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村子旁边,是一条无名小河,我的家,也在河边。
顺着山下或开阔或狭窄的谷地,跟着小河一直往上走,大约四十里山路,就到了这条河的发源地。我家的开荒地,全村人的开荒地,周围这些村子里的人,他们的开荒地,都在这条无名河的源头。河的源头我了然于胸。那地方曾经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脚下是黑土,抓一把,捏一下,能捏出泥土里的水来。说它的发源地是原始森林,不过是我少年时代之所见。现在,那地方,早已远非当年了。现在那儿是大片大片的开荒地,种着党参等中药材。那些参天大树都被我的乡亲们砍了,不是当做木材或烧柴搬运回了村庄,就是就地烧荒,把它们一把火消灭掉了。连树根也给挖了出来。这些开荒地当然不是生产队承包给大家的责任田。作为开荒地,有本事开出多少来,你就拥有多少。在几近疯狂的圈地和开荒过程中,也有人出面干预过,但管不住,连干预的人也不是太认真,他们也只是敷衍一下,搪塞一下,后来连他们自己也加入到开荒的队伍里去了。现在,那地方已经难见树木,不是森林,而是大片大片的土地。
三十多年前,河发源地周围,曾经也是生产队的开荒地,后来生产队把它们撂了荒,当时,连年幼无知且不知道保护环境爱惜森林的我也觉得,不种这些地,实在有点儿可惜。包产到户之后,迎接它的,理所当然是更进一步的贪婪与疯狂。
没有森林来涵养水源,这条无名河,比我青少年时代所见的,也就瘦了身,小了很多,好在它还在,尚未枯竭——尽管枯竭是迟早的事。
无名河在村外不远的地方流进另一条河里。那条河比无名河大得多,它是有名字的,它叫马莲河。马莲河走了没有多远,又汇入白水江里。我居住了十多年的县城,我现在仍然居住着的县城,就在白水江边上。我寄身的那一幢楼房与白水江之间的直线距离,最多也就一百米。
所谓江,不过是河的另一种叫法,江是河的别称,它的本质还是河。
我一直都在喝着的,自然也是白水江里的水。哪怕这水质并不怎么好,我还得喝。这是我的命运,更是我的宿命。有时候我想,我喝的某一杯水,某一口水,说不定就来自于我故乡的那条无名河,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那么,这条到现在还在滋养着我的河,我已经有多久,忽视它的存在了?其实,只要是滋养过我们的东西,就一直存在于我们的生命里,它不管你是不是发现了它,发觉了它,它已经成了我们的生命的一部分。它一直都在。
白水江和白龙江在一个名叫碧口水库的地方结了婚,又向前走,把自己流成了嘉陵江的支流。再远一些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连嘉陵江也是长江的一条支流,它最终也得跟着长江,并不意外地流进大海里去。大海似乎是天底下所有河流的归宿,仿佛死亡,是所有人不可回避的休眠之地。
一个人,走了那么远,那么久,他一刻不停地走着的,居然是奔赴死亡的脚步。这是何其残忍的事。但这是事实,也是现实。这才是任何人都不可能摆脱的命运。
我们来自各不相同的地方,但我们要去的地点,是相同的。
二
临水而居,是人共同的追求。在文明程度并不高和科技并不发达的我的童年时代,人更加离不开水。这是当然的。没有生命之水,生命又从何谈起?连生存都成了大问题,生活质量也就无从说起了。吃水得靠双肩来挑,衣服得到河边去洗,提水浇灌或抗旱,更是年年都在做的事。
村边的那条河,很小,很短,像普通老百姓平凡的一生。它从还不能算得上茂密的森林里磕磕绊绊地走出来,在村外不远处,就汇入马莲河里去了。它没有走多远就结束了自己所有的旅程。它连一个属于它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它的流量,刚刚能够带动一盘水磨。这是非常重要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在不太长的河两岸,凡是将就着能够引水修磨坊或碾坊的地方,都是磨坊或碾坊。它们分别属于附近山上或山下的每一个村子。一个村子往往只有一个磨坊。这么多人,要碾米(水稻、谷子、糜子),要磨面(主要是玉米、小麦,还有黄豆和荞麦),一家老小,人人都得吃,天天都要吃。只有“锻磨”的那几天,可以让磨坊里的磨休息一下,除此之外,它再没有空闲的时间。
