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张红燕简直是疯了!
她拿出视死如归的劲头,非要陆海青现在就表态答应和严岩的婚事。陆海青和严岩只见过一次面,见面那天,场面有点儿混乱,小姨是媒人在场,舅妈去了,母亲也去了,海青对严岩的长相甚至有些模糊。依母亲的意思,见一次面就定终身,怎么不让人气愤呢?陆海青咬着牙说,你看周围的同事朋友,哪个谈个恋爱不是一年半载?你干嘛非得这么逼我,从小到大,哪件事不是我在受你的控制?你要逼我到什么地步?
海青对母亲几乎是彻底绝望了,这个母亲!
母亲是重男轻女的,在海青刚刚出生的时候,当护士告诉她是个女孩时,她就开始对海青极端地厌恶了。母亲不喜欢她,海青自小便是知道的。同样是孩子,母亲对弟弟则是疼爱有加的,弟弟出生的时候,不足月,身体弱得像一只病猫,天天蜷缩在母亲怀里,母亲没日没夜地抱着摇着,母亲的表情却是甜蜜的。弟弟动不动就受惊吓,成夜成夜地嚎,母亲三天两头便要用红布顶上弟弟的头,左手拿根桃树枝,去村东头神婆子那里。有一次,海青感冒了,弟弟也生病了,母亲母老虎似的骂海青,死丫头,都是你传染的弟弟!弟弟好不容易被母亲摇睡了,海青一个喷嚏打出来,弟弟哇一声便又拼命哭起来,张红燕狠狠地瞪着海青,把那种讨厌极力隐忍着。又百般温柔地哄儿子睡觉,宝贝儿子睡着了,张红燕不由分说,抓起海青的头发便一阵猛拽,拖到院子里,左右开弓,把海青打得鼻青脸肿。
二
已经是第四天了,母亲像膏药一般贴上了海青,甩也甩不掉。海青要去上班,母亲死死抓着海青的手,不让她走,母亲的手如老树皮般粗糙,海青几乎是一瞬间被母亲的手感动了,人和人不同,手和手也是多么的不同呀,舅妈的手柔软细滑,那双手没有操持过家务,全由保姆代劳,而母亲的手,是要刨地种地的,抓化肥拔草,还要喂猪耕田的。海青与母亲很久没有过肢体相碰了,即使接触了,也不是温柔的。
海青说,妈,感情的事你不懂,我起码得接触一段时间才能定吧?现在是什么社会了,难不成像你们那个年代一样,要父母包办?如果你再逼我,我就死,行不行?母亲面无表情地说,你必须愿意严岩,人我见了,要个儿有个儿,要模样有模样,要文凭有文凭,要工作有工作,要家庭有家庭,你还想什么?别以为跟着你舅舅过了几天城里的日子,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你死不死和我无关,你如果不愿意,我自有我的法!一句话吼出来,是掷地有声的,海青是知道母亲的,母亲的确是个有“法”的人。
即便是母亲对海青那样,海青对母亲也是仁至义尽的,弟弟上高中的时候,海青正好中专毕业上班了,她积极主动地把弟弟上学的担子接了过来,每个月工资一到手,她便会把钱分成两份,一份自己买些洗漱用品,另一大部分的工资会小心地存起来,给弟弟交付学费、生活费。她还会每个月抽出一天的时间去小城南边的义乌市场,不厌其烦地货比三家买些奶和小点心、巧克力等等,她是连一盒奶也舍不得喝的,全部送到弟弟的宿舍,给弟弟滋补身体。弟弟一年四季的衣服,陆海青包了,从内裤到袜子,从羽绒袄到毛衣,哪一样不是姐姐操心为弟弟置办?作为姐姐,她做的这些,真真是顶天了。海青穿的是什么?不过是岗山街商店的一些廉价衣服,她从来不会乱花钱的,一个季节就那么两三套衣服,来回倒着穿。一件打完折三百元的波司登羽绒服,她去试了N次,都舍不得买,势利的服务员给了她不少白眼。而对弟弟,她是出手大方的,一件李宁牌的运动服要四百元钱,海青连眼都没眨,相反她还有种很爽的感觉,她是把弟弟当成孩子养的。弟弟高中加上大专六年,可不是一天半会儿,一天天都是这样过来的,这些说白了,不都是为了母亲吗?
海青对严岩其实是有好感的,第一眼看到严岩,她就感觉蛮舒服的,这同以往见过的对象感觉是不同的,只不过,被母亲逼着立刻就要表态同意,她是不甘心的。母亲把陈年老账翻出来,嘴角说得涌起了白沫,海青厌恶极了。母亲想必是胃不好,牙又懒得刷,嘴里便发出一阵阵恶臭,要是舅妈这样早就中医西医地看上了,女人嘛,得吐气如兰的,怎能与臭字相连呢?而母亲分明是看不到别人对她的厌恶的。海青几乎是崩溃了,她火一样爆发起来,奋力挣开母亲的双手,她感觉自己的手在抽出的瞬间有种被利器划伤的感觉,她逃走了。
母亲的办法说用就用上了,她竟然找到了严岩的单位,找到了严岩。严岩有些莫名其妙,他对眼前的这个女人是陌生的,他快速地搜索,企图找到自己与眼前这个农妇的联系,但是,没有,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他一拍脑门,是不是自己与信访办的闫丁主任同姓,一定又是个上访的农民。他说,大姨,您是来上访的吧?信访办在东楼二0一。他说着,还为张红燕热情地指明了方向。
张红燕说,我是陆海青的妈。我来是想和你说,海青同意和你处对象,我是她妈,我也同意。
严岩有些惊愕,他脑海里迅速地闪现出那天相亲的场面,海青的形象鲜活起来,海青个子很高,长得蛮漂亮的。只是相亲过后,母亲说了,模样长得是挺周正,个子也足有一米七,单位也是不错的。母亲又说,不过你看海青抬头挺胸的,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不是都说“抬头女,低头汉,黄眉脸,不好缠”嘛,不过是你选媳妇,是你要和媳妇过一辈子的,还是你自己拿主意,我这个当娘的,绝对尊重孩子的意见。
基于这个原因,再加上单位正在抓先进性教育,作为办公室副主任,他忙得不亦乐乎,也没把这个事情放上正式日程。他笑嘻嘻地说,噢,大姨,真不好意思,我这几天单位事情比较多,没来得及约海青呢,您老先去会议室坐会儿,我忙完这个材料,就约海青,咱们一起吃个饭吧,好不好?
