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花生

2011-12-31 00:00:00安庆
长江文艺 2011年12期


  一
  
  李月季挑着花生担子走出瓦塘南街,天上的一层厚云破开了。李月季仰着头,穿过云层的阳光扎着眼睛,他把头低下去,抓紧了扁担向老塘的路上走。
  这副担子李月季已经挑了三年,三年的光阴李月季被叫成了李花生。时光改变的不只是一个人的称呼,还有一个人的骨骼,一个人的性格,一个人的嗓子和沉默。十里八村对他的花生都有些依赖了,看见他或者他的担子走过来,老远的,村里的老人孩子都会有人喊上了,李花生,把你的担子挑过来呀。然后就听见咯咯嘣嘣的一阵响,脚边落下一片花生的壳,再被一阵风吹乱或者吹到一个角落。乡村的风俗就是这样,你在乡村做生意不能怕尝,哪怕尝过了把生意抬高了几分都无所谓,要的是一种气场一种人缘一种随和,除非你是卖铁器卖猪娃卖生食的,只能听听当当啷啷的响声看一看货色。李月季呢也是大方惯了的一个人,走到聚人的地方,手一拽蒙花生的布,掀开了,白中透着金黄的炒花生亮在眼前,一个紧挨一个拥挤在柳筐里,勾引着大家的胃口。大手小手往花生里伸,或大指头小指头去筐里捏,一边说着尝尝、尝尝,一边夸着今天的成色。尝过就不好意思不买了,一块、两块,三毛、五毛的买上了。李月季忙乎着挪动小秤盘儿,那些块儿八毛的钱在他的眼前晃一下塞进兜里,有时候不用挪窝半挑子花生下去了。到了李月季变成李花生的这一年,李月季几乎不用秤了,秤盘儿差不多成了摆设,随便一抓,都是不差上下的。也没有人计较,计较什么呢?李花生的爽快大家是知道的,尤其遇哪个村有红白喜事或者逢庙会上唱戏,一捧一把地,谈笑间两筐炒花生处理完了。
  人们常常和李月季说他的父亲,说这花生的味道还是你父亲的手艺,还是那种纯香味儿,又脆又香;你得的是传家宝,你年轻,有灵性,炒花生也嫩了些,你父亲差不多50岁才开始卖花生吧,再往前是不允许的。
  往往这个时候,李月季托着扁担,任凭谁家的小孩儿去他的担子里抓一把。他站着,少年的光阴像云一样流过:吧嗒吧嗒地往家跑,这是他的记忆,院子里站着大哥、二哥、三哥,还有姐姐;姐姐和哥哥都在等他,他最小,他吧嗒吧嗒地回来,家里的碗筷响起来,他不回来,一家人都在等着全家的这个小儿。在他十二三岁的时候,他看见了大哥、二哥、三哥的胡子,天真地说,你们等等我嘛,你们怎么能长胡子呢?他摸大哥的胡子,胡子扎了他的小手,他赶忙缩回。大哥伸手也摸他的下巴,扭着他的头笑,意思是你胡子的小嫩芽儿都在这儿藏着,也会有一天拱出来。大哥不会说话,在他最初知道大哥不会说话的一天他去问妈,你怎么不让大哥说话呢?你打他了是不是?妈摇头。他的个子蹿过了二哥,他又问妈,妈,你怎么不让二哥长个儿呀?妈又摇头。对,还有三哥,在他上初二的那一年三哥已经去一个裁缝铺里啪嗒啪嗒学裁缝了。
  李月季的父亲叫李富贵,要说李家的花生成为一个品牌,是李富贵的功劳。在他的记忆里,父亲每天就是炒花生,卖花生。村里人也都记着李富贵每天早早地挑着花生的担子,脚步啪嗒啪嗒地走出瓦塘南街,在十里八村的街巷里摇晃着,花生噢——瓦塘南街的炒花生噢——来点我老李的花生噢——李富贵除了吆喝他的炒花生是不大说话的,花生担子不出村不开口,好像一出村花生担子就被风吹得轻松起来,他心里也只剩下了花生。
  李富贵走得最远的地方是老屯镇。那个地方似乎是走顺了,也是方圆最热闹发达的一个集镇。那天李富贵赶了一个大集,从老屯镇回来他筐里装了两头雪白雪白的猪娃,毛直得一根根竖着,在猪娃身上长成密密麻麻的小森林。月季的母亲问他怎么一下子买了两头?李富贵擦把汗,说买一头我怎么挑?小猪娃在筐里又叽叽哇哇地叫,小眼睛瞪着瞅着李家人,后来小猪娃在李家慢慢地长成了大猪。大猪卖了,李富贵会再挑回来两头小猪娃。李月季每天看父亲装筐,手一举放到肩上,又一举挪到另一个肩头,真是熟能生巧,一个挑子像把戏一样。李富贵走到人多的地方,就把扁担搁在身后的一个墙头,或者找一个墙上有橛子的地方把扁担的一头挂上去,扁担摇颤几下稳下来,他专心致志地等着顾客。后来李月季的动作和父亲如出一辙,只是他的个子比李富贵明显高出了一截,一米七五左右。这要感谢母亲,是母亲给他的遗传,在他们弟兄4个中只有二哥不折不扣继承了父亲的身高。身高成为一家人心中的障碍,这是后话。
  李月季每天晚上看父亲和母亲忙碌着,在厨房的一个大地锅里炒花生,远远听着像一层细雨哗哗地打在帆布上。红彤彤的火把锅屁股烧得通红,父亲的两手在锅里忙碌,香味溢到了院子里又飘过大街。瓦塘南街的人闻着香味,说这李富贵炒花生炒出诀窍来了,香得抓胃!父亲每天起得很早,在挑花生担子出去前似乎有很多要干的事,打扫院子,看看猪圈,给牲口添草,看东边的天际慢慢地泛出了橙色,吱呀一声地把门推开,挑起担子走了。
  父亲没有回家是一个雪天。雪先从远处扯起一张大幔,再慢慢压下来,把满地盖上一层厚厚的白。那天黄昏母亲带着三个儿子在柳塘村外找到了李富贵,李富贵像一只狗蜷在雪窝里,拳头擩着肚子,差不多快奄奄一息了。后来就一直躺在床上,花生挑子冷落地搁在角落里,生了蛛网,大地锅的火断了。村里的几个孩娃儿握着胖嘟嘟的小手站在他家门口,吐着稚嫩的奶腔,你们家怎么不炒花生了?
  那一年还在城里上高二的李月季决定回家挑起父亲的担子。家里的局势越来越清晰:大哥哑,二哥矬,三哥热衷于裁缝,整天坐到织布机上哐哐地织布。回来了,他就这样慢慢地成了后来的李花生。
  
  二
  
  这一年麦季,李月季第一次真正面对满野的庄稼,他站在麦地里瞅着黄澄澄的麦穗,骄阳炙烤着大地,天空澄净得只有阳光和几缕白云。他有些迷茫,从今以后这就是自己的生活了,这就是古往今来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了;自己的大学梦就这样破灭,他一个月前还踌躇满志,想着再过两个月就升入高三了,高三里再冲刺一年也许会跨过那个坎儿,他就不再是一个纯粹的乡下的小孩儿,他可以昂首挺胸说,我考上大学了,要去过另一种生活。那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虽然还不清楚,但终归和乡村千篇一律是不一样的,那里有洋楼、汽车、图书馆、满街的车流、明亮的街道,有情侣散步的公园,还有…… 村里人会说,月季,你这孩子行,做了咱瓦塘的状元。可事情往往会有意外,让你措手不及,让你难料的事情就这样急慌慌来了,由不得你。他是曾经有过委屈有过畏怯有过违逆不想就范的,一个夜晚他把头拱在土里,屁股朝天拱了很久,最后吹一口气,像小时候吹杏核一样,他把憋在肚里的委屈往外吹,一次次吹,吹,满嘴沾泥地吹;最后终于一仰头站起来,再仰起头,朝天上吹,吹——忽然扑通一声双膝跪下,说,土地爷,我开始吧!
  父亲走了。葬完父亲,他站在麦田里,麦苗儿快过了膝,在无边的旷野,埋下的人只有在亲人的目光里才是存在的。他穿一身白孝,在坟地前他扭过身看见了含泪的大哥,站在路边等他的二哥、三哥。大哥拉住他的手,脸上的肌肉抽搐,心里的千言万语无法表达,即使哭也哭不出悲天嚎地。大哥又一次跪下,头抵着地,撕裂的直嗓冲出来,尘土飞起。他拉起大哥,扑进大哥怀里,有一句话冲出来,大哥,我不走了,我会照顾你,大哥……
  大哥是听得懂的。
  他拨拉着麦田。他想起一天夜里走出学校的大门,他要看一看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看看城市的霓虹、城市的人流、城市的夜色,闻闻城市的气息。他沿着大街,在一个城市的深夜里散步,在越过一个十字路口后,看见一条河流,彩色的灯光在水中波动,河成了彩河。他想起村外的沧河,那一条季节河,暑期时的白浪,秋冬时的细流。那流淌不紧不慢中有一股韧性。他常常坐在河边看流水,挤上眼听水流的声音。他没有听到这条河的声音,原来城市的河是只有颜色的,河在城市里它寂寞吗?他离开河,走到大礼堂前,宽大雄伟的大礼堂是文城的影院,影院前是文城最大的广场。广场上很多做小生意的、漫步的人,广场的灯塔上有七八盏高高的霓虹灯,把城市照得明亮。他仰着头,心里叫喊,瓦塘南街的十字路口什么时候会有一盏这样的灯啊?后来他又沿着莲花湖走,每一朵莲花在夜色中都踱上了一层金黄、一层微红、一层淡蓝;莲花里有灯的颜色,水的颜色,水面上映着莲花。又走过马市街,走过学府街,走过老城街,走过秀才胡同,走到南门,一直走到太阳从地平线的一端升起,乳白的天际映上一层淡黄又映出一片金光。那个时候他的梦是复杂的、彷徨的、忐忑不安的、无所适从的、充满向往和憧憬的、疼痛的。直到下决心离开学校前,他又在文城的大街里独自度过一个夜晚。他问自己,真要把半个梦留在这里吗?那夜,他在一段老城墙上坐到太阳真正出来晒热了头皮。
  
  他拨拉开面前的麦田,对自己说,融入吧!他又弯下腰,对自己说,融入吧!有什么不适应的,你根本就没有走出土地,一直都还在村子里,自己就是一根麦苗、一根草、一根乡间的芦苇,那就先从土地开始吧!
  