小时候,我经常陪母亲去磨面,按照我们本地的说法,是给母亲“搭伴”,也就是做个伴儿,陪着母亲。白天用不着陪,母亲也不害怕什么,到了夜里,她一个人在远离村子的磨坊里磨面,一个人是不行的。磨一次面,一般都得一天一夜,这样,一家人能吃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陪母亲磨面,我仅仅是跟着母亲,到磨坊里睡觉去。我不帮她罗面(把面和麸子分离开),也不帮她往磨眼里喂粮食,她不让我做。她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把她可以做的都做了。我常常想,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母亲更伟大的人。假如人人对待别人,都能够像母亲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体贴入微,充满爱心,那么这个世界,就是乐土,就是伊甸园,就是大同社会或“极昼”的阳光世界了。
磨坊里噪音很大,是磨盘碾轧粮食发出来的声音,流水冲击在水轮上发出来的声音,不仅粗重单调,而且经久不息。它们都给人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还吵得你很难入睡。这太烦人了,但烦恼不仅是这些。最讨人嫌的是纷纷扬扬的面粉,它钻进你的鼻子里,口腔里,头发里,衣服里,使你干渴,让你难受,把你弄脏……到了第二天,你已经不是你了,一准是个“雪人”——衣服白了,头发白了,全身都白了。不洗澡是不行的。
我最不愿意陪母亲去磨面,但不去又不行。家里是父亲说了算,他不去,就派我去。这由不得我。
磨面虽然不是我的事,但占磨常常是我的事。占磨跟排队差不多。就是拿一点点粮食,搁在磨坊里,表示我家也需要磨面了。在我前面来占磨的,当然都得比我们家先磨面才行。所以,占磨的时候,得跟正在磨面的人问清楚,还有什么人,已经前来占过磨了,而且得查一查证据,证实了才行。然后回家。这比较轻松,是走一趟,问几句话的事,并不需要一直在磨坊里等。如果在我前面占磨的人很多,家里却已经没有面吃了,只好父母出面,跟先我一步来占磨的人去商量,去求个情,把占磨的次序跟人家换一换。
磨坊里的石磨总是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几乎不曾闲过。跟磨坊众星捧月的环境相比,碾坊就要冷清得多。在我的记忆里,碾坊一直都是“门前冷落车马稀”。全大队,只有我们生产队有碾坊,在有四间磨坊的河边,碾坊只有一间。我五六岁的时候,跟着母亲到碾坊里去过几次,是把家里那一点点舍不得吃的水稻,再分出很少的一部分来,拿去碾成米。母亲这样做,仅仅是为了让一家人改善一下生活,不至于忘了好日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样分出来要去碾的水稻,往往只有一升(约五六斤重),一家人只够吃两顿或三顿。玉米、小麦和水稻是本地的主粮,但我们天天吃的,我们几乎每天都要吃上三顿的,却只是玉米面,白米白面,非常少见。现在我也搞不清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小时候,我看见别人吃白面馍,吃大米饭,就忍不住要流口水、咽唾沫,虽说这是条件反射,但也足以证明我的肠胃对它们是多么地渴求。
碾坊后来就被彻底地废弃了。又过了好多年,连磨坊也废弃不用了。代替它们的,是打米机和打面机。社会毕竟在发展,历史毕竟在进步,哪怕它发展或前进的脚步是那么的缓慢,但终归是向前走的,而不是向后退的。
这,也跟河一样。
现在,我常常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我在童年和青少年时所经受的苦难、饥饿,我见过的那些事物,那些场景,现在已经没有了,见不到了。现在的孩子,想体验也体验不到了,想经历也是无从经历。我觉得,那些生活,仿佛是专门等在那儿,必定要等我们这一代人见识过了,经历过了,也明白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才肯退出历史舞台的。现在的孩子,有像我童年的时候那么馋的吗?少见吧。连我儿子经常挂在嘴边的,也是减肥,而且他还身体力行。他真有那么胖吗?这倒也未必。仅仅因为减肥是一种时尚。现在的孩子,有见过磨坊和碾坊的吗?几乎可以说没有。
一个人的生命很短暂,这跟无名河是一样的。普通人的生命不可能轰轰烈烈,波澜壮阔,这跟无名河也是一样的。
但我们可以让自己活得有滋味儿。这跟无名河,还是一样的。
三
我们一天天地影响着河,当这样的影响使河发生改变的时候,河必然反过来要改变我们。人对大自然的作用力,必将激发大自然对人的反作用力。一条河,当它发洪水,变得浑浊而强悍的时候,恰恰是我们受到惩罚的时候。