海青接到严岩的电话,手有些发抖,五天了,严岩都没有联系过海青的。
严岩说,是海青吧?我是严岩,是这样的,你母亲现在在我这里。我想问你一下,今天晚上有空吗?等我忙完这个材料,我打个车去你单位门口接你,咱们一起吃个饭吧。
海青头都蒙了,母亲做事怎么这么不讲章法?
三
海青的苦只有海青知道。即使在睡梦里,也是母亲威逼的场面,从小到大,母亲什么时候真正疼过海青?这种日子,是让人格外压抑的。
下班后,她一个人躲进单位宿舍里,想自己的命运,便自自在在地痛哭一场。第二日,她会先用温水洗脸,然后再用冷水击面,脸色才能勉强说得过去。她喜欢高跟鞋,她的每双鞋子都有七八公分细细的跟,走起路来,铿锵有力。她走起路来总把头扬得高高的,笑容是整日挂在脸上的,遇到同事,她是谈笑风生的。谁能看得出海青在昨夜还哭过?谁又能知道海青的母亲拿世界上最难听的话来攻击她?谁又能知道,海青的母亲正在逼迫着她愿意严岩?这就是她的生活,她把生活中的痛苦都深深地埋藏在心底的一个角落,就像是“反刍”的牛,是需要用夜间把痛苦进行消化的。
海青的经历特别简单,上学,毕业,就业,半场恋爱都没有谈过,与严岩接触,她是心怀撞鹿的。那么一个男子,浓重的男人气息。海青和严岩偶尔吃吃饭,周末去爬个北山,还去钢山影院看过几场不算精彩的电影。手也牵了,也KISS了,可是海青只觉得还差那么一点点。至于差什么,海青也说不清。这一日,严岩说,海青,咱们认识也有三个月了,相信你对我了解的也差不多了,我想,咱俩的事,凑国庆节就结婚吧?海青说,这么快?我觉得咱们接触时间也太短了吧,这样就定终身怕是不妥当吧?严岩认真地说,你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我下个星期听你的信儿。
海青的心里五味杂陈。
那天夜里,她辗转反侧在想这件事,眼睛发紧了,可大脑却清醒得要命。一会儿想,就答应了吧,严岩确实条件不错,现在是镇政府办公室任副主任,不才二十八岁吗?前途无量呢!而且,算是成全了母亲。一会儿又想,我还没有找到谈恋爱的感觉呢,我这样做对自己负责吗?从和严岩认识到现在才三个月的光景,三个月,能了解什么?同事朵朵谈恋爱都快三年了,连婚都没有定呢,整日被恋爱折磨得昏头昏脑的,一会儿甜蜜,一会儿痛苦,可海青呢,真的要走进被母亲包办的这场婚姻吗?
接连几日,海青夜夜无法入睡,即使好不容易睡着了,也是接二连三的噩梦,她梦见自己爬一个脚手架,是一幢正在建设中的楼房,她的攀登异常艰辛,好不容易爬到顶了,竟又坠落下来,在落地的瞬间,她听到了耳边的风,她的头脑是那么的清醒,她明确地知道死亡就要来临了,她惊出了一身汗,就醒了。
那天,她刚起床,正在看着镜中的黑眼圈发愁,没有想到母亲竟然又来了。母亲说,陆海青,我昨天去了严岩单位,严岩说了,现在就等你的话呢!你必须得答应和严岩的婚事!你给我听着,现在就得答应!海青说,妈,不是我不听你的,这可是我一辈子的事,是我将来要和严岩过一辈子,不是你!母亲疯了一般跳起来说,你必须答应,不答应我自然有我的法。海青一听母亲这句话,便冷了眼不去看母亲,她的牙几乎都打颤了,她说,妈,凭什么这样呢?哪个人像我活的这样累呢!女儿就是这个命吗?母亲跳起来说,我就相中这个女婿了,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你如果现在不点头,老娘我现在就给你厉害瞧瞧!说罢,从右裤兜里摸出一个小瓶来,掰开瓶盖就要往嘴里灌。一股剧烈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海青上去夺下了母亲手中的药瓶,是剧毒农药!
海青随即瘫软在地。
四
婚礼就那样举行了。
她穿上了白色婚纱,竟有种英勇就义的感觉。
婚后的日子没有想象中的好,也没有想象中的坏。
结婚不到两个月,被查出患肝癌的公公去世了。
有一天海青去婆婆家,刚走到门口,听到大伯嫂子和婆婆正在闲聊,大伯嫂子说,您当初说是找孟庙的李婆子看了,说是让严岩结婚冲喜,这不,您看,严岩和海青结婚不到两个月,俺爸就走了。不冲喜可能还好呢!您说,海青这个人,整日抬头挺胸的,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家是农村的,还有个弟弟,整日却感觉自己多高贵似的!婆婆说,当初我也跟严岩说过,海青人长得是不错,就是整日抬着个头挺着个胸,女人就是忌讳这个呀!命太强,活得累呀!当时也怨我,你也知道的,你小叔子最疼我这个当娘的了,我当时给你爹一算完命,就催着他赶快找个合适的结婚,好给老头子冲喜,这下,可难为我儿子了。可话说回来,这也是老头子的命,是他该死了,谁也拦不住的。唉!