  三
  
  他挑起了担子。其实就是两个大荆条篮子,篮子里是炒熟的花生。还有的是一杆小秤,小秤上吊了个小簸箕,代替的是一个秤盘儿。他高挑的个儿在瓦塘、牛塘、城堡、老屯镇的路上走着,挑子在他的肩头摇晃,炒花生的馨香从篮子里溢出来,一缕一缕在空中弥漫,在村子里诱惑着人的胃口。是母亲教他开始炒花生的,精选过的花生放在箩筐里,母亲提前把调料备好,搁在锅台边的一个墙柜里。二哥拉着风匣,大哥站在门口供应着柴禾,不断地递过花生或者盛花生的小筐,生花生不断地倒进锅里。母亲按部就班地往锅里放着佐料,倒进花生,不停地挥动着铲子,那味道在翻动中出来了。几次之后,李月季开始动手,他渐渐地掌握了火候,佐料还是母亲配的。每次炒了一泡儿花生,他马上拿过去让母亲尝让母亲先看成色,母亲嚼着,脸上渐渐露出笑来。李月季又抓了花生让大哥、二哥、三哥尝。这时候,母亲在念一个谜语:坑坑洼洼大肚子,里边两个胖小子。
  花生就这样又热卖了。李月季把担子真正地挑了起来,父亲搁置了将近一年的担子又挑到路上,挑到了十里八乡的村里。还是那一副荆条篮子,但李月季分明多出几分精神、几分豪壮、几分利索。最初的时候,人们见了他都说,这是李富贵的担子,我们认得。他们吃着,好,好,还是李富贵的味道,好吃。李月季不会忌讳众人对父亲的赞美,况且他们其实是在夸自己。
  那天在槐塘,他刚放下担子,一个跛腿的女人走过来,手里拉一个流鼻涕的孩子。女人递过来发皱的两块纸币。
  都称吗?嫂子?
  女人点头。
  哗啦哗啦地响。
  记得我吗?女人忽然问。
  他抬起头,女人拍了拍腿。
  你,牛塘……
  对!
  他慌忙把一包花生递过去,两块钱夹进花生里。
  不行!
  跛腿女人坚决地把钱给他。
  我知道你大哥还放羊。
  我不是其他意思,一个不会说话的人还是有点营生,每次回牛塘都能看见你大哥,他还守着河滩,告诉他,换个地方吧!
  李月季的手里抓着扁担。
  照顾好你大哥。
  李月季把扁担抓得更紧。他又抓了一把花生往孩子怀里塞。
  女人拖开孩子。
  多为他操点心。
  女人拉着孩子离开。
  他握着扁担,讪讪地望着女人。
  一路上,他在想那个女人,曾经和大哥一起在这岸边放过羊的女人。大哥救过女人,女人6/vn8Da21tSVNHRtUQ9uF/l4RScJmidWwylopCdcuSI=救她的羊掉进了河里,是大哥把她救上来,把她背上岸又背到家。
  
  四
  
  大哥出事了。一个大雾天,大哥把李三枝强奸了。问题是李月季根本不信,大哥不会。是第三次去才终于见到大哥的,他有点大步流星,警察和带他过来的朋友都被撂在身后,窗口与窗口之间的冬青坚挺地泛出一点绿意。和大哥无关的窗口,从窗口挤出的目光都在一瞥间过去了。他匆匆地找着大哥,手里提着一袋沉甸甸的食品,还有从家里带来的一包炒花生,两个蒸红薯,这是大哥最喜欢吃的东西。他想象着大哥狼吞虎咽的样子,手有些抖,另一只手过来托住了食品。朋友紧走几步拖住他,警察伸出抓着钥匙的手挡住他,说,你等着。
  大哥胡子拉碴让李月季差一点哭出声来,如果不是那么多射来的目光,不是朋友狠狠地捏他,他差不多要控制不住了。他下意识地捂住嘴,使劲把要憋出来的发音捂回去,捂到肋骨的下头,鼻子一阵发酸,一股眼泪还是抵挡不住地拱出来,有一口闷气冲破了指缝。他抬起头,呼出一口长气,尽量地平静着,小腹蠕动几下才好像舒展了一些。依然有一股气往上漫,漫过肺、胃、食管,又有一阵泪道子憋出来,头低下,泪道子落到地上,脚下一片潮气。他终于抬起头,看着大哥。大哥的肩膀分明抖动了几下,眼神蓦然亮了几分。大哥!他还是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虽然明知道大哥根本听不见他的叫声。但大哥的嘴巴动了,胡子茬像被风吹动的乱草,大哥看见了他的喊声,这就是他和大哥多年的默契,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交流着,在他小时候委屈时大哥也是凭着他的眼神,他张开着嘴巴匆匆地跑过来,拉住他甚至抱起他。再往后他突然卡壳了,他就那样站着,嘴还张着,从他的嘴巴下有一阵风儿掠过。陪他的人催他,他还是说不出话。朋友不知道他和大哥的交流方式,他现在需要镇定,然后调整自己的眼神,稳定自己的情绪,再用和大哥默契的方式交流。他终于把自己镇定了,先对大哥做了个握手的动作,慢慢把手朝上,把拳头朝鼻凹处举,再举。意思是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你不用担心。他又朝胸口挥了挥手,大哥,我心里有数,我明白,我懂,心里想着你的,现在我把什么事情都放下了,放心!这就是和大哥的交流,每一次遇到疑问遇到需要安慰交流的内容,大哥投来征询的目光时他就这样告诉大哥。好的,就这样,没事,都会过去的,真的,大哥。他把大拇指和食指顶在一起,然后两个指尖弯下去,弯成一个心的图形。
  他这才把东西递过去,他知道有了这样的交流大哥才会有食欲。炒花生,蒸红薯,牛肉,两瓶绿茶。他先把绿茶递过去,顺手把盖子拧开。他看见大哥一双粗糙的手,他的胸口又一阵涌动。大哥的嘴撇了撇,发黄发灰的牙露出来,双手接过食品,忍了几忍,头还是埋了起来,剃短的头发窝在胸口,像草窝里的刺猬。
  不像以往,这一次交流失去了矜持。大哥现在是一个强奸犯,那个被强奸的寡妇叫李三枝。事情出在一个凌晨,下霜了,路边草棱上结上了霜刺,小麻雀掠过结霜的草樱。大哥每天凌晨去看圈里的羊,打扫院里的落叶,再掇到羊圈里。然后大哥去街上遛一圈儿,有时候他的直嗓子会喊上几声。李三枝那天凌晨睡得很死,像吃了催眠药的猪,直到身上有呼呼哧哧的喘气才被吓醒。被子捂住了她的头,一个蛮力的男人在她的身上奔跑,她要窒息了,只隐隐约约感到一种眩晕,身体被凶猛地撞击。后来她裹着被子冲出院子在晨夕里抱住了大哥。那天清晨李月季听见了吵闹声,接着瓦塘南街响起警笛,李三枝指证了大哥,大哥进来了。
  留在村里的是一窝没有散尽的薄雾。
  第一次来看大哥是扛着铺盖卷来的。
  他扛着厚厚的包裹走在文城的大街,小心翼翼地打听着拘留所的位置,言语中透着一层愧疚,一种耻辱。冰冷的马路从他的脚板下发出冷脆的响声,汗从包裹的夹缝里流下来,黏在脖子上,耳根后、手腕上都湿漉漉的。十字路口有一个卖热狗的老人,他走过去问路。扛一包东西,打个车吧,孩子,不贵,三轮车三块钱就到了。他不情愿,他想摸一摸这条路怎样走,这个城市的街他不是真正陌生,毕竟一个自己的县城。他说:师傅,你告诉我,我就是想看看这一条路。你是给亲人送被子?是!你是说你的亲人冤?老人站着,直直地看他,好像李月季不是来找他问路,而是来找他唠话的。他点点头。老人叹口气,指路给他,一边絮叨,什么时候没有冤案,有几个不冤的,哪个朝代没有冤的,谁都有冤的可能。在他转身时,老人又在身后补一句,那就找个好律师试试。又独自絮叨,冤枉多了,不是谁都能把个儿翻过来。李月季没有扭头,一辆三轮车在他身边停下,他用力地做了个拒绝的动作。李月季终于找到了拘留所的大门。门两边有一片很荒凉的草,干草上卷着树叶,风吹动树叶在草窝里滚动。再往远处,有一片芦苇,在冷风里摇曳。
  他站在马路的对面,之前他没有想到会进一趟拘留所,做梦都没有想过。有一刹那他的眼模糊起来,甚至包裹搁在了地上,思维停顿地看着拘留所,一只老鼠从墙上哧溜窜过,摇动墙上的枯草。他一鼓气,夹起包裹去推拘留所的大门。
  没有见到大哥,只是把铺盖卷留下了。他有些失望,磨磨蹭蹭地不想走,说,我大哥叫李月林,是个哑巴,你们别把东西送错了。他反反复复地求腰有点驼的警察,民警说得很明白了他还在求,说,我大哥是个哑巴,我们还能通气吗?
  
