我们村的集体户。
  等我三哥被放出来之后,他已经万念俱灰。那时我虽说才十几岁,但我总觉得人活在世上,还不如猫狗自由——因为那些猫狗的恋爱没人干预限制,甚至可以在阳光下进行。
  后来,这个女知青经常来信,可我三哥把收到的信连看都没看就烧掉了,从心里彻底断了念想。
  这桩好事彻底破灭之后,据我妈回忆,大队干部抓人那天晚上她往东仓房里端火盆的时候,听见好像有人站在李大虎家西墙根那儿撒尿,黑灯瞎火的看不清是谁,但是撒尿的声音听着还是很真切的。所以,我妈怀疑,向大队干部举报的人很有可能就是我们家东院的李大虎。
  
  这个闻娟算是三哥的第二个对象,没啥文化不说,长相又这么丑陋,怎么能和那个姓刘的知青相比呢?
  闻娟来我家的当天晚上,李大虎媳妇在我们家陪着吃完了饭,把油嘴巴一抹,趿拉着鞋,拖儿带女翻过东墙就回去了。她有意无意地把闻娟扔在了我们家。我一看,这怎么睡呀?我平时和三哥在里屋一铺炕上睡,外屋的炕上睡着我爹我妈,还有我堂姐他们一大帮人。后来,我就看出点眉目来了,这个闻娟和我三哥在里屋谈话时,谈着谈着就不拿自己当外人了,她居然嬉笑着拉着我三哥躺在里屋炕上了,还用手到处乱摸,以至于摸到了我三哥的下半身,好在还隔着厚棉裤。我想,这个女人他妈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哪家女人也没这种做派啊,才刚刚认识几个小时就想和男人那样了。
  这女人害得我没有办法,我又不能出去借宿,要是到别人家睡去,让别人家知道了这事儿,对我三哥那该有多不好啊!一旦这个事吹了,我三哥还怎么做人哪!后来,我没办法,就委屈自己,像一头小猪似的跑到柴房的草堆里睡了一宿。嗨,这一宿我不仅冻醒了好几次,还连续做噩梦,梦见有一只母老虎几次来我们家找我三哥,说它要和我三哥结婚。我大胆地站出来说,你是个动物怎么能和人结婚呢?老虎说,人不也是动物吗!态度不是一般的顽劣,口气很横。当我气急了操起菜刀冲向它的时候,它张开了血盆大口就把我吓醒了……
  第二天,闻娟说,她得快些回去,把这个相看的结果告诉她的父母。我爹和我妈一看他们都睡在一起了,满脸幸福地躲到一边商量了半天,然后就是一阵忙碌。我亲眼看见我妈给了闻娟五百块钱,她还假惺惺地不要,我妈硬是把那么多钱,包括五角一元两元的零钱在内,一大摞子塞到她黑格呢大衣的兜里去了。接着,我爹又大大方方地从仓房里拿出了一角子猪肉,用麻袋装好后,让我三哥送她到道台窝棚上车。当时我就想,这五百元钱都可以盖两间砖瓦房了。
  在临别时,闻娟管我爹妈也叫爹妈,她说她正月初八回来,再商量结婚的事情。我妈听了这话儿,满是喜气儿的脸上又多了好多期待。
  
  到了腊月二十八的那天晚上,我在李大虎家和他们那个虎小子玩,虎小子说,他爹到河东的一个阿姨家去拿猪肉去了,回来好过年。
  我一听去河东阿姨家拿猪肉,心里就特别忐忑。在我的记忆里,李大虎家河东没有什么亲戚呀,他们家的亲戚都在我们的前后村——比如草房、宋家圩子、小后楼什么的,全都在河西。怎么现在又冒出一个河东阿姨家呢?于是,我就问那虎小子,你阿姨姓什么呀?那虎小子瞪大眼睛寻思了半天,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想,既是姨家,怎么姓啥都不知道呢?在我们东北农村,姨就是姨,一般都是实在亲戚。即便不是什么实在亲戚,彼此称呼起来也不像城里人似的还叫什么阿姨呀?这个时候,我就下意识地想起了我爹给闻娟拿那一角子猪肉的情景了——大虎爹是不是到河东分那一角子猪肉去了呢?
  我虽然有些怀疑,但是,我回家不敢说,怕我妈那张刀子似的嘴骂我为人不厚道。
  
  ——结果,这桩婚事果然是泥牛入海……
  当我和我三哥耷拉着脑袋,非常失望地走出火车站站台出口时,我一抬头就看到了右侧红砖墙上新贴了一张打着红勾的布告,走近一瞄就看到了那些罪犯里有闻娟的名字。我疾呼我三哥过来,然后我们俩便仔细地对那张布告看了又看。站在同情我三哥的角度想,我当时真从心里希望不是她,然而一看照片,那鼻子眼睛非她莫属,千真万确,简直是百分之一百二!我细读那布告,原来这个叫闻娟的女人根本就不住在县城城东的黑水镇上,而就住在我们家河东的扒皮村里,距我们家也不过三十几里路。看她的犯罪内容得知,她以这种手段在年前已经骗了不少人家,其中还不包括我们家在内。
  