海青的心一下子虚无飘渺起来,这个婚,结的真是千疮百孔呀。她想,与其这么不明不白地走进婚姻,倒不如自己亲手灭了它!她甚至形象地看到自己用脚踩死一棵幼苗的动作!多爽!他妈的,全世界都在和她作对!凭什么?她想起新婚之夜留在床单上的那一抹殷红,她的胃里翻江倒海起来,几乎遏制不住地一阵恶心,随即“哇哇”吐了起来。
海青怀孕了。
她不得不掐灭了离婚的想法。
正在攻读专科师范学校的弟弟陆海涛想专升本接着上学,说实话,海青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弟弟进步,当姐姐的脸上不也有光吗?海青说,上学是好事,我也赞成,只是,如果考上本科,又得三年才能读下来,学费怕也不是一个钱两个钱就能解决的事情。我现在也结婚了,不像从前了,工资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了。海青是以命令的口吻对弟弟说的,她是有资格在弟弟面前摆这样子的。这个弟弟哪件事不靠姐姐?海青说的话,弟弟向来也是听的。海青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懂道理了,现在就业这么难,现在凭着舅舅还有些关系,早些就业,也能早些减轻家里的负担。从小被母亲摇大晃大的弟弟,生就的倔脾气。他甩了脸子说,你别活得这么自私!你现在是跳出农门了,说话轻巧得很,你真正为我考虑过吗?我如果现在就业,就得去镇上当个老师,一辈子就交待给农村了!海青说,我自私?你说这句话也得拍着你的心口窝说,当姐姐的我对你怎么样?从你高中到现在,快六年了,哪个不是我在为你操心?为你花钱?我的工资一个月也就有一千多,五六年下来,我一分钱都没有攒到,我的钱都去了哪里,难道都喂了狼?严岩是怎么说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你这样老接济娘家,还想不想过日子?婆婆也撂脸子,你以为当姐姐的日子好过?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当姐姐的我把你当孩子养,你却说我“自私”,你有良心吗?
弟弟冷面对着海青,像一头倔牛。之后便是一言不发。
弟弟还是义无反顾地考了本科,只是没有考上。这件事足足让海青伤了一阵心,她对弟弟这样,怎么就换不回来弟弟的一点儿心呢?
海青怀孕反应特别强烈,油烟味儿是一点儿也闻不得的,平日做饭,也由严岩来做了。
弟弟生病了,没有打招呼,就从学校直接来到了海青家。弟弟来到严岩家,是以主人自居的,他甚至经常带着同学来姐姐家蹭饭,有时候海青对此也是讨厌的,可自己的弟弟又有什么办法呢?严岩下班后见海涛来了,便冷了脸进了书房,饭也不做了。他要赶一篇材料,明日单位有个会议。弟弟旁若无人地拿着遥控器换来换去地看电视,声音调得很高,海青忍着恶心,在厨房里做菜,不时就哇哇吐上一阵。严岩在书房苦思冥想,却被外面电视的声音和海青恶心的声音吵得无法静心,他几次踱到门口,想对海涛说,把电视关上,我要写材料!可是,他忍耐了又忍耐,终究还是把火窝在了心里,海青已经怀孕了,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不是?他忽然想起海涛是得病来的,看他的逍遥样子,哪像什么病人?严岩刚进门时,海青给他说海涛得了红斑病,要在这儿住几天的。他也无心写材料了,便从电脑上搜索了一下红斑病,不料,从百度搜索完,他便跳了起来。他冲出书房,指着海涛说,把电视关上!现在就关!海涛莫名其妙,把电视关了,看着暴跳如雷的姐夫,他扔了遥控器,便不耐烦地叫了起来,你干嘛?什么意思?海青也从厨房出来了,不解地问,严岩怎么了?刚才不是好好的吗?严岩说,你现在给我听着,让你弟弟去外面住,住宿费我掏行不行?海青说,为什么?弟弟住姐姐家难道不行吗?严岩说,海涛得的是传染性红斑,不信你去网上看看,我可不想生个儿子是个不健康的!
海涛听罢,说,好,我走!我走还不行吗?我不在你这儿碍你的眼了!说罢,摔门而去。
怨就那样结下了。
之后的日子,海青隔三岔五地给弟弟发短信,叮嘱海涛注意身体,不要对母亲说这件事,还时不时地给弟弟的银行卡打上几百元钱,那些钱可是她从嘴里省出来的。可海涛愣是一个电话一个短信也给没有给海青回过。
五
在舅舅的帮助下,海涛去了乡镇的一家学校当上了老师。这令海青心情十分愉悦,自己娘家总算扬眉吐气了。那个势利的大伯嫂,动不动就说自己是城里人,炫耀自己的父亲是矿业集团技工学校的校长,自己家逢年过节,送礼的人络绎不绝,鸡鸭鱼肉是吃不完的。她还说,自己根本住不惯城里这套房子的,没有暖气,哪里有娘家的房子住着舒坦?海青心里一阵冷笑,未必你就是金枝玉叶?你出身如此高贵,为什么连做人的礼节都不懂呢?海青他们结婚,大伯嫂子愣是不让大伯哥出钱,说是娘家爸说了,当老大伯的,不用随喜礼的。海青是心中有数的,心想,你敬我一尺,我就敬你一丈。那时候大伯嫂肚子大得像顶锅,怀孕已经七个多月了,动不动就要婆婆上街给她买酸辣粉,还吵着想吃菠萝,说白了,还不是知道“酸儿辣女”,想生个男孩,坐稳她的江山?海青不动声色,从小被母亲骂惯了的海青,生存能力是极强的。她心里波涛汹涌,脸面上是表现不出来的。
大伯嫂生了,是个女孩。
大伯嫂的气焰明显下降了。海青怀孕三个月,反应期基本过去了,海青心情大好,她拿出了高跟鞋,在屋里穿上了,“噔噔”地走着猫步。婆婆忙得脚不沾地,嚷着说,祖宗,别穿高跟鞋了,千万别闪了腰!海青哪里肯听?婆婆几次喊海青帮忙,海青都抻着劲,说,妈,我怀孕呢,难受着呢!
海青不仅连医院都没有去,喜面钱也是不出的。婆婆说,咱们这儿有说法的,弟弟得随礼吃喜面呢。海青不紧不慢地说,妈,规矩不规矩的我不懂,我只懂礼尚往来,我们结婚他们怎么不随钱?哪怕是一百元,我都不会嫌少!再说了,结婚是大事,还是生孩子是大事?哪头重,哪头轻?您懂吧?