  这是规矩,现在不行。警察说。
  李月季想到了汪家宽。认识他是在一年前,是李月季在十里八村被叫成了李花生之后。也就是说他卖花生的量越来越大,他开始成包成包地进花生,每一次来买那种子大饱满的花生,在汪家宽这儿都可以买到。汪家宽经营很多和吃有关的品种:大豆、大米、黑豆、绿豆、小米、白面……每次来市场,他远远看见李月季就会大声地喊他过去。小李,小李,月季,来来来,看看我专门给你留下的花生,就在你嫂子屁股后头,你去看看,再不来就留不住了。
  很顺利地找到汪老板,说了哥的事。汪家宽背着手听完,夯了几下头,似乎是记忆的磁带卡壳了,要敲打敲打再转起来,头夯到第四下生意来了。招呼过生意老板又夯几下头,拽拽耳朵,好像在听磁带是不是转动,身子一挺,说,有了。
  汪家宽找的是检察院的一个副科长。在门口等了半天,那人慢腾腾地从楼上下来,说已经联系好了,你们去吧,有规矩,一般办理审讯的过程不让人见。李月季在心里说,规矩个屁,我哥又不会说话。科长说,今天正好是老洪值班,我知道这个案件,一个哑巴强奸了一个寡妇,两个苦命人。李月季说,是我哥,他冤。科长打断,你怎么敢断定是冤,哑吧,哑巴也是人,也会想女人的是不是?李月季还想争辩,花生老板拉住李月季,迸出一个笑容,说,那我们去了,有什么不顺再和你联系。他就这样今天见到了大哥。
  
  五
  
  李三枝的娘家是莲花屯的。
  李月季一连去了莲花屯几天,他要见到李三枝,为大哥讨个说法,他还是觉得大哥冤。那天早晨的时间不对,他无数次地回忆早晨的过程,像个漫长又十分简单的梦,那个早晨的事儿有些蹊跷。李月季去莲花屯挑着花生担子,他挑了花生是想靠这花生听到一些关于李三枝的消息。他在路上对自己说,一定要见到李三枝,李三枝出事后就不在瓦塘了,甚至不在莲花屯,李月季更感到有些微妙。一个哑巴,每天喜欢早起,喜欢在路上散步,可这和他的强奸似乎不能联系起来。大雾的凌晨李三枝裹着被子抱住的是大哥,这事儿怎么这么巧啊。
  李月季找到了李三枝的家,大门紧闭,对联被风扯成了绺儿在门楣上晃。李月季在敲门时听见了狗吠,叫得很凶,从门缝里看见是一只大黄狗,有几次李月季想着怎样闯进去都因为狗退怯了。夯过几次门后,李三枝的嫂子露了头,李月季认识,李三枝娘家人都吃过他的炒花生,都和李月季熟。可是出了这事儿,李三枝的嫂子陌生起来,一脸怒气。说,李花生,你不好好卖你的花生你干什么,难道我们还冤枉了你家哑巴?李月季说,让我见一见李三枝,我想见一见她,如果我哥真冤了,漏网的是真正的坏人。李三枝的嫂子啪地把大门关上,又打开,说,三枝不在家,出了这档子事她有什么脸还回娘家。女人拍拍狗,狗又吠起来。
  李月季开始蹲点,风嗖嗖地刮过来,刀子一样拉人,树枝上的霜缕不断打下来。半夜的时候李月季挑着担子回瓦塘南街,第二天早早地他又过来,或许是因为有风,莲花屯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紧了,街上很静,李月季握着扁担从胡同的这头挑到胡同的另一头。隔着门李三枝娘家的狗又在狂叫,像是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李月季回到瓦塘南街找了屠户张冬青,张冬青以前杀猪,这几年把杀猪改成了杀狗,家里的杀猪锅成了杀狗锅,原来家里堆满猪毛,现在挂满了狗皮,狗皮上爬满了苍绳。他冬天睡觉脊梁下铺的都是狗皮做的褥子。李月季到了张冬青家先是闻到一股腥臭,狗皮狗肉狗粪夹在一起羼杂出来的气味。李月季看见了一双狗眼,打了个冷噤,没有听见狗的叫声,据说狗进了张冬青家都会打颤,胆都破了。张冬青家自己养过一条大狗,有一年狗自个儿跑了,跑到另一个村庄的一户人家。张冬青找过去,那狗跪下来求他,他就把狗留下了,从此发誓决不杀自家养过的狗。李月季手里掂着几包炒花生,他嗅嗅,终于喊出来,嘴一张那些复杂的气味就钻进他的鼻腔,又像一条小虫一样痒痒地钻出来,整个肺里都成了一片腥气。李月季终于听见了哈欠声,从一扇门里闪出一张没有睡醒的脸。张冬青一手扶门,一手拽着大衣。李月季走到张冬青眼前,说,张冬青,你在睡觉啊?张冬青好像才看见李月季,说,李月季,你找我干啥?
  李月季说,我来买你的狗肉吃。
  张冬青说,李月季,我知道你一家都不吃狗肉,但我们一家都吃炒花生。
  李月季说,我是真买狗肉的。
  张冬青说,李月季,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我数过,咱瓦塘南街就你家没有吃过我的狗肉,我的账本翻烂了都没有你的名字,所以我们现在也少吃你家的花生了。
  李月季才想起手里的炒花生。然后,李月季说,我是真的来买狗肉的,不是说笑话,我现在真没有那个心思,张冬青,我们现在郑重其事地说。李月季的神色严肃起来。
  张冬青往别处扭扭脖子。李月季,你知道我为啥噍不起你,你明知道我不杀狗了,你才来我家买狗肉。
  李月季有些急,张冬青,你真的不杀了,你为啥不杀狗了?
  张冬青说,反正我不杀了,我不想说什么理由。张冬青弯腰摸出一把刀,刀上的血锈干了,红不红紫不紫的。李月季心里沉重起来,沉重得被失望压上了一块石头。
  可是,李月季说,我想求你去杀一条狗,我出个价你肯不肯。
  谁?不是杀人吧?
  张冬青,我请你去把李三枝她娘家的狗杀了。
  
  六
  
  李月季去了西川的一家煤矿。
  李月季还是挑着担子去的,只不过那个挑子第一次上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才又被李月季挑起来,晃悠悠地走进一座山的背后。后来在山的背后看见了几座煤山,整个矿区都是煤炭和煤石,远远地李月季闻见一种煤的腥味。
  李三枝的男人是死在煤矿的。李月季打听到李三枝可能会又来了煤矿,她每年都过来哭几次,有时坐在矿长的办公室,有时坐在高高的煤山上,有时坐在进矿的路上,搂着一双长脚,高一声低一声哭得很像个样子。李月季在矿区里走着,有很多车,不断地拉着满满的一车煤出来,拐过矿区蜿蜒的路,上了矿外的大路。拉煤车一辆连着一辆,上了大路有一个小树林,司机们下来检查轮胎,把盖煤的大篷扯好,对着树林撒一泡尿。树叶飘上一层煤粉,风吹动树叶,煤粉洒到路上,地上的霜被煤粉染黑了。
  李月季打听李三枝,终于有人说知道是一个出事矿工的老婆,还有几个,每年都过来哭,一次或者几次,每年来矿上哭成了她们的习惯。有人给李月季指指,说,有几个女人,包括李三枝每次都坐到那个最高的煤矸山上哭,哭得呜呜哇哇的很伤心,然后去哭矿长,像一群伤心的鸟儿,弄得整个矿区悲悲戚戚,乌烟瘴气。这些女人哭的时候都各自喊着丈夫的名字,她们不但哭,还在矿上焚烧纸钱,她们说丈夫的魂在这儿丢的,不能让丈夫在另一个世界里受穷。哭过了她们开始找矿长,一把鼻涕一把泪要求矿长再给帮助,李三枝也是每年过来的女人之一。李月季听着,仿佛听到了一群妇女苍凉的哭声。李月季在矿工的指引下找到了矿长,他说了情况,说我是来找李三枝的。矿长说,李三枝来过,不过来这儿哭了一场就走了,好像比往常多了一些心思,她说想在矿上找个活儿干,说哪怕再死在矿上也心甘情愿,她这种话我们是不愿听的,怎么能说不吉利的话呢?我们承认矿工是高风险的工种,可我们是一点儿也不想有事情发生的。矿长说,李三枝不会再在矿上了,她每年都这样,哭过了就离开。
  李月季登上那座煤矸山,风不断地掀起脚下的煤,往他的脖子里灌,迷他的眼,他脚下不断有煤矸的滑动,骨骨碌碌地滑到有碍障的地方。李月季登到最顶峰,坐在山尖上,忽然也有了哭的冲动,就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后来他在煤山尖上找着坐过的痕迹,终于找到了,认准那就是李三枝坐过的地方。他擦干眼泪,从兜里掏出一把炒花生,放好,对着矿区说,李三枝来过,我知道,老哥。这一声是喊给李三枝的丈夫的。这把炒花生留给你尝尝吧。说完了,把花生放好,挺起身,老哥,你托个梦给李三枝,我哥是冤的,让她回家,我要见她。他站起时,脚下生出一股小旋风,一圈圈地旋,把那把花生旋走了。
  