上游不远处,一个叫弋家坝的村子,由于河床比村庄还高,五年前,无名河发大水,把整整一个村庄都给吞没了。连附近大片大片整整齐齐的土地,也重新变成了荒芜的河滩。一条看起来越来越小的河,为什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大,这么强暴了呢?当然是因为我们的贪心。在几近疯狂的开荒与掠夺之后,这条河代表着不能不令人敬畏的自然界,轻微地惩罚了乡亲们一次,也报复了乡亲们一次。但教训是惨痛的。那个村庄,不得不整村搬迁到山坡上远离河水的地方去。在我们村,连那些不愿意背井离乡去打工的青壮年,由于家里已没有土地可以耕种,也不得不抛家弃子,走上了前途未卜的打工之路。
我不止一次亲眼看到泥石流的肆虐。在水的带动下,在熟悉得似乎是一成不变的大地上,那些流淌起来的石头和泥土,那些曾经温顺的石头和泥土,突然陌生起来,恐怖起来,全然不顾乡亲们的大惊失色与捶胸顿足。泥石流所扮演的,就是“换地”的角色。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口,在疯狂地噬咬着高处的山地,那些山地一大块一大块地倒塌下来,加入进去,成为泥石流的新生力量,成为帮凶。那些低处的土地,全都被泥石流带来的泥沙所遮蔽覆盖。泥石流赶走了庄稼,占领了土地,即使曾经生机盎然的田野,也变得荒凉起来,冷漠起来。它经过的地方,无论是高地,还是沟壑,转眼之间,一律变成了广阔的河滩。在你面前呈现出来的,你再也抹不掉的,就是这样的废墟。在这些堆积起来的泥沙上面,连最坚韧的草,也不愿意多长一棵,更难以长得大一些,健壮一些,更别说把它还原成土地,看到你想看见的庄稼了。那样的情景,肯定是若干年以后的事,几年之内,你是不可能看到的。
泥石流消失之后,无名河又恢复了它的温顺。
它似乎是不记事的,无辜的。
在这样的河边,我体会到了自己的渺小与大自然的强大。我只能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是一句我家乡的俗语。说的是概率。跟另一句俗语“久走夜路碰见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它告诉人们,经常做坏事的人,是一定会受到惩罚的。它的出发点自然是好的,是在教人向善。那么,反过来想,经常做好事的人呢?他一定也会得到机会或命运的眷顾。我到现在仍然相信这一点。如果我不信,那么,不仅仅是我,任何人,就都没有努力的必要了,不是吗?
四
我这个人,从出生到现在,活了半生了,却几乎“足不出省”。到目前为止,我去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省会兰州,而且只有几次。我出省的经历全部算起来只有三次。一次是去本省的平凉市,坐在车上路过了宁夏的两个还是三个县;一次是去本省的庆阳市,路过西安,逗留了不足一小时;另一次是县里办采茶节,因为地点跟四川省青川县接壤,白天在本县操办节会,晚上赶到青川县城住宿,只住了两个晚上,这已经是我最长的一次出省的经历了。
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惜的,虽然好多朋友都替我惋惜,他们甚至无数次地劝我“出去走走”。我却不以为然。古人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现在仍然是适用的。但现代人的文明程度和生活现场,毕竟远远不是古代社会了。我更倾向于读万卷书,而不是行万里路。行万里路无非是为了体验生活,感悟生活,而生活,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是可以体验的。只要你用了心,用了脑子。不然的话,即使你把世界各地都走遍,把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都走遍,还是一团糨糊,根本不可能升华成生活或生命的智慧。我这样选择,并不是我提倡这样,这是需要说明的。这样做,仅仅是我愿意这样,与别人无关。我是一个恋家的人,我并不觉得我这样做有什么不好。即使你“行万里路”,不好还是有的。一个人,不可能把什么东西都握在自己手里,因为你的手只有那么大,你可以握得住的东西,也只有那么多。人必定是要有所选择,也得有所放弃。我是一个喜欢稳定的人。我觉得这样做,有助于让我静下心来想一些事,也做一些事。还拿家乡那条无名河来做例子吧。它虽然仅仅流了那么一小段就不再是自己了,可是,谁又能说从那条河里流出来的水,不曾进入大海?