婆婆哑了声,只得偷偷地流泪,这两个儿媳,哪个也不让她省心。
大伯嫂家的孩子过完百天,便进腊月了。婆婆的意思是,今年海青第一年进门,家里又添了个孩子,海青现在也怀孕几个月了,三个喜事呢,一家人怎么着也得凑一块儿热热乎乎过个年。可是,大伯嫂那边却死活不松口,说是孩子太小,不能随意挪动。婆婆接二连三做工作,大伯嫂都不松口。
一过小年,海青门里门外忙了起来,她到贵和给婆婆买了一件葡萄紫毛领呢子大衣,打完折还一千多呢。又给婆婆到摩崖成衣店做了一条全毛料裤子,她还跑到百货大楼买了婆婆爱吃的糖炒栗子,丈夫爱吃的沙土地瓜子,还有新疆和田大枣,客厅被她布置得一片喜气。她扫地,过油炸菜,炖了三丁,做了肉冻。里里外外收拾得井井有条,来串门的,走亲戚的,哪个不争相称赞海青呀。由于公公刚去世,第一年过年是不能出去拜年的,海青在家陪着婆婆迎来送往,热情招待前来拜年的亲戚邻居,笑声朗朗的。有的邻居问,海青放假了呀?海青说,领导让我加班呢,我哪能加呢,我公公刚去世,我得在家陪婆婆,当孩子的,得让老人开心,您说是吧?虽然说我们加班工资足有五百元钱,可人也不能只为钱而活是不是?婆婆只管开心地笑,邻居又说,天,加班工资就这么多钱,你大伯嫂一个月不才六百元钱吗?还是海青工作好呀!啧啧。真是严岩会找媳妇,看这媳妇,要模样有模样,能说会道,是你老严家的福气呀!明年海青再添个小子,啧啧,这日子,真让人眼馋呀!
平日与大伯嫂交好的邻居,这下子都对海青刮目相看起来,明摆着的事嘛!
六
海青生孩子了,是个胖小子。
严岩高兴得乐开了花,严岩的母亲更是开心极了。老伴走了后,母亲还是第一次那么开心地笑。看着母亲开怀的笑,严岩躲到一旁,哭了。
海青更是欣喜得要命,被肉嘟嘟的小人时刻吸引着。海青为人母了,想到了母亲,不管疼不疼她,总是有“生”之恩的。她给母亲打了电话,母亲也在电话里惊叫起来,说,你个死妮子,你真是命好,想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受了多少白眼?光你奶奶就不知道明里暗里骂了我多少次。你以后可是一步登天了,老严家你想怎么着就能怎么着了,严岩大哥家不是个女孩吗?她不是瞧不起你吗,现在,可出了一口气了。海青自然是欢喜的,她在那一刻里甚至是感激母亲epHSxTI7wB0ONXFntvfVFw==的,她说,海涛在家吗?吃喜面时,让海涛也来吧,好长时间没有见他了,他当舅舅喽!母亲说好,那还用说吗!
之后,便是婆婆家张罗喜面。海青一早就打电话又催了一下母亲,母亲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她从电话里听出母亲那边很是热闹,想必姨姑的都去了母亲家。可是,时针指向了十二点,娘家却还没有动静。家里乱成了一锅粥,严岩的脸色也变了,不停地看表。不停地说,都等你娘家人呢!怎么搞的?!海青电话拨过去,母亲接了,海青说,妈,你怎么还不来?都几点了?母亲说,我们不敢去呢!人家都把你弟弟赶出了家门,哪有什么老脸再登你家门呢!我说呢,海涛这些天也不上你家去!原来那个没有良心的把我的孩子赶出来了!我的天哪,我说呢,让海涛一起去吃喜面,他说什么也不去,要不是我现在追问,海涛还不说呢!当娘的我现在才知道,我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他当时还生着病呀,愣是跑到同学那里过了一个星期!他同学不怕传染?就你老严家娇惯,我看生个孩子也是个没脑子的货!严岩那个狗日的不是人!海青手都发抖了,本来生孩子时就大出血了,她听见母亲那边电话里传来小姨劝解的声音。海青的汗哗啦一下子出来了,身体像抽空了一样飘起来。她带着哭腔说,妈,都什么时候了?你得为女儿着想吧?这个婚姻不是您一手操办的?你不来让我怎么过?说罢,只觉得下体血液一下子涌了出来。海青虚弱地说,妈,我求你了,你快点儿来吧。租车来行吗?租车钱我掏,我今天给海涛赔礼道歉行吗?你总得让我过下去吧?!
母亲来了,脸冷得要命。海青拿出二百元钱给了母亲,说是来回打车用,母亲连客气一下都没有,就坦然地收下了。海涛也来了,但是,连卧室都不进,就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海青知道厅里很吵,他哪能看进去什么呢,他不过是在治气罢了。
海青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来到客厅,挨了弟弟坐了下来,话还没有说,泪水便汹涌而下。海青泣不成声地说,弟弟,结婚的难,你只有结婚后才能体会。姐姐对你怎么样?你是清楚的。我活到现在,哪一点儿为我而活?我怎么结的婚,你不明白?咱妈的心思,我难道不懂?她不就是觉得严岩在咱们镇政府任职,她觉得有面子吗?我算什么?是母亲手中的一个工具!我的命都不如咱妈脸上的那张皮重要!我对于咱妈,就是个工具!她一辈子活着,就是为了你,你是她的孩子,我算什么?弟弟你受过教育,如果连你都不理解我,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你别生你姐夫的气了好吗?为了你外甥好不好?
海涛看了一眼姐姐,嘴唇紧紧地抿到了一起,眼睛也湿润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海青吁出一口气,几乎瘫了一般倒在沙发里。
七
弟弟开始张罗着买房了。
母亲找到了海青,对她说,买房子可是个大事,咱家的家底你也清楚,你弟弟买房,你当姐的可得好好地帮帮他。你不就这一个弟弟吗?海青说,那当然,海涛的事,我自然要管。只是,最近我也打算买套房子,现在还没有确定呢。母亲十分高兴,破天荒对海青温柔起来,帮她给孩子做了鸡蛋羹,还说,哪个孩子不是娘的心头肉?你三岁的时候生了场痢疾,整整拉了二十天,我当时也拉肚子,我不也得硬撑着跑南跑北给你找偏方?一个人只有当了娘,才能体会娘的用心。手心手背都是肉呀!