  
  七
  
  李月季被叫到了公安局。在一间屋子里,是一个监控室,屋子里坐着几个人,在等待着审讯的开始。一个警察挨着他坐下,说,李月季,一会儿你看你哥的手势,你懂你哥,和我们搞个配合。李月季不说话,他急切地想见到大哥,眼睛死死地瞪着那个窗口一样的屏幕。警察说,不要怕,你哥还好,我们知道该怎样待他。
  看见大哥的手势时他哗啦哭了,像是突然而降的一场大雨,在隔间的审讯监控室里嚎啕开了。他说,你们冤枉人了,他说他决没有,决没有,在那天凌晨他说他看到一个人,他是尾随那个人时被李三枝抱住的。然后他让警察重放大哥刚才的手势。他说,你们看,再往下看看,大哥的手使劲地伸向裆里……李月季说,大哥说,如果是他,他情愿把裆里割下来喂狗。警察把监控的录像关了,屋子里短暂的沉闷。他身边的警察说,你先回家,不要声张,我们也感到这个案件有疑问,我们一直在研究,你放心,我们正在找李三枝。李月季对警察说了他去煤矿的事,说李三枝前几天去过煤矿。他说,我求求你们,你们好好查查,不要因为我哥是个哑吧就冤他,就简单立案,我不是不相信你们,因为的确有被冤死的人。屋子里沉默着,这时候有人不满了,说,李月季,你怎么敢说就一定冤,怎么敢说我们办案简单了,我们怎么没去找李三枝?队长模样的人举手制止,拍了一下李月季,说,李月季你可以走了,不,我们派车把你送回去,我们会弄个水落石出的,我们不会轻易地下结论。他说,我想再看一次大哥。队长说,好!出了门,李月季想起应该给大哥买点什么,回过头求跟在身边的警察,警察说,不用,我们没有让他受委屈,现在不能告诉你,这是办案的秘密,也是我们办案的一种方式。警察看看天,说,不早了车送了你还要赶回。
  大哥是5天以后回来的。那天傍晚李月季站在大门口,心里忐忑不安,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每一次心忐忑时总会出现一些情况。先是一群鸟儿从头顶掠过,叽叽喳喳地在门口叫,然后落在一棵椿树上,椿树枝上残留的雪扑扑簌簌落了一地。院子里的羊忽然一起叫起来,冲破羊圈往大门口跑,又沿街一路跑开,像在雪地里寻找着食物却分明仰着头。二哥急慌慌地撵出来,短短的腿脚在雪地上跑,喊着羊,你们回来,喊着头羊的名字,跑了几步那些羊都站住了。一辆警车从大路上拐过来,李月季的心一下子稳了,羊不乱不叫了,愣愣地朝着警车。车门打开,大哥从车上下来,一个警察的手里掂着一床铺盖,李月季一眼认出来是他送过去的包裹。大哥站在羊中间,羊咩咩咩咩地叫,眼朝着大哥,朝大哥跑。大哥弯下腰一只一只地摸羊,抱起了一只小羊羔。
  李月季接过包裹,警察说,真正的人犯已经归案,提供消息的是李三枝。
  李月季站着,迎着大哥。
  
  八
  
  李月季又开始炒花生了。花生的香味又在瓦塘南街的夜色里弥漫,顺着小北风刮得满街都是香气,看似漫不经心的夜色里夹进了炒花生的香味。李月季看着这个家又团圆了,一场虚惊,大哥又坐下来为他烧火,火舌儿时不时舔出来,在灶口打几个旋儿,又钻回灶洞。二哥在做他的帮手,把花生递过来,又递出去,在筛那些掺杂的沙子,花生哗哗啦啦地响。如果,如果,如果再有一个大嫂、二嫂、三嫂在一旁说说话,帮帮忙就好了,那才是一幅更好的图景。三哥呢,三哥在他的屋子里裁着衣裳,在炒花生的间隙缝纫机的哒哒声传来。他现在才忽然明白,三哥的做法不是女人气,不是,三哥是在心里为这个家想,母亲年龄大了,这个家是需要个女人的,需要一个能缝缝补补,做家务的人。他不曾想到这个人会是三哥,对于这个家,不动声色地和他做了里应外合。大哥回来的那天晚上又刮了半夜的风,后来风不刮了,下了一层雪。第二天早晨,他被大哥的啊啊声惊醒,二哥、三哥都快速地起来,他们怕大哥再有意外,是不是在里边受了惊吓?起来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李三枝在他们家的大门外跪着,很虔诚,惶恐不安的神色。李月季出来,二哥、三哥都出来了。她头抵着雪地,说,我对不起你们,我是被那人恐吓,吓蒙了就搂住你们家老大,将错就错了。李月季,你让我来你们家当牛做马吧。
  当牛做马?这句话,这种突兀的场面把李月季吓着了。他看看大哥、二哥、三哥,意思是问他们什么意思。他们也都迷惘着,再看大哥,大哥这几天更沉默了,他的眼,他的神情都看出来他不想说话。李三枝又进一步把话挑明,说,让我来侍候你大哥吧,月季,你做个主。
  月季看看大哥、二哥、三哥。李三枝是真心话吗?李月季看看三哥,三哥把目光瞅着大哥。后来,李月季把李三枝搀起来,说,先回去吧,我们知道你不容易,每年都去矿上哭,去找矿长。你先回吧,我们合计合计,你也不要冲动,你已经冲动过一次,不能再冲动了。
  李三枝又往地上跪,膝下的雪溅起来。
  然后是雪地上一个单薄的身影。
  
  大哥是次年春天走的。
  那天清早起来,觉得这世界如此渺茫。天还蓝着,云还走着,鸟还叫着,满天的柳絮儿飘着,春天的树到处都绿了,春天的草到处都青了,一个温暖的世界又回来了。李月秀的心里一阵极度的空虚,乱得很,糟得很,慌慌乱乱的,心里头很毛,像挡着一层雾,塞着一团杂草,扯不清的头绪。一睁眼,慌慌张张地往外跑,奔出大门,当看见飘在街上的纸幡,贴在门上的裱纸时,才倏然醒过来,大哥走了!大哥在早晨的喊声,那直直的嗓子没了,他匆忙的脚步突然停住,对自己说,大哥没了,是彻底地走,回不来了。
  心里原来缺少的是那个叫大哥的人啊。
  过年时,全家人发现大哥病了。大哥是突然晕倒的,一家人把大哥抬到医院,谁也没想到大哥会得那种严重的病。医生说,别让他再干活了,让他好好地休息,时间不会太长了。大哥听不见,大哥木然地看着医生,看着月季、月水、老三,还有说几句话就会喘上一阵的姐姐。大哥被强迫地送进医院。大哥不住,他一直摇头,别说住院,大哥平时药都是很少吃的,一个人谁知道说病就这么厉害,厉害得猝不及防。李月季又一次停掉了他的花生挑子,天天坐在大哥的床边。一天午后,李月季窝在大哥的床头恹恹欲睡,门推开了,是李三枝。李三枝的手里掂满了东西,左右手都是。她轻轻地叫一声,李月季,你帮我一下。
  李三枝把东西交给李月季,都是新鲜的水果:苹果、橘子、桃子、香蕉,还有各种点心。李三枝说,李月季一定让你哥尝一尝。李三枝离开时对李月季说,我本来想侍候你大哥几天的,但看你大哥睁开眼又闭上不想看我,我就走了。下了两阶楼梯,李三枝扭过头,说,李月季,我又去哭了,不哭我心里不好受,我就坐在那煤矸山上,我呜呜哇哇地哭了三天,哭完了去找矿长,矿长答应把我留下了,说你别这样乌鸦样哭了,他让我在矿上帮伙。李月季,我可能以后很少回瓦塘南街了。又下了两阶,李三枝喊住正要扭身的李月季,说,李月季,还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要给你说,我在梦里其实真的有过你大哥,他天天在我的眼皮底下我都喜欢上他了,这么多年我天天都听他在早上喊,一天不听都感觉缺少点啥。月季,女人的心你可能不懂。她低下头,说,李月季,现在告诉你我的一个决定,如果,如果我不再回来,我的那个房子给你们。李月季摇摇头。李三枝说,你不要摇头,你们一定要答应我。她松开栏杆,到时候我会有一个书面的东西给你,李月季,就这样定了。
  大哥在医院勉强住了半个月,回来了。回来了他还坚持每天赶着羊去河滩,有一天大哥就坐在一棵绽着新叶儿的柳树下,走了!目光望着河水,望着对岸。是一只头羊还有跟在头羊后头跑的羊羔回家送的信儿,它们对着刚放下挑子的李月季撕心裂肺地叫,咩……咩…… 李月季疯狂地往河滩跑,身后是咩咩叫的老羊和羊羔儿……
  