你的能力,其实也就是你的局限。你的特长终究有一天还要成为你的缺陷。这都不奇怪,也没有什么可惋惜的。
五
没有河,我们的生命就没有一个可以一直供我们参照的坐标。一条河,它太像生命了。只有它是不停地流着的:就像一个人,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停止过奔向死亡怀抱的脚步——不管你是在努力工作,夜以继日,还是在沉睡,它都在流逝。时间也像河,历史还像河,但不仔细想,你是看不见它们的流动状态的。只有河是直观而又通俗易懂的一面镜子。它在身边,在眼前,一回头一低头都可以看见它。即使在夜色的遮蔽下,你的眼睛虽然暂时看不见它了,你的耳朵却能够听见那经久不息滚滚向前的涛声。
现在,我要提到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即姿态的问题。姿态的问题,其实也是态度的问题。态度是看不见的。态度的外在表现,就是姿态。河的姿态,一是曲折。二是低下。
一条河,不可能在出发点和归宿地之间,一直都是平坦的流程。它有一泻千里的时候,也得有绕道而行的时候。有像高速公路那样笔直的河流吗?没有。河必然要遭遇一些坎坷,一些紧逼,一些险阻,它还要遇到绝壁,只有纵身一跃成为壮丽的瀑布,才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平静地,悄无声息地流,当然好,但这样的流,在缺失了滋味的同时,也就没有了回味。你愿意自己回首往事的时候,是一片空白吗?当然不会。但我们总期望自己的一生,能够风调雨顺,这是人之常情,但这,仅仅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它其实并不是我们真正想要的。当我们老了,我们会因为我们在青壮年时代所面临所遭遇的那些曲折,而喜悦,庆幸。
一条河,一直都是往低处流的。它的起点很高,但它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了。这是什么缘故呢?原因其实很简单。不向着低处,它就不可能不停地流。把自己放得越来越低,你才有可能源远流长,去到更多的地方,去经历你不曾经历过的。你要是把自己放得越来越高,那么,对不起,你就在这样的高地上,成为一潭死水吧,你就呆着吧,你就等待着变腐发臭吧,当人们不能看清你,甚至也难以看见你的时候,就不再有人理会你了,关注你了,亲近你了。人也是如此。越是有智慧的人,把自己看得越低,也放得更低。这并不是他谦虚,而是他知道世界有多么大,知识又何其浩瀚,自己所知道的,所了解的,不过是沧海之一粟。只有那些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才认为自己很了不起。
我们得到过荣誉,金钱,权势,也许还有美女什么的,但所有这些,都是过眼烟云,跟河一样,它们都是我们所不能带走的。所以,它也不应该成为我们太在意的东西。我们追求它们,是因为需要它们。能够拥有固然是好事,不能够拥有,也不必气馁,更不必因此而丧失了前进的动力。它们是非常重要的,但不是必要的,主要的,没有它们,我们还要一步一步,河一样地,走下去。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有多少东西是被河遗弃的?你不知道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们,世间所有,包括天地、万物,都在岸边堆积着,河也许带着它们走了一段路,但河,最终还是把所有的都放下了,它独自走掉了。河除了带走它自己,连河里的鱼,都不带走——它们尽管生在河里,死在河里,但并未被河带到河要去的地方。
河到底要到哪儿去?我不知道。是大海吗?似乎是。但河进入了大海之后呢?这个问题你有没有想过?一条进入大海之后的河,又会怎样?它也许觉得,海里,水太多了,太拥挤了,一条河在大海里,太渺小了,所以,它又努力挣脱大海的羁绊,蒸腾上天,成为云,又幻化成雨,从高高的天空落到地上来,从一滴一滴的水,凝聚成涓涓细流,把涓涓细流,团结成溪水、团结成大河,它又开始流淌起来,奔腾咆哮起来,它又一门心思地,独自前行……在它眼里,我们这些自认为高级的人类,它几乎是不屑于一顾的。
这么说,去,或者走,就是河的目的,就是一条河真正要去的地方。河的目的,就是不停歇,不静止,就是流动。它不是要到某一个具体的地方去,它的目的,其实是经历。经历高山、深涧、绝壁、狭窄和宽阔,经历平原、草地、沙漠、曲折与和顺,也经历四季、朝代、岁月、人情和世故,它什么都想看见,它什么都看见了,但它还在一边走,一边看,它不厌倦,也不放弃。