海青没有言语,心底里也温柔起来。
弟弟选中了城东的一个楼盘,是阳光苑。看房的时候,严岩也跟着去了,里里外外的房间都看了个仔细。海青是想买套房的,买房就是投资,再说,面子上不也好看吗?大伯嫂也在曲阜买了套楼房,说起话来,转得不行。海青对严岩说,咱们也订一套吧,这套房真不错,位置也好,新一中就在马路对面,你看我同事,为了让孩子在新一中上学,现在都来这儿租房住,有的干脆不上班了,休长期病假,来陪读。咱们如果买了房,租出去,一个月光房租就得六百元,这就是“以房养贷”吧?等咱儿子上高中了,也方便。严岩是不想买房的,再说,手里就那几个钱,再贷款,生活水准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再说,严岩即将面临职位的调整,想动窝,银子是少花不了的。可是海青看房看得眼都绿了,他勉强地说,那就订一套吧,你弟弟不是想让你帮他吗?咱一买房就帮不了海涛了,你可要想好了。就你妈,都差把你当“摇钱树”了,你如果帮不了你弟弟,你妈还不把你吃了呀!海青说,有条件帮就帮,没有条件帮,那不是“打肿脸充胖子”吗?我心里有数,没事的。
弟弟和母亲听说了海青真的要买房,脸上明显的露出不快。母亲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折腾着买什么房,海青安的是什么心?严岩家楼上楼下两层楼,近二百个平方,又有房产证,还有土地证,谁不知道那个区是商业繁华区,指不定哪天就搬迁了,一搬迁,怎么着也得给个两三套房子。弟弟露出不屑说,哼!我看姐姐自从结婚后,真是变了,放着自己的房子不住,非要租房住!那天明明说帮我,这到头来,还是变卦了,我就知道,她现在做事真差劲!
海青和海涛一起订了房,前后楼,母亲也还是高兴的。海青虽然心里愧疚,可算来算去,海青和弟弟从小上学,是舅舅供读的。弟弟初中以后,海青又接了过来,哪样让母亲花过钱?父母一年到头不闲着,养了猪,种了菜,哪样不能换来钱?父亲还跟着村里的建筑队,出工一天就是五十元的票子,父母的钱都去了哪里呢?近三十年了,有多少家底,海青还能没有数?
想到这些,海青愧疚的心,慢慢地变得坦然起来。
手心手背都是肉,凭什么她就这么贱,而弟弟就这么娇贵?海青结婚的时候,父母一分钱未出,反而把七大姑八大姨的喜礼钱都要了去,海青说什么了?海青生孩子时,母亲总算是大方了一次,给了孩子一千元的见面礼,母亲把票子拍得“滋滋”响,可月子一过,母亲来到海青家,哭鼻子掉泪的,说是月经不准了,要去济南省城看病,愣是把一千元又要走了。海青心想,要就要了吧,父母生病,当孩子的能不管吗?可是,母亲又哪里去看过什么病?
这些,海青心里明白白,海青说吗?她不说,她心底里一笔笔的账,算得比谁都清楚。
八
房子还没有到手,海青与严岩就起了争执。海青说,咱城里的那套房子,房产证上是你母亲的名字,阳光苑这一套,一定得写我的名字。严岩说,那怎么行,你这个熊娘们,有什么想法?写我的,这个事没商量!海青白了一眼严岩说,写我的名字怎么了?为什么只能写你的名字?严岩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海青与严岩打起了冷战。严岩向来是冷心肠的,向来是不肯在海青面前讨饶认输的,他回到家里,也是端着一张脸的。
海青到了单位,和朵朵说起这个事情,朵朵说,海青,你就得咬牙挺住,别松口,咱们单位的梁小飞,不就是个例子,买的房子,户主是她对象,后来,两个人闹起了离婚,她丈夫死活不松口,小飞可是孩子、房子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不,整天神经都不正常了,听说租了一套房子,光房租就得七百多,现在这个社会,房子才是硬道理。
海青的婚姻,海青是知道的。
只是,现在有了孩子,还是想凑合着过的,换一个,又能怎样呢?孩子怎么办呢?
这一日,海青正睡得香呢,严岩大声吵起来,海青,日本大地震了,你快来看!海青来到电脑前,看着昔日的楼房成了一片片废墟,海青心里乱极了。
第二日,海青到了单位,整个单位都在讨论地震的事情,有的同事说,现在投资什么也不能投资买房,你看咱们这儿吧,正好处在地震带周围,哪天,老天爷一发威,什么楼房都成他妈的废墟!《2012》电影真他妈有玄机!海青听了,心里直冒冷汗。海青陪朵朵去算命,到了那里,心想,自己何不算一卦呢,管它呢,就当消遣吧!算命的人看了一眼海青,抓了海青的手左看右看,说,姑娘,你诸事不顺呢!出身于农村家庭,从小聪慧,是有贵人相助的,现在工作也是不错的,大小负点儿责的。只是,你的家庭内部矛盾太多,今年,是你的大灾年呀!海青听后,心里直发冷,说,请您说说看,什么灾呢?算命的说,婚姻灾呀。而且你祸不单行的。海青再追问,算命的不说了,只是摇头。
海青浑身打颤地回到了家里,发起了高烧。海青梦里还是爬脚手架,梦里的楼房真是高,她爬在上面,危险丛生,她怎么能爬那么高呢,脚手架有些摇晃,她惊出一身汗,就醒了,一摸,浑身都湿透了。
海青说,严岩,咱们别要那套房了,我也想明白了,人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干嘛活的那么累呢!再说,你看一地震,啥也没有了。再说,你的条件是能参与副局长竞聘的,把钱腾出来,等到时候用吧。
严岩欢欢喜喜地答应了。
九
海青和严岩悄悄地把房子退了。
纸是包不住火的,母亲还是知道了。这下子,母亲像疯了一般冲到了海青家。她破口大骂,说,陆海青,你什么心我不知道?你就是不想帮你弟弟,你拿着买房当幌子,现在就露出真面目了吧!你这一结婚,被严岩那个臭男人日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海青说,妈,不是这样的,真的不是!可母亲根本不听海青的解释,她疯了一般骂道,你这个欠日的货呀,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你心里只有你男人的×,你没爹没娘,你是只白眼狼呀!