  
  九
  
  李月季差不多把那一副担子丢了。
  不是不干,是炒花生的生意一下子好起来。既然好起来,那卖花生的挑子就供不应求,那小秤盘儿有点应接不暇,再挑着担子走街串巷脚步显得慢了,都让人等得心急了。不是他挑着担子的问题,是好多好多的地方都在进他的花生。一个春天的早晨,李月季依然挑着担子去赶城堡的集。城堡是一个镇,当然要比那些牛塘、瓦塘、槐塘的集热闹。城堡的集李月季是经常来的,这一天他挑了比平常多了一定分量的花生,筐里冒尖,在筐的两边又吊了两个小袋子,风一吹,小袋子在筐边打着秋千,干透的花生呼啦呼啦地响,太阳在头顶慢慢地更明媚起来。李月季在跨过一个十字路口,又进入第二个十字路口时被截住了。
  截住他的是一个女人。
  喂——
  李月季径直地朝前走着。
  喂——
  李月季把头扭过来。
  女人说,我是喊你,李月季,我就是喊你,我一直在等你的,李花生。
  李月季说,你有事啊?
  喊他的女人小小巧巧,手指很长,小嘴上自然地绷着笑,把整个脸都带笑起来。又扑哧笑出声,笑李月季的窘相,那种认真,对她的躲避,两个筐失去了重心打着摇晃,听见干燥的花生在筐里哗哗啦啦像青石上的流水。他这样子,配上高大的身材,不能不让人觉得这个人有点较真,有些青涩。其实已经不青涩了,那一年李月季已经22岁。
  女人说,你这大男人,怕什么,我是供销社的,我和几个同事把门店包了,我们要卖你的炒花生,我站这儿都等你快一个小时了。
  等我的花生?
  对啊,别人等上了都把你抢跑了。
  这一次轮着李月季笑了,我一个大男人怎么有人敢抢啊。
  女人说,你跟我来,有多少我们都要。
  李月季有些不情愿地看着她,看着筐,那两大筐按往日里的卖法要走几个胡同串几个巷的,他的花生是要在肩上哗哗啦啦响大半晌的,怎么能一下子就给别人,往常的秩序怎么能一下子被打乱。他有些半信半疑地跟着走到了供销社,供销社还是那个宽大的老房子,是原来人民公社的老办公地,后院的两层楼前还醒目地写着“人民公社好”几个大字。供销社他是进过的,每一次卖了花生,来供销社捎些柴米油盐回去,还有母亲的老花镜,三哥让捎的缝纫机的针线等。
  李月季倒完了花生心一下子空了,随着两个倒光的筐心一下子失落起来,空筐看着像飞走了小鸟儿的两个空巢,他接钱的手有些疑惑。太快了,快得都有些出其不意,手里的小秤今天没起丁点儿作用。快倒完时他心有些跳快了,像是被人强迫了、胁迫了。李月季把筐底丢下,一个筐里留下了薄薄的一层,正好盖严了筐底,手一抖,筐底的花生聚成一个小堆儿,大概够几个人来称。他真有点舍不下,那个抻袋子的服务员还弯腰抻着袋子。他终于说,有好多人还在等着我的炒花生呢。
  他的脸红红的,真的不情愿这么快卖完的样子。他扭过脸看着自己的炒花生被装在袋子里,放进柜台。这时候店里已经不是一个人在和他说话,而是好几个,两个女的,三个男的。他们说,李月季,你以后来一次城堡,直接把花生给我们就是了,恐怕你以后还要来得再勤一些,多来几次,你看,我们还卖王家的煮花生,桥北的烧鸡,乔家的粉皮,但我们估计你的炒花生卖得最快,因为大家都吃过你的炒花生,你的炒花生挺好吃的。
  李月季似懂非懂,一下子适应不了,有些茫然。临走时又回头摸了摸花生袋子,交代店里的人说,你们别让花生搁太潮的地方,返潮了就不脆了。这天李月季早早地往回走,空了的筐晃悠悠的像他的心一样,怎么都觉得不是一回事儿,怎么想都觉得办了一件错事,小秤盘儿在筐里滑动。他走路不看街上的人集上的人,不敢看,怕让人失望,怕让人问,李月季你怎么一下子都卖完了,李月季你把花生兑给供销社他们会再加钱的。这样想着他有些加快脚步,好像狼狈着逃出了城堡,有人和他打招呼他都支支吾吾。走到半路他坐在田埂上歇息,把一副担子哐啷扔在地里,地里的麦苗儿有一片被筐压住。他闭着眼,怎么一下子都完了,生活里仿佛一下子少了些有声有色的内容。
  但是,李月季家的炒花生就这样卖开了,他有点应接不暇,资金也跟不上了,花生要成百上千斤地进,他家的炒锅已经不是晚上才冒烟,而且一天到晚都在忙碌了。这期间,炒花生已经不单单靠李月季出去卖了。
  李月季又去找城里的花生老板,李月季已经喊老板汪大哥了。人是要讲情谊的,每次想起汪家宽,李月季会想起当时汪大哥的热情,凭那一件事,凭几年的接触李月季觉得这个人可靠。李月季做的是小生意,现在似乎有了要做大的趋势,一个好汉三个帮,李月季在进花生上,决定还是依靠汪家宽,几年的接触中,李月季觉得和汪家宽越来越对脾气。
  汪老板正招徕生意,给人指点着面粉、大豆、绿豆、挂面,对他挥挥手算打招呼。汪家宽的老婆先让他坐下,倒了水。还有一个身影在他的面前晃了晃,又到店里另一个角落里去了,那是汪家宽的小姨子。汪家宽终于坐下来,抹几下脸,说,小生意,碎,谁来都不能慢怠,回头客多。这样说了,汪家宽脸红一下,好像是慢怠他了。李月季摇摇头,意思是没有。说着已经进入了正题,说,汪大哥,眼下我的生意多起来,好起来,用花生多了,我找你来,当然还是要在你这儿进花生,我们打了几年交道,彼此都了解都有了感情。
  汪家宽点点头。说,我给你想办法儿,选好品种,就是你经常炒的那个正丹1号,百农6号。我知道你这人讲信誉,不用瘪花生,那我就给你进饱的,粒大的,又长又圆的,而且皮薄好炒又好剥的。一席话把李月季说得暖暖的。李月季呢却又吞吐起来,说,大哥,我以前没赊过你是吧?
  汪家宽说,是!
  可是,我……李月季吞吐起来,我,我现在资金有些难,跟不上,我家的情况你知道,这几年先是我爹,后是我哥,一个花生担子挣的钱都在平常花了。汪大哥,我、我的意思是……
  汪家宽摆摆手,说别说了,兄弟,我答应,压几包花生钱没问题,这几年我看准了,你讲信誉,顾家,这样的人我不信还信谁。
  
  十
  
  一天黄昏,李月季站在村外。这是他养成的习惯,常常独自地站在田野里审视生养自己的这片土地。瓦塘南街在深夜里像一只大黑鸟,一个乌黑的地堡,庄稼在广阔田野里生长着,旺盛着。那些气息都是从地面下拱出来的,在地面上,在庄稼的枝叶上形成一股一股的气息,你会看到望不到边际的庄稼一层层一波波涌动着,成为一条河流、一片河流,庄稼的河流。叶儿动着,一棵庄稼和另一棵庄稼傍在一起紧紧地亲密地把手拉上,更亲密更有势力更有难以抗拒的合力,这就是一种气势啊。你在这河流里,这绿海里走走,你的胸怀会一下子宽广起来,即使你一个人,也不觉得是孤独。大地的气息是无边的、包容的、强大的、无边无际的。树伸出来,风在树林里威力更大更壮阔,那些树成为大地的影子,影影绰绰。往村里看,村庄很静,能看见闪闪烁烁的灯光,偶然传来狗的叫声、猪的叫声、驴的叫声,从村庄的街路上会偶然飞出一辆自行车、一辆摩托、一辆拖拉机,嗵嗵响着,从河道里、树林子里传来回声再传到另一个村子。往东是一条河——九弯河。
  这一夜,他在河岸上坐着。
  那些想法,后来付诸实施的愿望都是在这一夜出来的,火花是在一瞬间把他的心擦亮的。他久久地望着一望无垠生养自己的土地,一种无法描述的情感从心底里溢出,像一锅粥在深得化不开的夜色里愈来愈浓,搅不动,推不开,浓得他都快陷进去了。后来他慢慢地推开,在深夜里把这种浓推开一条缝隙。
  一望无垠的大地在眼前清晰铺展,夜色中的树更加清晰。他忽然迸出一个想法:为什么这片土地就不能种上优质的花生啊,那种又大又饱的花生,那大片的花生长出来,那丝丝缕缕的花生秧儿铺满大地的时候是多么壮观啊,能长玉米,长小麦的土地为什么不能生长出品种好的花生?李月季的心有时候会忽然迸出来一些想法,莫名地迸出来,似乎那念头在梦里开始萌芽开始往外拱要生长成一棵树、一片树林。他仿佛已经看到丰收的场景,为什么我不能在村子里种上花生呢?他站起来,遥望土地,河水在深夜流淌,他像一个村庄的幽灵,甚至在深夜开始了对土地的丈量。
  
  他拨通了一个电话,竟然通了。他说,我在村外,我睡不着。对方是汪家宽,汪家宽在那头说,李月季,我好像也有什么预感,你等我,我开车过去。那一夜,他们就坐在瓦塘南街的村外,在村外的大地上走着、坐着,走在河边,走在庄稼地里。最后他们沿着河边走到又一座大桥时,一抹晨曦出来了。
  两个人在瓦塘南街共同种植优质品种花生的意向就在那一夜达成的,至于之后的榨油厂是另一个话题。站在桥上,他们听见晨曦中的小树林一片鸟鸣。
  