人人都知道有阅历这么一个语词。阅是看,历就是经历。人的一生,也许,并不是要做什么,做成什么,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应该是阅读世界并经历我们自己的生命。体验爱与恨,体验荣与辱,体验高兴与悲伤……还会有什么呢?扪心自问,在你自己的一生中,你到底能做成什么事情?你又做成了什么事情?那么现在,问题接着又来了:我们应该怎样来“阅历”?我觉得,耐心地、细心地、充满爱心地,来体味你生命里的大事小事,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把什么都看得淡一些,把什么都看得长远一些,你的心情就会平稳,你就能够坦然地接受那些你认为难以接受的事情,或者不公平不公正的待遇。
我们需要的,我们能够拥有的,是过程,而不是目的。虽然目的是原动力,是最基本最原始的出发点。作为个人,在追求和拼搏中,你经历了这个时代,也经历这样的人世,像河一样在流着,而不是静止着,你的一生并不曾成为一潭死水,大风大浪,坎坷与平坦,你都面对过,这也就够了。
站在这样的河边,我还能干什么,我又能想什么呢?你看那河水,它们,本来是一滴一滴的雨水,是一个又一个微不足道的个体,但它们团结起来了,联合起来了,你再也分不清它们,——也就是每一个个体的面容了。它们天衣无缝,严丝合缝。它们团结成一条流淌起来的大河,谁也不能阻止它们前进的脚步。
六
我小时候去河边,一般来说,总有着非常具体的目的。
比如挑水。当我有能力挑水的时候,我就得时不时地,帮家里挑水。这真是一件苦差事。我刚学习挑水的时候,即使两只空空的木桶,也觉得它过分地沉重,我又能挑多少水回来呢?但毕竟有水跟着我的水桶回了家。后来我就可以轻松而从容地,把满满两桶水,挑回家里来了。在挑水的路上,我的手,甚至可以既不扶着水桶,也不用扶着担子(扁担)。我觉得这样做,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我所体验的,是一份放任它却又掌控着它的感觉。我后来就一直这么挑水,不再觉得装满了水的桶,很重。谁都知道劳动是美的,但没有人说,在劳动的过程中,人也是劳累而辛苦的。同样,休闲或娱乐是对生命的一种浪费行为,但在休闲和娱乐过程中,我们却是愉悦的。这真矛盾。一个人,如果他在劳动中,能找到一份乐趣,在娱乐或休闲的时刻,也可以有所领悟,无疑是一种聪明。
又比如洗澡,洗衣。岁月也跟河水一样,会洗掉一些东西。那么,它洗掉的,究竟是什么呢?水能够洗掉的,是我们身上的污泥、尘垢。岁月所能洗掉的,却是痛苦,仇恨,磨难和艰辛。当我们老了,在你的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回忆,回味,只有美好。连苦难也是美好的。
再比如,引水灌溉。能够时常浇灌别人的人,他一定会得到别人的尊敬的。因为他把自己,也当成了水。
这都是我现在的想法。我小时候并不曾这么想过。
小时候我到河边去,跟现在,有着很大的不同。现在我到河边去,一般都是什么也不想的。我仅仅是去散散步,放松一下或紧张或疲倦的身心。
河水缓慢而持久地,用它经久不变的涛声吟唱着似懂非懂的歌。我在此刻所见,是它从容的一面。我想要到河边去散步的时候,期望见到的,也是这样的情形。这是它最普通最常见的一副面孔。我也见过它的另一面。另一面不多,不常见,但并非不存在。我到河边去是为了忘记河,也忘记我自己。我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河边时候,心里是毫无杂念明亮如水的。我在河边走着,轻缓地挪动着自己的脚步。我的身体虽然在移动,但我的意识,并没有动。我的眼睛在四下里看,在这样的时刻,我其实什么也不曾看见。过眼之物,一律不曾过心。我像一株会走的草木,沐浴着河流营造出来的滋润与恩泽,完全进入了物我两忘的境界。
河边总是有风的,这风,大约是河水的流动所造成的。河边的风,一般都不怎么大,除非别的地方也在刮风,河边的风,才显得更猛烈一些。
河边的风,总是朝着跟河流相反的方向吹。它在暗示什么呢?
一个人,在河边站着观望的时间,远比在河里的时间要多。
有时候,我会找一块石头,在河边坐下来,让风吹在我脸上。如果是夏天,我偶尔地,还会脱掉鞋袜,把脚也探进河水里去。这时候,我才知道流动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时,我并不这样想它,并不这样思考它。我看见的是一条清澈见底的河。我看见的浪花,无一不是透明的,短促的,它们一朵紧跟着另一朵,前赴后继,奔腾不息。
我还看见了河两岸近在身边的草木,它们是因了“近水楼台”的缘故,才格外地蓬勃、茂盛。我并不期望做一株生长在河边的草木,但是,我愿我的生命里,不会缺失河水的浸润。
我的心态是如此不同。难道这仅仅是因为,我现在偶尔去的,跟我小时候经常去的,并不是同一条