从此以后,母亲三天两头就要来到海青家里一阵痛骂,母亲嘴角泛着白沫,脸色铁锈一般,她总是穿最烂的衣服,头发也不洗,散发着难闻的头油味。她在整个楼道里嚎,向来来往往的人诉说海青的罪状。母亲变本加厉,杜撰了许多趣味横生的情节,比如母亲说,海青可坏了,弟弟谈了几个对象,她想着法的破坏,不想让弟弟谈对象,她说海青生活作风不检点,和自己的姨弟乱来,十六岁时就流过产,还说海青不孝,她爹生病两个多月了,她愣是一次都没回去过,要钱也不给!我要去告她,我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去,这个社会,是人民的社会,不能让陆海青逍遥法外!那些老头老太太,生活本就是单调的,海青母亲的到来,给他们增添了不少生活的色彩。
海青有口难辩,母亲在楼道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个楼的邻居们来了,主动上前拉了母亲的手耐心地劝解,母亲拿了头往墙上撞,邻居们吓得赶紧躲进了屋,这要是闹出人命来,谁能担待得起?母亲不分日夜,哭闹声吵得四邻不安,她一夜夜地不睡觉,在楼上蹦着圈子跳。最过分的一次,海青母亲在深更半夜拉开阳台的窗户,冲着夜空就喊,来小偷了,抓小偷喽!邻居们一个个都睡眼惺忪地爬了起来,穿着睡衣睡裤提着家伙来到了海青家,不料一看,竟是海青母亲拍着大腿哭,指着书房说有小偷。严岩从书房走了出来,海青母亲拍着大腿哭着说,我老眼昏花了,这个是我女婿呀,我以为是小偷呢!我女婿从来不跟我说话,我闺女还打我骂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呀!我的天呀!
邻居们再也忍无可忍了,他们把海青和严岩喊到楼道里,郑重地说,再这样下去,我们可受不了了。对门说,你们不睡没事,我女儿今年高考呢,只要你母亲一来,孩子学习都学不好,这可是关键的时候,我的孩子如果因为这个考不上好大学,我可咽不下这口气!楼下老大娘说,我的天呀,我这条老命怕是不行了,你母亲跳着圈子骂,我们楼下听得清清楚楚,我老头子的睡眠本来就不好,你母亲这一折腾,成宿成宿的睡不着,今天刚睡着,又被你母亲吵醒了,要命了呀!海青不住地道歉,严岩更是窘迫极了,送走了邻居,他恶狠狠地对海青说,都是你他妈的整事,我说不买房吧,你眼都绿了,非要买,这下儿好了吧,整出这档子事来,你还让人活不活?这日子过个什么劲!
第二日,海青哭得眼都肿了,看着到点儿了,要去上班,母亲不让,死活抓住海青不松手。严岩气极了,上前一步,两个手钳子一般掰开了母亲的手,母亲顿时尖叫起来,说,打人了!有人打人啦,救命呀!救命呀!
整个楼道里又沸腾起来,邻居又一窝蜂拥了上来。海青给母亲跪下了,哭着说,妈,你就饶了我吧,你得让我活下去是不是?你这是往死里逼我呀!母亲低了头,就往严岩身上撞,严岩躲闪不及,被撞倒了,他胳膊肘撑地,握起拳头,说,今天我就要个结果,不能被你们这样折腾!海青跪着爬过去,抱着严岩说,严岩,她的命不值钱,你的命值钱呀,你不能动手,动了手就说不清了!我求求你了!为了孩子,你不能打她!母亲更加疯狂起来,她说,你这个骚×,你不要脸呀,你这个欠日的货,你整天夹着个×像个人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呀,你外面有几个男人,你和你舅舅关系也不正常,你当姑娘的时候就被他睡了!你这个骚货呀!
海青和严岩治死母亲的心都有了。
十
严岩在单位是个口碑不错的人,二十八岁,副科级,这在事业单位里是响当当的。他对领导同事一律的好脾气,几乎就是鞠躬尽瘁了,领导交办的事,不管难与不难他都是应下来的,下属们有事,他是跑前跑后的,他就像是一个弹性十足的人,有足够的能量在单位进行释放的。
单位里一位副局要退了,严岩是个人选,党群室主任也是一个精明的小伙子,人办事活气,有背景有后台的,同事们也是很看好他的。单位同事们在私下里讨论这件事时,对他们两个人将来谁会走到副局的位置是模棱两可的。
严岩对海青是越来越难以接受了。
海青的母亲凭什么对海青这样,严岩是有自己的观点的,海青分明想把自己的根从农村连根拔起,要不然,从小到大,怎么一个男同学也没有喜欢过她?骨子里,海青是瞧不起农村人的,她向来对农村的同学都是嗤之以鼻的。她农村的老家是一年难得回去一次的,即使回去了,她也是穿着高跟鞋趾高气扬地绕上一圈,就回城了。海青对交朋友也是有自己原则的,她向来只是找比自己能力强的朋友,所以她的圈子,多年来一直是那几个人,电视台的主持人小圆,做生意的大款乔兵,在集团公司当领导的大范,她在他们面前是极能找到感觉的,海青整日骑着她的破电动车,和主持人的别克、和大范的越野车放在一起,她也不觉得寒酸。
有一次朋友聚会,一桌子的人,就差海青家没有车了,朋友都说,海青,怎么还不买车呀?存着钱干什么呀?海青就说,我现在还没有想好,是买福特还是标致,你们说哪个车省油呢?严岩私下里对海青说,你不要这么虚伪好不好,咱们根本就没有买车的打算,你单位离这么近,孩子学校就在马路对面,我们单位有班车,哪个说要买车了?你知道福特价位是多少?办完手续要十多万,你有钱?买车容易,养车有多少难你知道吗?海青不屑地说,你给我买不了车,也不让我做个梦?你看我们同事同学,哪个没有车?我说说怎么了?说说还犯法了不成?你看你,整天一到家,脸就阴着,你的好态度都到哪儿去了?你在单位好脾气,对老婆怎么就是这种态度呢?