  十一
  
  李月季和汪家宽的友谊越结越深。李月季这几年的炒花生也越做越大,大到有点应接不暇。最开始是给人送,现在是客户等不及骑车带袋子来家里取货。先开始主要是供应瓦塘和老塘镇、城堡。现在不行了,更多的村庄到这里来,来了就喊着李月季,说,李花生,你怎么搞的,村里人盼你的花生牙都疼了,都望眼欲穿了。说,李花生,你不给送,我们找来行不行。李月季说,真是挺紧张,对不起,又让你们跑来。李月季的花生担子算是挑不起来了,他有时候想那挑着担子悠闲的日子挺有意思。但那样的日子越来越远了,添了一口大锅后又添了一口大锅,有时候不得不搬动老娘。老娘当然也挺乐意的,老娘在质量上盯着,那佐料、程序把得一丝不苟。反复地叮嘱李月季,不要财迷了心窍,不要萝卜快了不洗泥,那样到时候你连花生筐也挑不起来,连你筐里的花生也没人吃,你吆喝哑嗓子也卖不出去,那样真是炸锅了,你爹打下的牌子砸了,再拾也拾不回来的。
  因为生意好,花生的需要量大,李月季往城里跑得更勤。汪家宽的生意已经从市场的大棚里搬出来,挪到了盐城老街口,一个门面房,后边一个小院,大量的花生、大米、大豆、米面放在院子里。盐城老街是文城一个名街,明代潞藩王曾经把这里作为据点,在中原做过大量的贩盐生意,当年这里曾经是航运的一个埠口,大量的盐运过来,再经这里调走。盐城老街停下的多是来往的船只,浆声灯影是盐城老街口曾经有过的风光,码头附近站满的是等待贩盐的商贩车辆,所以盐城老街的生意曾红极一时,带动过文城的车来人往。明朝的万历年间文城曾经因为贩盐的生意,再加上潞王在文城建起的望京楼、王府街,文城成为全国的一个名地。汪家宽的摊儿扎在街口的路边,相对不远是县医院、鞋厂、纸箱厂,几百米之外的是一家大纱厂。
  李月季感慨结交了一个好人,没想到这个城里人这么厚诚。李月季的生意好起来,资金周转却明显紧张,连续赊了几次后李月季都不好意思了。汪家宽看出了李月季的难言之隐,说,李月季,你别为难,你尽管来赊,看你的生意好我们高兴。汪嫂也跟着点头。汪家宽说,李月季,我比你活络一些,这几年有了积蓄,你赊上千斤几千斤花生赊不难我。
  李月季有些羞愧,头往下低,说我会尽量往你这儿周转。汪家宽都有些急了,说,你不好意思什么,你还看不出我这个人吗?
  李月季说,想不到遇到你这么好一个城里人。
  这时候已经有一杯水悄然放在他面前的桌面上,一双小手及时地撤离,眼睛却在另一个角度不时地瞟过来。两年前汪家宽的这个小姨子麦小繁来店里做了帮手,几乎每次来,那双小手就会在他的面前放一杯水,默默地帮他装货,把他送出来,看他走远。
  那天,李月季和汪家宽在一个小酒馆,两个人面前搁着倒满的玻璃酒杯,纯净的液体在灯光下透明,那酒咂在嘴里又散出一种清香,有一种黏连的香气。李月季咂了一口,真诚地望着汪家宽,眼前的这个人像酒一样透明,有一种魅力,不拘小节,不像他接触过的那些小商人,小心眼儿。汪家宽说,什么城里人,乡下人,这文城有几个真城里人的,我爷爷那辈儿还在乡下,我父亲是半路进城,艰难地在城里安了个家,我身上的泥,胳肢缝里的泥还没有洗净,一辈子也洗不净的,我也是从小在村子里长大。李月季,这不是我们的结,不是。我们做事,有我们办事的义气和原则在,我们讲究的是做人,不坑不骗,以心换心,我们没有比谁差的地方。
  李月季敬汪家宽,汪家宽敬李月季,两人碰杯。
  李月季想起两年前那一场大火。他们家的那个倒塌的烟囱。
  那个叫许桃花的女人是李铜领过来的。
  李月季歇下手伸了个懒腰,站到门口。满街里正飘着柳絮,一层层,一片片,一团团,一窝窝,像雪,把村庄铺严了。李月季伸出手扇扇,掌一合,抓住几片柳絮,又一展手,柳絮慢慢地从他的手心里开始舒展,做着欲飞的姿式。李月季嘬了嘴,嘘出一口长气,柳毛儿离开手掌,一片片往高处飞。他仰着头,慢慢地找不到那几片柳絮了。李月季看见了李铜,然后看见李铜身后的女人,女人的眼神无助而渺茫,头发焦黄,披散着,脸上透出疲惫,手里拉一个女孩儿。
  李月季赶忙从屋里捧出花生,那花生脆脆的,散发着馨香。按本家的辈分李月季喊李铜叔,所以李铜在月季面前有点架式,肚往高处凸。李铜往李月季面前站站,月季,你把她娘儿俩收下吧,我也是在路口碰见,挺难的,你生意忙,现在都成了大老板,多个帮手也帮了人,两全齐美。
  李月季听着,沉默着。他回头看看家,不知道该不该答应,虽然他现在也用季节工,但一个外地女人让他一下子没有了主意,毕竟要长时间在家里落脚,要安置吃安置住的。又仰头看一眼天,几只喜鹊从头上飘过,像要在树上逗留。李铜把他拉到几米外,说,月季,你怎么这么死心眼,看看你家情况,至少可以帮帮你妈嘛。李月季后来对那个女人说,大姐,我,我再和娘合计合计。说完了又看李铜。
  他听见女人说,收下我们吧,有饭吃就行。
  李月季和一家人接收了这个女人。女人叫许桃花。这天晚上,李月季在家里举行了很庄重的迎接仪式。李月季在晚宴前让一家人都换了衣服,二哥、三哥都换了。许桃花换了一身从李铜家拿过来的衣裳,原来挺耐看的一个女人。三哥端详着许桃花,端详着那个孩子。李月季说,大姐,你别介意,三哥这是有心思了。许桃花有些害怕地听了这话,别过头瞅李铜。李铜赶忙打圆场,说,老三是个裁缝,这是要为你们娘儿俩做衣服了。不善表达的三哥点点头,说一句,看这几眼已经够了。李铜晚上喝得有点高,李月季送他走时他抓住李月季的手,月季,留点心,如果留得住,看跟了你哪个哥吧!
  实在说,李月季的心动了。
  果然,一年后,许桃花成了他的二嫂。
  那天晚上,看着许桃花有些妖娆的身影走进二哥的房间,李月季的心扑通响了一声,是那种心掉到肚里也夹杂着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他在这一天,后要彻底地把称呼改了,他对着许桃花叫了一声嫂子,甚至弯下腰对许桃花鞠了一躬,那一躬里面有尊重,更有感激。从今,这个家的这一代里有一个做嫂子的人了,有一个可以替母亲减少操劳的女人了。他看一眼母亲,母亲在暗自笑着,看着这个家的一步步发展,看着李月季接过花生挑子后这个家的变化。从此,这个家要慢慢地往有轨道的路上走了,有了女人,这个家还会有一个一个的孩子,有了孩子还会再一代一代地传下去,传下去的还有炒花生的生意,做起来的花生摊子。母亲看一眼李月季,那一眼是赞许的、骄傲的,这个孩子挑起的不仅仅是一个花生担子,还有一个和花生担子有关的家。自从许桃花来了家里,李月季把二哥暗暗地收拾了一下,当然这里面有三哥的功劳,他给二哥做了两身合身的衣服,那种浅灰浅蓝的,穿上去干净。在乡村,行头大都是这样的色调,况且,这一年二哥已经30岁的人了。这一切做得不声不响,严丝合缝,是用了心的,那一身行头二哥穿上去精神了、透明了、年轻了,那种身上脸上的苍老被衬托得薄了,羊鞭子操起来有了几分潇洒,撵羊撵得多了力气,多了一层自信。这一切母亲看得出来,母亲不大爱说话,即使在儿女们面前也很少用指使的口吻,也许这个家的特殊让她变得更加沉默,但月季的用心母亲是一分一寸都看在眼里。那一个晚上当许桃花走进二哥的房间,李月季听见母亲吐出一口长气。
  
  自从许桃花来到李家,给这个家带来的变化是循序渐进的。许桃花不仅心灵手巧地配合着李月季,配合着这个家拣花生、炒花生,而且对这个家的家务、环境都在慢慢地起着影响。全家的衣裳、被子,该洗的洗,该拆的拆。洗得干干净净,晾得规规矩矩,叠得齐齐整整,谁的衣裳一看就一目了然,就差在衣裳堆上写上谁的名字了。院子里,屋子里也显得明朗起来,院里种上了几种花,炒好的花生在许桃花的建议下打成了小包,标上了重量。
  只是许桃花不谈自己的身世,有一次她回答月季,不说好吗?干吗去找那些伤心的话题。她倾着身问李月季,我不像骗子吧?李月季站起来,看了眼她的身前,又看了她的后背,觉得她的身影很正,身上有一种气节。说,不,不像!我来几个月,没骗你们家吧?没有。李月季看看墙头,几个月一晃过去了,墙头上的槐花淡淡地开了。许桃花说,那就好,不用问了,我的男人在煤窑上出了事,我不愿再待在伤心地,这就是我出来的原因。
  李月季忽然想起那座煤山,想起坐在煤山上哭的李三枝。
  谁也没有想到李家会燃起一场大火。
  火是伴一场大风来的,风呜呜刮得吓人,半夜时院子里爆出一片火光。最先出事的是炒房的烟囱,那高高竖在炒房顶上的烟囱冒着火星,轰地一声倒塌了。李月季起来时,二哥已经在救羊,十几只羊在叫,二哥把羊疏散。正疏散羊的二哥听见孩子的哭声,他跳出羊圈,钻进火光里用力推开了许桃花和女儿住的小房,摸索着先把女儿救出来又蹿进火光里,抱着许桃花跑出火海,小房子在之后的一瞬间塌了。
  二哥被送到医院,在医院住了半个多月。那半个月许桃花一直侍候在二哥身边。许桃花嫁给二哥是在出院后。
  医院离汪家宽的门市部很近,汪家宽和老婆几乎每天都往医院跑。而重建炒房,再竖一个烟囱,重整旗鼓用了一个月。汪家宽把第一批花生默然无声地送到了瓦塘南街。李月季说,汪哥,你让我咋感谢呢。汪家宽说,啥也不说。
  