  看完之后,我三哥的眼圈就红了。他忧伤地从裤子兜里掏出给闻娟买的红纱巾看了看,然后,用既压抑又平静的口气跟我说,晓清,你先回家吧,我到同学家有点事。说完,就从上衣兜里掏出他身上仅剩的二十块钱给我。
  当时,我马上就意识到,我三哥这是要走绝路啊。
  我说,那不行,我们怎么来的还得怎么回去。这大过年的,你可别再闹出什么岔子。
  他十分委屈地说,我这个大男人,为了一个丑女人,把咱家整得倾家荡产还不算,什么尊严面子都输得精光。我啊,活得真不是时候啊!
  我说,你不要净想自己,还要想想爹妈不是?他们就白白养活你这么大?
  他说,嗨——,要是爹妈不生我就对了,我何必遭受这样的折磨呢?说完就用冒着热气的大手捂着自己的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我望着天空,冰冷的太阳似乎一点怜悯都没有,那刺眼的光芒照在雪地上,显得冷峻刺骨。大街上依然是车水马龙,似乎没有任何人会关心我三哥此刻的痛苦。我想,这个世道为什么会这样不公平,李大虎媳妇和闻娟居然把我们家骗成这样!我在心里发狠,等回到家里再与李大虎媳妇理论!他妈的,他们也太欺负人了!
  我好说歹说,总算把三哥弄上了车。可就在回来的当天夜里,我三哥为了自己做人的尊严,就用给闻娟买的红纱巾吊死在了我们家门前的歪脖榆树上了。
  我三哥一死,我妈就卧床不起,说起话来就跟半语子一样,什么都说不清楚了。她心里像明镜一样,别提多痛苦了,不断线的泪珠浸湿了荞麦皮的枕头……
  
  事后,我们家也想去状告李大虎媳妇。可我爹说,她与闻娟是不是同谋,这事的根据在闻娟那里。闻娟要是说她是同谋她就是同谋,要是说她不是,那她给咱保媒就是好心没有办成好事,咱可不能随便冤枉人家。现在闻娟已经进去了,事情最终会有结果的。去年我们两家因为高粱头的事结下了仇,咱家成分又不好,现在,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又去告她,万一她要是没有参与分赃怎么办,那可就是诬告啊。
  我爹说的那事是头一年秋天,我们家自留地产下的高粱头,从地里拉回家就囤积在后院的场院里,结果一夜之间丢了二十几头(高粱头就是指成捆的高粱穗)。我爹大清早沿着着寒霜留下的脚印儿和撒在地上的高粱穗一直追到李大虎家的院子里。事情就是这么清楚。可是当我爹愤怒地质问李大虎,李大虎却趾高气扬,摆出一副真要吃人的老虎架势,威胁我爹说,就你这出身还敢讹诈我,你要是再敢这样的话,我就敢把你们家的房子点着。
  后来,我爹憋了一肚子火去找大队队长于长脖。于长脖来了看了现场后,来到李大虎家前院摆放的高粱头跟前,一看就明白了,因为他家高粱头捆的都是圆形的,我们家的都是方形的。
  于长脖跟李大虎说,一个人的农活特点就像老娘们的针线活,针脚习惯是改不了的,你对这一方一圆怎么解释?说完,于长脖队长拿起镰刀嗖的一声砍开一捆高粱头,喝道,李大虎,请你把它捆成方形的,怎么样?
  李大虎立时被将住了,瞪着两只牛眼睛望着两种不同的高粱头捆,一下子傻了。
  于长脖看看他那难堪的样子,严肃地说,我代表咱村上五十几户人家命令你,马上把偷人家的高粱头送回去,否则队上就以你为典型开个大会……不管你根红苗正,不管你出身多好,偷盗总是一种犯罪,问题严重了是要判刑的……
  这回李大虎急了,还没等于长脖把话说完,就表了态,说,你放心,我一定给搬回去!
  后来,李大虎果然趁着天黑就把高粱头送了回来。
  
  到了那年四月末的一天,正是杏树开花的季节,东院的李大虎家门口突然间停下一辆警车,警察把李大虎媳妇戴上手铐,推着她的肩膀走出屋来,他们家一帮孩子就像杀猪一样跟在警察后面哇哇地嚎哭。李大虎媳妇在警察面前吓尿了裤子,从她家的房门到警车的地面上留下一串尿液的痕迹。
  我被裹在村里看热闹的人们中间,看着这情景,原来想杀李大虎媳妇都不解恨的心软了下来,因为我知道,她最小的那个女儿才刚刚断奶。
  李大虎媳妇对合谋骗婚一事供认不讳。在年前,她确实从闻娟那里分到了三十斤猪肉和两百元钱。
  后来李大虎媳妇判了三年徒刑。
  可我三哥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这事儿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可我凡是碰上寒冬里的大雪就始终忘不了那一年正月里的雪天。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