严岩不言语了,他对海青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严岩对海青是不满的,特别是海青对严岩母亲的态度,严岩就是讨厌的。他们本来是住在城里的房子里的,海青上班骑电动车二十分钟就到了,孩子在城里上幼儿园,母亲接送多方便。可海青非要租个矿区的房子住,孩子也安排在了矿区幼儿园上学。严岩都忍了,怎么办呢,毕竟有孩子了,还想怎么样呢?严岩说,我妈她老人家不容易,我的意思是别麻烦她了,你和孩子早起一会儿,幼儿园就在马路对面,早送十分钟就OK了。可海青哪里同意,她向来是不能早起的,就是早醒了,一看表,离预计时间还有十分钟,她还是要迷糊一会儿的。海青让严岩母亲一早七点就要到海青家,严岩母亲已经六十多岁了,每天都要骑近半个多小时的三轮车赶过来,收拾孩子的吃喝拉撒,再把孩子送到马路对面的幼儿园,末了,还要把孩子的脏衣服清洗干净。严岩母亲苦不苦?严岩是不说的,严岩一早起来,眼看着表,到了时间,就要把门给母亲提前打开的,他看不得母亲气喘吁吁的样子,母亲不都是为了严岩吗?有一次,孩子在幼儿园把屎拉到裤子里了,海青竟然打了电话给严岩母亲,让老人骑三轮车赶过来,再跑到租住的五楼取了衣服,去幼儿园给孩子处理。严岩能不清楚吗,海青工作的科室,是很轻松的,难不成孩子拉裤子了,海青的主任还能不准假?
这些严岩都忍了,况且在这个节骨眼上,自己的婚姻是不能出现问题的,私生活问题虽然不像以前的年代那么重要了,可是,现在自己正处在敏感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十一
四月的天气,说热就热了,到处都泛着醒目的绿色,周末了,海青计划带孩子去看牡丹。
严岩看着一脸春光的海青说,海青,你母亲最近两个星期都没有来闹了,兴许是想开了。你抽空回去一趟吧,给你妈买点儿东西,看看她的手有没有问题,上次一激动,我掰她的手用的力确实是大了,我还挂牵着呢。你回去和老人聊聊天,说说话,别那么生硬,自己的娘,有多大的仇?
海青说,我才不去呢,她那么败坏我,我还硬赶着上?都说有狠心的儿女,没有狠心的爹娘,你看我妈,恨不得弄死我。她对我不过是生之恩,连养育之恩都是没有的。竟然说我和我舅舅关系不正常,你说她变态吧,那可是她亲弟弟!
海青母亲暂时太平了,海青朋友圈子里先后出了几档子事,先是官太太大范夫人,她在电话里说,海青,我该怎么活呢,大范他整天QQ聊天,光QQ号码就一排,他不光跟一个人聊,和三五个小女孩一起聊,一聊就是性,就是做爱的技巧!
海青说,怎么会这样,大范多么道貌岸然的一个人呀,给我的感觉可义气了!他怎么会这样?他这样多长时间了?
官太太说,多长时间了?实话说吧,我都记不得了,快三年了吧,你看我人前活得光鲜,可我的苦只有我知道,你知道我们一年有几次性生活?一次都没有,他回到家,连看都不会正眼看我的!我真他妈活的屈呀,我真想出去卖淫,出去卖能解决生理问题,我就是想给大范头上扣上一打绿帽子!
海青的同事朵朵也出问题了,有一天,海青正在午睡,朵朵的电话打来了,在电话里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嚷道,海青,我没法活了呀!我和老公结婚不到一年,他就出事了!我今天中午打电话给我老公,老公的电话通了,我在电话里听到了老公和别的女人做爱的声音,海青,我可是听了个全程,我听得清清楚楚的!电话肯定是两个狗男女翻天覆地不小心接通了,海青,我杀他的心都有了!
海青接二连三被这种事情轰炸,心里却是更加清醒起来。找个为官的怎样,找个有钱的怎样?找了严岩也未尝不是好事,严岩不喝不嫖,天天班上家里一条线,就连夫妻生活,也是一板一眼的。和这样的男人结婚,心里是踏实的,再说,如果不是母亲当年的威逼,自己又能找个什么样的呢?也未必强过眼前的这个。再说,母亲这样地折腾,换了哪个,又能受得了?
大年初二,严岩陪海青去舅舅家吃饭。海青是把舅舅家当作娘家的,自己的娘家能回去吗?回去怕是也得不了好果子的。海青自小是跟舅舅长大的,在舅舅面前是爱撒娇的。海青到了书房里,给正在看书的舅舅揉肩捶背。海青儿子已经三岁了,不时调皮地跑来跳去,一会儿把书房的门关上了,随后就是不停地敲门,海青接二连三开了几次,再听到敲门时,海青烦了,便不去理会。晚餐后回到家里,儿子拍着屁股唱着儿歌说,妈妈的大屁股,爸爸的大屁股,舅爷爷的大屁股。严岩的脸铁青着,抬起巴掌就结结实实朝海青扇了过去,海青蒙了,捂着脸说道,你想干什么?!严岩说,你看看你,真不要脸,你和你舅到底是什么关系?孩子怎么会无缘无故说什么“舅爷爷的大屁股”,你当我是傻子?你妈怎么说的你,你以为我忘记了?你们在书房到底在干什么,半个多小时,我敲门你都不开,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老公?!
十二
五一了,单位庆祝建党九十周年举行升旗仪式,严岩作为办公室副主任,跑前跑后是不在话下的。在五一前夕,严岩操练升旗仪式,他带领出旗手、升旗手订服装,定走步的调子,别看短短十五分钟的时间,可是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问题的,况且,升旗仪式时,单位大小领导都到场的,举办得到位不到位,可是事关能力的问题。当旗子升到旗杆顶端的瞬间,一切都展现得那么完美。严岩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就在尘埃落定的瞬间,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海青母亲像一头猛兽闯了进来。保安人员又抓又扯,竟奈何不了这个像疯子一样的女人,她声嘶力竭地喊着,严岩这个狼呀,你把我的手都打残疾了!这个社会是人民的社会吧?我要找个说理的地方呀!我要他赔偿我的误工费!
单位里沸腾了,一片哗然,单位大领导拂袖而去。严岩死的心都有了。
他在那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
严岩电话打给海青,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陆海青,你现在就来我单位。我告诉你,现在来,打车来!
海青一头雾水,慌里慌张打车去了严岩单位,她想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严岩和同事打架了?严岩外面找女人了?她想,她是有能力对付这一切的,她会好好珍惜自己的男人的。等到了单位,严岩指着脸上被海青母亲划出的道道指痕恶狠狠地说,陆海青,看看,这就是你母亲给我的最高奖赏!我们单位搞升旗仪式,你母亲来了,单位大小领导都在场,我可出尽风头了!这下子行了吧?