  十二
  
  到了26岁那年,李月季才真正把自己的问题解决了。像一个老姑娘总算把自己打发出去。不是非要把自己变成一个“老闺子”,是前边两个哥哥的问题不解决他不想让自己往前边跑,用瓦塘南街的古话说,砘子跑到了耧前头。那不是他李月季的做法。
  那一年,李月季的婚姻透了。这是瓦塘南街的说法,是瓦塘南街的语言,什么事儿该成,就是透了。熟透了、长透了、情透了、扎透了,瓜熟蒂落。用现代的解释是机遇来了,造化到了,时机成熟了,不然,再急也没用,白搭。那一年二哥和许桃花结婚,他的炒房又重新垒起来,生意又潮水一样地跟过来,不是跟过来,是都让客户等急了。李花生,你都把人喂馋了,怎么可以忽然断食儿。炒花生一定是要重炒的,在这期间李月季也着急,光着急不行,得沉住气。李月季是有知识的,差一年就考大学了,在炒花生之余,每一次进城,书店是一定要进的。是书本,书中的人物在喂养他,是生活,是生活中的情谊,比如汪家宽、李铜在温暖他、启发他。重垒炒房时,他骑上车一家一家去告诉客户、老朋友。说,对不起,炒房出了事,会马上恢复,我欠你们的,我有一笔账,请你们谅解。顺便呢,把欠的账也收回来了,事实明摆着,李月季家遭受挫折,不说借,欠的钱还了是天经地义吧。
  三哥在二哥结婚后的第二年也把瓦塘北街的一个女孩儿领回了家。一家人看了,大大咧咧的一个女孩儿,冬天的时候,就很顺利地娶到了李家。家里人一下子多了3口,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当然,这时候二哥、三哥都在另外的地方有了房子,说透了,也是李月季用的心思,在乡村娶媳妇首要的就是有一处宅院。二哥住得近,要的是李三枝家的那座房,前边有门,一个山墙打通了一个胡同,从胡同里可以直接到家。商量买房子时李三枝从煤矿上回来,房子的事很利索地解决了。回矿上时,李月季送给她几袋花生。李三枝说,我也要在矿区开个店专卖你家的炒花生。李月季说,好啊。对于李三枝卖房的姿态,李月季心存感激,说,嫂子,你什么时候卖花生,店开起来给我们打声招呼,我给你送货。
  其实,李月季的生活里是有过一个女孩儿的。
  叫银秀的女孩儿在一天晚上推开了李月季的门。花生的余香在院子里弥漫,绕得树上房上,一花一枝上都是。银秀说的第一句话是,好香。说完就囚鼻子,李月季赶忙把一捧花生捧到她的面前。
  银秀的羞涩忽然出来,她甚至往后退几步退到小屋的门后,退到了另一张写字桌边,又折回来两只手交叉着在身后把门关上。才突然地觉得自己唐突,心里头蹦跳起来,像有几只小鹿在心里头撞,都能听见自己的胸口往外跳,像柴油机摇动,刚发动起来,咚咚地响。她反而不知道该怎样开口了,就背着手站在门口,有些羞涩地不知所以。花生的香气闻不着了,她想稳住自己,脚使劲地踩地,先是脚尖再是脚后跟儿,往常站久了或者坐久脚麻了就是这样。她急中生智抓起几颗花生咯咯嘣嘣地咬起来,有些心急慌乱狼吞虎咽,忘了掩饰一个女孩儿的吃相,终归把自己的慌张掩饰了。
  后来,她说,李月季,我们是同学,你不会忘吧?
  李月季其实也慌,这样近距离地接触女孩儿还是第一次,而且都夜里9点多了,快接近冬天的晚秋已经有了凉意,乡村的夜静下来,早睡的人家已经打出了鼾声。他不知道银秀来干什么,都这么晚了。不知道该怎样来和银秀搭话,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观察,对银秀让着,你坐,你坐。他又自己拿起几个花生咯咯嘣嘣在手里捏,花生仁焦黄地流入手心,他没有往嘴里搁,看着银秀,想银秀到底来干什么。银秀的话把他唤醒。
  他说,对,对,我们是同学,从小学到初中都是。
  你没有忘我,记得是你同学?
  没,没有,怎么能忘呢?
  可到高中我们不是了,家里不让我上,我们在初中是不相上下的。
  对,其实你有时候比我的学习好,老师常夸你学习踏实,理解能力强,字写得也好。
  其实我笨,我是用心。
  李月季找到了话题,用心就能办成大事,对,你很用心。
  银秀也感觉找到了话题。对,我观察人也很用心,比如,我对你的观察。
  对我?
  对!
  观察什么?
  比如你爱发呆,拳头抵住下颌,有时候一句话不说,就像站在坡地里发呆的狗,傻不拉叽的一点儿生气没有,可是,那认真的样子让人爱怜叫人忘不了。有一次你盯着外边树上的一对鸟儿,把全班36个人的目光都弄到了树杈上,以为你看到了奇迹,你可真行,就这样你的成绩还拉不下来。
  说得李月季的脸都热麻麻的。
  还有,李月季,你背课文背唐诗,你大清早手里夹一个纸条,低着头顺着村堤走,嘴里像嚼着东西,有时走着走着脚踩着树杈停下来,头仰着,那样子又像一条狗,转几圈儿几首诗你背下来了,你这个人就有这样的本事。
  你怎么知道?
  起先我不知道,我只是奇怪,你念念有词地絮叨什么,为什么天天围着村堤转圈儿,我好奇,悄悄地跟上你,跟了两天,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我……你跟我?
  我之后也开始天天背诗、背成语,像你一样把课文背个滚瓜烂熟。
  这算什么呢?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学习方式。
  这使他又忽然想起几年前家里的环境,那时候他真的喜欢在大哥的喊声中背着书包往学校走,绕到南堤口,再沿着南堤口往东,踱上河堤,眼前是一望无垠的庄稼地,远远的河水在静静流淌。他背唐诗、成语,那个巴掌大的成语词典现在还在床头放着。什么一拍即合、一脉相承、一气哈成、一鼓作气,什么哀兵必胜、哀鸿遍野……像冰糖葫芦,一串一串,都是那时候背的。
  他看银秀。
  银秀的胆越说越大。可是,我恨你上了高中。
  恨我上了高中?
  对!因为我和你一样考上的,家里不让我上,我爷爷是一个病秧子,我有五个哥哥,一大堆的哥哥要花太多的钱,要盖房,一个个娶媳妇儿,我就不能再往上上,家里不敢供应。可是你上了,而且知道你在高中学习也好,我嫉妒你,我觉得离你远了,这一辈子可能越走越远,你每周回家,我都早早地站到房顶看着你从村外回来。你不会留心我,我嫉妒你的幸福,虽然你的家庭情况不比我好,你毕竟上高中了,你将来有可能再往上上,那就是大学了。我几乎每周都会那样看你回来,我心里却在祝愿你能考上个好大学,好离开这个重复了多少辈儿的地方,去干乡村之外不再单调的工作,为我们普通的家庭做个榜样。可想不到你又回来了,和我一样,那时候我真失望啊。
  
  对,我回来了。李月季的心蓦然痛起来,像针尖儿扎到了某个部位。即使在他回来挑担子走在路上时,他常想起的是上学路上的情景,是他离开学校前夜在文城大街徘徊,文城的那条河流,是望京楼尖上的一片白云。
  银秀把声音放低,月季,你炒的花生好香,可你要炒一辈子的花生吗?
  李月季仰起头。银秀看到了李月季的习惯动作。好久,银秀说,月季,我能再来么?和你说话,我闷死了,整天呆在那个嘈杂的家,有时候我蹴在庄稼地,迷恋地里,不愿出来,想永远蹴在庄稼地里。
  李月季的头还在仰着。
  李月季,我还会再来的,你等着,今天就算个开头。李月季,我走了,今天的话先说到这儿,权当先来给你打个招呼。
  啪。门碰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李月季,夜静下来,乡村的夜除了静没有什么,也许还有圈里的羊,圈里的猪,还有炒花生的余香,偶然走夜路的脚步声,像今晚的银秀。清冷明亮的月光在天上吊着。
  李月季还仰着头。李月季是矛盾的,他不想让银秀来,又盼着银秀。
  银秀几乎是天天踩着钟点过来的。好像计算好了,差不多是在他把花生炒好,把花生晾在十几个笸箩里的时候,接着就是一个姑娘的脚步。那天晚上,银秀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勾着头,小嘴向前撅着,有点调皮,有点神秘,也有点羞怯。她说,李月季,你猜我带来了什么?李月季说,是吃的,还是看的?银秀说,你猜!李月季猜了,但银秀摇头。后来李月季说,我不猜了,你别甩包袱丢悬念了。李月季两只手伸过来,那两只手,两条长臂分明是一种拥抱的架式,银秀都耳热心跳了,甚至期待快快地被狠狠抱住,抱住,箍得喘不过气才好呢。可银秀还是下意识地躲了,说不清的意思。她一躲,李月季扑了空。待李月季再扑过来,她定定地有些期望地站着,期待地看着凶猛刚武的李月季,可李月季站住了,站得晃了个趔趄才牢牢地站稳。李月季真的定定地站住让银秀有些失望,失望得有些委屈,有些想哭,女孩儿的心事真是让男孩够琢磨的。李月季呢,他不知道着了哪门子魔,当银秀真的站住真的在迎接她的双臂时她竟控制了自己,定定地站稳了。
  银秀很委屈,委屈归委屈,委屈是藏在心里的,委屈着也终归是把身后的东西亮了出来。呼啦呼,亮在屋里的一瞬间遮住了灯光的是两条枕巾,枕巾上是两只鸟,小鸟的身下是水,水里有草有鱼,还有粼粼的波浪。银秀把枕巾铺在了床上,一对小鸟儿很立体地浮在水中,灯光把水、把草照得形象立体起来。银秀拐过头,李月季你知道这是什么鸟吗?李月季不知是懵了还是故意装懵,茫然地摇头。银秀怯怯地对他,真不知道么?李月季摇头。银秀急了,鸳鸯,你知道么?这叫爱情鸟你知道么?那首歌是怎么唱的,那些爱情鸟,它就飞来了……那些古诗你知道吧?对,你是古诗的专家,你装了一肚子的古诗。李月季说,我都忘了,不过那两句他还是记起来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还有……
  还有,这次是银秀接的: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还有: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月……
  李月季有些蒙了。
  这才几个黄昏,银秀就拿出了这些武器,她竟然还记着这些唐诗,一个天天在地里干活的女孩儿,这让他在心里感动。可老实说他还没有考虑过该和银秀到什么程度,说透了,没有任何的心理准备。
  这还不够,银秀又拿出一个日记本,一个很普通,那种大十六开的牛皮纸笔记。李月季,你看看这上边都写的什么?这都是我写给你的,你知道么?
  李月季没看,他晕了。他根本没任何的心理准备,没有任何的预感,银秀来之前也没有任何的预兆。可是,事态又往前发展着。银秀说,李月季,你有点耐心,你听着,我给你念……
  银秀念着念着念哭了。银秀说,我一直忍着不来见你,可我实在忍不住了。说不清是银秀哭着倒向了李月季,还是李月季把她揽住了,反正两个人终于蛇一样缠住。李月季后来把她扳倒,扳到在自己的小床上,一个年轻人的狂热让他不能自制,当他抱紧时,一种来自内心的高峰势不可挡不可控制,海绵体的压力不够了,弹了起来,他把整个身体排山倒海般地压过去,已经听见银秀的呻唤,小床已经发出共鸣。可是银秀说,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先坐起来,我告诉你。李月季不想听,有一种贴在刀尖上的快感不想停顿,心咚咚地跳要蹦出来,眼也有些湿润。他压住银秀,抓住银秀的腿,摸到了腿的光滑,又换过来抓住银秀的两只手,整个身体都放上去了,他的脸触到了另一张柔软的、弹性的、散发着馨香的脸,牙都快碰到那两排洁白整齐的牙了。可银秀却大喊一声,李月季你听我说!
  说了,也就完了。
  这是银秀一直后悔的事。那句话很抓人,银秀说,我不是处女了。
  银秀把头拱在李月季的怀里,说这话时是带着泪水带了哭腔的。月季,你可能不知道,你怎么也不问我呢?我完了、定婚了。那人是李村的,我的一个姑姑是媒人,那时候我的心很空,我觉得我找不到我能装心里的人,我心里有你,可你离我越来越远,不可能回到我的身边,家里人做主给我把婚定了。那一次我住在姑姑家,他把我约出去,领到村外的杨树林里,杨树林有很多鸟,在枝头上唧唧喳喳,叫得人心慌意乱,把我叫迷糊了。那一夜他把我摁翻了。我不敢对姑姑说,也不敢对家里人说,我就那样让人切开了,切得我疼,心里疼,浑身疼,疼得我都傻了,疼得我想把那小树林一把火烧了,把这个世界都烧了,包括你李月季的花生房。我在家里傻了几天,最后憋不住我在一天晚上对娘说了,我不说心里都要崩溃了。娘说,孩子,既然这样把证领了吧。娘说,你已经是女人,这一步你已经走了,没有可回头的路。李月季,他们去镇里找熟人把结婚证办了。
  说完,银秀低着头。
  李月季从床上弹起来。好久。李月季说,你已经领了红本了干啥还来找我?你这是什么意思,成心让我失望让我难受让我顶一顶破坏别人婚姻的帽子吗?李月季茫然地推开银秀,刚刚冒出来的激情,慢慢蠕动的一种好感、依赖、憧憬一下子散了、淡了、散了。李月季摁着桌子的一角,喘着气,不知所以。窗外淡淡的月光照进来了。
  银秀说,李月季,我不是,不是成心要来气你,污辱你,是你一直在我的心里根本就挣不脱,从你上高中之前,从我和你摽着学习,摽着背诗,从我站到房顶看你,从你回家挑起花生担子,我的心就在一直属于你。我一直忍,一直忍,不来见你,想把我的心思藏一辈子,是我实在藏不住,忍不住了。我一直在推拖着不嫁过去,推拖着不办那个婚礼,我为了什么,是因为我心里有你,我推拖不成了,马上,我就要嫁人了。你的两个哥哥都已成婚,该轮到你了,这时候我催我自己,一遍一遍,告诉我,我必须来见你,让你知道有一个人爱你,一直藏在心里。银秀站起来,手伸进口袋,掏出了花手绢里的一迭钱。月季,钱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私奔吧。
  私奔?
  对,我们到远处去,现在不是都时兴去远处打工挣钱吗?我们走。
  李月季望着窗外高高竖立的烟囱。好久,摇摇头,说,我还有老娘。还有……他指指外边的烟囱。深夜,高高的烟囱直冲云天。
  李月季伸出手,打开门。银秀是这时候哭的,哇地一声,又低下去,头抵着椅子,哽咽着,抽泣着。其实,我都知道,我知道是不可能的,我知道这个结果,可女人就是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来尝试了,我不后悔,也知道你对我和我对你根本不是一回事儿。李月季,你知道一个女孩儿在房顶上看一个男孩儿从外边回来是什么感觉吗?她抬起头,睫毛上闪着泪珠。李月季,我们再抱抱吧,这一生恐怕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银秀抬起头带着企求,一个女人的企求,那种企求里带泪带着真诚、带着颤抖、带着无奈、带着失望、带着奉献、带着牺牲的欲望,带着肝肠欲断,然后近乎疯狂地裹住了李月季。
  
  几只手电筒射过来,银秀的几个哥嫂凶煞地堵住了屋门。
  
  十三
  
  这一年,李月季的婚姻真的来了。也是这一年,瓦塘南街大片优质的花生喜获丰收,又一季种植合同和上百户签下了。李家的喜事在这个冬天一桩接着一桩,许桃花又生了一个男娃,之后三嫂生了一个女娃,次第地在两个月内,李家有了下一代,而且一来就是两个。李月季大大咧咧地为两个孩子办了喜宴,远的近的亲戚来了,村里村外的老搭档,这几年逐渐和李家建立起来的关系都来了。酒酣耳热之际,他们咋唬着,李月季,我们可在等吃你的喜酒哩。
  李月季仰着脸,哈哈大笑。我不着急,你们急什么呀。
  一天黄昏,也是在李月季忙完一阵后,汪家宽来了,在街门口给李月季鸣笛。李月季想和他逗一逗,故意地磨蹭。汪家宽一直在鸣笛,隔一会儿鸣两声,催李月季出来。李月季出来了,李月季笑着,一种戏闹的笑,谁呀,这么大架子?还非得出来请啊?汪家宽说,李月季,到底谁的架子大啊?客人到了门口都不来迎,今天你不迎我我不进去,你知道我来干什么吗?
  干什么?
  大事!
  待双方都正常了,都正规起来,李月季才知道了汪家宽此行的目的。汪家宽走在院子里,到处瞅瞅,又到处闻闻,在夜色中的一丛月季前停下来,庄重地看着李月季,月季,今天你们家可是喜气盈门啊。李月季还不知道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看着汪家宽。汪家宽终于说了,我给你算了一卦,算卦先生说你的婚姻透了,所以我今天来给你保媒。
  你给我保媒,你什么时候有这个心情有这样的时间,学了这本事?
  时间还是有的,看对谁,看合不合适,是不是在合适的时间遇到合适的人。
  李月季的眼前忽然掠过一张清秀的面孔,一张从脖子、鼻子、小手都细细的女孩子,常常放在他面前的一杯水。莫非……你说的是谁?
  着急了!
  你说!
  汪家宽郑重起来,或者说更郑重起来,郑重得神色和语气都不一样,都另有味道。一字一顿地,说,麦小繁!
  麦小繁?
  这个晚间,乡村的晚间,乡村秋天的晚间,当李月季听到麦小繁三个字时,心里一下子亮了,仿佛被什么震动击打一下,心一下子震动起来,跳动起来。他仰起头,又仰起头,每当他被触动的时候这是他的习惯动作。麦小繁,是他几年来太熟悉的一个人,那是汪家宽的小姨子,一个清清秀秀的女孩儿。有一刻麦小繁的形象,麦小繁走路,给他倒水,帮他装车,和姐姐一起送他的情形刷地在脑子里轮番过幕。但不敢想,看上那么文秀、清静的一个女孩儿,怎么会舍得嫁过来,嫁给我乡下的李月季呢。瓦塘南街她会来吗?这样的话竟脱口而出,瓦塘南街她会来吗?
  会!
  汪家宽抓住了他的手,又说了一句:会!还要来和我们一起建榨油厂呢,种更大面积的品种花生。其实,她一直在注意你,我也不知道,是你嫂子忽然对我说,小繁早就有了心思,心里有了人。我都恨我疏忽怎么没早想到给你牵线,一个大小伙子,一个大姑娘。
  李月季的心快跳起来。她会来瓦塘南街吗?
  会,如果没有一个人,她不会,如果因为一个人,她会。还有,李月季,文城怎么不可以有你的地方,你的空间,现在什么时候了,城里的门早打开了,欢迎有志实现自己梦想的人。
  汪大哥,我迟早还会找一个学上,去圆一个梦,你知道么?
  我知道。
  还有,汪大哥,你不是要和我一起来瓦塘南街来城堡发展吗?我们不是已经在这里发展了吗?我们不是要建榨油厂吗?那时候你要多往乡下跑了。
  没问题,什么往乡下跑,我就是乡下人。
  他们握住手,握得很紧。
  街上传来了清脆的笛声。
  哟!汪家宽叫了一声,拉住李月季往门外跑。大街上,汪家宽小车的停车灯闪烁着。汪家宽停下来,看一眼李月季,说,李月季,有两个人被我们晾车上了,你不要激动,这是我们商量好的,如果你答应,今天晚上要有一束花。汪家宽把一只放在背后的手举起来,这是我刚掐的一朵月季,你擎着,我去打开车门,有一个人在等你的花,好吗?
  好——
  李月季的胸口鼓一样敲起来,要跳出来。
  在乡村清爽温馨的夜色里,一扇车门轻轻推开了,他颤动的不仅仅是心,还有擎花的手。多好的夜色啊,李月季仰起头,一队大雁正从瓦塘南街秋高气爽的夜空里飞过,在夜空里盘绕。
  越过这个夜晚又是一个美好的明天了!
  
  责任编辑 向 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