海青心里顿时凉透了,她知道,自己就是有孙悟空的七十二变,也挽救不了自己的婚姻了!
严岩说,上个周末我说了吧,我说让你去你家看看你母亲,你要强,不去。我还不知道你,恨不得把根从农村拔起!你母亲这次说了,你和我结婚就是她用药瓶子逼着结的?你说是不是?
海青只是抿着嘴不说话。
严岩说,既然大家这么勉强,咱们就各走各的道吧。你放我一条生路,我也放你一条生路!你打开我的电脑,E盘,你看看我打的离婚协议,如果没有问题,咱们今天就签,明天正好是单号,明天就去办手续。
严岩照着镜子处理脸上的伤口,海青麻木地打开了电脑,她点击了一下鼠标的右键,看了一下离婚协议文件的属性,上面显示文件建立的日期却是三月份,也就是说,严岩早有此心了!
她没有点破严岩,何必呢?
严岩安排的很妥当,孩子跟着严岩,这是自然的,因为老严家毕竟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孙子。房子是归严岩的,严岩带孩子嘛。家里存款都归海青。海青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看协议,便点头了。严岩说,今天先委屈你一下,你十点以后再到咱们租住的房子吧,我现在就回咱们租住的房子里收拾一下,我母亲已经把孩子接回城里了,孩子以后上幼儿园就回城里上去,你什么时候想看孩子,随你看,你毕竟是孩子的妈。
十三
海青离婚后,像抽掉了筋骨一般,整个人都变软了。
海青不再穿高跟鞋了,一甩掉高跟鞋,海青立刻矮了下来,她觉得自己一下子离土地近了。她走路也不昂首挺胸了,足穿平跟的鞋子,她的头又能挺到哪儿去?
她觉得世界一下子变得安静了。海青以前是整日围着孩子转的,吃喝拉撒,洗洗涮涮,哪一样也不能掉以轻心的。孩子感冒发烧了,海青食疗、按摩,把孩子照顾得无微不至。严岩和他母亲是连温度计也不会看的。从怀孕起到离婚前,她总感觉自己和孩子似乎就是连体的,是无法分开的,分开了,就没有办法存活了。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头,不管多累多乏,不管母亲给自己带来了多少委屈,孩子到了家,甜甜地喊着“妈妈”,海青的心,一下子就滋润了,就如千花万花开了一样。而如今,孩子不在身边了,她不照样也活着吗?她都奇怪了,以前整日围绕孩子吃喝拉撒的,整日行色匆匆,像不停旋转的陀螺,到底为了哪般呢?
海青以前是一个特别能睡觉的人,她每天早晨定的七点的闹钟。早晨醒了,如果一看表,刚六点五十,她会心里窃喜的,她要再睡上一小觉的。就连以前上夜班,别的同事上夜班,白天从来都不补觉的,因为他们的夜班比较宽松,晚上一过十二点就可以睡了,可是海青回到家,吃过饭,就要扎扎实实睡一上午的。可是,现在她的睡眠不知道都跑到了哪里,天不亮就醒了,再想睡也睡不着了,她的白天就过得格外的漫长,到了晚间,更是要命了,她孤单得发疯,抱着儿子小时候的枕头发呆。她打了电话给舅妈,舅妈家里人声鼎沸的,表弟家刚生了个小子,一家子都处在兴奋与忙碌期,舅妈在电话里嚷道,哪位?你找谁?找谁?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声音,海青又没有了说话的欲望,就挂了。心想,那里的热闹终究是那里的,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大范夫人现在整天忙着“上QQ钓男友”,和网友见了面的主题便是上床,她和丈夫是有区别,丈夫有时候和网友不过是纸上谈兵,她见了网友可是实打实地“开战”。大范夫人见了海青便说,人,说白了,也就是一高级动物,想开了就无所谓了,我一开始找情人的时候,不知道有多么痛苦,觉得自己一半是火,一半是冰。现在恢复正常喽,人,活着不就一辈子吗?无所谓的。大范夫人甚至约海青陪她去见网友,海青都拒绝了,明明知道这一个会是上一个的雷同,结局连想都不用想的,干嘛还要往里跳呢?海青鄙视这样的女子。
朵朵现在更是淡定,她信佛了。有一日,朵朵打来电话跟海青说,你知道我现在的收获是什么吗?佛里有这么一句话,说是“放下”,就两个字,真是真理,人这一生,必须得懂这两个字,不然,活得不知道会有多累。
执著本身就是一种痛苦。
人真是痛苦呀,想一想,看一看,周围的人,哪个不在受生活的煎熬?哪一种生活不用挣扎呢?海青在想,或许在她出生的瞬间,在脐带剪断的一刹那,她与母亲,就注定了一生的对峙。她一生都在与母亲对峙,在逃避,在试图与母亲切断关系中挣扎,在母亲的辱骂中成长,在痛恨母亲中获得快感。
就在这时,弟弟的电话来了,他在电话里声音冰冷地说,海青,你如果有爹有娘就回趟家。母亲有病了,怕是不好,可能是胃癌晚期吧,现在我手头没有钱,钱都买房子了,这你是知道的,母亲的事,你来一趟,咱们商量一下。
胃癌?母亲今年多大了?母亲是属什么的呢?属马还是属羊?她记不清了,或许她从来都没有注意过母亲的年龄和属相的。
她直接就把胃癌与钱挂上了关系,她的脑海里迅速计算起她手中的积蓄,离婚时,严岩把存款都给了海青,大概八九万块吧。海青浑身发颤地去找存折,却忽然又流起泪来,是止也止不住的。从离婚到现在,她都不曾哭过,甚至在她办离婚手续时,都是平静的,她甚至以为,那些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她流不出泪来,一度,她也很着急,她怎么就不哭呢?
她心想,以前不是发过毒誓吗,她在心里不知道许过多少次愿,她想母亲要是有一天得乳腺癌就好了,也可以是肝癌,也可以出车祸,怎么死那么多人,就她不死呢?她多少年都没有喊过她了,她在朋友面前称呼母亲为“疯子”。她还跟许多人说过,即使疯子死了,她也不会流一滴泪的。
这一切都如愿了,她怎么又受不了呢,她号啕大哭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